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伴君行 第七章 青樓找未婚夫 作者 ︰ 季可薔

熙來攘往的街巷中,一只趣味的大水壺懸在門口,門旁還貼著一副對聯「金雞未唱湯先熱,旭日初臨客早來」,可見閑暇之余來這香水行泡個湯,享受修面按摩等服務不僅是市井小民的心頭好,也極受文人雅士的歡迎。

一名小二在門前熱情地迎客,顧晏然和溫炫隨著小二的引領進了香水行,先是在置物櫃里存放個人的衣裳鞋帽,接著踏進浴室,只見里頭大石為池,穹幕以磚,水霧氤氤,熱氣蒸騰。

溫炫登時興奮了起來,拿澡豆細細搓洗過全身後,又殷勤地表示要替顧晏然搓背。

顧晏然在軍營混過,又行商數年,本已很習慣搓澡時與同性之人袒露相見,只不過和軍營的同袍或商隊伙伴們通常都是各洗各的,從來也沒有誰會這般熱情地要替對方搓背,還煞有介事地執弟子之禮。

面對溫炫的自來熟,顧晏然原也能賞他個冷臉,只是不知為何,這幾日在這少年的軟磨硬泡之下,自己似乎漸漸對他軟了心腸,也或許是和少年的姊姊有關……

顧晏然暗暗嘆息,不再掙扎,由著溫炫歡快地替自己搓起背來,還不得不應少年相邀,也反過來回報一番。

搓過背後,再用冷水沖刷過全身,兩人便進了浴池,泡著熱湯,溫炫不禁感嘆起來。

「舒坦!這日子可真快活!」說著竟哼起小曲來。

顧晏然有些傻眼,明明是一個才剛準備經歷變聲期的大男孩,這副泡了澡便悠然自得的模樣怎麼活像個小老頭似的,還哼曲呢,簡直令人好氣又好笑。

可或許是溫炫顯得很自在,顧晏然也跟著放松下來,不由得就和少年說起閑話。

「你家和京城的溫侍郎府有親?從前也住在京城嗎?」

「也算不上很親啦,已經很多年都沒來往了,從我五歲那年我們就搬離京城了,即便在京城那時候,也不過逢年過節時爹爹和娘親會帶我們去拜見幾個族中的長輩……」溫炫就是個小話磨,叨叨地便將自家來歷倒了個干淨。

于是顧晏然很快便知道了,溫承翰因自幼家貧,修習舉業的過程並不順利,依附于族學讀書,直到三十多歲才中了進士,家族也並不十分為他使力,只得了個平縣縣丞的八品官職。

而溫承翰性格頗有幾分溫吞,並不善與人交際應酬,也不懂得對上峰巴結,這一蹉踣,便是五、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個升遷的機會,轉往清河縣任縣令。

顧晏然從溫承翰的官途漸漸打听到了溫家的家事,听說了溫歲歲在平縣時曾遭受流言困擾差點輕生一事,心頭不免一震,又有幾分困惑。

思及自認識溫歲歲以來,她的種種行舉是那樣勇敢堅強,必要時甚至也可以很潑辣,這樣的姑娘真的會因為外人幾句閑言閑語就承受不住,不惜輕賤自己的性命致使親者痛、仇者快?

他難以置信。

見顧晏然神情有異,溫炫驀地警覺自己太過大嘴巴,竟連姊姊的私密之事都透露了,雖說顧晏然是救了姊弟倆的恩人,也是自己心心念念要拜的師父,但也不能這麼坑自家的姊姊。

「師父,我覺得我泡得差不多了,頭有些熱昏了,我出去喝盞冷茶醒醒腦!」語落溫炫拔腿就溜。

顧晏然莞爾一笑,也不著急去把人抓回來,又在浴池里泡了片刻才換回衣裳,在隔壁的休息間不見溫炫的身影,來到前屋的茶室,果然見到溫炫正坐在角落一張竹編桌幾前,點了一壺茶,兩碟點心。

顧晏然在他對面坐下,拿起一只空茶盞,自行斟茶。「這麼早就出來了?你之前不還嚷嚷著要試試讓人替你修腳按摩的滋味?」

溫炫听問卻是一動也不動,只愣愣地出著神,顧晏然這才察覺到不對勁,劍眉一挑。

「怎麼了?」

溫炫猶豫半晌,方小聲回應。「師父,我好像看見一個熟人。」

「誰?」

溫炫沒回答,目光望向另一頭,顧晏然順著他視線望過去,只見前方的庭院花木繁茂,兩個青年男子相對坐在緣廊下,品茶閑談。

「你認識他們?」

「我也不太確定,只覺得有一個很像是鄒大哥,小時候我曾見過幾次。」

「鄒大哥?」

「嗯,是我姊姊訂親的對象。」

顧晏然驀地一凜,溫歲歲已經訂親了?

