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這個人是誰?」在大樓的夜間出入口準備記名的岩井則子,見到那個沒印象的名字,不由這樣問。
「這叫片山的嗎?」保安員中林周一笑眯眯地說。「她是跟著那女演員——丹羽刊小姐來的,又不能說不準進來。」
「好吧。我上去見見她。」則子搞下手套,塞進大衣口袋,月兌掉大衣。
「還有一個呢?福爾摩斯,外國人?」
「是貓。」
「嘎?」
「三色貓。這個片山——晴美帶來的。」
「那麼,這黑黑的圓印是……」
「它把前肢放在印台上按的印。」
則子笑了起來。看樣子是個相當獨特的人。
「那我走啦。」則子往電梯邁步。
「醫生。」中林喊住她。
「呃?什麼事?」她回頭。
「不……今晚,你很漂亮。」說完,他臉紅了。
平常的話,則子一笑置之,今晚她卻「唰」地羞紅了瞼。
「中林君……不要取笑大人!」她快步走開了。
則子的反應,令中林意想不到。
「嘿……」他不由喃語。「岩井醫生好像在談戀愛。」——
則子乘電梯上八樓的診所。
悸動的心仍未平息。
可是,對現在的則子而言,那個感覺甜滋滋的,就像年輕懷春少女一樣難為情。
昨晚,則子罕有地告假——她和同一幢公寓的推銷員田口約會去了。
離過一次婚,有個九歲的女兒。雙親知道了,大概嘆息連連吧。
可是,跟田口在一起很愉快。他的話題廣泛,上穹碧落下黃泉,似乎有說不完的有趣話題。
說是約會,只不過是兩個人一起吃飯、喝點兒酒、談談天就回去了。同一幢公寓,應不應該邀請他「到我房間坐坐」呢?
不必焦急。
重要的是,彼此能夠稱對方是「朋友」……
診所的門打開時,跟以前一樣,大岡宏子坐在接待處。
「醫生,晚上好。」宏子微笑。「有什麼喜事嗎?」
則子覺得有點不好意思。難道大家一眼就看出來了?
「偶爾啦——听說來了稀客?」
「很獨特的客人,一只不普通的貓。」
听到說話聲吧,丹羽刊從里面的房間跑出來。
「醫生,我帶了朋友來。她可以旁听嗎?」
阿刊的後面,站著一名年輕女子。
「片山晴美。」她致意。「突然來訪,對不起。」
「喵。」
放眼一看,片山晴美的腳畔,有只體態輕盈的三色貓。
「晚上好,是福爾摩斯吧。」則子打招呼。
「輔導開始後,我會出去,因為大家談的都是私人的事。這貓可以旁听嗎?他有使人心情穩定的效果的。」
晴美的說法,使則子有好感。看來這女孩雖年輕,卻善解人意,知道「人的傷痛」。
「沒關系。你在這邊等好嗎?」則子說。「不過,在大家到齊之前,請到里面的房間坐。」
則子和阿刊談著話劇的趣事,往里面的房間走去。
晴美盡量不干擾他們談話,在邊端的沙發坐下。
「——晚上好。」來了一名有點氣喘的女性。
「噢,敏江女士,今晚好早呢。」則子說。
「嘎!我想早點說出來給大家听嘛。」村井敏江仿如彈簧似地蹦跳。
「哎呀呀!看來是喜事哪。」
「呃。昨天,我和那個人約會了!」
則子露出驚詫的表情。那一瞬間,晴美看到的不是「職業臉孔」,而是則子的原本面目。
「那就恭喜啦。」
「哎,我好害怕呀。雖然我們什麼也沒做,而我是個有夫之婦,居然和別的男人約會……別人認為我偷情也是沒法子的事。對嗎?」
「那個……因人而異吧。」
「外子是絕不容許的。即使我沒做什麼,但他絕不承認有人比他優越呀。」敏江發現了晴美。
「新來的伙伴?」
「不,我是陪丹羽小姐來的,還有這只貓。」晴美撫了一下蹲在腳畔的福爾摩斯。
「噢,好可愛。」敏江彎,輕輕用指頭模一模福爾摩斯的毛。
「貓真好哇。沒有結婚的麻煩事兒……人做的盡是一些自己掐住自己脖子的事哪。」
這時,大岡宏子探臉進來。
「醫生,南原先生來了。」
「請他進來吧。」
「他……」宏子遲疑著。
「沒事沒事!不用擔心。」推開宏子進來的是個上班族中年男人。
「南原先生,你醉了吧?」則子的語調有點譴責意味。
「一點點啦。可是,如果不醉一點,我無法好好說話呀。」南原說。
「發生什麼事?」
「請听——先說明,這是高度機密。說了也沒用。可是愈是機密愈是想說出來,乃是人之常情吧。」
南原把身體陷進沙發里。
「怎麼啦?」則子催促他。
今晚的南原跟平時不一樣。
