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貓正誤表 第五章 陷阱 作者 ︰ 赤川次郎

「咦,這個人是誰?」在大樓的夜間出入口準備記名的岩井則子,見到那個沒印象的名字,不由這樣問。

「這叫片山的嗎?」保安員中林周一笑眯眯地說。「她是跟著那女演員——丹羽刊小姐來的,又不能說不準進來。」

「好吧。我上去見見她。」則子搞下手套,塞進大衣口袋,月兌掉大衣。

「還有一個呢?福爾摩斯,外國人?」

「是貓。」

「嘎?」

「三色貓。這個片山——晴美帶來的。」

「那麼,這黑黑的圓印是……」

「它把前肢放在印台上按的印。」

則子笑了起來。看樣子是個相當獨特的人。

「那我走啦。」則子往電梯邁步。

「醫生。」中林喊住她。

「呃?什麼事?」她回頭。

「不……今晚,你很漂亮。」說完,他臉紅了。

平常的話,則子一笑置之,今晚她卻「唰」地羞紅了瞼。

「中林君……不要取笑大人!」她快步走開了。

則子的反應,令中林意想不到。

「嘿……」他不由喃語。「岩井醫生好像在談戀愛。」——

則子乘電梯上八樓的診所。

悸動的心仍未平息。

可是,對現在的則子而言,那個感覺甜滋滋的,就像年輕懷春少女一樣難為情。

昨晚,則子罕有地告假——她和同一幢公寓的推銷員田口約會去了。

離過一次婚,有個九歲的女兒。雙親知道了,大概嘆息連連吧。

可是,跟田口在一起很愉快。他的話題廣泛,上穹碧落下黃泉,似乎有說不完的有趣話題。

說是約會,只不過是兩個人一起吃飯、喝點兒酒、談談天就回去了。同一幢公寓,應不應該邀請他「到我房間坐坐」呢?

不必焦急。

重要的是,彼此能夠稱對方是「朋友」……

診所的門打開時,跟以前一樣,大岡宏子坐在接待處。

「醫生,晚上好。」宏子微笑。「有什麼喜事嗎?」

則子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難道大家一眼就看出來了?

「偶爾啦——听說來了稀客?」

「很獨特的客人,一只不普通的貓。」

听到說話聲吧,丹羽刊從里面的房間跑出來。

「醫生,我帶了朋友來。她可以旁听嗎?」

阿刊的後面,站著一名年輕女子。

「片山晴美。」她致意。「突然來訪,對不起。」

「喵。」

放眼一看,片山晴美的腳畔,有只體態輕盈的三色貓。

「晚上好,是福爾摩斯吧。」則子打招呼。

「輔導開始後,我會出去,因為大家談的都是私人的事。這貓可以旁听嗎?他有使人心情穩定的效果的。」

晴美的說法,使則子有好感。看來這女孩雖年輕,卻善解人意,知道「人的傷痛」。

「沒關系。你在這邊等好嗎?」則子說。「不過,在大家到齊之前,請到里面的房間坐。」

則子和阿刊談著話劇的趣事,往里面的房間走去。

晴美盡量不干擾他們談話,在邊端的沙發坐下。

「——晚上好。」來了一名有點氣喘的女性。

「噢,敏江女士,今晚好早呢。」則子說。

「嘎!我想早點說出來給大家听嘛。」村井敏江仿如彈簧似地蹦跳。

「哎呀呀!看來是喜事哪。」

「呃。昨天,我和那個人約會了!」

則子露出驚詫的表情。那一瞬間,晴美看到的不是「職業臉孔」,而是則子的原本面目。

「那就恭喜啦。」

「哎,我好害怕呀。雖然我們什麼也沒做,而我是個有夫之婦,居然和別的男人約會……別人認為我偷情也是沒法子的事。對嗎?」

「那個……因人而異吧。」

「外子是絕不容許的。即使我沒做什麼,但他絕不承認有人比他優越呀。」敏江發現了晴美。

「新來的伙伴?」

「不,我是陪丹羽小姐來的,還有這只貓。」晴美撫了一下蹲在腳畔的福爾摩斯。

「噢,好可愛。」敏江彎,輕輕用指頭模一模福爾摩斯的毛。

「貓真好哇。沒有結婚的麻煩事兒……人做的盡是一些自己掐住自己脖子的事哪。」

這時,大岡宏子探臉進來。

「醫生,南原先生來了。」

「請他進來吧。」

「他……」宏子遲疑著。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推開宏子進來的是個上班族中年男人。

