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伴君行 第十一章 你心里有我 作者 ︰ 季可薔

顧晏然昏睡了一夜,隔日早晨醒了過來,一睜開眼他便下意識地尋找佳人的倩影,卻見房內空無一人。

莫非在迷迷蒙蒙間,那人喂他喝藥,溫柔地哄著他,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夢境嗎?

他正惘然地出著神,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接著便是一道爽朗的大嗓門響起。

「頭兒,你醒啦?」張大壯驚喜地來到床前,打量顧晏然略微有了幾分血色的臉龐。

「太好了,大夫開的藥果然有效,你這氣色比昨晚我和二虎擔你回來時好多了!」

顧晏然微愣,勉力撐坐起身。「二虎過來了?」

「是啊,把他新娶的婆娘也帶來了,本來昨日就是來見你的,誰知道我們到了慈幼堂,管事說你上山禮佛去了,後來又听溫姑娘的丫鬟說她家小姐失蹤了,鬧了好一陣風波,虧得二虎機靈,我們才在那間獵人木屋找著了你,當時你燒得人都昏沉了……」

張大壯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顧晏然最關切的卻只有一點。

「溫姑娘……可還好?」

「昨日一回來,她那丫鬟就給她灌了一大碗姜湯,大夫也給開了預防風寒的方子,應該是沒事,不過我瞧她昨夜看顧了你一個晚上,整個人憔悴了許多……」

顧晏然一震,迫不及待地追問︰「昨晚是她照料我的?」

「是啊,二虎的婆娘幾次來勸她回房休息,她總是不听,方才還是因為你喝藥的時間到祝要去灶間替你看著湯藥……」張大壯笑道,頓了頓,對顧晏然一番擠眉弄眼。「要我,這溫姑娘對頭兒你真是一片痴心,我生平最討厭那些大家閨秀扭扭捏捏的作態,溫姑娘具干脆,喜歡就大大方方地表現出來,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張大壯盛贊溫歲歲,顧晏然听了卻是面色一凝。

這姑娘率性真誠,一心為他,不顧及自己的名聲,他卻不能就這樣坦然接受,曾經在人情事故吃過苦頭的他,比她更明白流言的可怕。

「這些話以後不許再說!」他冷聲警告張大壯。

張大壯明白他的意思,訥訥一笑。「放心吧,頭兒,我這人性子粗疏,可也不是那等沒巴的,女兒家的名節有多要緊,我懂得的,這話我也就只在你面前說說而已,哪會去對外人說三道四。」