一股難言的滋味在胸臆間漫開,顧晏然莫名地有些心亂,目光凌厲地再往緣廊下兩個青年男子望過去,其中一個身穿青色文士袍的生得細眉細目,頗為斯文俊秀,另一個大幾歲的,但氣質也不俗,寬衣緩帶,腰間墜著碧瑩瑩的玉佩。

哪一個才是她的未婚夫婿?

彷佛感受到他的疑問,溫炫主動說明。「長得好看的那個好像就是鄒大哥。」

那樣算是好看嗎?

顧晏然不著痕跡地打量那位細眉細眼的青衣男子,嘴角微微一撇,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眼神里帶著明顯的挑剔。

茶室里只有他們兩桌客人,顧晏然與溫炫安靜下來,坐在緣廊下的那兩個男子的交談聲便清晰的傳來。

「上回我和家里通信,听說我那遠房的族叔打算把兒女都送來京城,如今怕是已經入侍郎府了。」溫正則說著,語氣里暗含一絲不屑的意味。

鄒文理不吭聲,默默地喝茶。

見他沒反應,溫正則覷他一眼,狀若感嘆。「雖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畢竟是關乎一輩子的大事,若對方不是個可心人,終究是遺憾。」

鄒文理捏著茶盞的手緊了緊。「正則兄所言甚是。」

「那你是如何想的?我可是听說了,我那族叔千里迢迢把女兒送回京城侍郎府,就是想讓我母親主持她和你的婚事,待你此次入京參加會試後怕是就得商定婚期了,到時你大小同登科,豈不美哉!」

鄒文理苦笑。「在下的心意正則兄應該明白,又何必取笑于我?」

「唉,文理,不是我說,當初你母親怎麼就給你定下那樣的親事?我那族叔在官場幾載浮沉,一直無甚建樹,還得靠我父親拉下老臉替他謀畫才勉強謀了個清河縣縣令,也不過是個中等縣,要做出政績,難!」

鄒文理斂眸不語。

溫正則見他臉色不大好看,又是一嘆。「可憐我四妹妹明慧通透,才貌俱全,在京城素有賢名,與你也是從小就相識的,彼此知根知柢,門當戶對,只可惜……」

鄒文理緊緊捏握茶盞,半晌方啞聲低語。「是在下沒有福氣,委屈四小姐了。」

兩人旁若無人地聊著,絲毫不怕被人听去,應是認為此處離京城尚遠,不可能這麼巧遇到熟人。

偏偏就在另一頭,溫炫正滿臉惱怒地瞪著他們,顧晏然也神色沉冷。

方才兩人對話中幾個關鍵字已經足以佐證溫炫並沒有認錯人,那位斯文男子確實就是溫歲歲已經訂親的未婚夫婿。

但顯然,這個未婚夫心里有別的姑娘,並不看重這門親事,甚至心有怨慰。

那姓鄒的憑什麼?如此三心兩意,卑鄙無恥!

一股無名火陡然在顧晏然心口焚燒,他咬牙強忍著,溫炫卻已忍不住了,拍案起身,正欲上前理論時,偏生又進來了幾個客人。

顧晏然拉住溫炫,示意他不可在公眾場合造次,若是傳出什麼不好听的,只是徒然傷害他姊姊的名聲。

溫炫看明白了他眼神的意思,臉色倏地一白,想起姊姊在平縣時就曾因旁人傳謠言鬧過自殺,恨不得掌摑自己幾個耳光。

差一點就因沖動壞事了,幸好師父及時提醒了他!

