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大夫說我最近耗費了太多心神,喝幾碗藥,睡一覺就好了。」
縣衙後衙官廨,溫承翰一身常服打扮,坐在花廳一張太師椅上,迎接平安回歸的親人與貴客,雖然面色有些蠟黃,精神略顯不濟,但臉上那笑出摺子的喜意,足見他內心有多麼高興。
眾人略敘過別後情景,溫承翰鄭重地起身向顧晏然與張大壯致謝,直呼兩人是救了他兩孩子的恩人,顧、張二人抱拳為禮,只說舉手之勞,不必多謝。
一個婆子在一旁烹茶,為每個人面前的茶盞都添了茶水,溫歲歲親自端了一盞,侍奉父親。
「爹,您真的沒事吧?女兒看您臉色不大好,要不您還是先回房歇歇吧。」
「爹挺好的,你莫要擔心。」溫承翰喝了口茶,將手中出自龍泉窯的青瓷茶盞放下,對女兒溫潤一笑。
侍立于下首的徐管家見狀,忍不住插嘴。「老爺,大夫說了,你這病不能勞神,得多休養幾日。」
溫承翰搖頭嘆息。「如今這景況,不知還有多少流民滯留在城外等著救命的藥材和糧食,我又怎能放心休養?」
顧晏然心念一轉,主動揚嗓。「大人,在下方才入城時遇見了一個守城門的故舊,據他所言,明日一早,大人本欲派人出城施粥放藥,如今卻是遲遲找不到人選。」
溫承翰神情一滯,黯然苦笑。「不瞞顧壯士,因城外的幾個村落疑似爆發了疫病,如今我這清河縣城內人心惶惶,百姓們都害怕放了人入城會造成疫病流行,也怕出城和那些流民有了接觸,自己也不能幸免,我雖身為一縣之主,也不好以官威強壓百姓……我已經決定了,明日我親自出城,以身作則,總有人願意跟隨我。」
溫歲歲姊弟聞言大驚。
沉香更是容色刷白,焦急地開口。「老爺不可!您身子還沒好完全呢,萬一過了那些流民的病氣……」
「若是連我這個父母官都貪生怕死,又怎能強求城內的富商百姓們秉持良心行善,幫著安置城外的流民?你們不必再勸了,我心意已決!」溫承翰神情肅然。
沉香不好再勸,焦灼地瞥了溫歲歲一眼,溫歲歲正欲說話,顧晏然卻是搶先起身向溫承翰抱拳。
「大人,在下于城內有幾間商鋪,其中一間正是藥材行,我方才已派人去向掌櫃送信,將能夠治療瘧疾的藥材都揀選出來,並向其他藥鋪求購……在下感佩大人為公務勞心勞力,願毛遂自薦,明日出城施藥。」
「顧老板此言當真?」溫承翰大為驚喜,眼眸一亮,顫巍巍地起身。
「大人,我頭兒說話向來說一不二。」張大壯笑著搭腔,豪邁地拍了拍胸脯。「您就放心吧,這事我們顧氏商行管了!」
「多謝顧老板,多謝張壯士。」
溫承翰誠心誠意地向兩人彎身行禮,顧晏然和張大壯一凜,忙側身避過。
顧晏然語氣悠然。「大人如此客氣,折煞在下了,在為大齊國百姓,地方有難,自當善盡一己之力。」
溫歲歲在一旁見父親似有些站立不穩,上前扶住他臂膀,粲然一笑。「爹,顧老板和張大哥仁心仁義,施藥一事有他們張羅,您盡可安心了,至于施粥,女兒倒有些想法。」
「你說。」
「城內的富商顧忌疫病,不願派人出城,您方才說得也對,我們身為官家,若能以身作則自然能號召其他人跟隨,所以女兒斗膽,自請替爹爹擔下這個拋磚引玉的責任。」
「你說什麼?」溫承翰大驚,急得當下就咳嗽起來。
溫歲歲連忙替父親拍撫背脊順氣,沉香也跟著遞過茶盞,讓溫承翰喝了一口。
溫承翰一緩過氣來,立時便表示反對。「城外流民人心浮躁,不定會起什麼騷亂,你一個姑娘家去拋頭露面,太危險了!」
「姊姊不能去,那我去好了!」溫炫搶著報名。
溫承翰神色一冷。「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去外頭添什麼亂!」
溫炫一窒,若是姊姊如此責備,他肯定立馬撒起嬌來,可偏偏罵他的是從小就對他不假辭色的父親,他不敢造次,只能郁悶地閉嘴。
溫歲歲見弟弟出師未捷,悄悄對顧晏然使了個眼色,顧晏然看明白她的眼神,劍眉一挑,假裝沒瞧見。
溫歲歲頓時惱了,眼珠一轉,忽然甜甜地喚了聲。「顧師父,我這主意你說好不好?」
顧晏然愕然一震,溫承翰則是一臉困惑。
「歲歲,你怎麼會喊顧老板師父?」
「爹,您不曉得,我們被王老伯王嬸子帶回村子里休養時,阿炫就認了顧老板當師父,他教阿炫五禽戲呢。」
「是啊,我師父身手可厲害著呢!」溫炫興奮地炫耀。「我將來要跟他學騎馬射箭,還好多功夫,到時我可真就是文武全才了,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
溫炫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光明美好的未來,目光閃閃,崇拜地望著師父。
顧晏然只覺得喉間像哽了一枚橄欖,有苦說不出,這姊弟倆還真是強買強賣的高手,他這就莫名其妙成了兩人的師父了?