顧晏然點點頭,托張大壯幫忙打了盆熱水進來,梳洗過後穿上外袍,便坐在桌邊等著溫歲歲進來,只是他沒想到送湯藥進來的竟是劉二虎。

「怎麼是你啊?」連張大壯也吃驚,大有覺得殺進一個程咬金的意思。

劉二虎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我替頭兒送湯藥來啊。」

說著,他轉向顧晏然,一臉喜氣洋洋的關切。「頭兒,你總算醒了,覺得怎樣?身上可還有哪里不爽快?肚子餓了沒?要不讓我家娘子給你弄點吃的?」

顧晏然無言,這一連串的問題他一個都不想回答,壓抑著迫切的情緒。「是溫姑娘讓你送湯藥進來的?」

「是啊。」

「那她人呢?」

「喔,她整夜沒回去,縣令大人急得不得了,一早便派人來問,听說溫姑娘的弟弟也來了,這不就趕著跟弟弟見一面,免得家里人著急。」

是該如此。顧晏然悄悄地吐了口氣,心情有些復雜,似是悵然,又像有些懊惱。

「藥給我。」他伸手向劉二虎要來藥碗,也不管還有些燙,一下子灌進嘴里,一股難言的苦澀瞬間在喉間漫開。

喝完了一碗藥,顧晏然感覺精神好些了,胃腸卻也于此時蘇醒過來,發出咕嚕聲,他不免有些困窘,張大壯與劉二虎卻是相顧大喜。

「頭兒肚子餓了。」張大壯笑道。

「有胃口就好。」劉二虎也同樣喜孜孜的。「這病中最怕吃不下飯,頭兒能想吃東西,就表示這病情有好轉的跡象。」

「也不知廚房那邊做早點了沒?我去瞧瞧!」

張大壯剛要走出房間,就听見一陣敲門聲響,跟著一道略有些變聲期沙啞的少年聲音揚起。

「師父,我是阿炫,我來看你了!」

房內三人聞言都有些驚訝,張大壯立刻打開門,見溫炫穿著一身厚嘟嘟的,裹得像顆粽子,手上還提著食盒。

「張大哥,我師父醒了嗎?我姊姊讓我送飯過來。」

「這可來得真及時,頭兒正好餓了,來,快進來!」張大壯熱絡地將溫炫迎進房里。

溫炫見顧晏然坐在桌前,臉色仍有些蒼白,登時就紅了眼眶。「師父,姊姊說你受了,染了風寒,你如今可好些了?」

「我沒事。」顧晏然淡淡一笑。「你先坐著。」

「不,我先服侍師父用餐。」

溫炫打開食盒,端出里頭一碗煮得黏稠的枸杞紅棗粥,一碟干煎香魚,一碟蒸豆腐,一碟木耳炒雞蛋,並幾樣醬菜,邊拿出來還邊說道。

「姊姊說您還病著,不好吃些大魚大肉,這幾樣菜都做得清淡,您嘗嘗。」

顧晏然看著滿桌菜色,雖都是些儉樸的家常菜,卻是色香味俱全,明顯是用了心的。

「這些都是你姊姊親自做的?」

溫炫點頭。「廚娘和琥珀姊姊忙著給慈幼堂的孩子們炒大鍋菜,姊姊就借了個小爐子,親自熬了這枸杞紅棗粥,還有木耳炒雞蛋和蒸豆腐,也是姊姊另外做的……師父您快吃,嘗嘗我姊姊的手藝。」

溫炫熱切地催促,張大壯和劉二虎在一旁看著這一桌的清粥小菜,也不禁有些嘴饞。

「頭兒,要不你就在房里用飯吧,我和二虎也還沒吃呢,先出去祭祭五髒廟!」

「嗯,去吧。」

張大壯二人離開後,顧晏然再度示意溫炫坐下,這才端起粥碗慢悠悠地吃起來,一邊狀若無意地問︰「你姊姊也跟大伙兒在一起用飯嗎?」

「應該是吧,我見姊姊昨晚似乎沒怎麼睡好,都有黑眼圈了,讓她吃過飯後先去歇一歇,等緩過勁來再跟我回家去。」

顧晏然舉箸的動作微微一凝,半晌又不動聲色地問︰「你姊姊徹夜未歸,溫大人想必心中很是著急吧。」

「是啊,要不是風雪太大,昨日我爹下了衙,听說姊姊被困在慈幼堂回不來,差點就要親自出門來找了。」

所以她為了安撫親人的心,盡快趕回家去報個平安是理所當然的,只是如此一來他就必須趁早將話與她說清了。

顧晏然正沉吟著,溫炫悄悄打量著他的神色,忽然小心翼翼地開口。「師父,有件事情我得跟你說。」

顧晏然回過神來,望向眼前略顯局促不安的少年。「什麼事?」

「就是……前兩日爹跟我說了,我既然喊您一聲師父,總是要正式行個拜師的禮儀,方為慎重,否則像是在佔您的便宜……」溫炫越說越感覺沒底氣。「我就跟爹承認了,其實是我賴著您硬要拜您為師學武藝的,爹知道後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所以呢?你是希望我正式收你為弟子?」

