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伴君行 第八章 路途不平靜 作者 ︰ 季可薔

「我不想嫁給自己不愛的人!」溫歲歲直視著眼前的男人,信誓旦旦地強調。

她的眼神粲亮如火,焚燒著強烈決心,秀眉微微挑起,是堅定也是屬于女兒家的驕傲。

而那如櫻瓣粉女敕的唇挑起一個美妙的弧度,著淺淺笑意,有些撒嬌,有幾許淘氣,令人心猿意馬。

這樣的驕傲、這樣的笑容像極了她,像那個他無法靠近卻也永遠放不下的她。

顧晏然頓時有些慌,明知不該有這般的聯想,明知這或許只是他求而不得後產生的幻覺,可這一刻他確確實實在眼前這姑娘身上看見了另一個女人的影了。

不該是這樣的,他不能由著這樣的幻影牽制自己,更不能讓這個坦率純真的姑娘將一腔熱情浪費在他身上。

顧晏然全身繃緊,藏在衣袖下的大手捏握成拳,良久才澀澀地揚嗓。「我心里……有個人。」

溫歲歲呼吸一凝,心韻不由自主地奔騰起來,她緊張地繃著嗓音。「你的意思是,你有心悅的姑娘了?」

「是。」他微微頷首。

「那人是誰?」她迫不及待地追問。「為何你不和她在一起?」

他沉默片刻,俊唇一扯,滿是苦澀。「我並不曾向她表白過。」

「為何不表白?」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質問起他,為前世那個早逝的自己感到委屈,更為他直到此時依然放不下那個自己感到心酸。「既然你心悅于她,就該跟她說明白,再怎麼樣也不能不辭而別啊!」

顧晏然聞言,胸口劇震。「你怎麼曉得我是悄悄離開的?」

凌銳的眸光宛如利箭,直直朝她逼過來,她心韻急跳,暗惱自己竟在無意間露了餡,有些慌亂地編著理由。

「我……我猜的!不行嗎?」越是心慌,表面就越要裝得理直氣壯,潑辣得像河東獅吼。「你這麼一個又笨又可惡的悶葫蘆,不跟人家姑娘家表白情意,一定是一個人偷偷溜走了!」

他果然被她震住了,一時怔愕無語。

她索性單手授腰,另一手點了點他厚實的胸膛。「被我猜中了吧?是不是?」

是。

顧晏然澀然地尋思,當年他的確是不告而別的,可並非出于自願,他原也想在臨走前和她見上一面,至少留下一封信,只是……

回憶里,一個按品盛裝的中年男子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而他只能溫順地跪在地上,任由對方恣意地羞辱痛罵。

只因為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國公爺,而他不過是國公府撿回來的一個馬奴,若不是國公府的嫡小姐在年幼時對他仲出援手,他早就餓死在那片冰天雪地里。

小姐如天上的雲,而他是地上的泥,他何來的資格讓潔白的雲染上了污穢的泥。

「你說,為何要不辭而別?說啊!」眼前的姑娘仍憤慨地逼問著他,不得到答案不干休。

他自嘲地扯了扯唇。「因為我配不上她。」

「什麼配不配的?」他不回答時她心急如焚,他回答後她又為這個答案氣憤難抑。「你真是個懦夫!若你果真對她有意,若她果真是你此生割舍不下的意中人,至少你應該對她表白心意啊,讓她能有個選擇,而不是孤伶伶地被你拋下!」

她一股腦兒地沖口而出,字字句句都是來自她內心最深處的吶喊,是她藏了兩世的怨憤。

可顧晏然只是淡淡一笑,那樣清冷,犀利中有著不可言說的惆悵。「我憑什麼做她的選擇?當時我只是個家奴,不曾建功立業,即便我對她表明心意,也不過是徒增她的困擾而已。」

「怎麼會是困擾?你又怎麼知道她不會也偷偷喜歡著你?」

「她不可能喜歡我。」

「怎麼不可能?」

這傻瓜……大笨蛋!簡直氣炸她了!

