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伴君行 第十二章 逼出他的告白 作者 ︰ 季可薔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官廨會客的正廳,當中擺著一張黃花梨木的太師椅,左右兩側有數張靠背座椅,牆上掛著一幅猛虎下山圖,雖說整個空間不算闊朗,仍頗有官家氣派。

尤其一身官服坐在主位的溫承翰霍然起身,驚天怒吼,更添了幾分赫赫威勢。見他拍案站起,眉目含怒,鄒家這打著侍郎府名號來拜見的李管家不免有些心虛,不著痕跡地深吸口氣,表面力持鎮定,從懷里掏出一封密封的信函,恭恭敬敬地遞上。

「這是我家老爺親筆寫的信函,溫大人看過便明白了。」

溫承翰臉色鐵青,勉力壓抑著滿腔怒火,將信函奪過來,撕開封口,取出薄薄一張信紙,一目十行地看下來。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先是一番狀若親切的問候,敘過寒溫,感嘆兩家這些年來各分東西,難免斷了聯系,不如從前關系緊密,殊為可惜雲雲,話鋒一轉,便說自家犬子素來端方持正,潔身自好,又說娶妻娶賢,而父母之愛子,當為其計深遠,不忍錯配鴛鴛,致使雙方一生郁郁……

口吻是挺客氣的,但意思很明顯,他們鄒家嫌棄溫歲歲不賢,要退婚!

溫承翰氣得雙手發抖,恨不得當場痛快地撕了這封信,偏偏還得強忍著,替自家女兒問明退婚的理由,爭取一個公道。

李管家見溫承翰一把揉了信紙捏在掌心里,顯然是看完信了,嘴角扯開一抹假笑,再度開口。「溫大人,我家老爺命我務必拿回大少爺的庚帖以及當年雙方交換的信物,您看……」

溫承翰勉力強忍激憤的情緒。「當年這門親事是我娘子和鄒夫人定下的,既已換過庚帖,斷然沒有無故悔婚的道理,敢問鄒夫人可也是這個意思?即便她要為自己的兒子退親,是否也該給我娘子一個交代?」

李管家心頭一抖,想起府里接到大少爺從京城傳回來的信,一時鬧得雞飛狗跳,夫人因此都氣病了,閉門不出,想必這退婚的意思夫人即便是默許了,心里也是不痛快的。

但在溫承翰面前,李管家可不敢露出絲毫端倪,只淡淡地表示。「夫人與老爺向來夫唱婦隨,老爺的意思自然也是夫人的意思。」

「簡直欺人太甚!」溫承翰胸臆間怒火翻騰,隨手拿起幾上一只茶盞,就往地上狠狠一砸。

瓷器的碎裂聲響,廳內的氣氛越發緊繃,壓抑得教人透不過氣,幾個衙役和僕人早在之前情況不妙時便知機地退下了,此刻廳里只有溫承翰、李管家,以及溫承翰的一位族兄,溫惟中。

溫惟中是二房的嫡長孫,和大房同屬溫氏嫡系,大房出了個侍郎,在族里勢力最大,可說是全族的領頭羊,但族長之位卻是由二房的老祖宗來執掌的,而溫惟中身為嫡長孫便是宗子,此次隨同鄒府的李管家前來,也是代表了族長的態度。

「十七弟不必如此盛怒。」溫承翰在族里排行第十七,溫惟中便喊他一聲十七弟。「自來婚姻都是結秦晉之好,既然雙方無緣,又何須強求?」

溫承翰簡直不敢置信。「鄒家欲退婚一事,莫非老祖宗他也是知曉的?」

溫惟中沒有否認,微微頷首。「鄒大人年前就給大哥寫了一封信,請大哥居間說和,大哥稟告了老祖宗,老祖宗這才派我前來與十七弟分說。」

所以族里竟然是贊同鄒家退親的?自家族人遭受了外人這般羞辱,族長居然胳膊往外彎?溫承翰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他還來不及厘清頭緒,溫惟中又搶先說道︰「十七弟,听說去年你原是想送兩個佷兒佷京城大哥府里的,大哥還派了家人去接?」