溫歲歲分明見他神情無奈,抿唇一笑。「所以爹爹,既然阿炫認了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
「對對對!」溫炫機靈地接口。「師父要去施藥,我這個做弟子的當然要跟著一起去!」
「阿炫有師父看顧,不會闖禍的,而他身為縣令家的公子,代表父親前往城外施粥也能籠絡百姓,爹您就可以安心留在縣衙坐鎮了。」
姊弟倆一搭一唱,目的就是勸說老爹安心養病,不必勉強,溫承翰也明白孩子們的孝心,想了想,頹然擺了擺手。
「也罷,就隨你們去吧。」他說著又轉向顧晏然。「我這個不肖子就勞煩顧老板費心教了。」
事情說定,溫承翰又喊來縣衙內其他屬官與幕僚,眾人一同商議施粥送藥的事宜,顧晏然還以自身游歷所得的見聞,對如何防治疫病提出種種建議。
這一論便談到了深夜,眾人都告辭後,溫承翰才有余裕和溫歲歲姊弟倆說些家常私話。
「你們獲救後可有送信去侍郎府,通知你們大伯父一聲?怎麼不往京城去,反倒來了爹爹這里?」
「爹,您不曉得,侍郎府那種作派,擺明了不歡迎我和姊姊過去!」溫炫總算逮到機會,和父親一連串竹筒倒豆子般的抱怨,連在春溪縣見到鄒文理和溫正則的事情也說了。
溫承翰越听越是心驚,到後來臉色極是難看,沉吟不語。
溫歲歲忖度著父親的心思,主動開口。「爹,依族兄和鄒公子所言,恐怕鄒公子和大伯父的女兒是郎有情、妾有意,我倒成了妨礙他們的第三者。」
「胡說!」溫承翰神情不悅。「你和鄒家大郎是長輩定下的親事,雙方早已換過庚帖,那鄒文理和你四妹若有私情,那就是壞了規矩,不為世俗所容!」
「可爹爹,我不願嫁給一個心里有旁人的男人。」
「歲歲莫憂心,你和鄒文理成了親,你便是正妻,他就必須待你以妻禮……」
「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溫歲歲嚴正地抗議,無論如何,她都必須向父親表明自己的決心。「女兒要的是一樁情投意合的婚姻,我只想嫁給一個我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我的郎君。」
「歲歲……」
「爹,您若是真心為女兒的幸福著想,就退了這門親事吧!」溫歲歲不依不饒地懇求著。
溫炫也在一旁幫腔,他真心覺得自己姊姊值得更好的,何必苦苦去巴著一個三心兩意的男人?