「南原先生,你醉了吧?」則子的語調有點譴責意味。

「一點點啦。可是,如果不醉一點,我無法好好說話呀。」南原說。

「發生什麼事?」

「請听——先說明,這是高度機密。說了也沒用。可是愈是機密愈是想說出來,乃是人之常情吧。」

南原把身體陷進沙發里。

「怎麼啦?」則子催促他。

今晚的南原跟平時不一樣。

晴美準備起身。南原說︰「請留在那邊!沒關系。我希望大家听到。」

晴美望望岩井則子。則子點一點頭。

晴美其實很想听。于是她再次坐在沙發上。

「那個男人。」南原說。「太川恭介——他設計陷害我!」

「——他欺騙你?」

「嗯……我相信他,也許是我糊涂。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他威脅我叫我選擇。這樣說,你們不會明白的吧。讓我從頭說起好了……」

南原從太川叫他去,把他自己的下屬岡枝靖子被的事,以及硬把投資失敗的責任嫁禍給他的事原原本本地說明一遍。

「——好過分哪。」村井敏江說。「那件事,你答應了?」

「沒法子呀。即使我說沒做過,卻跟受害者的意見成為平行線——思前想後,只好照太川的話去做了。可是……」

南原帶著沉重的步代,走入會議室。

因為屈服于太川的恐嚇,他陷入自我嫌惡的情緒。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他一面告訴自己,一面打開會議室的門。

然後,南原呆立在那兒。

他以為太川一個人在等他,誰知社長、董事長、各部門總經理,一字排開坐在那里。

「進來。」武村社長說。「坐。」

南原在正面的椅子坐下。

「我讀了你的告白書。」武村說「擅自進行房地產投資,擅自使用總經理的印章,等于背負罪名。可是,如果本社的名字出現在新聞媒介,就會傷害公司的形象,我希望避免發生這種事。經過商量得出結果,我們決定免職懲戒你。不過,不起訴。也不要求你補嘗公司造成的損害。取代的,有關這件事,你一句話也不準泄漏出去。假如說出去的話,我們將起訴你,並要求賠償損失。」

「還有,身為總經理的太川君。必須負起管理責任。要加以謹慎地注意,以後三個月,減薪處分——可以吧。」

「是。」太川一臉嚴肅地。「萬分抱歉。」

武村看著南原。

「處分由今日起生效。你已不再是本社的職員。從明天起不必來上班了。」

南原一直盯著太川。太川不敢迎接他的眼光。

「還有什麼要說的?」

被武村一說,南原終于回到現狀——他慢吞吞地站起來。

「這是……」他想喊。

這是陷阱。他想罵,卑鄙下流,不然就對他們吐口水。

可是,他知道了。太川從一開始就準備這樣欺騙南原。

不管怎樣辯說都好,現實里有他「是我一個人投資房地產造成公司大損失」的告白書,還有簽名捺印了,誰會相信他是無辜的?

太川和他私下的談話,太川只要否認一切就一了百了。

南原不覺得委屈。只有無力感蔓延全身。

「還有什麼話要說?」

「……不,沒有。」南原說。

回到位子後,南原呆然坐了片刻。

這麼簡單……就被革取了?他中計了——怎會這樣?

為何相信那種人所說的話?他明明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8212

「科長先生。」女孩說。「你的電話。」

「我不是科長了。」

「嘎?」

「不——沒什麼。」南原搖搖頭。「誰打來的?」

「府上。」

「我家打來的?」

少有的事。妻子洋子很小打電話來公司。

「喂——什麼事?」

「老公。」洋子說,沉默了半晌。

「怎麼啦?」

「老公……我和京子,回娘家去了。」洋子的聲音顫抖。

「喂——什麼事情?」

「你心知肚明的。自己做了什麼。」

南原無以言對——不可能!不可能的!

「發生什麼事?告訴我。」

「今天,她來了,那位岡枝小姐。」洋子說。「她說她不起訴你,但希望太太知道……她哭了。」

「洋子!胡謅的!那件事是假的!」

听見南原的聲音,科員們都停下工作望著他。那種事誰還在乎。反正我已「不是職員」了。

「老公……听說你被公司革職了吧。」

「洋子。你冷靜些。等我回來,我什麼都告訴你。我什麼也沒做過。真的!」

「我……京子多可憐啊。」變成淚聲,她收線了。

「洋子!」

傳來「嘟、嘟、嘟」的斷線聲。

南原用顫抖的手把電話筒放回去。

「科長先生,你沒事吧?」女孩擔心地說。

「嗯……」斗大的汗粒,從南原的太陽袕酥酥癢癢地無聲滑落。

「你臉青青的︰是不是不舒服……」

「不要跟我說話的好。」南原說。「我已不是科長什麼的了!」

辦公室內掠過一陣困惑——南原幾乎無意識地收拾桌面。

太川遠遠觀望著。南原領悟到,一切都是太川安排策劃的。

連洋子也不放過,告訴她一大堆豈有此理的話,企圖徹底地打倒南原。為什麼?我做了什麼?