「嗯,我剛問過姊姊了,她讓我自己來問您的意思……師父,您就答應收了我吧,我是真心誠意想跟您學功夫的,我跪下來向您磕頭!」

說著,溫炫當即就要屈膝跪下,顧晏然連忙伸臂拉住他,溫炫頓時面露失望。

「師父是不肯教我嗎?」

顧晏然深思片刻,溫聲揚嗓。「拜師一事且再議,我先教你一套吐納調息的功法吧,待在的這段時日,你好好練練。」

溫炫聞言,又驚又喜,卻也有些茫然。「師父的意思是要離開一陣子嗎?您是要隨著商隊去做生意?」

顧晏然神色肅然。「有件重要的事我得先去辦。」

☆☆☆

用過朝食,溫歲歲原本猶豫著該不該去探望已經清醒的顧晏然,或是听弟弟的先回慈幼堂撥給她的廂房歇一歇,不料她尚未下定決心,琥珀倒是向她盈盈走來。

「溫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溫歲歲一凜,從琥珀復雜的眼神中看出她欲與自己談論的事情必不簡單,心下斟酌一番,終究還是微笑頷首。

「那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吧。」她轉頭吩咐丫鬟。「丹橘,你就別跟來了,去灶間幫忙廚娘善後吧。」

丹橘有些遲疑,好一會兒才輕聲說道︰「小姐,那您這回可別又出去了。」

「放心吧,我就待在這慈幼堂,不亂走。」溫歲歲安撫地拍拍她。丹橘一步三回頭,明顯仍心有余悸。

溫歲歲朝她俏皮地眨眨眼。「乖,快去吧,小姐答應你的事不會不做數的。」

丹橘這才不好意思地笑笑,加快腳步去了。

琥珀見狀,不免有所感觸。「丹橘姑娘是個實誠的,可見溫姑娘你這個主子平日待她也的。」

「她拿真心服侍我,我自然也得拿真心待她。」溫歲歲理所當然地回了一句。

琥珀聞言,卻是胸口一震,神情瞬間恍惚起來。

溫歲歲察覺有異,關切地問︰「你怎麼了?」

琥珀一凜,勉力定了定神,若有所思地望向溫歲歲。「我就是想起,以前我服侍過的小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溫歲歲這才恍然大悟,與琥珀目光交會,兩人心頭都泛起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各自黯然咀嚼著。

兩人避開了來往的孩子與僕婦們,來到慈幼堂臨著後院的廊檐下並肩坐著,雖是雪霽天,仍可見地上積了薄薄一層雪,前方海棠樹的枝頭也掛著剔透的冰晶。

過了將近半盞茶時分,琥珀方幽幽開口。「溫姑娘,我能請教你的閨名嗎?」

對這個請求,溫歲歲絲毫不覺得意外,悄然暗嘆。

昨夜她喂顧晏然喝藥,琥珀應是在一旁听見顧晏然喊她了吧,怕是也在心里懷疑著喊的究竟是她還是程沐蘭。

溫歲歲澀澀地牽了牽唇角。「家母體弱,生下我後只盼著我此生歲月靜好,歲歲平安,我的閨名正是家母取的,名喚『歲歲』。」

她竟然也是歲歲!

琥珀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盯著溫歲歲。

溫歲歲處之泰然,淡淡一笑。「劉娘子如此驚訝,莫不是識得與我同名之人?」

琥珀深吸口氣,極力平復著胸口激烈翻騰的情緒。「不瞞溫姑娘,我年幼時便被爹娘賣進京城的權貴府邸當丫鬟,後來隨著小姐出嫁,被提拔為她身邊的大丫鬟,我家小姐的乳名正好與姑娘的閨名相同。」

「所以你方才听見顧公子喊『歲歲』才會那般震驚。」溫歲歲平靜地直視琥珀。「你以為他喊的應該是那位權貴府里的千金?」

琥珀一窒,登時有些尷尬。「溫姑娘莫誤會,其實是……」

溫歲歲搖搖頭,溫和地止住了琥珀略微慌亂的解釋。「我知道,顧晏然心里有個人,就是你之前服侍的那位小姐吧?」

琥珀見她微笑從容,似乎一點也不感到驚訝,心中更是五味雜陳。「我也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顧指揮使一直對小姐……心存仰慕。」

溫歲歲微斂眸,唇畔著一絲苦澀。「可惜程沐蘭辜負了他,一直到死,她都沒能領會到顧晏然的心意……」

琥珀心頭劇震,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你怎麼知曉我家小姐的名字?我並未言明之前是在定國公府當丫鬟啊,難道是顧指揮使同你說的?」

「啊,不是的……」溫歲歲說漏了嘴,一時有些窘迫。

「那溫姑娘如何會知曉?」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注意到就在這長廊轉角處,有一道長身玉立的人影隱在一根柱子後。

良久,溫歲歲才悵然嘆了口氣。「你莫管我是如何知曉的,或許這就是緣分吧,你就把我當作是……嗯,一個與你家小姐神交已久的朋友。」

朋友嗎?

