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似堅固的理智與矜持,全是表象。她只消一望,就能瓦解他所有武裝。所以他才要逃得遠遠,拼命壓抑忍耐,就是擔心自己會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錯事。
「為什麼?」她就是不懂這個,既然兩情相悅,為何還要苦苦壓抑?
他深一吸氣。「還是那句老話,我沒資格要你。」
她眉頭皺緊。「你又來了!我不是說過了,我不在乎——」
他壓著她嘴不讓她說完,眼里溢滿疼痛。
「但我不能不在乎。」不止一次他反問自己,是否非要如此決絕地切斷與鑰兒之間的連。他知道她不怕吃苦,他大可以心一橫帶著她遠走高飛,到一個無人識得的地方,賃一間小屋,埋頭過他們的小日子。
然後呢?
他雙宿雙飛的大夢,每每在此停下。
然後呢?
就是這三個字磨人。
他曾經想,過往的他是個怎麼樣的人,遇上同樣情況,是會放膽而行,還是會像現在的他一樣,裹足不前?
裹足不前絕非男子漢行徑,他知道,也深感窩囊。但為了心愛女子的幸福,他無法任性妄為。他害怕自己能給她的,只是一個空有感情,卻無能溫飽的將來。
「帶我走。」她不想再管任何事,包括爹知聞後的心痛。她貪求在他懷里的安適。她以為這樣的感情不可能有錯,她不願意嫁給除他之外的任何男人,哪怕對方供得起她錦衣玉食。將來的日子里若無他存在,再富庶的生活也是枉然。
他痛苦地閉上眼楮,然後搖頭,不能讓她看出眼里的渴望。他很想這麼做,帶她遠走高飛,但就是不能。于情于理,他就是不能。
「你知道我不怕吃苦的。」她眼淚掉了下來。
「我當然知道。」這一回,他連擁抱都收回了。沒人看見他心里在淌血,除了他自己。「就是因為知道,才更不能。」
她若嫌貧愛富,兩人哪還需要如此糾結?就因為她純真良美,他才更要珍視。
「所以——」她不可置信地喊︰「你寧可眼睜睜地看著我嫁進何家,也不肯帶著我一起走?」
「鑰兒——」他想踫她,伸出的手卻硬生生停在她頓邊,他克制住自己。
她看見他驀地紅起的眼眶,知道他絕非他表現的那般無動于衷,但她還是不懂,她用力搖頭,她真想不懂他。
在他心里,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其它人,真的會比兩個人一道吃苦應該?
「你讓我太失望了——」號哭一聲後,她傷心欲絕地推門跑出。
他向前沖了一步,踝上的扭傷迫使他停住不動。他彎欲拾起拐杖,手卻在抓到拐杖的時候,又狠狠砸落地,他沒有資格追出去。
老天爺!他手再一揮,打中一旁的椅凳,椅凳撞上木桌,桌上的茶杯「 當」響了一陣。他坐倒在地上用力拉扯自己的頭發,蓄滿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方才所以不開門,就是料準了會有這結果——他發不出聲地狠狠哭著,他不在意鑰兒會因此看輕他,但他舍不得她因為他的拒絕而傷心掉淚。
「為什麼!」他抬起臉沖著屋脊上的老天怒吼。「為什麼要這樣捉弄我們?看我們痛苦、難過,禰很開心是嗎?」
黝黑的夜色不回話。黑暗中閃爍的星子,兀自發著冷光。
那夜一別後,兩人心里都像被刨挖出一個洞似的,飄蕩蕩、心死了似地賴活著。真的是賴活著。鑰兒變得更加沉默,飯吃得更少,就算鄰人跑來道賀她的親事,她也只是扯扯唇,嘴笑眼不笑地回應。
雖然沒細問,但游走在家與磨房之間的杜老爹大概猜得到怎麼回事。因為那頭,也有一個沉默寡歡、失了魂似的紙扎人。
看著女兒越見蒼白的臉色,杜老爹在籌辦喜事之暇偶爾會自問,他是不是做錯了?可親事已定,這會兒也不容他反悔了。
被迫相隔的兩人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理,怎知才過幾天,轉機突然降臨——
那是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後,村子里賣麻花、涼粉的販子才剛離開,鑰兒拎著一塊豆腐,正準備切點蔥花、澆點秋油,好當晚上的菜色吃。
就在這時,外頭一陣吵嚷,她抹了抹雙手掀簾一望,赫然看見一票穿著黑衣的陌生男子沖進家里邊。
她瞪直了一雙眼,忙喊︰「爹,有客人——」
「誰啊?」聞聲的杜老爹也從他房里走了出來。一見這陣仗,嚇一大跳。
走在前頭的當鋪老板一見杜老爹立刻大喊︰「就是他,他就是杜保,那塊玉佩,就是他拿來我鋪子當的!」
穆瀟失蹤以來,穆王府別苑活似熱鍋上的螞蟻,每天都是波瀾不停。王爺久不回京,京里王府自然會來信詢問歸期。四姨娘一方面得找理由應付,一方面還得防阻消息傳揚出去。最倒霉的就是這一群護院,不但成天在外頭奔波找尋,回府還得接受四姨娘的嚴詞苛責。
個把月毫無消息,不只別苑里的下人緊張,現就連四姨娘也忍不住忐忑,王爺該不會真死了吧?不然怎麼可能一直音訊全無?