「正如我心里有她,她心里也有個人,那人與她從小便定了親,門當戶對,她一直等著對方來娶她,和那人……」歲歲長相見。

他將最後這句咽回喉嚨,順著食道而下,狠狠灼燒著心口。

溫歲歲瞪著他,霎時也感到惘然,他不曾出口的這句話她卻已听得清清楚楚,強烈的懊悔因而襲上心頭,揪著她幾乎不能呼吸。

「你就沒、就沒想過說不定只是你誤會了呢?說不定是那姑娘太傻,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她弱弱地反駁著,說到後來聲嗓細不可聞。

顧晏然沒察覺到她的心虛,嘴角的那絲笑更犀利了,不是針對她,刺痛的是自己的心,自己的神魂。

「即便真有那萬分之一的機會,她心里也有我,我與她也是不可能的,她是嬌養的閨閣千金,難道我能讓她跟著我過餐風露宿的生活?我只有先月兌了奴籍,只有先拼出一個功成名就才能昂首與她說話,許她一個安穩的未來……」

溫歲歲怔怔地望著眼前這男人,驀地恍然大悟,所以他當年離開,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配得上她,為了能有底氣與她平起平坐,才不惜豁出去,上戰場搏命。

他在前線殺伐拼搏,日日在刀鋒上舌忝血,命在旦夕,她在後方嫁做他人婦,心里還怨著他,直到死後才看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是傻,傻在不該將滿腔痴情浪擲于她這樣沒心沒肺的人身上,傻在明明她都離開人世了,他仍執著不忘,到如今還牽掛于心。

她不覺紅了眼眶。「對不起。」

他一愣。

「都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了你。

她含淚睇他,迷蒙的眼眸似有千言萬語,他怔了怔,竟有股沖動想伸手模模她的頭,安慰她不必傷感。

他緊緊捏握自己的手,不許自己輕舉妄動。「你無須向我道歉,這與你無關,正如你所言,是我太膽怯,錯過了向她表白的時機。」

「你不明白……」

這一切當然與她有關,因為她就是是程沐蘭,可她不能說。

溫歲歲眨了眨濕潤的羽睫,讓淚水風干,她不能哭,哭也無用,所有前世錯過的,今生她必要追回。

她揚起秀致的臉蛋,對他綻開帶著些許傻氣的笑容。

他怔忡地望著她,又哭又笑的,這姑娘簡直令人莫可奈何。

「走吧!」她笑嘻嘻地朝他揮了揮手,方才還沉重的氣氛被她輕盈歡快的步履一踏,轉瞬間消逸無蹤。

回首見他愣在原地不動,她還催促。

「走啊!你不想回客棧嗎?喔我知道了!」她回到他身前,踮起腳尖,像要看清楚他臉上表情似的。「你舍不得吧?那張麗娘顏色挺好的,人家都對你主動示好了,你心里是不是想著干脆和她來一段露水姻緣啊?」

這話分明是在捉弄他,顧晏然惱了。「溫姑娘!」

「歲歲。」她笑咪咪地糾正。

他一愣。

她伸手拉住他胸前衣襟,明眸流光熠熠。「叫我歲歲,否則你以後喊我,我不一定應你喔,到時你可莫怪我耳背。」

她靠他極近,只養寸許就能鼻息相聞,他甚至都能感覺到從她身上傳來的那股淡雅撩人的馨香。

他瞬間臉熱,扯開她的手。「姑娘喝多了。」

「我沒喝多,才幾杯酒,醉不了我!」她認真地強調,芙頰生暈,也不知是凍紅的,還是真有醉意。

他暗暗嘆氣。「晚了,回客棧吧。」

「啊?你說什麼?」小手在弧形優美的耳朵旁張開。「我听不見。」

這是故意裝傻呢!

顧晏然冷瞪溫歲歲一眼,轉身就走。

她微愣地看著他的背影,筆直挺拔,身姿如松,多迷人的背影啊,每走一步都宛如踏在上,她能想像這樣的他在戰場時是如何百折不撓,絕不向任何敵人屈服。

那對她呢?也不屈服嗎?