琥珀凝視著溫歲歲,眸光一點一點地掃視過她清麗的眉眼,這位姑娘的相貌分明與小姐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可為何她的笑容,她和丫鬟說話時那俏皮的口吻,都讓自己不由得聯想起記憶中的小姐?

思及此,琥珀不禁有些惆悵。「小姐閨中時結交的幾個好姊妹,在她成婚後一個一個就因種種緣故不再來往了,如果溫姑娘真能和我家小姐做朋友,想必她也是高興的。」

也不會到臨死前都那樣孤單寂寞,伴在身邊的只有她這麼一個丫鬟。

溫歲歲見琥珀眼中隱約閃爍淚光,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心中也跟著酸楚,拉著她重新坐下來。「和我說說你家小姐的事吧。」

「嗯。」

琥珀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那段與小姐最後相伴的日子,她連對自家相公也很少提起的,卻在這位初識的姑娘面前叨叨念念著道出許多點點滴滴。

「那時候小姐的生活很苦,所以特別愛吃甜,我們就經常在小廚房做些點心,像是棗泥糕、槐花餅,還有……」

「窩絲糖。」溫歲歲很自然地接口。

琥珀沉溺于過往的回憶中,也沒察覺到有異,微笑點頭。「對啊,還有窩絲糖,這其實是我喜歡吃的,小姐嫌有點黏牙,可每一回她都堅持要做,堅持要我一起吃,小姐嘴上不說,可我明白她心里是很疼我的,明明那時候她身邊已經沒有其他體己的人了,卻還是想著替我尋一門好親事,將我嫁出去……」

「可你堅持不嫁。」

「我嫁了,小姐一個人不是更孤單了?那時我怎麼也不答應出嫁,小姐氣急了,罵我笨,罵我天下第一大傻瓜……」回憶至此,琥珀驀地哽咽,潸然落淚。「她就是這樣,常常嘴上說些氣人的話,可其實她就是關心你,不舍得你,對顧指揮使也是,雖然顧指揮使當年不告而別,小姐表面很生氣,但我看得出來小姐心里一直很掛念他……」

琥珀眼淚掉得更凶了,幾乎沙啞地說不出話來。

溫歲歲也跟著含淚,展臂輕輕攬著琥珀的肩膀。「乖,不哭不哭,現實已經夠苦了,我們更要常常笑才是。」

琥珀倏地伸手搗唇,努力壓抑住嗚咽聲,這也是小姐當時經常和她說的話,怎麼溫姑娘也曉得呢?

兩個女人淚眼相對,琥珀恍惚間似乎領悟了些什麼,可她沒有說出來,只是對著溫歲歲勉力揚起微笑。

「你說得對,一個人要常笑,日子才能過得快活,越是苦著臉,就越只能吃苦。」

「沒錯。」

兩人相視一笑,溫歲歲拿出手絹,替琥珀擦去眼角殘淚,想了想,摘下手上戴著的一只翡翠鐲子,又拔下插在發間的白玉釵裹在手絹里。

「劉娘子,我與你一見如故,你與劉大哥新婚燕爾,可惜我沒能趕上你出嫁,這手鐲和發釵就當作是我補上給你的添妝吧。」

琥珀一愣,連忙推辭。「這太貴重了……」

「我說了,我與你一見如故,又是你家小姐神交的好友,你就當作我代替你家小姐給你的添妝,成不成?」

琥珀啞然,看了溫歲歲好半晌,心頭百轉千回,終于毅然點了點頭。「那我就腆著臉收下了,多謝溫姑娘。」

溫歲歲瞬間綻放燦爛的笑容,將包裹著首飾的手絹遞向琥珀,兩人順勢緊緊握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