晴美準備起身。南原說︰「請留在那邊!沒關系。我希望大家听到。」
晴美望望岩井則子。則子點一點頭。
晴美其實很想听。于是她再次坐在沙發上。
「那個男人。」南原說。「太川恭介——他設計陷害我!」
「——他欺騙你?」
「嗯……我相信他,也許是我糊涂。可是我沒有其他辦法。他威脅我叫我選擇。這樣說,你們不會明白的吧。讓我從頭說起好了……」
南原從太川叫他去,把他自己的下屬岡枝靖子被的事,以及硬把投資失敗的責任嫁禍給他的事原原本本地說明一遍。
「——好過分哪。」村井敏江說。「那件事,你答應了?」
「沒法子呀。即使我說沒做過,卻跟受害者的意見成為平行線——思前想後,只好照太川的話去做了。可是……」
南原帶著沉重的步代,走入會議室。
因為屈服于太川的恐嚇,他陷入自我嫌惡的情緒。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他一面告訴自己,一面打開會議室的門。
然後,南原呆立在那兒。
他以為太川一個人在等他,誰知社長、董事長、各部門總經理,一字排開坐在那里。
「進來。」武村社長說。「坐。」
南原在正面的椅子坐下。
「我讀了你的告白書。」武村說「擅自進行房地產投資,擅自使用總經理的印章,等于背負罪名。可是,如果本社的名字出現在新聞媒介,就會傷害公司的形象,我希望避免發生這種事。經過商量得出結果,我們決定免職懲戒你。不過,不起訴。也不要求你補嘗公司造成的損害。取代的,有關這件事,你一句話也不準泄漏出去。假如說出去的話,我們將起訴你,並要求賠償損失。」
「還有,身為總經理的太川君。必須負起管理責任。要加以謹慎地注意,以後三個月,減薪處分——可以吧。」
「是。」太川一臉嚴肅地。「萬分抱歉。」
武村看著南原。
「處分由今日起生效。你已不再是本社的職員。從明天起不必來上班了。」
南原一直盯著太川。太川不敢迎接他的眼光。
「還有什麼要說的?」
被武村一說,南原終于回到現狀——他慢吞吞地站起來。
「這是……」他想喊。
這是陷阱。他想罵,卑鄙下流,不然就對他們吐口水。
可是,他知道了。太川從一開始就準備這樣欺騙南原。
不管怎樣辯說都好,現實里有他「是我一個人投資房地產造成公司大損失」的告白書,還有簽名捺印了,誰會相信他是無辜的?
太川和他私下的談話,太川只要否認一切就一了百了。
南原不覺得委屈。只有無力感蔓延全身。
「還有什麼話要說?」
「……不,沒有。」南原說。
回到位子後,南原呆然坐了片刻。
這麼簡單……就被革取了?他中計了——怎會這樣?
為何相信那種人所說的話?他明明知道事情會演變成這樣-—
「科長先生。」女孩說。「你的電話。」
「我不是科長了。」
「嘎?」
「不——沒什麼。」南原搖搖頭。「誰打來的?」
「府上。」
「我家打來的?」
少有的事。妻子洋子很小打電話來公司。
「喂——什麼事?」
「老公。」洋子說,沉默了半晌。
「怎麼啦?」
「老公……我和京子,回娘家去了。」洋子的聲音顫抖。
「喂——什麼事情?」
「你心知肚明的。自己做了什麼。」
南原無以言對——不可能!不可能的!
「發生什麼事?告訴我。」
「今天,她來了,那位岡枝小姐。」洋子說。「她說她不起訴你,但希望太太知道……她哭了。」
「洋子!胡謅的!那件事是假的!」
听見南原的聲音,科員們都停下工作望著他。那種事誰還在乎。反正我已「不是職員」了。
「老公……听說你被公司革職了吧。」
「洋子。你冷靜些。等我回來,我什麼都告訴你。我什麼也沒做過。真的!」
「我……京子多可憐啊。」變成淚聲,她收線了。
「洋子!」
傳來「嘟、嘟、嘟」的斷線聲。
南原用顫抖的手把電話筒放回去。
「科長先生,你沒事吧?」女孩擔心地說。
「嗯……」斗大的汗粒,從南原的太陽袕酥酥癢癢地無聲滑落。
「你臉青青的︰是不是不舒服……」
「不要跟我說話的好。」南原說。「我已不是科長什麼的了!」
辦公室內掠過一陣困惑——南原幾乎無意識地收拾桌面。
太川遠遠觀望著。南原領悟到,一切都是太川安排策劃的。
連洋子也不放過,告訴她一大堆豈有此理的話,企圖徹底地打倒南原。為什麼?我做了什麼?