溫承翰說不過自家女兒,頭痛不已,他是講究世俗禮法的讀書人,可他同時也是一個心疼兒女的父親,他做不到為了循規蹈矩而犧牲女兒的婚姻。
「那就……再看看吧。」溫承翰暫且讓了步。「橫豎離春闡還有段日子,待鄒家大郎考完了,我們兩家再議婚事不遲,我先寫信給你們大伯父,探探他們究竟是什麼意思,若是侍郎府果真瞧不起我們這門窮親戚,有意作踐,我也不會將自己臉面拉下來由他們糟蹋!」
溫歲歲聞言,心口震動,既欣喜又有些難言的酸楚。
不是所有父親都能這樣為自己女兒的幸福著想的,至少在前世,她的婚姻就只能順從家族的安排,必須為家族帶來利益。
她抱住溫承翰的臂膀,做小女兒態輕輕搖晃著。「爹,我就知道您對女兒最好了。」
溫承翰難得受到女兒這般撒嬌,一時間竟有些飄飄然,就連溫炫這個老令他氣得橫眉豎目的不肖兒子學著姊姊來搖晃他另一條臂膀,他也覺得胸口暖暖的,看這不肖子也順眼許多了。
室內一派溫馨,沉香適時送進來親手做的宵夜小食,溫歲歲姊弟倆搶著吃,氣氛更歡樂了。
☆☆☆
秋去冬來,臘月初,清河縣城降下了初雪,這場幾乎席卷半個安州的疫病也終于得到了控制。
先是在清河縣,顧晏然提議的種種防疫措施在縣令溫承翰全力支持下,號召全城所有的百姓響應,之後擴散至清河縣轄下每個村落,有病的隔離用藥,沒病的勤于保持衛生,並在自家屋舍及周遭的環境用草木灰和白醋做好徹底的消毒。
為了使無家可歸的流民得到妥善的安置,顧晏然提議以役代賑,組織災民們去修堤防,重建家園,以此獲得溫飽,縣衙也可撙節支出,不至于寅吃卯糧。
因這些政令確實都見了效,溫承翰便上書至安州知府,知府大人下令全安州通行,溫承翰這個新上任的縣令也得到了上峰的賞識與嘉獎,在清河縣百姓心目中也真正成了個青天大老爺。
父親的聲望日漸升高,溫歲歲兩姊弟也因積極參與各項慈善活動,並游說城內富商仕紳鼎力贊助,推動慈幼堂、安養堂、惠民藥局等救濟貧苦百姓的設施,得到了民眾的愛戴。
為了賑災及消滅疫病,這段時日整個清河縣城由上至下皆是忙忙碌碌,負責主事的顧晏然更是率領張大壯等一群得力手下,忙得每日約莫只能睡上兩、三個時辰,他為縣衙及百姓勞心勞力,溫歲歲自然也有了理由隔三差五親手熬藥膳送去給他吃。
有清潤滋補的參竹煲老鴨,有養胃健脾的白胡椒豬肚湯,最常做的便是一道舒痹湯,對于緩解風、寒、濕所造成的痹癥,頗有良效。
「這舒痹湯是我用上好的蹄筋熬的,空閑時記得喝一碗,莫要只忙著工作,身子骨要顧好,況且這天越發寒涼了,你腿上的老毛病隨時會復發,更要精心照料著。」
每每送藥膳過來時,她總這樣嘮嘮叨叨地叮囑著,顧晏然不免感到些許不自在,也有些疑惑。
「你如何知曉我腿腳有毛病?」
她一凜,眸光閃爍,看似有些心虛。「總之你好好吃這些藥膳就是了,總是強身健體,于你有益的,對了,這藥膳也有張大哥的份,給他也喝一些,別說我偏心啊!」
她這般時常過來送藥膳,又或者找各種借口來協助處理一些瑣事,久而久之饒是粗線條的張大壯也看出了一絲端倪。
這日,正值臘月初八,今日溫歲歲不送藥膳了,改送一鍋臘八粥,兩個大男人在顧氏藥材行後院分了吃。
那熬得溫軟綿密的甜粥一入口,張大壯不由得一陣舒爽,登時就感慨道︰「你說這溫姑娘明明是個官家小姐,卻是日日鑽研這灶上的手藝,性格也挺好的,親切善良,一點沒有千金小姐的臭脾氣,將來不曉得誰能娶了她,這輩子可有得享福了!」
顧晏然聞言一凜,握著羹匙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停滯了一息,卻是故作若無其事。
張大壯見他沒反應,索性直接開門見山。「你也別裝傻,連我這個大老粗都看出來了,那溫姑娘肯定是相中你了。」
顧晏然默然不語。
張大壯繼續叨念。「照我說啊,頭兒,你們倆就好像那戲文上說的,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就是月老他老人家給牽的紅線……」
一根羹匙猛地塞進張大壯嘴里,他一愣,嗚嗚有聲地抗議著。
顧晏然冷冷瞥他一眼。「你這嘴就這麼閑不住?吃你的粥!」
張大壯吐出羹匙。「不是啊,頭兒,我這不也是為你的終身大事操心嗎?我知道你心里有個姑娘,可人家都已經走了,你還要為她守幾年?咱們大男人,老婆孩子熱炕頭,這輩子才有個盼頭啊!」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管好自己就好。」顧晏然看似冷漠。
張大壯仍不死心。「頭兒,咱們認識也有好幾年了,你別以為我看不出來,那溫姑娘三番兩次來見你,你要是真煩了她,早就把她踢到天邊去了,可你沒有,你容忍她找各種借口親近你,容忍她對你笑,向你耍賴,指使著你做這個做那個……你自己說說,你要是心里沒讓溫姑娘給佔了個位子,能到現在還舍不得推開她?唬人呢!」
顧晏然咬牙不語,心海倏地強烈翻騰起來,一只手下意識搗住胸口,撫著那根藏在懷里,一直隨身攜帶的木頭發簪。
張大壯見他神情郁郁,明白自己怕是戳中了他心頭痛處,倏地懊惱不已,恨不得打自己嘴巴。
「唉,我這人就是嘴賤,這嘴一天不胡叨叨些什麼就發癢……頭兒,你就當我沒說啊,別放在心上。」
怎麼可能不放在心上?
