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個眼,十天過去了。
經過多日來刻意勉強自己練習,穆瀟踝上的扭傷雖未完全痊愈,可是已能靠著單邊拐杖利落走動。這會兒,天剛透出點魚肚白,他已經拎著一枝長水瓢,在幫新闢出來的菜園子澆水。
園子就在屋後兩碼處,杜老爹特別過來幫他翻的土,里頭盡種些易收成好照顧的白菜跟茄子。種菜這主意是穆瀟提的,他每回吃著杜老爹拎來的菜,總會想到鑰兒在後院頂著大太陽澆水割草的模樣。
她從不言苦,總是笑吟吟地接受所有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不,他停下澆水的動作擦擦額頭,或許有件事她不是那麼樂意接受——他避而不見的決定。
從菜園往前望,特別是在天氣大好的時刻,總是能見到一抹縴細的麗影,在杜家的後院慢吞吞地移動。
杜家離他住的磨房不遠也不近,大概就是堪堪可以看見,又嫌模糊不清的距離。第一次在後園看見她,不知他有多開心。他就像一個餓了許久的人,貪婪地盯看著她身影,直到她忙罷返回屋子,他才舍得移動身子。
還差點摔跤!他痴看到連腿麻了也沒感覺。
這十天不見她的日子,他就靠偶爾模糊不清地一望,聊解相思。
他不知道過去的自己是否曾經這麼喜歡過誰——他懷疑沒有,因為此刻盤踞在他心頭的甜與痛,是那麼地復雜驚人。
他不相信這樣的情感,他有幸能嘗過兩次。不過,他一嘆,他也不是那麼地有把握。畢竟眼下一切——包括菜園,包括打理自己的生活,包括拾柴燒水、洗衣,甚至是獨居在這隨時可能會坍倒的破磨房,對他來說,無一不陌生。
他有種感覺,自己不是過慣這種生活的人,杵在屋子里,他老有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只是以前他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不管他怎麼拼命想,腦袋仍舊一片空白。
想呀!快點想起來啊!
每天躺在破竹床上,他總會盯著屋頂催促自己。
他並不是厭惡眼下的生活,雖然整理菜園、洗衣燒飯的日子辛苦,總比只能躺在床上望著窗外好捱,他在意的不是自己的難受,而是鑰兒。
住進磨房這幾天,從街坊鄰居口中,他听到了好多跟鑰兒有關的消息。
杜老爹自稱是他的表叔,遠房表叔。因為這層關系,鄰人們很快把他當成自己人,三不五時就轉到他門前聊天。
十次有八次是在聊鑰兒,說村里村外有多少個少年郎中意她。
「每個人都托宋媒婆過去講親,少說也四、五十趟了,杜老爹還是那句老話——再說再說,反正不急。」
「他不急,外頭小伙子可急壞了!」
「也不曉得杜老爹在挑什麼,東街米店何家的二公子不也派人來講親?」
「嫁進何家,好耶,以後不用愁沒白米飯吃了。」
「還是那句——『再說』。」
「噯,」聊到這兒,鄰人們總會一齊望向穆瀟,問他︰「你那表叔到底在想什麼,有沒跟你說過啊?」
穆瀟總是笑著搖頭,和以往的他同出一轍的笑容,表面看起來是那麼的溫文有禮,內心卻冰冷空虛。
米店何家的二公子——他想到飯桌上總是清淡似水的稀粥,他並非嫌棄,而是在想,如果能讓鑰兒每天每天吃著熱騰騰的白米飯,她一定會很開心。
那才是鑰兒該過的生活。但現在他還供不起,供不起!