人生不能沒有回憶,可有時候回憶多了,情緒起伏太激烈,種種酸甜苦辣在心田翻攪,,也是令人不知所措。

就如同眼下,溫歲歲目送被自家夫君喊走的琥珀離開後,自己猶回不了神,在廊檐下怔怔地佇立著。

直到一陣急風吹來,瞬間迷了她的眼,她才勉力定了定神,不料一個回眸,就見那個應該躺在榻上養病的男人竟然就站在她身後。

她嚇了一跳,莫名地就感到心慌了慌,急急地責備。「你身上病著,怎麼就跑出來吹風,萬一病情又加重了呢?」

他沒回話,墨深的眼眸緊盯著她,神情晦澀不明,好半晌,他才揚起略沉的嗓音。「你認識程沐蘭?」

她瞳孔驟縮,心海急遽翻騰,一時間捉模不定他為何會如此相詢。

而他仍繼續咄咄逼人地追問︰「你說自己與她是神交的好友……你與她有關系嗎?還是和定國公府有關系?」

看來這男人是听見她方才和琥珀的談話了,也不曉得一直在她們倆身後藏匿了多久。

溫歲歲恍然苦笑。「不聲不響地偷听牆角,可不是君子所為。」

「我從來不曾說過自己是君子。」對于她淡淡的嘲弄,他絲毫不以為意,只是那雙幽邃如海的眼眸仍直盯著她,不放過她任何一絲神態的變化。

她又是窘迫,又不免感到委屈。

他病了這一遭,神智昏沉時抱著她吻著她喊她歲歲,醒來後莫不是什麼也不記得了吧,就只顧著追究關于程沐蘭的一切……

溫歲歲暗暗咬牙,不想生氣,不想懊惱,可對他這番質問,她真的無法從容以對,她閉了閉眸,再揚起眼瞼時,眸光清凌如霜。

「你希望我和他們是什麼關系?」她一字一句,語鋒犀利,彷佛還帶著幾分嘲諷與怨憤。

顧晏然一怔,原本咄咄的氣勢頓時就軟了幾分,他想起方才窺見的情景,想起就連琥珀面對她時都有種不設防的親匱甚至依賴,就好像和他一樣,都把她當成了那個人……

「你有時候……真的很像她……」他吶吶地低喃,語氣甚至夾雜著一絲自己也未察覺的迷惘與無助。

溫歲歲听出來了,她很想告訴他,自己確實曾是程沐蘭,但她不能,只是稍微念頭閃過,她就覺得心口猛然一陣劇烈抽痛。

她不能告訴他真相,她也不願他只在她身上找程沐蘭的影子,她如今已經是溫歲歲了。

「我、不、是、她。」她慎重地、冷冽地、彷佛拿刀剜割著自己的心肝一般,對他強調。「我不是程沐蘭,我是溫歲歲,程沐蘭已經死了,站在你面前這個活生生的人,是溫歲歲!」

他怔愣地望著她,在這一刻,他奇異地感覺到她身上似乎浴著火,熊熊火焰焚燒著她,也像在摧毀他自己。

她忽然往前邁一步,帶著那幾乎能燒毀世間所有一切的怒焰逼向他。「我就問你一句,歿燒昏沉時喊的人是我溫歲歲,還是程沐蘭?」

他默然不語,感覺著那毀天滅地的熱氣一寸一寸地侵蝕著自己的體膚。

「如果你還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意,那我替你分辨……」她深吸口氣,眉眼間有著令人心列倔強與傲氣。「顧晏然,你心里有我!」

這話直率地叩響他心扉,絲毫不給他裝聲作啞的余地。

「我和程沐蘭沒關系,我也不會是她,我就是我,而你對我心動了。你還想否認嗎?還再做一次感情的逃兵?顧晏然,這一回你能不能正視自己的心,能不能把我的手緊緊抓,永遠不要再放開!」