溫炫後怕地撫著心韻劇烈的胸口,而鄒文理與溫正則見茶室里多了好些亂糟糟的客人,大呼小叫的,一時也沒了喝茶的興致。

溫正則甩出一把折扇,故作風流。「听說百花樓的花魁今晚要獻舞,不如咱們現在就去佔個位子?」

鄒文理微微一笑。「但憑正則兄安排。」

兩個男人說著相偕離去,溫炫一凜,馬上就想追出去。

顧晏然拉住他。「你去哪兒?」

「師父,你沒听他們說嗎?他們要去百花樓,我一定得找鄒大哥理論一番!」

「百花樓不是你這個年紀能去的地方,這件事也不該你管。」

「可是……」

「這門親事該怎麼樣,還得由你姊姊和你父親來商量。」

溫炫扁了扁嘴,明知顧晏然勸得有理,卻還是委屈。「我姊姊那麼好,她值得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男子,鄒大哥……不想要這門親事。」

顧晏然心海也翻騰著,良久才壓下滿腔怒氣,拍了拍溫炫的肩膀。「先回去吧。」

溫炫只得不情不願地跟著顧晏然回客棧,未曾察覺到顧晏然墨眸瞬間如霜雪冰封了大地,凌厲而冷冽。

☆☆☆

客棧後頭闢了幾間小院,院門一關便成了獨立空間,手上有些銀兩又注重隱私的客人往往選擇入住這樣的小院,溫歲歲一行人此時便佔了其中一間。

小院不大,正屋三間,左右各兩間,溫歲歲和沉香住西廂,溫炫和張大壯住東廂,至于正屋自然是讓給了出錢的老大顧晏然。

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灶間里溫歲歲和沉香正忙碌著備膳,沉香拿著大鍋鏟炒菜,溫歲歲則在一旁切菜剁肉。

「沉香一邊炒菜,一邊總忍不住往溫歲歲看去,深怕她一個不小心傷了自己的手。

「小姐,你還是回屋里等著吧,這灶間煙燻火燎的,萬一嗆著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她話里掩不住擔憂。

溫歲歲卻是粲然一笑。「香姨,你可莫要瞧不起我,我這幾日跟著王嬸子學著料理吃食,她也教了我幾手絕活呢,你且安心瞧著便是。」

「小姐……」

沉香還想勸說,溫歲歲連忙打斷,俏皮地朝她眨眨眼。

「都說了好幾次,以後別叫我小姐了,香姨和父親一樣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沉香一愣,炒菜的動作都慢了幾分,側頭望向溫歲歲,只見她淺笑盈盈,眉目舒展,從前的愁緒彷佛盡數淡去了,如今只有對未來的樂觀與期待。

沉香頓時有些恍惚,她其實明白自從夫人去世後,小姐一直郁郁寡歡,對自己升做姨娘心中也有所不滿,所以她也是小心翼翼地恪守本分,不敢僭越,仍是稱呼夫人留下的孩子為小姐和少爺。

而今小姐主動要她改了稱呼,這是願意承認她的意思,不再介意了?

她不由得眼眶泛紅。「小姐……」

「歲歲。」溫歲歲認真地糾正。

「嗯,歲……歲歲。」沉香心緒激蕩,舌頭麻麻的,略顯笨拙地喚了一聲,淚光微微閃爍。

溫歲歲見她這感動不已的模樣,心頭也不免一酸,走過去輕輕握了握沉香的臂膀。「香姨,你對我和阿炫好,我們姊弟倆都明白的,這幾日你為了我們一直擔驚受怕,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沉香略哽咽地搖頭。「小姐……歲歲你和阿炫能平安無事,我回去見老爺時也算有個交代了。」

溫歲歲微微一笑,重新拿起菜刀,將一塊新鮮豬肉放上砧板。「香姨,這豬肉切片,可以吧?」

「嗯,切薄一些,這豬肉是要拿來炒的,薄一些好入味。」

「好咧。」溫歲歲輕快地應了一聲。

兩人邊做菜邊聊,灶上一個陶鍋里炖著蘿卜羊肉,加了當歸枸杞和些許料酒,一掀鍋蓋頓時香氣四溢。

溫歲歲深深一嗅,贊道︰「香姨,你這手調理藥膳的功夫真是了不得!」

沉香溫柔一笑。「這都是夫人教我的,我不過是依樣畫葫蘆,還差得遠呢。」

溫歲歲聞言,心念一動。

原主的娘來自醫藥世家,家學淵源的薰陶之下也懂得一些藥理,就是可惜原主本身沒興趣,進寶山竟空手離開。

「香姨,我娘以前可有教過你關于治療痹癥的藥方?就是每逢寒冬雨凍,膝蓋骨就刺痛,這毛病該怎麼調理?」

「這毛病多是年輕時不重保養留下的病根,可不好調理呢,不過你外祖家倒是有留下幾個藥膳方子,還有一套按摩的手法。」

「果真嗎?」溫歲歲眼眸一亮。「香姨教我!」

「這原是你外祖家家傳的手法,也是夫人教給我的,我自然是要傳授給你的,只是你怎麼突然想起要學這個?莫不是你這回落水,腿腳落下什麼後遺癥?」沉香這麼一猜想,頓時焦急起來。「晚上讓香姨給你瞧瞧,是哪里不舒服?」