又過幾日,他單手拄著拐杖來到樹林,最近他力氣變足,已能夠勝任爬坡上山這等費勁的工作。
他到此處來不獨為了消磨時間,更重要的是,探查自己當初為何會倒在此處。
他四顧尋看濃密的森林,大的小的高的瘦的林木自成一格,落在地上的黃葉,隨著他的行進傳來陣陣沙沙聲。
他對此處一點印象也沒有,完全想不起當初怎麼會闖進這里。
接著他仰頭,看見鑰兒曾經提過的穆王府別苑。
在大太陽底下,高高在上的穆王府別苑顯得格外燦爛耀眼。對照他剛才離開的破磨房,高高盤踞在上頭的王府別苑,美得就像仙境。
他忍不住揣想住在里邊的人,他們長什麼模樣?總不會是些腳踩雲朵、三頭六臂的仙人。
腦中畫面讓他低笑出聲,就在這時,他看見前頭枝椏上,掛著一片碎布塊。拿拐杖撈頂,布塊隨著樹葉掉落。
拾起一看,他驚訝發現,竟跟自己穿來的衣裳如出一轍。他捏緊布塊,想起來了,這會兒正躺在他破房子里頭的玄黑緞袍,右邊確實少了一角。
他抬頭張望。怎樣也想不透,衣角怎麼會掉在樹枝上?難不成他會飛?
怎麼可能!
他抬眼再一望更高處的穆王府別苑,再不然,就是從上頭一路跌下來了……
瘋了!他失笑地轉身,竟然會奢想自己跟頭頂上的皇親貴戚有關系!
沒這麼幸運的事。他告訴自己。
現下回林子找尋過往的路子明顯行不通,勢必得再想想其它法子。
得再想想……
七月十五盂蘭會,先前鑰兒跟他提過的放河燈,就在今晚。
大清早,披著紅顏色袈裟的和尚、黑金袍子的道士,各在河沿上圍起場子做道場。笙、管、笛、簫還有嗡嗡不停的誦經聲,連住在破磨房里的穆瀟也隱約可听聞。
放河燈,穆瀟雖不記得自己見過,但直覺不熱衷,不過街坊鄰人表現得跟他大不相同,每個人都像發生什麼天大喜事般熱鬧著。
天還沒完全暗下,村里一群人便呼朋引伴地奔去河邊,就連穆瀟這個剛搬過來的外地人,也來了好幾個見過幾面的大男人,吵嚷著說可以扛著他一道去。
「不用不用,」穆瀟抱拳推辭。「謝謝各位叔伯好意,我自己走就行了。」
一個四十多歲的胡子大叔一拍結實的臂膀。「真的不需要我們幫忙?」
「謝謝。」他再一次說。「你們先過去,我在等我表叔幫我送晚飯來,不好教他撲空。」
「也是。」鄰人們听了有理,點點頭一齊往河邊去了。
不一會兒杜老爹拎著竹簍過來,里頭擱著兩顆胖饅頭、一碟腌菜、半只雞子跟一盤炒雲豆。鑰兒的手藝很好,雖然只是些家常菜,但她總會拍上蒜、添上姜,想辦法煸、炒、烘,讓平凡的菜色多添上幾分風味。
杜老爹布菜時一邊閑聊。「噯,我剛看老胡他們聚在你門前,怎麼,他們邀你去看河燈?」
「是。」他幫杜老爹倒了杯茶,才坐下來吃飯。
「今晚的炒雲豆好吃啊。」杜老爹內舉不避親,一見他舉筷立刻說。
听出杜老爹的暗示,他馬上挾了一塊炒雲豆進嘴,一股咸香愉悅了舌頭,他還吃出女敕姜細末的香味。
「真的好吃。」他贊美。
「對吧,我那丫頭手之巧啊,不管煮菜、縫衣、納鞋、打理家里,無一不精通——」說到這兒,杜老爹志得意滿的表情突然泄了氣。「可惜啊,我這個窮爹爹,沒辦法給她更好的生活。看她一個花似的小姑娘,卻成天待在我那個破房子里,唉。」
有弦外之音,杜老爹似乎想跟他說什麼。穆瀟挾菜的動作慢了下來。
「我說啊,雲龍。」杜老爹頓了頓。「我知道你喜歡我們家鑰兒,而鑰兒,也好像對你有那麼一點意思,可是啊,我想你應該明白我這個做爹的人的想法,我不是瞧不起你,但總沒有人希望自個兒女兒嫁的,是個……」
沒姓沒名,也記不得自己家住何方的男人。杜老爹厚道,隱了最後兩句話沒出口。
但穆瀟再清楚不過。他端整地擱下筷子,胸口之痛,就像心驀地裂成兩半一般。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您幫鑰兒姑娘選好了對象?」
杜老爹尷尬一笑,點點頭。「是東街米店的店東,我今天到他那兒買米,他又拉著我跟我提了一次。」
穆瀟說不出話來,他理應祝福,卻沒辦法說出口。只能緊握著拳頭,強自忍耐那椎心的痛。
看他慘白著臉,杜老爹也不忍說了。跑來說這,也只是想知會他一聲,不是刻意要讓他心痛難過。
說真話,關于女兒的婚事,杜老爹本想再拖一陣。可十幾天來,就雲龍搬出去那天開始,杜老爹發現女兒不愛笑了,話也少了,飯吃得更少,才幾天就瘦了一圈。問她怎麼了,她又總搖頭說沒事。
那時杜老爹才醒悟,原來自己快刀斬亂麻的舉動,還是做得不夠快。他們兩個早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動了真情了。
只是還不太遲,杜老爹以為,只要快快幫女兒找個善待她的夫家,生兩個白胖女圭女圭,跟雲龍的過去,很快就會忘在腦後。雖然是有些舍不得——杜老爹一想起女兒將出嫁心里就疼。只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全都是為了她好!