「不錯。」說起此事,溫承翰亦是忿忿不平。「當時一行人遭遇匪寇,我兩個孩兒墜落,不知所蹤,我曾去信侍郎府問責此事,大哥卻遲遲未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十七弟,此事是意外,怪不得大哥,何況當時大哥接到消息,立刻便派了府里十幾個的家丁前去溪谷沿岸找尋,孰料後來卻听說佷女是跟一位陌生的公子一同墜崖的,兩人後,曾于一戶農家同居,形影不離……」

溫承翰面色劇變,厲聲打斷。「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溫惟中語氣清冷。「我溫氏一族向來教養嚴謹,男兒重忠孝節義,女子亦知書達禮,弟年幼時曾在族學讀過書,應當也听說過族里有過好幾位姑女乃女乃在庵堂里清修,一輩子吃齋念佛,為的便是守節明志,不墮我溫氏女兒的清名!

溫承翰聞言,驀地倒抽口氣。

溫惟中仍咄咄逼人。「佷女這次遭遇賊匪,本已白玉有瑕,又不知潔身自好,與旁的男子勾勾纏纏,老祖宗不方便親自前來問罪,便讓我以宗子的名義,代替他將佷女帶回京城,靜待族規處置。」

族規處置?意思是要將他的好女兒也關進那庵堂里,為了那勞什子的清名葬送一生嗎?

「這不可能,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帶走我的女兒,休想!」

「姊姊、姊姊,大事不好了!」

溫炫喳喳呼呼地闖進溫歲歲的閨房,溫歲歲正靠坐在一張軟榻上,懨懨地打著盹,被溫炫這麼一喊,整個人頓時清醒過來。

她見弟弟神色不好,似乎滿是驚懼,肅然追問︰「怎麼了?」

「我听說京城侍郎府那邊派人過來,一時好奇溜過去偷听,誰知竟是鄒大哥他們府里的一位李管家,說要拿回庚帖,退了與姊姊的親事!」

「果真如此?」溫歲歲坐正身子,面露驚喜。

這是好消息啊!溫歲歲忍不住綻開微笑。

「姊姊,你還笑得出來?」溫炫不可思議地瞪她,他急得都快瘋了。「你知道鄒家是用什麼理由來跟爹爹退親的嗎?他們質疑你清白有損!」

溫歲歲一凜,念頭一轉已然有了猜測。「他們是不是听說了我們在進京過程中曾遭遇山匪,以為我被賊人擄走了?」

「不只呢,他們還說你是和別的男人一起獲救的,兩個人還不清不楚……京城二房的三叔也來了,他說是老祖宗的意思,要把你帶回族里,用族規處置!」

溫歲歲全身一震,這才明白了事態有多麼緊急,怪不得溫炫嚇得小臉都發青了,毫無血色。

「那爹的意思呢?」

「爹當然不肯同意了,三個人還在會客廳那邊鬧著呢。」溫炫急得眼眶泛紅,拉住溫歲歲的手臂。「姊姊,如今該如何是好?他們怎麼能污你跟師父之間不清白呢?何況那時候一同墜落溪谷的人還有我,他們怎麼就當成你們孤男寡女獨處了?簡直太可惡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溫歲歲冷笑。「三叔既然是和鄒府的李管家一起過來,顯然就是要幫著鄒家來退了這門親事的,也不知是否他們私下有了什麼協議……」

她驀地一頓,若有所思。「說起來族里若有心要問我不貞之罪,早就該來問了,怎麼偏偏是此時來問?」

溫炫一愣,含淚懵懵地望向姊姊。「姊姊,你的意思是……」

「這段時日,鄒文理應該都是住在京城溫侍郎府的,我懷疑是出了什麼我們不曉得的事。」

☆☆☆

溫歲歲料想得不錯,京城溫侍郎府這陣子確實是連番波瀾,動蕩不斷。

先是家主溫侍郎在朝廷遭人彈劾他縱容族中子弟在外頭橫行霸道,且有強買民田、強佔民產等種種事宜,教最近因為朝中事務繁忙,本就吃睡不寧的溫侍郎更是忙得團團轉,整個人焦頭爛額,精氣神都短了不少。