張大壯離去後,顧晏然獨自佇立原地,悵惘地出神。
片刻,他從懷里取出發簪,簪頭一朵栩栩如生的蘭花,正是他費盡心血所雕就的。
蘭花是她,發簪是他的情意。
他曾以為,此生不會再為任何女子而心動,可偏偏遇上了溫歲歲,一個與她的乳名同名的姑娘。
他不想耽誤這個對自己彷佛情根深種的姑娘,總想著應該遠離,卻又莫名地眷戀不舍。
他想,或許自己是將這姑娘當作是她的替身吧,因為這兩人的一顰一笑,有太多相似之處。
可不該是這樣的,溫歲歲不是程沐蘭,他也沒有資格將任何女子當成是她的替身……
是該做個了斷了。
當這樣的念頭浮掠過顧晏然的腦海,他竟感到一股強烈的心痛,難以呼吸。
☆☆☆
臘八節過後,天空一直是陰沉沉的,濃雲密布,卻也未曾再降下第二場雪,只是氣溫寒涼。
因溫炫生了場病二這幾日溫歲歲便一直在家里陪著弟弟,讀書給他听,待他病情稍微好些又逼著他練毛筆字,直把溫炫悶得恨不得自己的病快快好起來,好讓姊姊盡管去忙,別再這麼盯著他了。
其實他就是因為天氣冷犯了氣喘的老毛病而已,而且自從跟著師父練五禽戲,今年他犯病的癥狀已經沒以往那麼嚴重了,偏是家里人都緊張,不許他這樣不許他那樣,差點沒把他困在屋里悶到發瘋。
終于在今日,大夫宣布溫炫的病好全了,溫歲歲也終于放過弟弟一馬,一早便鑽進灶間蒸了好幾屜茯苓餅。
溫炫耐不住寂寞,聞著味道便跟進廚房來,見出籠的是自己素來愛吃的點心,大為驚喜。
「姊姊,這是給我吃的嗎?這麼多,我哪吃得完啊!」他笑得傻乎乎的。
「想得美!」溫歲歲沒好氣地賞弟弟兩枚白眼,從一旁捧過一個食盒。「這里頭才是留著給你和爹還有香姨的。」
「那其他的呢?」溫炫一愣,轉念一想,驀地恍然大悟。「不會是拿去給師父的吧?他哪吃得下啊,何況我記得他不怎麼愛吃這些甜食的。」
「他是不愛甜食,但我這茯苓糕只放了少許的糖,清糯不膩,是香姨特別教給我的秘方,好吃著呢。」溫歲歲有些得意地炫耀著,眉目之間恣意飛揚。
溫炫拿起一小塊茯苓糕咬著,見姊姊笑得甜,心頭倒有些發酸。「姊姊,你會不會對我刖父太好了?時常做些藥膳和吃食給他,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才是他的弟子呢!」
溫歲歲一凜,不由得有些心虛,眸光微微閃爍。「他是你的師父,也等于是我的師父呻,況且他這段時日為了咱們清河縣的百姓辛苦勞累,也算幫了爹爹大忙,我給他做點吃的心麼了,你和爹爹不也都有份?」
溫炫想了想。「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了?莫不是你認了人家做師父,心里還將他當成是外人?虧這幾日你病了還親自來探望你,還請了城里的好大夫來替你瞧病。」溫歲歲有理有據。
但溫炫听著總覺得哪里不得勁,眼珠滴溜溜地打量著自家姊姊,半晌試探地喚了一聲。「姊姊。」
「怎麼?」