每一句質問都在與他較勁,每一句言語,都是對他最嚴厲的處刑,他只覺得渾身發燙,血液都沸騰了,從來不曾有過的極致狼狽。

然後,她忽然微笑了,笑中閃爍著剔透如冰晶的淚光——

「顧晏然,我等你,等你來牽我的手,此生此世,不復相離。」

☆☆☆

當日巳時三刻,溫歲歲帶著弟弟和丫鬟坐上了自家的轎子,離開了慈幼堂。

溫氏姊弟離去後,顧晏然也不肯留下養病,張大壯和劉二虎勸說不成,只得護著顧晏然下山,接著轉乘馬車,往顧晏然在清河縣購置的一座三進宅院行去。

一路上,顧晏然都默不作聲,手心緩慢地轉著兩顆核桃,張大壯和劉二虎跟了他許久,都知道這是他出神思索時的習慣。

彷佛有什麼事于他心頭掛念著,且懸而未決。

兩人不時交換一眼,卻誰也沒問出聲,頭兒心情不好時還是莫要打擾他為妙。

回到宅子里,顧晏然讓人打來一桶熱水,沐浴過後換上一件家常衣裳,就將張大壯與劉二虎喊進偏廳議事。

「二虎,我讓你在京城查探的事辦得怎麼樣了?」他劈頭就問。

劉二虎一凜,其實這也是他此次來清河縣的主要目的,登時口齒清晰地報告起來。

「那日我收到頭兒的信,立時就派人日夜盯緊了溫侍郎府,還把他們在京郊的田莊都了一遍,果然讓我發現了不少貓膩……」

比起張大壯,劉二虎心思顯得細膩許多,附上了一疊四處收集來的單據和相關人等的證詞,說明侍郎府是如何憑著官威在京郊外圍大量收購土地,甚至有不少塊地還有強買強賣之嫌,家中子弟也多有狐假虎威之輩,仗著溫侍郎這個家主的權勢在外頭欺凌善良老百姓,雖說就在皇城腳底下,表面不敢做得太過,但私下種種作為已是令人發指。

「……這些做官的,往往表面做一套,暗地里又是另一套,別說侍郎府上上下下在外頭欺男霸女,可他們在京城的名聲居然還挺不錯的,會定期向城內的貧苦百姓施粥救濟,贈些舊衣裳,京中的惠民藥署也有他們府里派去坐堂的大夫。」

張大壯聞言冷哼。「打著做善事的旗號買名聲,這都是那些狗官的老黃歷了,其實京城的老百姓也未必就真的那麼蠢到被騙了,只不過大伙兒不敢得罪那些達官顯貴,跟著粉飾太平而已。」

顧晏然看過劉二虎遞上來的單據證詞,腦海里玩味一番,淡聲開口。「那鄒文理如今可是寄居于溫侍郎府?」

「那是自然的,他跟溫大公子交情好得很,侍郎府怎麼會放過這麼一個年輕俊才?照我看,溫侍郎怕早就看中這位了,家世好,又已經有了舉人的功名,這次會試很可能會再進一步……」

「哪那麼容易就讓他考中進士?」張大壯不以為然。「人不都說了,這科舉就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是這麼說沒錯,不過你可別小瞧這鄒公子,他是有真才實學的,據說溫侍郎經常把他帶在身邊會客,在京城里也傳出了才名。」