發了好一會兒花痴,她才陡然回過神來,只見他背影越發遠了,不覺有些嗔惱,嬌聲揚嗓。「喂!你等等我啊!」

他身子微頓,卻沒停下步伐,彷佛置若罔聞。

還真不等?

溫歲歲咬牙,眼珠靈動一轉,忽地雙腿一軟,蹲在地上哀喊。「哎呀,我的腳好痛啊!」

顧晏然倏然停步,轉過身來,見那覆在斗篷下的俏人兒縮成一團,整個人顯得更嬌小了,不由得胸口一緊,快步回到她身前。

「怎麼了?」

「我的腳扭了。」她仰起白女敕女敕的臉蛋,小嘴嘟著,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都怪你,走那麼快,都不等我!」

他眸光一暗,總覺得她這番作態,十有八九又是在戲弄他。

「真的不能走了嗎?」

「不能!好痛!不想走!」她再三強調。

「那我去找一頂轎子……」

「這麼晚了,哪還有人出來抬轎子?」她很不給面子地反駁。

他驀地感覺額角微微抽痛。「那你意欲如何?」

靈動的眼珠一轉,接著,兩條縴秀的藕臂伸向他。

他一凜。「怎麼?」

「背我。」她嘻嘻一笑。

他愕然倒抽口氣。「你說什麼?」

「我要你背我。」她眉目彎彎,笑得更恣意了,明顯就是在對他耍賴皮。

他更頭痛了。「溫姑娘……」

「歲歲。」她糾正。

他強忍嘆息。「莫要胡鬧了。」

「我沒胡鬧啊!」見他不買單,她索性將雙手撐在圓潤的膝頭上,托著緋紅的香腮,鬼靈精地朝他搧了搧卷翹的睫毛。「你不想背我嗎?」

他以沉默代替回答。

「真的不想?」

他依然不說話。

「好吧,那就不勞煩閣下了!」她拍拍手,翩然起身。「我找別人幫忙!」

顧晏然一震,還來不及分辨溫歲歲這話是何含意,傲嬌的姑娘已經扶著一條腿,看似一拐一拐地走向一旁路過的一位年輕公子。

公子一襲寶藍色的錦裳,腰間墜著玉佩,面色紅潤,身材圓滾滾的,臃腫得像一顆行動的球,顯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少爺,明明天涼了,手上還握著一把折扇輕搖,做足了風流姿態。

起先那藍裳公子乍見一個男人拍了拍自己肩膀,還覺得頗奇怪,防備地往後一退,但美人一開口,嗓音嬌脆,如黃駕出谷,霎時便恍然原來是個易釵為弁的女紅妝。

「這位公子,你曉得城門附近的悅來客棧嗎?可否送我一程?」

藍裳公子目露驚艷,左右看看,有些不敢相信地指向自己。「姑娘,你是在同我說話?」

「是啊。」溫歲歲巧笑嫣然。

藍裳公子聞言大喜,長這麼大,這還是初次有良家女子在街邊向他搭訥呢,就連他去百花樓灑銀兩,樓里的姑娘還嫌他腦滿腸肥,上不得台面。

「姑娘,你一個人?」藍裳公子喜得雙眼都眯成縫了。

「我的腳扭了,走不動路,可否勞煩公子送我回客棧?小女子感激不盡。」

「姑娘客氣了,佳人有難,在為男子,豈能視若無睹,自是必須鼎力相助的……」

「不必了!」

藍裳公子才剛擺出準備英雄救美的姿態,就被一道嚴厲的聲嗓潑了冷水,他嚇了一跳,呆呆地望向忽然逼臨自己的男人,只見這人渾身肅殺,臉色陰沉得厲害,眸光如刃,銳氣凌人。

「她有我。」顧晏然手臂一展,將溫歲歲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分明不許任何人覬覦。

