第五章
在破磨房外邊的天,一點一滴地暗下,銀白的月亮高掛了起來。
一群聚在河沿的村民們無不引頸期盼,忽地,一整排亮晃晃的河燈,擁擁擠擠地蕩了下來。伴著笙管簫笛的鳴聲,大伙兒歡叫起來。
「來了來了,河燈下來了!」
一排接一排的河燈綿延不斷,將黑幽幽的河水照得發亮,隱隱約約,還可以看見高懸在天上的月亮——這是鑰兒最喜歡的景色。她仰著頭瞧瞧天,又望望河里,耳邊盡是同伴們開心的叫聲,她突然有種不知是待在天上還是地上的惶惑。
回過頭,黑壓壓的人影竄動,除了貼在身邊的姑娘伴,根本認不出誰是誰。可她很清楚,在這麼多人里頭,一定沒有她的雲龍大哥,他不是一個愛熱鬧的人。
雖然兩人真正共處的時間才那麼幾天,可她熟悉他每個動作、行徑,就像已經跟他認識好幾輩子一樣。但就算這樣,她還是猜不透他的心。
已經二十多天了,他搬去破磨房獨居之後,兩個人已經二十天沒說話,也沒踫到面了。雖然爹會隨口聊上一、兩句,隔壁的劉大嬸、王大媽她們也時不時會說起他,但他們總說他們想說的,卻沒有人說起她想知道的事。
她想知道他腳傷好點了嗎、胖了還是瘦了?是不是跟之前一樣,一想起過去,頭就脹得發疼?萬一頭疼,他找誰說話解悶呢?
還有,分開這麼多天了,他想不想她呢?
尤其是最後這件事,別說知道了,就連問,也不成。
她定定地望著河里的燈,都是做得極精致的蓮花燈。傳說河燈是冤死鬼用來投胎的憑借,一年只有這麼一次機會,所以河燈都做得無比漂亮,大概是希望托在燈上的男鬼女鬼,能借此找著好人家投胎。
鑰兒身旁兩個女伴早都截了一個河燈在手,瞧她蹲著不動,忍不住出手戳她。
「奇啦,你以前不是最愛跟人家搶河燈?」
「啊?喔!」她猛地回神,手一伸,河燈就到手了。
後邊一個姑娘伴看見了,酸溜溜地說︰「有些人啊,天生就是幸運,別人搶破頭也搶不到的好東西,她出手就有了。」
「噯,」跟鑰兒較好的姑娘伴幫忙說嘴。「講話就講話,干麼夾槍帶棍的?」
「怎麼,我就是眼紅、嫉妒不行?」說話的姑娘哼一聲走了。
任誰也听得出,她是在吃味鑰兒即將嫁進何家的事。
雖然這事還只是雙方長輩口頭約定,但消息早已從何家伙計們的嘴,一路傳遍了整個村落。村里許多待嫁姑娘羨慕鑰兒的好運道,恨不得自己能替代她的位置。
俗話說人往高處爬,誰不想嫁進有錢人家,被人喊一聲「二少女乃女乃」?
悶聲不響的鑰兒盯著手里瑩瑩發亮的河燈,心里浮現的,卻是雲龍俊逸的臉龐。雖然爹還沒告訴她婚事,可友伴們說得信誓旦旦,她想,該就是這樣了。
問她感覺——她垂落郁郁寡歡的眉眼,說真話,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只覺得麻木,事不關已。
「噯,鑰兒,你瞧,何二少正在河那頭看你呢!」
鑰兒左手被人一頂,接著臉就被人扳了過去。河岸那頭,一張忠厚老實的臉一直望著她笑,兩人目光一觸到,男人嚇了一跳,低下頭走了。
姑娘伴們哄笑。「呦呦,想不到何二少還會害臊!」
這一切,不管是身旁友伴們的調侃,還是其它人打趣的目光,通通讓她覺得難以忍受。在她單純的小小心房里,從來沒想過要跟什麼米店二公子攀上關系,也從不奢望自己能當什麼少女乃女乃,她想的只有一件——
她的雲龍大哥,她想再見他一面,想跟他說話,跟從前一樣。
但她卻做不到,想著想著她待不住了。
念頭方轉,她立刻矮身擠過後頭重重圍繞的人群,逃命似地跑了起來。她需要找個地方躲躲、喘口氣;再繼續待在那兒,她一定會暈厥過去——
蓮花燈里的蠟燭被風吹得一搖一晃,看似要減去的時候,她奔跑的步伐停了下來。前頭,便是雲龍大哥獨住的破磨房。
她喘著氣望著緊閉的門窗,還不及細想,雙腿不由地向前,抬手敲起門。
門里傳來聲音——
「鑰兒。」
那音調,彷佛他已看見門外人是她般篤定,她眼淚倏地流下。
二十多天來,她就念著听他這聲喚,她好想他。
「對,是我——」她額抵著破舊的門板呢喃。「我之前答應過你,要拾一個河燈回來送你,我拿來了——」她話尾未落,一陣風吹熄燈里的蠟燭。
夜色驀地籠罩,伸手不見五指。
但她不怕,因為她親愛的雲龍大哥就在門里,她覺得再安全不過。
她抹抹眼淚繼續說︰「你開個門,讓我進去說話?」