穆瀟瞪著盤中的菜肴,沒了胃口。抖著聲音,他忍著心痛問道︰「婚期……決定了?」
杜老爹過了一會兒才答︰「八月吧。說來也是鑰兒福氣,何老板不貪嫁奩,只希望我點頭答應。」
今天十五——還剩不到一個月時間,鑰兒就是別人的新娘了。他沉重地吸口氣,整個人在發抖。
「杜老爹——」穆瀟方喊,杜老爹立刻抬手,不讓他把話說出口。
杜老爹猜得到他想說什麼——希望自己把女兒嫁給他。但他有什麼資格要求?
杜老爹拉下臉來。「雲龍,不是我杜保嫌貧愛富,我就這麼一個獨生閨女,不可能眼睜睜看她跟你過苦日子,就算她願意,我這個當爹的,還是得為她的將來做打算。」
他用力點頭,他當然明白,比誰都還要清楚,但是——「不能再多等一等?」
杜老爹一哼。「你以為我這麼安排是為什麼?我太清楚我那丫頭的個性,只要你喊聲,她一定會頭也不回地跟著你跑出去!」
原來他跟鑰兒的感情,杜老爹全都看在眼里。穆瀟緊閉上眼楮。本以為他毅然搬出杜家,多少可以遮掩兩人暗生的情愫,沒想到還是白費工夫。
至于私奔這主意,說真話,打從他听見鑰兒即將成親那時,便一直不斷在他腦中尖叫回繞。他很清楚,這是自己僅存的,和鑰兒廝守終生的辦法——只要生米煮成熟飯,杜老爹再多不願,也只能咬牙接受。
但理智卻不允許。貧賤夫妻百事哀,他不能夠自私地阻斷鑰兒的幸福。
但,幸福又是什麼?
他自問。
是跟著相知相許的男人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還是嫁給米店二公子,從此天天有白米飯吃,有暖被睡的日子?
他茫然。
杜老爹輕拍桌面,拉回穆瀟的注意。「鑰兒被一些姑娘伴找到河邊看燈去了,我不知道等會兒她會不會彎到你這兒來,我提醒你,萬一她真的過來,」杜老爹看進穆瀟眼里。「我希望你不要見她,算是報答我這些日子對你的照顧。」
穆瀟喉頭干澀,努力許久,仍舊擠不出一字「好」來。可他表情已說明了一切,沉痛、挫敗——與剛毅。
雖然杜老爹仍模不清他到底是何來歷,可經過一個月來的相處,杜老爹知道,這男人是個重然諾,知進退的硬漢子。
要不,他大可繼續賴在杜家,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舒服日子。
要是雲龍能早點記起自己是誰就好了。踏出破磨房的時候,杜老爹忍不住想。
杜老爹不奢望雲龍能像何家那麼有錢,只要家里有幾塊薄田,有一幢堅實的屋子,好伺候的公婆,不會讓他心愛的閨女餓著冷著——
那我也不用扮著黑臉,硬生生拆散他們倆。
這是杜老爹的真心話,可惜——他回頭張望破舊不堪的磨房,別說房子跟田地,雲龍就連自個兒的姓名也沒有。
唉!只能說他倆,是有緣無分,造化弄人。杜老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