藍裳公子被他一瞪,冷汗涔涔,頓時慌亂起來。「姑、姑娘,這是……你的朋友?」

溫歲歲沒立刻回答,似笑非笑地睨了顧晏然一眼,靈慧的明眸眨呀眨的,像是在考慮著自己要不要否認。

顧晏然一眼便看透她的企圖,警告地擰了擰眉。

溫歲歲輕聲一笑。「算是認識的人吧。」

還真認識啊。藍裳公子臉色發苦,為自己稍縱即逝、根本來不及抓住的艷福哀嘆。

他被顧晏然冷冽的氣勢所震懾,越發緊張得有些結結巴巴。「那、那既然姑娘的朋友來了,恕在下告、告、告辭!」

語落,他也不等佳人反應,直接溜之大吉。

溫歲歲好氣又好笑,眸光流轉,嗔視一旁肅然挺立的男人。「你不是不想理我嗎?」

能不理嗎?才一個閃神,她就渾不知羞地跑去勾引旁的陌生男子了!

顧晏然咬了咬牙,心下懊惱,表面卻是故作淡定的在她身前蹲下。「上來!」

男人寬廣堅挺的背主動折彎,縱容她的依賴。

溫歲歲滿意地微笑,眸光似水,蕩漾著連她自己也未察覺的柔情,她也不拿喬,溫溫順順趴上他的背,玉手軟軟地勾住他頸脖。

「我就知道,你不會舍得丟下我不管的。」

馨香的蘭息在他耳畔曖昧地吹拂,顧晏然覺得又癢又熱,只能強迫自己忽略那磨人的滋味,托住姑娘雙腿,將她穩穩地擔起來。

他一步一步緩緩地走著,怕搖晃了她,每踏出一步都小心翼翼。

可她還要調皮地鬧著他。

「顧晏然。」她又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我告訴你啊,我是真的不喜歡鄒文理,一點都不喜歡,我喜歡的人是……」

「閉嘴!」他低聲喝叱,勉力壓下想揉耳朵的沖動。

她卻似是看透了他的窘迫,脆聲一笑,小手淘氣地揪了揪他耳垂。「你不想听啊?沒關系,遲早有一日你會听的,我呢一定會等到那一日,所以你認命吧。」

說著,她再度貼近他頸側,柔軟的唇瓣有意無意地擦過他敏感的耳垂,激起一陣酥麻的顫栗——

「你,擺月兌不了我的。」

☆☆☆

「你,擺月兌不了我的……擺月兌不了我……擺月兌不了……我的天哪,溫歲歲,你簡直是瘋了!」

深夜,客棧小院,西廂房,溫歲歲躺在榻上,久久無法入眠,抱著被子輾轉反側,恨不得把自己卷成一顆蠶蛹。

瘋了,瘋了,真是瘋了!顧晏然肯定被她嚇呆了吧?他一定想著這輩子就沒見過哪個姑娘家如此厚顏無恥……

「嗚……好丟臉喔!」

溫歲歲整個人縮在被子里,臉頰發燒,心口怦怦跳,全身血流都不由自主地沸騰著,這一刻她好後悔。

或許正如他所言,她是酒喝多了才會忽然那般大膽……不對,也不是,她真沒喝醉,就是想借著酒意鬧一場,盼著能勾著他心猿意馬,至少讓他明白,她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的。

思及此,溫歲歲驀地扯下被子,拍了拍發燙的臉頰,努力振作起來,為自己打氣。「溫歲歲,你沒錯,你這是勇敢向自己心愛的人告白,這麼做很好,值得稱許!」

是啊,她為何要害羞,為何要後悔呢?

不就是因為前世留下了遺憾,才立誓今生一定緊抓著他不放嗎?所以她沒做錯,就應該這麼做!