「之前我們和師父一同幫著爹爹安置流民,日日踫面也就罷了,眼下事情告一段落,你熠老是送吃食給人家,再怎麼說師父總歸是個外男……」溫炫頓了頓,遲疑片刻,還是決定人著膽子問道︰「你不會是喜歡上人家了吧?」
溫歲歲聞言,臉頰倏地發燙,渲染開一抹淺淺的薔薇色,斂眸不語。
溫炫見狀越發感到心慌,不可思議地追問︰「姊姊,你不說話,不會真是被我料中了吧?」
溫歲歲深吸口氣,明眸揚起,目光堅定。「是又如何?」
「啊?」溫炫傻眼。
「你姊姊就是喜歡上人家了又如何?他性格沉穩,淵淳岳峙,又心存良善,難道不值得我以心相許?」
溫炫當然不會說不值得,事實上他也覺得師父這樣的男人世所少有,至少比起鄒大哥有情有義多了,只是……
「姊姊,爹若知道了會不高興吧?畢竟你已定了親事,況且爹向來疼愛你,他會答應將你許給一個商戶嗎?」
雖說大齊國並不會重農輕商,但商賈終究比不上做官的,溫承翰想必還是更看重有功名在身的文人。
「這個就不用你替姊姊擔憂了。」溫歲歲輕快地拍了拍弟弟的頭,粲然一笑。「來幫我將這些糕點裝進食盒,待會兒我要帶去慈幼堂的。」
「師父今日去了慈幼堂嗎?」
「嗯,據說那邊缺了個看守的門房,你師父親自把人帶過去了,順道也送些柴油米糧。」
溫炫忍不住贊嘆。「聖人有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許多人都是師父卻真的是身體力行,不只出錢也出力。
「所以啊,姊姊才會如此心悅于他。」溫歲歲眉目彎彎,眼神粲亮。
她喜歡他,不只在于他的孤傲,他的清冷,更在于他表相如此,內里卻擁有一顆溫熱的,對自己的手下、朋友從來都是照顧有加,對老弱幼殘也多所憐惜,並不輕賤。
能善待他人的人,力值得人善待。
懷著一顆飛揚的心,溫歲歲乘上自家馬車,帶了來到清河縣後,父親配給她的丫鬟丹橘,主僕倆往城南而去。
☆☆☆
城南有一座楓林山,以金秋時節滿山火紅的楓葉而聞名,半山腰有一排空屋舍,原是位于山頂的佛寺建來做為香客休憩用,後來被縣衙征收設立了慈幼堂,專門收留于此次水災中失去父母親人的孤兒。
這所慈幼堂可以說是顧晏然一手促成的,因此他也格外上心,時不時便前來探視,關切運作的情況。
溫歲歲讓車夫在山下等著,雇了個幫忙扛東西的腳夫,和丹橘帶著自己做的茯苓糕並幾箱城中富戶捐贈的舊衣物和玩具來到慈幼堂,打听之下才知顧晏然去了山頂的佛寺,她陪著孩子們玩了一個多時辰,一直等不到顧晏然歸來,不禁有些坐立不安。
忽地,有個孩子看著窗外喊出聲。「下雪了!」
屋里二十幾個孩子頓時興奮不已,紛紛擠到窗邊看,有幾個調皮的不顧負責看顧他們的師長勸阻,非要到屋外奔跑跳躍,玩得不亦樂乎。
溫歲歲也來到窗邊,望著雪花紛飛,大地漸漸裹上一層銀妝,心頭卻是牽掛著那個遲遲未歸的男人。
他下山了嗎?會不會正走在半路上?雪越下越大了,听說越往山頂的山路越不好走,他不會出什麼意外吧?