「不過這干咱們什麼事啊?」張大壯有些狀況外。「頭兒,這鄒文理是誰,你怎麼還讓二虎去他和溫侍郎府的事?」

顧晏然淡淡瞥他一眼。「你還記得我們帶溫姑娘他們姊弟回清河縣前,曾在春溪縣落腳,那時阿炫偶然看見了溫家大公子,我還讓你去查他住在哪間客棧?」

「記得啊,結果咱們找了一圈,誰知道他早就跟他朋友一塊兒出城了。」

「那時跟在溫大公子身邊的朋友就是鄒文理,鄒家長輩替他和溫姑娘……定了親事。」

顧晏然聲嗓有些緊繃,分明不是很情願提起這事。

「原來他竟是溫姑娘的未婚夫?」張大壯驚得瞪圓了一雙牛眼。

劉二虎早知此事,倒是不覺驚訝,只不過在見過溫歲歲本人的面後,心下便一直暗自琢磨著她和自家頭兒之間的關系。

「想不到溫姑娘已經定了親……頭兒,那你讓二虎去鄒文理,是想……」張大壯雙手比了個用刀喀嚓的動作,暗示意味明顯。

劉二虎沒好氣地用手肘頂了頂張大壯。「你當咱們還在戰場上呢,那鄒文理又不是敵軍,哪能隨隨便便就了結他!」

「可他跟溫姑娘定了親,那頭兒怎麼辦啊?」張大壯是一心一意為顧晏然的終身大事著急。

劉二虎更想打他了,就算他心里是這麼想的,能別這麼直白地就說出來嗎?這不是給頭兒臉上難堪,下不了台嗎?

劉二虎有些緊張地覷了顧晏然一眼,卻不料顧晏然仍是一派淡定,察覺到他偷瞧的目光,還自嘲地勾了勾唇,微微一笑。

「二虎,你無須在意我的心情,就把你查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即可,那鄒文理果真和溫侍郎府的四小姐有來往?」

劉二虎驀地精神一振。「頭兒,說到這點你還真不得不佩服那個鄒文理,也不曉得他哪來的能耐,一頭定著親事,一頭還能吊著那溫四小姐的芳心,那溫四小姐在京中也是個有慧,名的閨秀,可偏偏誰也看不上,就認準了鄒文理,听說在家里已經鬧過幾次了……」

隨著劉二虎娓娓道來,顧晏然眸中的神采越發熠熠生輝,末了,他拍板定案——

「我們回京城一趟!」

☆☆☆

他還是決定離開。

這日,顧晏然和張大壯拉了一車的年禮過來,卻是向溫承翰表示欲辭別,明知道他人就頭等著和自己見一面,溫歲歲還是賭氣留在閨房里看書寫字,就當沒這回事。

她心里自然是牽掛他的,也很想問問他這趟究竟要去何處,還回不回來,但該說的她都了,到如今他依然不給她一句準話,那她又何必上趕著掏心掏肺,讓人瞧不起?

她在房里悶坐了一個多時辰,內心豬徨不已,幾次起身想往外走,終究還是收回腳步,橘將她的琴抱出來,焚香撫琴卻也沒讓她的心靜下來,反倒將一首曲子彈得亂糟糟的,猶如魔音傳腦。

在她即將失去耐性前,溫炫打簾子進來了,手上還抱著一個精雕細琢的盒子。

「姊姊,在彈琴呢。」溫炫笑咪咪的,似乎完全就沒察覺到他姊姊心情郁郁。

溫歲歲尷尬地停止撫琴,說她彈琴,不如說她是在發泄。

「什麼事?」

「哪,師父交代我拿給你的。」溫炫遞出盒子。

溫歲歲一凜,想強裝不在意,但立刻伸出去接盒子的雙手還是讓她的心思表露無遺。

溫炫見她只是呆呆瞧著盒子不作聲,迫不及待地催促。「姊姊快打開來瞧瞧啊,看看師父送了你什麼?」

左不過是些頭面首飾,有什麼稀奇的!

溫歲歲故作漠然地撇撇嘴,打開來看,卻完全不是她預想那些光鮮亮麗的首飾,而是一對身形胖嘟嘟圓滾滾的磨喝樂。

這磨喝樂其實就是泥塑的女圭女圭,通常做市井孩童的模樣,眉目可愛,有些作工好的更是栩栩如生,讓人一見就忍不住心生喜歡,每年七夕時節,市集攤販更是處處可見磨喝樂,世人皆以玩賞磨喝樂做為七夕乞巧的活動之一。

而顧晏然所送的這對磨喝樂一做男童打扮,手捧蓮蓬,一做女童打扮,手執未開的蓮花,兩人笑意宛然,臉頰嘟嘟的染著紅暈,更顯童趣稚樸。

「怎麼會是磨喝樂呢?」溫炫驚奇了,想不到師父那樣的大男人送給自家姊姊的竟會是一雙泥女圭女圭。「不過姊姊,這個女女圭女圭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有些像你呢!」

是嗎?