溫歲歲振奮起來,一時羞惱,一時又歡喜,一時又甜蜜地回想著與顧晏然的種種曖昧,以及他好似也有些羞澀的反應,自顧自偷笑著。

一夜思昏昏,隔天早上,她便晏起了,急急忙忙梳洗過後打開房門,才發現其他人都已用過了朝食,連行李都收拾好了。

「姊姊,你總算醒了。」溫炫迎過來。「師父說了,等你醒了用過朝食,我們就上路。」

溫歲歲有些尷尬。「怎麼不早點叫醒我?」

「是師父說你昨晚睡得遲,讓我們不要吵你。」溫炫忽然壓低了嗓音。「姊姊,你昨晚偷偷溜出客棧了對吧?你是不是去找鄒大哥?」

「嗯,不過沒見到人。」

「我猜也是,師父和張大哥一大早就出去了,把城里所有客棧都問了一遍,探听鄒大哥他們的下落。」

溫歲歲聞言一驚,急忙追問︰「那他們可找到人了?」

「未曾。」一道清冽的聲線淡淡揚起,猶如飛泉碎玉。

溫歲歲回頭一看,正是顧晏然,著一襲便于行動的勁裝,身姿英挺,緩緩朝她行來,身旁還跟著龍行虎步的張大壯。

也不知怎地,溫歲歲當下就斂了眼眸,不敢直視這個昨夜才被她鬧過的男人。

顧晏然見她神色微窘,一時也愣了,步履稍稍遲滯。

倒是一旁粗神經的張大壯絲毫沒察覺兩人之間異樣的氛圍,大大咧咧地就說道︰「溫姑娘,我頭兒說你那位溫侍郎府的族兄也來這春溪縣了,本來是想著可以讓你們親人見個面,誰知道出去轉了一圈,才知道你那族兄今兒天還沒亮,就跟他那個姓鄒的好朋友坐著馬車出城了……唉,害咱們白白瞎忙活!」

溫歲歲一听張大壯這麼說,就曉得顧晏然並未提及鄒文理與她是定過親的關系,張大壯怕是只以為她想見的是侍郎府的親人。

「溫姑娘,要是你真想見你那族兄,咱們早點上路,快馬加鞭,應該還能趕上他們。」

「不用了。」溫歲歲毫不猶豫地婉拒。「我那位族兄想是回京城去的,和我們不同路,不必特意追趕。」

顧晏然深深地看她一眼。「你真的不想見?」

她知道他問的是鄒文理,而非溫正則。

她搖頭,唇角揚起一絲自嘲的笑意。「不見也罷,待我與父親商議過後,這事自然會有個決斷。」

反正見不見她都是要退親的,她就差沒直接坦率地對這男人表明這意思了,也不曉得他溫歲歲有些幽怨地瞥了顧晏然一眼,後者仍是神色淡淡。

「嗯,那就先在這城里采買一些食水用品,巳時正再出發,正好你也先用點朝食。」

這是听明白她的意思了。

溫歲歲粲然一笑,心情轉瞬就飛揚起來。「就這麼辦!」

☆☆☆

江北安州,清河縣,縣衙。

因水患造成嚴重災情,為了安置流離失所的百姓,溫承翰連日都忙著處理各種公務,像只陀螺轉個不停,漸漸地有些心力交瘁。

更別說日前,徐管家還送回一個壞消息——他的女兒和兒子竟然遇上了馬賊,意外墜落深谷,如今下落不明!

一頭是公事,一頭是私情,雙重的煎熬,溫承翰只覺得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恨不能將自己掰成兩半,親自去救回孩子。

「老徐,京里那邊還沒人送信過來嗎?」他每一日都會問被他派去城門附近守候的老僕。「有沒有歲歲和阿炫他們的消息了?」

每一日,徐管家都會為難地搖頭,一張本就歷盡風霜的老臉爬滿了擔憂的細紋。「老爺,您莫要著急,小姐與公子墜崖的時候,是那位姓顧的壯士拉扯著他們,那位張壯士也說了,顧壯士以前是上過戰場的,武功身手都挺好,有他護著小姐和公子,他們會安然無恙的。」

「就怕那位顧壯士自己都自身難保,還怎麼護得了歲歲和阿炫!」溫承翰依然心急得團團轉。「怎麼京城那邊至今也都杳無音信呢,侍郎府那樣的能耐,難道至今還尋不到我兩個孩兒?」