南原站起來,環視了一下科員們,說聲「謝謝各位」,然後快步離開。

永遠不可能回來這里了。即使知道這樣,卻完全沒有真實感。

現在必須趕快回家,必須把真相告訴洋子和京子。

對。她們一定相信自己。洋子和我已經共同生活20年了。

她們一定諒解我的……

「然後,我回到家里。」南原笑一笑。「老婆、女兒都不在了。真是的!她寧信一個從未謀面的女人的話,也不相信與她共患難甘年的丈夫!夫妻嘛,就是那麼回事。」

「好不幸……」敏江說。「不過,等你太太冷靜下來的話,她一定會諒解你的。」

「如果是就好了——不過,我是個失業漢,她要分手,也許正是時候。」

「南原先生,不要自暴自棄。」則子說。

換作平日,她不會開口,但今天不能不說點什麼。

「對呀。想點什麼具體的反擊辦法就好了。」丹羽刊說。

「那種事是無法饒恕的!是不是?」

「謝謝……起碼,在這里的人都了解我。」南原淚眼盈眶。

「對呀。所以,可以借酒消愁忘掉一切,但不能自暴自棄。知道嗎?」

「嗯……我會振作的。一定。」南原說。

眾人這才發現來了另外一個人。

「嗨,相良君。」南原揮揮手。「進來吧。你听到了嗎?」

「嗯。」相良一托著眼鏡走進來。

則子知道,他那習慣不是好預兆。

「相良君,這個禮拜過得怎樣?」則子開朗地問。

相良一看起來失去自信。

「怎麼啦?沒精打采的。」南原笑顏以對。

「我輸了。」相良一說。「考試敗給室田了。我擠了命全力以赴。自己也覺得做得很好。我期待大家的贊美。可是……」

「是嗎?」南原點點頭。「我明白的。很委屈吧?不過,還有下一次機會!懂嗎?提起精神來!」

「我不能勝過他的!」說完,相良一絕望地低下頭去。

沒有哭泣,也沒生氣。就像大人一樣,相良一被失敗感打倒了……

漫長的夜。

則子筋疲力竭地離開輔導室。

「辛苦啦。」護士大岡宏子對她微笑。「今晚很棘手哪。」

「真的。市原先生和相良君大幅度退步。丹羽刊不退不進。只有村井敏江一個人有進步而已。」

「醫生也進步了吧?」

「我?我快累慘了。」她輕柔肩膀。「還有進步的成分嗎?」

「嗯。十二分的。」

「別取笑了。」則子笑說。「那我先走啦。」

「我看一遍就回去。」

「拜托了。」

則子走出診所,搭電梯下到一樓。在電梯里獨處時,不由松一口氣。

與人接觸的工作,而且是研究人際關系的工作,竟然如此累人……不過,這個和那個是兩回事。人需要孤獨的時間。

突然想起來了。她答應田口,今晚一回去就給他電話——在同一幢公寓打電話給對方,說起來也怪怪的。

不過,故意透過電話線讓聲音傳達給對方,也是一件浪漫的事……

「中林君。」她窺望了保安員的窗口,不由笑起來。

中林又掛起隨身戴著的耳機,嘴巴半張地在打瞌睡。

她「咳」地假咳一聲。中林赫然睜開眼楮。

「抱歉!是醫生呀。」他甩頭。「咦?大家都回去了嗎?」

「對呀。瞧,全都簽名了。」

看看窗口上擺著的記錄簿,南原、村井敏江等都好端端地登記離開的時間並簽了名。

「糟糕!我睡著啦。」

「有啥關系?喏,那只貓咪也簽名啦。」上面有福爾摩斯的腳印。

「那麼,晚安。」則子也簽了名,輕輕揮手。

「晚安,醫生!啊……」中林呵欠連連。

出到外面,冷風使她縮起脖子。

「好冷!」則子禁不住喊出聲來,把圍巾拉到下巴上。

回去以後——在田口身邊取暖好嗎?想到這里,則子驀地臉紅。

必須更正了。

搞錯了的人生,必須好好訂正才行。

下定決心——應該行動的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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