溫歲歲心韻一亂,越發仔細端詳起來,也不知是否被溫炫這麼一說,有了既定的成見,她竟是越看這女女圭女圭越覺得似乎真的跟自己有幾分相似。

「那這男女圭女圭是誰?」溫炫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發出一聲驚叫。「不會是鄒大哥吧?師父送這對磨喝樂,莫不是為了祝姊姊和那廝婚姻百年好合?」

溫炫哀聲慘嚎著,顯然為自己的猜測感到不爽,而更震撼的是溫歲歲,強忍著突如其來的煩躁,將那男女圭女圭捏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細看,這長得像鄒文理嗎?不可能是吧?

她原以為如果女女圭女圭是她,男女圭女圭應該就是顧晏然用來代指他自己,難道是她一廂情願嗎?

思及此,溫歲歲橫眉豎目,潑辣地瞪了溫炫一眼。

溫炫被她嚇到,整個人從椅子上跳起來,雙手防備地交橫于自己胸前。「姊姊,你這樣……看我做什麼?我哪里說錯話了?」

大錯特錯!真是一個白目的,竟還不曉得自己哪里冒犯了她這個姊姊!

溫歲歲沒好氣。「這男女圭女圭笑容純稚,哪里像那個三心二意的鄒文理了?你莫要胡亂猜測好不好?」

「不是鄒大哥,那會是誰?」溫炫一愣,念頭一轉,驀地恍然大悟。「姊姊,你該不會是以為這男女圭女圭是象征師父他自己吧?雖然我也希望師父能回應你一番情意,不過……」

不過什麼不過?

溫歲歲氣得直想打這個不識相的弟弟的頭,用力深呼吸了好幾遍,才勉強壓下情緒。

「別說這些廢話了!你坦白跟我說,剛才你師父可有說他離開清河縣是打算去哪里?」

「啊?」話題轉得如此之快,溫炫一時有些模不著頭腦,半晌才愣愣地回答。「師父說耍去京城。」

「是去做生意嗎?」

「這我就不曉得了,師父只說是去辦重要的事。」

溫歲歲悄悄咬了咬牙。「那他可有提及他……還會再回來嗎?」

溫炫一臉錯愕,彷佛覺得姊姊這問題極為可笑。「當然會回來啊!他都應允我了,會正收我為弟子,我還等著他回來行拜師禮呢!」

「果真?」溫歲歲語音微顫,心韻怦然,如小鹿亂撞。

「這還有假的?師父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才不會說謊呢!」

光風霽月?他?溫歲歲抿了抿唇,但轉念一想,既然他會回來,兩人總還有相見的時,到時他總能給她一句準話了吧。

她一下又一下地摩挲著手上那對磨喝樂,臉頰不知不覺也同那女女圭女圭一般,染著兩圈可愛的紅暈。

「對了,姊姊。」溫炫驀地想到什麼,連忙說道︰「師父方才還特地找爹私下說話,也得他們關在爹書房里都聊了些什麼,爹出來時臉色有些不好看呢。你說會不會是因為師持不肯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兒過年,爹在生氣啊?」

這倒不至于,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溫歲歲自認對父親也有了些許熟悉,即便再如何賞晏然,他也不會那麼沒風度阻擋人家奔赴前程。

究竟那兩人私下說了什麼呢?

溫歲歲滿懷好奇,之後便時不時向父親打探,溫承翰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似乎不欲多,反倒是因為之前他寫信給京城侍郎府卻遲遲沒得到對方回應,變得急躁起來,還在家里發了一頓脾氣。

溫承翰公務與家事兩頭牽掛,溫歲歲也是心事重重,溫家這個年便過得有些沒滋沒味,連溫炫都感覺到家里異樣的氣氛,今年都不敢要求放爆竹玩,只安分守己地每日打打五禽戲,或是在自己房里偷偷練習師父傳授給他的調息功法。

過了元宵節,縣衙正忙忙碌碌地預備著重新開筆,執理公務,驀地,一道消息越過重重通報遞進了後衙官廨——

「稟大人,京城侍郎府派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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