侍郎府那邊有沒有將這事放在心上還兩說呢。

徐管家憶起當時遭遇馬賊時,侍郎府那些下人背主的作為就不免心寒,可也不敢多嘴,怕老爺一時急火攻心,身子更撐不住。

「老爺,咱們且耐心再多等兩日,一定會有好消息傳來的。」他只能這般勸慰。

溫承翰皺眉一想,沉聲嘆息。「也只能如此了,只盼兩個孩子的娘親在天上能保佑他們平安歸來。」

正說著,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有個衙役慌慌張張地奔進來。

「大人,不好了!」

溫承翰一凜。「怎麼回事?」

「是、是疫病……」衙役臉色發白,嗓音慌得直發抖。「疫病……爆發了!」

「什麼?」溫承翰震驚難抑,眼前陡然一黑。

☆☆☆

不對勁。

自從那日從春溪縣城出發後,顧晏然一行人兼程趕路,越是靠近江北地界,越是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氛圍。

路上的災民變多了,扶老攜幼一個個衣衫破舊,身上髒兮兮的,形容極為狼狽,有的推著推車,車上放了些鍋碗瓢盆之類的家當,有人卻只能徒步行走,捎著幾個包袱,顯然是大水泛濫時什麼都來不及收拾,便遭受到家破人亡的沉重打擊。

這些災民一路向南,有部分則轉往東去,應是奔著京城的方向,但無論如何百姓都是安土重遷的,輕易不肯離開家鄉,會淪落到成為流民,顯然是在發大水的安州府轄下並未得到妥善的安置。

而更令人心驚膽顫的是這一路上漸漸地能看見路邊橫七豎八地躺著些尸體,即便是還有力氣行走的流民,有不少也臉色發黃,不時會停下來咳嗽、嘔吐,甚至月復瀉,分明是得病的癥狀。

一察覺到不對,顧晏然便立刻命眾人在口鼻處蒙上布巾,全身上下都盡量包覆起來,以防蚊子叮咬,食用水也務必煮沸,絕不能生飲,時時都要用皂角洗手清潔。

溫炫幾次忍不住好奇,想掀開馬車布簾探視車外情景,都被顧晏然厲聲喝止了,更不許眾人去接近災民。

這日因路上遇到一群行乞的流民糾纏,耽誤了時間,眾人不得不在野外露宿,燃起了篝,顧晏然和張大壯就各自拿著刀和弓箭,緊繃著精神守夜。

「是疫病吧?」溫歲歲端著一碗湯坐到顧晏然身邊,低聲問道。

顧晏然接過湯碗,默默喝著,點點頭。

「瞧那些流民的樣子,像不像是瘧疾?」她試探地問。

他一凜,望向她的目光有些訝異。「你知道這病的癥狀?」

「嗯。」

「如何知曉的?」她一個官家小姐,總不會曾接觸過那些得了疫病的人吧?

溫歲歲看出顧晏然眼里的好奇,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

其實她是以靈魂的形態跟在顧晏然身邊那兩年見識到的,那時她悄悄伴著他走過了許多,看過市井繁華,也見過底層百姓的疾苦。

有一回,他們路過南方一座縣城,由于正值汛期,附近的村落發了水患,之後就傳出有個村子絕大多數的村人都得了疫病,那位縣令大人在得到消息後不是想著怎麼救治災民,而,並命人將發了疫病的村子封起來,放一把火燒了。

百姓生為蝮蟻,莫過于此!

那是她初次知曉人命可以如此卑微,如此被輕賤,也是在那時她親眼目睹他因此盛怒,當即決定涉入藥材的生意,並在名下的藥鋪定下規矩,定期向窮苦百姓免費施藥。

而她,也對這個男人越發心儀。

溫歲歲定了定神,微微苦笑。「不曉得清河縣那邊眼下是什麼情形?我爹爹他好不好?」

既然說不清緣故,就只能另起話題了。

「莫擔憂,我們明日加緊趕路,應該來得及在傍晚進清河縣城,到時你便能與你爹相見了。」

「嗯。」見他擱下了湯碗,她關懷地問︰「肚子還餓嗎?要不要再吃塊餅?」

「不用了,你回馬車上睡吧,今晚我和大壯會輪流守著。」

溫歲歲點頭,只得轉身上了馬車,車上已經鋪了好幾條厚厚的被褥,溫炫靠在邊上打著盹,沉香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替他墊上枕頭。

