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太郎!」——
義太郎?
片山在白天的銀座大街走著時,听見有人喊一個跟自己同樣名字的小孩,心想好少有哇,今時今日,還有父母給孩子取「義太郎」那個古老的名字嗎?
讓行人自由通行的十字路上的紅綠燈轉紅了,片山停步。
以冬天來說,這是個無風的舒暢下午。昨晚刮過強風的關系吧,城市的污濁空氣被吹盡,天空澄藍一片。
那聲音,看來是越過十字路的對角線,從對面傳來的。相當洪亮的聲音哪,他很佩服。那麼多車子跑來跑去的,竟然能傳過對面馬路來。
可是……好像在哪兒听過的聲音。
不可能——如果是的話,她會在這種場所高聲呼叫嗎?怎麼說都好,自己又不是小孩子。
可是……
「義太郎!」
找到聲音的主人,片山愕然。
果然是她——姑媽兒島光枝。
盡管如此——何必從老遠地大聲喊自己的名字呢?
兒島光枝知道片山發現了她,開心地向他揮手。周圍的人以為是「危險人物」,稍微離遠觀望。
片山冒汗了——真難看,丟人現眼!
他暗暗祈望訊號燈盡快轉緩,偏偏這種時候,訊號燈似乎特別延長了很多。
終于轉綠燈了,人們從四方八面涌出十字路。片山企圖混進人潮中逃之夭夭,可是兒島光枝就像「禁忌的游戲」中的少女般,即使在縱橫交錯的行人中,依然奮不顧身地到處找他,口中「義太郎、義太郎」地喊個不停時,片山只好放棄了。
「哎呀,義太郎!見到你太好啦!」
兒島光枝拼命游過人潮,來到片山身邊,一把捉住他的手臂。
「在這種地方遇到你,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了!」
凡事夸大的人。片山領悟到,自己不得不花一點時間應酬這位姑媽了。
「近來好嗎?」
問這句多余的話,多少有點嘲諷的意味,然而這個對象不適用。
「你在為我躁心呀!何等善良的義太郎!你看,我很好哇。」光枝笑盈盈地說。「在這兒站著講話也不是辦法呀。」
說的也是。片山他們站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談著。訊號燈閃動,過路人都加快腳步。
「姑媽!找個地方坐下再說吧!」
「好哇。去哪邊?」
哪邊都可以。總之,片山把光枝帶往自己要去的方向去。
踏上行人道時,車子已開始開動。
「那麼,找個地方喝杯茶好嗎?」片山說。
「也好。不過……」
「你忙的話,下次好了。」
「不不,一點也不忙。」光枝說。「只是——我想吃那間店的蛋糕。」
光枝所指的,就是剛才片山站著等訊號燈的地點——何必等到過了馬路才說!
「那就去那邊吧。」片山死心地點點頭。
可以盛放特大號牛扒的大碟子上,只有普通蛋糕一半大小的可愛蛋糕。
這樣就一千圓!換了石津的話.可能要發瘋了,片山想。
「又小又不太甜,吃了也不發胖的。」
光枝小心翼翼地把那塊小小的蛋糕再切成四、五塊,一口一口地慢慢吃。
大概蛋糕本身希望如此受到重視吧。
「對了,姑媽。」片山早已把蛋糕吃完。「有什麼事嗎?」
「哦,沒什麼特別的事呀。只是偶然遇見了,高高興興地揮揮手而已。」
「哦……」片山搭不上腔。當然,她不可能找他找到種地方來,但若沒
有特別事情的話,須要如此大聲呼叫嗎?
「不過,難得遇上了嘛。」光枝打開手袋,掏出一本厚厚的記事簿。「我保管了這麼多。有沒有你喜歡的?」
她用紙巾擦了一下片山前面的桌子,排列了七八張照片給他看。
「怎樣?每個都身世清白哦。」
好像是從前「賣身」的生意似的。
「姑媽,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啊。」
「哎呀,這種事是可遇不可求的呀。今天我和義太郎相遇,可能也是一種命運的安排。」
「那就請姑媽和她們相親好了。」
「不要取笑我啦。我喜歡年輕女孩嘛。」——
什麼意思?片山側側頭。
「那就閉起眼楮拿一張好不好?」
「又不是玩佔卜。」
沒法子,片山只好逐張逐張拿起來看——這樣子帶著照片走(實際上還有更多)也很了不起。大概也是兒島這媒人婆有信用的證明。
「——這女孩蠻年輕的。」片山的眼楮停留其中一張照片上。
「你喜歡?眼光很好哇!」
「不,我沒有……」
「等等啊!」光枝拿起那張照片,霍地站起來走開去了。——
什麼事?