可就在剛才,一探子突然來報,說有人在芮城東街當鋪,瞧見一塊雕著雲龍的玉佩。
雲龍玉佩,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拿得,就是穆王爺本人。護院們心情大振,立馬殺到東街當鋪。當鋪掌櫃一听來者何人,連想都不用,不但把玉佩送上,還主動托出是誰拿來玉佩。
「什麼——」杜老爹話還沒說完,兩個黑衣人一左一右架住他。
一見情況不對,鑰兒從灶房沖了出來。「你們干麼抓我爹?我爹又沒做錯什麼事——」
「是啊,幾位大爺,這里頭一定有什麼誤會——」杜老爹也喊。
一名頭兒似的黑衣人走了出來,瞪著鑰兒問︰「說!這玉佩,你們是從哪兒拿到的?」
杜家父女抬頭,嚇!黑衣人手上拿的,不正是那塊雲龍玉!
父女倆匆匆交換一眼,心覺不妙。看這一群人凶神惡煞,就知他們來意不善。
怎麼辦?杜老爹冷汗直流。他想起雲龍初來時的慘樣——衣衫髒污破爛,不但頭腫了一個大包,腳踝還扭傷,至今還未痊愈。要是被這些人得知雲龍的下落,雲龍還有命嗎?
不能說!望著爹的鑰兒拼命示意。不愧是父女,心里的打算一模一樣。
杜老爹勉強抑下心頭畏懼,擠出笑臉回道︰「回大爺話,那塊玉,小的是在前頭樹林子撿著——」
「還敢撒謊!」
眼前人好歹全是王府千挑萬選的精銳,杜老爹眼皮子動動,為首的護院立刻知道他沒說實話。
「啪」地一聲脆響,黑衣人甩了杜老爹一個耳刮子。
杜老爹眼冒金星,疼得說不出話來。
一個巴掌印結實地烙在杜老爹右臉頰上,鑰兒一見,眼眶倏地紅了。
「爹——」
黑衣人揪住杜老爹頭發,兩人四目相對,一個冷酷如冰,一個是驚魂未定。「趕快給我老實招認,玉佩是從哪兒來的!」
「求大爺明察——」杜老爹猛吞唾沫。「小的真的沒騙您,那玉琢真的是——」
敬酒不吃,想吃罰酒啊?黑衣人冷笑,再給了一耳刮子。
「不準再動我爹一根汗毛!」鑰兒擠進兩人之間,小小的身子緊護在爹身前,含淚的大眼怒瞪著一干人。「你們到底是誰?強闖民宅又動用私刑,在你們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為首的黑衣人懶得嗦,下顎一動,兩個人抓住鑰兒雙臂。
「放開我——你們想做什麼?」鑰兒喊。
一見女兒被抓,杜老爹慌了。「你們別踫我女兒——她什麼也不知道——」
不顧杜老爹叫嚷,黑衣人徑自端著鑰兒的下巴審視,想不到一個粗手大腳的莊稼老漢,能生出這麼水靈清秀的女兒——
「你叫什麼名字?」他望著鑰兒問。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鑰兒不畏懼地瞪回去。
「鑰兒,大爺,她叫杜鑰兒。」站在一旁的當鋪掌櫃馬上喊。
「鑰兒。」黑衣人笑笑地重復,望向杜老爹。「還是不說?」
杜老爹臉一白,听出黑衣人言語下的威脅——再不說,我就拿你女兒開刀!黑衣人眼里明白寫著這兩句話。
杜老爹心里吶喊著——雲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出賣你的……
「那個玉佩是——」
「爹!」鑰兒大喊,不能說啊!
就在一陣混亂中,一道清朗聲音插了進來——
「玉佩是我給的!」
眾人回頭,望見拄著拐杖的穆瀟昂立在人群之末。
似被他身上騰騰的怒氣嚇著,原本擠得水泄不通的大門,忽地空出一條小徑。
「雲龍大哥!」一見他,鑰兒眼淚迸了出來。笨蛋!仇家上門,他不逃就算了,竟還自投羅網!
他怎麼可能不來?!他直直望進她眼底,貪婪地睇視闊別幾日的她,心疼地發現,她又瘦了,都是因為他——他自責地想著。
方才黑衣人出現時,他正在屋里解衣擦澡。胡二叔忽然跑到他門外,說當鋪掌櫃領了一大堆人沖進杜家,他想起自己給的那塊雲龍玉。
二話不說,他立刻拄著拐杖,奮不顧身沖來杜家,好在還沒來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