溫歲歲想了想,揚聲問︰「香姨,這被褥能分一條出來嗎?」

沉香一愣。「怎麼了?」

「顧公子他們要守夜,晚上涼,我想讓他們至少有條毯子蓋著。」何況顧晏然腿上還有些毛病,受不得冷。「還有,我們煮一些茶吧,也好讓他們喝了能暖暖身子。」

沉香一想,笑著點頭。「倒是我疏忽了,你說得對,是該讓顧公子他們用些姜茶。」

于是兩個女人忙碌起來,沉香煮姜茶,溫歲歲則略有些艱難地抱著一條毛毯,來到顧晏然身邊。

「哪,蓋著吧。」

顧晏然劍眉一挑,搖了搖頭。

溫歲歲嬌聲斥道︰「不是只給你蓋的,還有張大哥呢,夜里冷,你們要是受涼生病,誰將我和阿炫、香姨安全地護送去到清河縣!」

顧晏然一愣,倒是在另一頭的張大壯听了,主動湊過來。

「溫姑娘說得對,頭兒你這腿天涼了就犯毛病,可不得多保養著?莫辜負了人家的好意,我替你蓋上!」

張大壯不由分說地就接過毛毯,主動披在顧晏然身上,還拉起毛毯一角,替他將膝蓋處也裹上了。

溫歲歲對張大壯嫣然一笑。「張大哥做得好。」

「這人太瞥扭,也是毛病,得治。」張大壯朝溫歲歲擠眉弄眼。

溫歲歲笑得更歡了。

片刻,沉香煮好了姜茶,溫歲歲催著顧晏然與張大壯一人先灌了一碗,又萬分慎重地囑咐。「要是覺著身上冷了就多喝點,明白嗎?」

顧晏然沒應聲,卻仍是溫順地接過姜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啜飲著,看著姑娘總算心滿意足地回了馬車里,胸臆融融地流過一股暖意。

這就是被人牽掛的滋味吧?感覺真好。

這一夜並非平靜無波,不時有流民試圖過來,或是想乞討,或是帶著惡意欲行竊或搶劫,都被警醒的顧晏然與張大壯及時打發了。

隔天一早,眾人也不敢在原地多所逗留,各自用涼開水咽了一塊蕎麥餅後便匆匆啟程。

一日急馳,到了黃昏時分,一行人總算趕到清河縣城外,卻見城門外密密麻麻的全是流民臨時搭起的窩棚,此時正有一群人擠在城門口激動地吵吵嚷嚷,有人氣勢洶洶高聲喊著要進城,也有人跪下來哭著磕頭,求青天大老爺給可憐的老百姓一條生路。

「我家婆娘和孩兒都生病了,求求知縣老爺讓咱們進城,給找個大夫看病吧,人都快死了……」

城牆上,每個箭垛後頭都站著一個預備拉弓的兵卒,其中有一個領頭的站在高處,對下面的人厲聲喝叱。

「去去去!得了疫病的人還想進城,是想拉著大伙兒陪著一塊死嗎?縣令大人都說了,明兒一早會有人前來施藥,這會兒你們就安生點,否則別怪我們手上的弓箭不長眼楮!」

「官爺啊,我怕家里人熬不過今晚了啊,賞小的們一碗藥喝吧,求求你們了……」

「走走走!別在這兒鬧事了,都走!」

喧鬧的百姓卻不肯散去,依舊聚在城門口叫囂哭求著。

顧晏然騎在馬上,遙遙望著這一幕。

一旁駕著馬車的張大壯見情勢不妙,有些著急。「頭兒,現下該怎麼辦?看來官兵不許百姓入城啊!」

顧晏然朝張大壯比了個手勢,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們先在這里等著,我過去瞧瞧。」