片山呆若木雞。不可能「本人」也預備在那里吧。又不是招考演員。片山只是覺得那女孩看起來很年輕,這才拿起來的。
沒法子。在喝著咖啡時,光枝已經回來了。不知趕什麼似的氣喘不休。
「好事要快做。我馬上做好安排了。」
「安排什麼?」
「見剛才那女孩呀。」
「姑媽!」
「不要丟我的臉,阿義。我呀,重視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比什麼都重要的。假如你逃避相親的話,我的命縮短五年呢。」
恐嚇來了——即使縮短五年,你還是可以活到九十歲的。好不容易才忍住沒說出口。
「——好吧。不過,那女孩看起來好年輕呢。幾時拍的照片?」
「年輕嘛。才十八歲。」
「十……」
「照片後面不是寫了嗎?‘大岡聰子-十八歲-高校三年生’。」
「阿義。不必想得太深入。輕輕松松地見面就是了。對方也可能拒絕的。」
光枝的性格坦率,有哪句說哪句。
大岡聰子……大岡?
片山覺得,最近好像在哪兒听過「大岡」這個名字……
辦完一件事。
每當兒島光枝達成一樁相親的約定後,就有「辦完一件事」的感覺——當然還沒完畢。
雙方見面時了,並不一定能發展為訂婚或結婚的對象。不過,那是光枝「負責範圍之外」的事了。光技的「使命」是拉攏一男一女。尤其是有關片山義郎的婚事,更使光枝抱有雙倍的使命感。
義太郎答應「相親」的事,使光枝意氣揚揚地走下地鐵的樓梯,也是不無道理的。其實她是想「上去」才對。
車站的剪票口一帶,大概是約好踫頭的集合地點吧。七八名少女圍聚在那里,很難通過。
「噢,大嬸要過路。」其中一人察覺了。
「抱歉。」
她們立刻退開一邊。
年輕人也不是不講理的。只是「不講就不改」而已。
走得太急會摔倒。最近光枝對自己的年齡有沉痛感。嚴禁焦急。
所以外出時,她盡量避免在擁擠的時間。現在距離傍晚還早,是最少乘客搭電車的時間。光枝慢條斯理地從樓梯走下月台。
老實說,光枝也知道義太郎嫌她「多管閑事」。可是,機會是很重要。不管是男是女,都需要邂逅的場所。那是光枝的哲學。
月台的另一邊,電車正要開動。那不是光枝要搭的電車。鐘聲響了,月台上沒人匆忙趕上。
突然——傳來「噠噠噠」沖下樓梯的腳步聲,有人撞向光枝。
光枝連忙捉住欄桿,總算不至摔倒。
什麼嘛?撞到人,也不道歉一聲!
光枝火了,狠狠地瞪住那男人的背影。穿西裝的胖男人,根本沒看光枝一眼,沖下月台準備跳上電車去-—
當他抬頭看到月台上「往XX方面」的顯示板時,赫然停步。響起「嘩」的笛聲,電車門關了。
沒啥大不了。他不是搭乘往那個方向的電車。
並沒有誰在看著,但男人環視一下月台,故意讓人听見似地說︰「搞錯了……這車站的方向好復雜的……」
光枝覺得可笑——外表穿著畢挺的西裝,乍看像精英分子,原來是冒失鬼。
當事人似乎也察覺自己的失策,拼命裝出平靜的樣子。好像在說,我時常搞錯的樣子。
可是,當光枝下到月台時,他仿佛在意似地看她一眼,輕輕點個頭。
膽小的男人——光枝反而喜歡他了。
然後,光枝向他露出微笑,男的有點尷尬地浮起笑意,如釋重負似的。
「你沒事吧?」他問。
「嗯。」
「對不起。我以為電車來了……」
「沒關系。」
這時,光枝要搭的電車來了。地下鐵從隧道中響起「轟隆」聲,開台上傳出廣播。
終于出現明亮的燈光……同時「嘁嘁喳喳」地跑下的,乃是剛才約好踫頭的年輕人。
「噢,電車來啦。」
「時間恰恰好哇。」
大約男女十名的團體,喧嘩地穿過光枝和那男子的身邊。
電車進站了。
男人對光枝說︰「剛才真對不起。我怕錯過一班電車,因為一班車就會帶來驚人的損失——」
話還未說完,男人的身體在前倒下。
怎麼啦——光枝發現,男人無聲無息地撲向前,就這樣掉到電車前面的路軌去了。
伴隨著尖銳的煞車聲,有點異樣的聲音在月台上驟響,那是什麼聲音。事後光枝也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