再來就是他那個不省心的四女兒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竟然私自繡了荷包扇套送給那鄒文理,這也罷了,偏她還在細微處繡上了自己的閨名,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她送的。

這私相授受的舉動若沒外人舉報倒也不是大事,偏她去參加新春游宴時點名說了某個族姊的壞話,被有心人听見了,一打探才知那位族姊原來是鄒文理的未婚妻。

這下便傳出了她對族姊拈酸吃醋、言語刻薄的流言,又不知是誰挖出來的秘辛,說她早就對鄒文理有少女情懷了。

接著便是兩人在酒樓包廂私會,他那素有賢名的四女兒哭倒在鄒文理懷里,摟摟抱抱時被當眾瞧見。

油鍋當下就炸開了,整座京城傳得沸沸揚揚,都說侍郎府的四千金不知檢點,水性楊花。

這是外人所理解的來龍去脈,事實是溫侍郎其實早就看中鄒文理了,自家四女兒也在府里私下鬧過幾次非君不嫁,因此他便一直琢磨著該如何遂了女兒的心願。

溫承翰打算將溫歲歲姊弟送去京城暫居,溫侍郎是十分願意的,只要人落入他手里,總有法子可想,何況他也和鄒文理的父親在信里通了氣,確定對方也有悔了這門親事,轉而與侍郎府結親的意思。

之後溫歲歲姊弟遇劫匪失蹤,溫侍郎更是心中暗暗稱快,打定主意要拿此事做文章,即便溫歲歲能平安歸來,也能質疑她被毀了清白。

趁著過年官衙封印,溫侍郎總算有閑了,立刻前去拜見二房的老祖宗,請老祖宗以族長的身分出面周旋,老祖宗也應允了,派了溫惟中為代表,溫侍郎便讓他隨同鄒府的李管家,一同前往清河縣。

誰知溫惟中和李管家前腳剛走,後腳四女兒說溫歲歲的壞話便讓人听個正著,然後便是她和鄒文理酒樓私會的丑聞當眾被掀開。

二房老祖宗發了好大一頓脾氣,責備他連自家女兒都管不好,哪里來的臉讓他派人去處置隔房的佷女!

溫侍郎啞口無言,面上無光,回到府里便閉門謝客。

☆☆☆

「這就是活該,報應!」

听說溫侍郎灰頭土臉地被族里長輩痛罵了一頓,張大壯不禁朗聲大笑,與一旁的劉二虎擊掌慶賀。

這一串事件都是顧晏然在幕後策劃的,如今有了成效,三個男人都精神振奮。

這日三人前去鎮北大將軍府,向老長官辭別後,顧晏然和張大壯便決定回清河縣去了,正收拾行囊時,劉二虎接到一個手下報來的消息,眉頭登時皺攏。

「頭兒,前幾日溫侍郎府派去清河縣的人除了那個鄒府的管家以外,听說路上還會去接另一個人。」

顧晏然一凜。「誰?」

「說是溫氏二房的嫡長孫在天河書院當教習,也要跟著一起去清河縣。」

溫氏二房的嫡長孫,那便是宗子了,溫氏的宗子為何也要跟著去清河縣?難道是奉了那位族長老祖宗的意思,他們想做什麼?

「哼,男人的嘴,騙人的鬼,誰信呢!」她軟軟地嬌嗔,櫻唇微微嘟著,可愛又撩人。

他終于克制不住,一把將她攬進懷里,輕輕地擁著。「我會用一生一世來證明,沒騙你。」

「那我就等著看你表現了。」她笑彎了眉眼,在他懷里扭著賴著,溫存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地後退,瞥了桌上那些零碎的紀念品一眼。

「既然你說這些東西任由我處置,那我真的燒了?」

「燒吧。」他毫不猶豫地點頭。

她睨他一眼,還真的回房里抱出一個小炭爐,點了火,先將那張押花書簽丟進去,接著是劍穗,然後是手絹……

每丟一樣東西,溫歲歲都會悄悄打量男人的臉色,他雖然眼神復雜,似乎十分感慨,卻沒有阻止她的意思。

果真是放下執念了。

溫歲歲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似喜似悲,釋然之余似乎也有幾分惆悵,在燒這些東西的時候,她何嘗不是在與前世的自己告別!