越想越是憂心,溫歲歲吩咐丫鬟。「丹橘,你去灶間幫我看著藥膳的火,我出去一會兒。」
「小姐,您要去哪兒?」
「我去等等顧公子。」
丹橘頗有眼色,服侍了小姐一段時日,看得出來她對顧公子有意,也知曉顧公子對小姐與少爺有救命之恩,且又得到老爺的賞識,便識趣地不再多問,自去灶間忙碌。
溫歲歲披上一件海棠紅的羽緞斗篷,撐著一把繪著江南煙雨的油紙傘來到屋外,和看門的老僕說了一聲,獨自往那條上山頂的小徑走去。
起初她只是在小徑旁等著,只見楓樹枝頭薄薄地積了層雪,接著那雪越堆疊越厚,天色越發灰蒙蒙的。
她心口怦怦地跳,總覺得有股不祥的預感,一股沖動襲上來,待她回過神時已走在上山的路上,踩著濕滑的薄雪,小心翼翼地前進。
楓林夾道,小徑蜿蜒,驀地她腳下一空,一個踉蹌,整個人便不由自主地往前撲倒,危急之際她本能地伸手一抓,抱住一棵細細的樹干,人是站穩了,可腳踝也扭傷了。
她忍痛想繼續走,可雪地濕滑,才往前走了幾步便驚險萬分,她不得不蹲下來揉著自己疼痛的腳踝,一時無計可施。
顧晏然從上方走下來時,望見的便是這一幕,茫茫雪地里,一個紅色倩影蜷縮于樹下,宛如在這銀白的世界里,一朵紅梅獨自吐露芬芳。
顧晏然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誰,心韻跳漏一拍,不知是驚還是怒。
他大踏步走過去。「你怎麼會在這兒?」
溫歲歲仰起雪白的臉蛋,看見自己一心掛念的男人,登時歡喜,笑容如春光明媚。「顧晏然!」
他沒回答,直勾勾地注視著她,墨眸深邃如海。
他好像……是在生氣?
溫歲歲心一跳,嗓音下意識地軟糯起來。「我的腳扭了,好痛喔。」
他劍眉一挑。「又扭了?」
「這次是真的!」她理直氣壯地強調。
上回在春溪縣,她是借酒裝瘋在鬧他,可這回是真扭了,她可沒騙他。
姑娘嬌俏地嘟了嘴,看似委屈,顧晏然發覺自己就是無法對她做到全然的冷漠,暗暗嘆了口氣。
「誰叫你上山來的?不曉得雪地里走山路危險嗎?」
「人家擔心你嘛。」她小小聲地解釋。「我和家里的丫鬟送吃食和舊衣裳去慈幼堂,他們說你去山頂的佛寺了,我見雪越下越大,擔心你被困在半路上,所以就來接你了……哎呀,我的傘呢?」
她左顧右盼,見油紙傘被自己拋在不遠處,伸手過去欲拿,他搶先一步彎去,將傘撿起,在她頭頂撐開。
圓形的傘面擋住了一朵朵飄落的雪花,彷佛展開了一個溫暖安逸的世界,她在傘下無憂無慮,只須仰頭看他,看這個守護自己的男人。
她覺得安全了,便又軟綿綿地撒嬌起來。「顧晏然,你怎麼才回來啊。」
他心弦一緊,目光下意識地飄移,半晌才朝她伸出手。「先起來吧。」
她看了看那厚實的大掌,指間還有幾個弓箭磨出來的薄繭,十指修長,骨節分明,這是雙好看的手,好看又溫暖。
柔萸緩緩探出,搭上他的手,卻不是偎在他的掌心,而是與他十指交扣。
他有些震驚,愕然望向她。
她抿唇一笑,心甜也害羞,卻仍堅持緊緊扣著他。「你牽著我走,不許放手,不然我可是會跌倒的。」
這話半撒嬌半威脅,顧晏然一凜,拿她沒轍。
「走吧。」
他牽著她的手,讓她稍稍扶握著自己半邊臂膀,帶著她緩緩地往山腰處走,傘面不夠大遮不了兩個人,他悄悄將傘面移向她,將她護得周全,自己半邊肩膀卻是落了雪,濕濕涼涼的,他也渾然不在意。
兩人並肩而行,男人披著玄黑大蹩,女人一身嬌俏的海棠紅,相互輝映,身影如此親密和諧。
驀地,一陣狂風大作,雪粒如冰珠一顆顆地打在兩人臉上,漸漸地便有些視線不明。