語落,他輕輕踢了踢馬月復,才走了幾步,就見城牆上的官兵為了喝阻鬧事的百姓,一個個舉起弓箭就往城牆下射去,百姓們見官兵動真格,一時都嚇慌了,紛紛竄逃,只其中一個腿腳略有不便的中年漢子跑得遲了,眼看就要受到箭雨波及。

顧晏然一凜,策馬疾奔,搶過去便彎身一撈,將中年漢子整個人提臂拽起,將他甩到一旁安全處,卻是不曾勒馬止蹄,繼續踢踏往前。

城牆上的官兵見一名勁裝男子策馬直奔城門而來,頓時驚駭,怒聲喝叱。「來者何人?還不快停下!」

顧晏然深深呼吸,自丹田運氣,嗓音了亮,悠長地傳出去。「林小七,還認得我嗎?」

乍然被點到名的大肚子官兵一愣,靠到城牆邊,往城下張望,顧晏然在牆下停住馬,仰頭往上望。

林小七眯了眯眼,仔細辨認來人五官相貌,驀地一驚。「顧指揮使?」

「是我,顧晏然。」

確認了來人的身分,林小七連忙向身旁的同僚揮手。「是我認識的朋友,快放下蘿筐。」

于是在幾個官兵協助下,一個足以裝下幾個人的藤編大筐順著城牆緩緩降下,顧晏然朝張大壯吹了個兩短一長的哨聲,後者會意,駕著馬車過來,兩個男人擔心方才被箭雨嚇走的百姓再度聚集騷動,護著溫歲歲三人先上了蘿筐,下一趟才跟著上來。

連拉了兩趟才將五人都拉上來,林小七迎向風塵僕僕的顧晏然,神色滿是驚喜。

「顧指揮使,許久不見了!」

林小七前幾年當大頭兵的時候正好在顧晏然的小隊,對這個英勇善戰的長官向來是佩服敬重的,後來因傷提早退伍便回到老家,謀了個看守城門的職位,卻沒想到今日能在此重逢。

「我早已卸了官職,你便直接喊我的名字吧。」顧晏然微微一笑。「上回我來清河縣做生意,听說你在此處守城門,原就想找你敘舊的,這回也是運氣好,正好遇見你當值……我在這清河縣城里有幾間商鋪,能進城瞧瞧嗎?」

「顧指揮使想進城,小的自然盡力替你周旋。」林小七笑得爽朗,目光一轉。「只不知你身邊這幾位是?」

張大壯听了有些不滿,大手粗魯地就往林小七身上重重一拍。「小七,認不得我了?我是大壯啊!」

林小七被拍得身子踉蹌,差點沒跌倒,站穩身子後仔細一瞧,登時喜得喊出聲。「張大胡子!」

「誰是大胡子?沒見我早把胡子都剃了,如今可是個細皮女敕肉的美男子!」

「呵呵。」林小七但笑不評論,接著又望向溫歲歲等人。

顧晏然主動介紹。「這三位乃是清河縣令溫大人的家眷,煩你通報一聲。」

「竟是溫大人的家人?」林小七一凜,連忙就往後頭喊道︰「快,去喊徐管家上來,讓他認認人!」

不過半盞茶時分,一個布衣老漢便急急忙忙地隨著去喊人的兵卒上來,溫歲歲雖是戴著帷帽,卻仍一眼就認出來人是誰。

溫炫也看出來了,驚喜不已。「姊姊、香姨,是徐管家!」

「小姐、公子!」徐管家認出溫歲歲幾人,也十分高興。「老爺一直在等你們的消息,你們能平安無事真是太好了!」

「是我爹讓你在此處等候的嗎?」溫歲歲問道。

「是啊,老爺很擔心小姐和公子……」徐管家忽然頓了頓,欲言又止。「老爺他……」

溫歲歲頓時有不祥預感,急切地追問︰「我爹爹怎麼了?」

徐管家嘆息,面露悲色。「老爺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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