程沐蘭,永別了……

正當溫歲歲準備將最後的蘭花木簪也投進炭爐里,忽然不知從哪兒吹來的一陣怪風,登時將火給滅了。

她怔住了,重新引了火,風又吹來,火焰再度熄滅。

溫歲歲腦海驀地閃過某種念頭,激動地捏著蘭花木簪站起身來,仰首望向一片澄透的藍天。「是不是我能把真相說出來了?您允許我了?」

風又吹來了,這回卻是輕輕柔柔的,像母親對孩子的。

溫歲歲眼眶頓紅,淚光瑩瑩,她望向顧晏然。

男人不明所以,擔憂地握住她肩膀。「怎麼了?你這是在和誰說話?」

「晏然,我得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在驛站與你重逢時就想說了,只是不被允許。」

驛站?重逢?

顧晏然神色陡然一變,听出她話里不尋常的含意。「你的意思是……你以前見過我?」

她含淚頷首。「在我上輩子。」

「上輩子?」他錯愕又震驚。

她卻凝睇著他嫣然一笑,雙手圈抱他的腰,百般依戀地倚在他胸懷。「我的前世,就是程沐蘭。」

他整個傻住了,不可思議地盯著她。

她明白他一時難以接受,拉著他坐回石凳上,悠悠地告訴他關于她死後如何跟隨在他身邊,如何悔恨不迭,又是如何得到了重生的機緣。

「所以你……就是程沐蘭?」

難怪他總覺得她和程沐蘭雖相貌不同,一顰一笑卻極是神似,還有其他種種奇異的蛛絲馬跡,顯示她和程沐蘭關系匪淺。

「可你明明說過,你不是她……」

「我只是不希望你將如今這個我看成是你寄托情感的替身……程沐蘭辜負了你一番情意,她配不上你,溫歲歲才是你今生的伴侶。」她在他懷里仰起清美的臉蛋,略帶撒嬌的口吻。「你能明白嗎?我是程沐蘭,但又不只是程沐蘭,我是……比程沐蘭更好的溫歲歲!」

又是這般嬌俏得意的小模樣。顧晏然越看懷中的佳人越喜愛,臂膀不由得收攏,緊緊地圈在懷里。

確實如此,他總是捉模不定程沐蘭的心意,但溫歲歲對他的憐愛與眷戀,無庸置疑。

溫歲歲比程沐蘭更好,能遇見她,與她相知相惜,是他三生有幸。

他低頭吻了吻姑娘柔軟的發旋。「不過你說你的魂魄曾經寄居于蘭花發簪里,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時候你能看見我嗎?」

她一凜,頓時有些心虛。「這個嘛,也不是一直在發簪里,能出來的,只是不能離發簪太遠。」

「我可是一直將這發簪帶在身上的,豈不是說當時你其實就已無時無刻陪在我身邊了?」

「……那時候的事,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溫歲歲低眉斂眸,悄悄地對手指。

「為何?」顧晏然不解,好奇地追問︰「那你欲要何時才告訴我?」

當時她以靈魂的形式跟在他身邊,等于是被迫與他形影不離,就連他更衣沐浴時,她都只能在他周遭三尺之內打轉,該如何告訴他,其實連他果身時那強健偉岸的體魄,她都早就嚴看過不少次了……

哎呀,簡直羞人,至少也得等到和他洞房花燭夜,行了周公之禮後,才好把這些秘密告訴他吧!

溫歲歲悄悄地咬了咬唇,再抬起頭來已是巧笑倩兮。「你不是允了我,成親以後你會帶著我一起走商,行遍天下嗎?這話作不作數?」

「自然是作數的。」他毫不猶豫,墨眸碎落點點流光,閃耀著對她的情深意厚。「無論是煙雨江南、塞北大漠,或于湖中泛舟,或于草原策馬,我將與你攜手共同覽遍這世間最美好的風光。」

「所以啊,你著急什麼?」

她踮起腳尖,在他頰畔印落一個響亮的香吻,如蘭的馨息撩撥著他的耳畔,用心許下的諾言比陳年美酒更醉人——

「我有一輩子的時間,說給你听。」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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