顧晏然皺了皺眉,展臂替身旁的姑娘遮擋風雪,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嗯,我沒事。」她故作輕快地應道,可他分明瞥見她秀眉緊顰,顯然正勉力忍著痛楚。
大雪紛飛,兩人行走越發艱難,顧晏然想了想,帶著溫歲歲走上另一條岔路。
她覺得奇怪。「這不是下山的路啊,要去哪兒?」
「你腳上有傷,不便行走,前頭有一間小屋是給山上的獵戶休息的,我們去那兒暫時躲一躲,避過這陣風雪。」
他撐著傘,用自己的臂膀護著她冒著風雪往前,約莫半盞茶時間,兩人躲進了小屋里。這屋子是由木頭搭建的,屋內空間不大,只簡單地搭了張木床,一張木幾,幾張椅子,牆邊還挖了個能燒火的爐子,堆著一捆一捆的干木柴。
溫歲歲腳踝痛著,一進小屋便自行月兌了斗篷,坐在床邊休息,顧晏然也解開大髦,抱起一捆柴薪點燃火摺子。
柴禾熊熊焚燒,室內冰冷的空氣頓時就暖和了起來,顧晏然轉頭見溫歲歲安靜地坐著,一副乖巧溫順的模樣,心頭不由得一軟。
他身上帶了個水囊,此刻里頭的姜茶仍是溫熱的,遞給溫歲歲。「喝點姜茶,暖暖身子。」
「你自己喝吧,我還不渴。」她擔心這水囊里的茶水不夠,別是她喝了幾口,他就沒得喝了。
彷佛看透了她的憂慮,他淡淡一笑。「放心喝吧,這水囊裝滿了的。」
「嗯。」她這才接過水囊,頗為節制地喝了一口。
顧晏然拉了張小板凳,在她面前坐下。
溫歲歲愣了愣。「怎麼了?」
「你不是歲了腳嗎?我瞧瞧。」他從懷里掏出一個藥瓶。「這是推拿的藥油。」
她訝然。「你怎麼連這個都有啊?」
「我今日便是送這些常備的藥材和傷藥去慈幼堂的,順手就留了一瓶。」他瞥她一眼。
「你要自己月兌鞋,還是我幫你月兌?」
他問話的口吻怎能如此自然啊?
她有些哀怨,難道只有她覺得他替她推拿腳踝是一件很曖昧很羞人的事嗎?只有她的小心肝跳得亂七八糟的?
溫歲歲嘟了嘟嘴,小小聲地嘟囔。「我自己來。」
她理了理裙裳,略側過身,遮遮掩掩地月兌了棉靴。
「襪子也得月兌。」他提醒。
「……知道了。」她悶悶地應了一聲,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把羅襪也月兌了,露出一只光潔瑩白的腳丫,腳趾一個個猶如珍珠似的,透著粉女敕的顏色,足弓形狀玲瓏,線條秀氣縴美。
正常男人看到這般縴巧的女敕足,怕是早就心猿意馬了,偏他還能板著一張臉,眉眼不動地只盯著她瘀腫的腳踝,像老夫子似的訓斥。
「都腫成這樣了,怎麼不早說!」
怎麼說嘛,方才兩人可是頂著風雪行走,總不能還像上回似的耍賴要他捎吧?那可不累壞了他!
溫歲歲眼神閃躲,貝齒輕輕咬著櫻唇,一語不發。
他又看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說什麼,倒了些藥油在掌心抹開,就伸手握住她的腳踝。
「哎呀!」她心韻頓時跳漏一拍,下意識想躲,只覺得被他大手圈住的肌膚整個發燙起來。
他卻稍稍加重了手勁,不許她躲。「怕痛也忍著。」
她才不是怕痛呢,是怕羞!
溫歲歲在心里暗自月復誹,他卻像是絲毫未曾察覺她的羞澀,一本正經地替她揉起腳踝,她咬唇忍著痛,更必須忍著的是那一陣陣異樣酥麻的感覺。
這人真討厭啊!
她默默在心里暗罵,偷偷瞪了男人一眼,卻意外地瞥見他耳根似乎隱隱地泛紅,她再仔細一瞧,他握著她腳踝的大手也不是那麼穩定的,偶爾會發顒。
原來他也緊張啊,真會裝呢!