她听見拐杖拄地的「咚咚」聲,本以為他會過來開門,沒想到他卻說——
「對不起,我辦不到。」
她驚詫地瞪著門板,低喊道︰「為什麼不見我?你明明也期待我過來,要不,你剛也不會開口就喊我的名——」
「我是期待你來,我也真的很想見你,但我答應過你爹——」
不知是不是她耳朵錯听,總覺得他聲音听起來有些顫抖。她哭了起來,他知道了,爹已經告訴他了。她擂著門扉喊著︰「我不管!你快開門,不然我就在外頭站上一夜不回去!」
「鑰兒……」門里的他長聲嘆息,似乎在跟心里的交戰。然後,情感戰勝了,他懷著愧疚的心打開屋門。
一見到朝思暮想的他,她毫無顧忌地撲進他懷里。
他臂下的拐杖「砰」地摔下,他手臂卻穩穩地抱住她,如同盤石一般堅定。
她的臉在他胸口揉著蹭著,傷心欲絕又歡喜不已地哭泣——她貪婪地嗅著他身上好聞的氣味,雙臂摟著他腰,幾乎想把自己揉蹭到他身體里邊,她的眼淚把他胸口染了一片濕。
她想,要真能這樣就好,要真能揉進他身體里,一輩子就不用跟他分開了。
「我好想你……」她啜泣地喊︰「你怎麼可以那麼狠心……我好不容易拉下臉來找你,你竟然還不肯見我……」
「對不起,鑰兒……」他撫著她秀發低喃。能夠這樣擁她入懷,他開心到整個人都在發抖。要不是踝上的扭傷還微微疼著,他真會懷疑,這一切是夢。
我思念不已的人兒——我可愛活潑的鑰兒——他捧起她臉頰細看了她一會兒,她瘦了。他心疼地挲著她小了一圈的臉蛋,向來燦亮的雙眼也染上幾分抑郁,他的鑰兒不一樣了。
兩人初遇時的她,仍是個天真爛漫、不思疾苦的小孩子,可現下,她的眼楮里,卻藏著愁思與苦痛,是個情竇已開的姑娘了。
這些轉變,他很清楚,全都是因為自己。這些日子她一定很不好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讓你難過的。」他溫柔地擦去她臉上淚痕。
「你還敢說——」她手輕輕槌著他胸口。「你剛明明還打算把我關在外邊,從此不見我——」
他心疼地親著她眼角、臉頰。「我不是……我是因為……」
「不要說。」她知道他即將道出誰的名,立刻捂住他嘴。
「鑰兒——」他嘆了一聲,心疼又心憐地蹭著她額頭。
「你瘦了,你看起來好寂寞。」她捧住他臉龐,愛憐地撫著他飛揚的眼角。明明是這麼好看的一個人,卻沒法在他眼里瞧見一絲歡欣。
他抓住她的手親著。「我是寂寞,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打從你不理我那天開始,我便笑不出來了。」
「對不起——」她歉疚地說,願意承認自己太過小家子氣。
他手指輕壓住她的嘴。「不、不是你的錯。」
兩人視線糾纏,他眸子掃過她哭紅的眼角跟鼻頭,還有下方微微張啟的小嘴,她眼里滿滿是對他的信賴與深情。
他嘆了一聲,放棄掙扎,臣服在滿腔的底下,他低頭擄住她唇。
他的吻——鑰兒沉醉地感覺他唇舌的輕觸與吸吮,感到無比悸動與愉悅。他的舉動永遠比他願意吐露的,來得熱烈坦率。
就像餓了許久的饑民,他的嘴吞噬般咬啃著她下唇,逗弄她舌尖、品嘗她的滋味,直到她無力地癱在他懷里,嚶嚀申吟,他才勉為其難挪開唇,愛憐地親著她臉頰,給予她丁點兒喘息的機會。
他多渴望時間能在此刻停下,他不用再放開她,她不需要離開他。
他眼神如此燙熱,深深滿滿全是對她的情意,她忍不住撫著他眼角低問︰「你也藏得太好了,要不是我大著膽子跑來見你,我還真以為,那天的事,只是我在胡思亂想。」
「藏什麼?」他戀戀地啄著她唇角,滿心只想跟她膩在一起。就如同他先前說的,他不能太接近她,因為一接近,他就沒法停下來。
「你的喜歡啊。」她手指輕撫他鬢角,眼神迷醉。「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為什麼一忽兒說喜歡我,一忽兒又當我是牛鬼蛇神,連面也不讓我見。可看著你的眼,我明白了,你是喜歡我的,比你願意承認的還要喜歡。」
「它一直藏在這里。」他拉她手壓著心窩。她可以听見底下的心音,沉重澎湃地跳著。「藏得好苦,好深,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