南原站起來,環視了一下科員們,說聲「謝謝各位」,然後快步離開。
永遠不可能回來這里了。即使知道這樣,卻完全沒有真實感。
現在必須趕快回家,必須把真相告訴洋子和京子。
對。她們一定相信自己。洋子和我已經共同生活20年了。
她們一定諒解我的……
「然後,我回到家里。」南原笑一笑。「老婆、女兒都不在了。真是的!她寧信一個從未謀面的女人的話,也不相信與她共患難甘年的丈夫!夫妻嘛,就是那麼回事。」
「好不幸……」敏江說。「不過,等你太太冷靜下來的話,她一定會諒解你的。」
「如果是就好了——不過,我是個失業漢,她要分手,也許正是時候。」
「南原先生,不要自暴自棄。」則子說。
換作平日,她不會開口,但今天不能不說點什麼。
「對呀。想點什麼具體的反擊辦法就好了。」丹羽刊說。
「那種事是無法饒恕的!是不是?」
「謝謝……起碼,在這里的人都了解我。」南原淚眼盈眶。
「對呀。所以,可以借酒消愁忘掉一切,但不能自暴自棄。知道嗎?」
「嗯……我會振作的。一定。」南原說。
眾人這才發現來了另外一個人。
「嗨,相良君。」南原揮揮手。「進來吧。你听到了嗎?」
「嗯。」相良一托著眼鏡走進來。
則子知道,他那習慣不是好預兆。
「相良君,這個禮拜過得怎樣?」則子開朗地問。
相良一看起來失去自信。
「怎麼啦?沒精打采的。」南原笑顏以對。
「我輸了。」相良一說。「考試敗給室田了。我擠了命全力以赴。自己也覺得做得很好。我期待大家的贊美。可是……」
「是嗎?」南原點點頭。「我明白的。很委屈吧?不過,還有下一次機會!懂嗎?提起精神來!」
「我不能勝過他的!」說完,相良一絕望地低下頭去。
沒有哭泣,也沒生氣。就像大人一樣,相良一被失敗感打倒了……
漫長的夜。
則子筋疲力竭地離開輔導室。
「辛苦啦。」護士大岡宏子對她微笑。「今晚很棘手哪。」
「真的。市原先生和相良君大幅度退步。丹羽刊不退不進。只有村井敏江一個人有進步而已。」
「醫生也進步了吧?」
「我?我快累慘了。」她輕柔肩膀。「還有進步的成分嗎?」
「嗯。十二分的。」
「別取笑了。」則子笑說。「那我先走啦。」
「我看一遍就回去。」
「拜托了。」
則子走出診所,搭電梯下到一樓。在電梯里獨處時,不由松一口氣。
與人接觸的工作,而且是研究人際關系的工作,竟然如此累人……不過,這個和那個是兩回事。人需要孤獨的時間。
突然想起來了。她答應田口,今晚一回去就給他電話——在同一幢公寓打電話給對方,說起來也怪怪的。
不過,故意透過電話線讓聲音傳達給對方,也是一件浪漫的事……
「中林君。」她窺望了保安員的窗口,不由笑起來。
中林又掛起隨身戴著的耳機,嘴巴半張地在打瞌睡。
她「咳」地假咳一聲。中林赫然睜開眼楮。
「抱歉!是醫生呀。」他甩頭。「咦?大家都回去了嗎?」
「對呀。瞧,全都簽名了。」
看看窗口上擺著的記錄簿,南原、村井敏江等都好端端地登記離開的時間並簽了名。
「糟糕!我睡著啦。」
「有啥關系?喏,那只貓咪也簽名啦。」上面有福爾摩斯的腳印。
「那麼,晚安。」則子也簽了名,輕輕揮手。
「晚安,醫生!啊……」中林呵欠連連。
出到外面,冷風使她縮起脖子。
「好冷!」則子禁不住喊出聲來,把圍巾拉到下巴上。
回去以後——在田口身邊取暖好嗎?想到這里,則子驀地臉紅。
必須更正了。
搞錯了的人生,必須好好訂正才行。
下定決心——應該行動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