確定了顧晏然並不如表面那般鎮定,溫歲歲心口頓時就軟融融的,凝睇他的眼神也不知不覺地溫柔起來,蕩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其實啊,她能感覺到這男人對她也是有意的,他心里有她。
溫歲歲甜甜地抿唇微笑,漸漸地忘了害羞,只想和這個男人再更親近一些,再多了解他幾分。
「我問你啊,你為何要對慈幼堂那些孩子那麼好?」
他動作一凝,很快地又繼續推拿起來。
沒等到他的回應,她也不氣餒,自顧自地猜測起來。「是不是那些孤苦無依的孩子讓你特別地感同身受?你以前吃過在外邊流浪的苦吧?」
類似的問題,其實在前世她就曾以國公府小姐的身分問過他,只是他總是淡淡地帶過,不願多提。
這回他有了反應,語音微微干澀。「為何要問這些?」
「我好奇啊,不能問嗎?」
顧晏然心弦一動,抬起頭來,與一張神態似撒嬌似俏皮的容顏相對,那瀲灩著盈盈水波的明眸格外柔情。
他一凜,又斂下眸。
「這樣吧,你不肯說,那我來說,你只要點頭或搖頭就行了。」她自顧自地訂了規則,也不等他同意,嬌脆的聲嗓便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叮咚不休。「你幼年時出身于耕讀世家,牛也是個興旺的家族,家中長輩應該頗有學識,才替你取了個這麼好听的名字,布政施,海內晏然,你家中的長輩必是對你有大期許的。」
他默然不語,替她推拿腳踝的動作卻有些凝滯起來。
她知道自己肯定猜對了,大著膽子繼續說道︰「可惜家鄉遭了災,又有外族入侵,戰火綁,餓殍遍野,流民四起,家族長輩便決定南遷,孰料在路上失了防備,遭到賊寇搶劫,和親人失散了,混入流民堆里,一路行乞,勉強保全自己……」
他不只是混入了流民堆,甚至差點死在一群餓昏了頭的流民手里,他們想將他炖了吃,吃夜月兌逃,卻是四顧茫然。
溫歲歲打量著顧晏然逐漸冰冷的神情,她知道自己又猜對了……事實上也不完全算是,前世她曾悄悄命人去調他的過往,雖然得到的信息不多,總也是有了大致的輪廓。
她為他心痛,嗓音都有些低啞起來。「你可曾嘗試去尋找自己的族人?」
他默然片刻,接著深吸口氣,嘴角扯開一抹自嘲的弧度。「自然是尋過的,我是顧家大爛子,這幾年透過各種關系打探過,二房、三房確有幾個叔父順利到了南方。」
「那……大房呢?」
「除了我,再無一人存活。」
看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猶如一塊巨岩沉沉地壓在溫歲歲心上,她明白,這男人的心情必不如表面這般淡然處之。
「對不起。」她吶吶地道歉,心里火燒火燎似的,萬分煎熬。「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卻像是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你猜對了,我會特別關心慈幼堂那些孩子,是因為我曾有過與他們相類的經歷,在每一個絕望的日日夜夜,我總是想,要是有誰能伸手拉我一把就好了……」
後來,他也真的等到那個人,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她將他從雪地拉起的那一瞬間,對他而言便是無盡的永恆。
顧晏然下意識地伸手模了模藏在懷里的那支蘭花木簪,收起藥瓶,站起身,低聲叮嚀。「你好好歇著,別亂動,免得又拉扯到傷處。」
「嗯。」她穿回羅襪,將裙裳小心翼翼地拉好,覆蓋自己的腳丫。
驀地,木屋外牆一聲砰然巨響,嚇了溫歲歲一跳,凝神靜听,屋外狂風陣陣呼嘯而過,顯然風雪越趨劇烈了。
她喃喃低語。「風雪那麼大,我們會不會趕不及在入夜前回到慈幼堂?」
顧晏然走向被風吹得啪啪作響的木門邊,將門問扣緊,又仔細檢查過窗戶。「幸好這屋子的門窗還堪用,要是真來不及回去,也只能在這兒過夜了。」
他有些憂心,她倒是暗自雀躍起來,她一直盼著能和這男人獨處,眼下可不正是一個大好機會?
溫歲歲尋思著,櫻唇不禁勾起淺笑。「你肚子餓不餓?」
他搖了搖頭。
「你不餓,我可餓了。」她俏皮地眨眨眼,從懷里取出一包油紙,里頭是幾塊茯苓糕。
「我帶了這個,你吃不吃?」
他看了一眼。「這是……茯苓糕?」
「嗯,我做的,也嘗過了,特別好吃喔。」她邀功地笑笑。見他沒反應索性拈了一塊,招手要他過來。「我沒多放糖,不甜的,你嘗嘗看。」
她不容拒絕地緊盯著他,顧晏然沒轍,只得上前接過她手中那塊茯苓糕,咬了一口。
「好吃吧?」
「嗯。」他細細咀嚼,確實綿密爽口。
「你喜歡,我下回還做給你吃。」她笑得甜蜜蜜。
下回還做?顧晏然心一跳,他深深地注視她,心頭五味雜陳。
她察覺他奇異的眼神,愕然不解。「你怎麼了?干麼這樣看我?」
他悄悄捏握了下掌心,淡聲揚嗓。「再過幾日,我便要離開清河縣了。」
她驀地倒抽口氣,胸口劇震,難以置信地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