溫歲歲連忙安慰。「香姨莫急,我好得很,我是替一個朋友問的。」

沉香一愣。「哪個朋友?」

溫歲歲妙目一轉,顧左右而言他。「總之香姨教我便是了,好不好嘛?」

這半撒嬌的口吻頓時讓沉香敗下陣來,心中一甜,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我教你。」

「香姨,那我先把這些炒好的菜拿出去。」

堂屋里支開了一張大桌子,溫歲歲將菜盤擺上桌,透過敞開的大門,只見張大壯在院子里架起了炭爐,烤著肉串,油脂逐漸滴落,刷了醬料,最後再刷上薄薄一層蜂蜜,更顯得肉串表面晶瑩剔透,令人垂涎。

「張大哥,你這肉烤得好香啊!」

「自然香啦,不是我吹牛,我這烤肉的手藝,在咱商隊里那可是一等一的,哪個不搶著吃!」張大壯呵呵笑,一臉得意。

顧晏然領著溫炫自香水行歸來時,見到的正是此番情景,張大壯烤著肉,溫歲歲在餐桌邊布菜,沉香則端了一鍋熱騰騰的蘿卜羊肉從灶間走出來。

笑語頻聞,一片溫馨的煙火氣息。

顧晏然不由得步履一頓,心頭浮上幾許悵惘。

這樣的煙火氣息,曾是他悄悄向往過的,幾間紅磚青瓦的屋舍,一處花木扶疏的院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料理,一個笑著迎他歸來的姑娘。

「顧晏然,阿炫,你們回來啦。」

溫歲歲笑容可掬,顧晏然只覺得心韻失速。

相較于他的片刻失神,溫炫一見到姊姊卻是迫不及待地想告狀。

「姊姊,我有件事跟你說!」

「怎麼了?」溫歲歲秀眉微挑。「瞧你一副氣沖沖的樣子,出了什麼事嗎?」

溫炫差點就當場沖口而出,勉強撐住一絲理智,對自家姊姊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來到院子另一頭,站在一株老槐樹後竊竊私語。

顧晏然遠遠地望著姊弟倆的身影,沒有過去打擾,只是面上的神色微微凝重起來。

槐樹下,溫歲歲蹙著眉,听著弟弟憤慨不平地敘述在香水行偶遇鄒文理的來龍去脈,一時陷入深思。

「姊姊,鄒大哥是什麼意思?他不會真的喜歡侍郎府的族姊吧?」

相較于溫炫的氣惱,溫歲歲顯得冷靜,甚至有些許暗自竊喜。

她之前還一直想著,怎麼能名正言順地退掉這門親事呢,若是鄒文理果真對她不滿,另有意中人,她還樂得輕松呢!

「姊姊,我本來立馬就要去找鄒大哥問清楚的,可師父不許我當眾跟他吵,怕壞了姊姊的名聲。」

「他做得對。」溫歲歲肯定地對弟弟微笑。「無須與鄒公子爭論這些。」

「可是……」

「阿炫,這件事我和爹會解決的,你不必替姊姊擔憂。」

溫歲歲好言好語一番勸慰,好不容易讓溫炫冷靜下來後,沉香也恰巧過來喊姊弟倆一起吃飯。

看見沉香,溫炫還是很高興的,訴了一番別後的思念和擔心之情後,幾個人便坐在敞開的堂屋用餐。

席間,顧晏然不時注意溫歲歲的神情,只見她眉目彎彎,言笑晏晏,似乎心情完全沒受到影響。

眾人和樂融融地用了一頓晚膳,飯後各自回房,顧晏然卻留了心眼,默默關注著小院的動靜,果然不過片刻,就見溫歲歲一身男裝打扮悄悄從她房里溜出來,趁無人注意離開了小院。

她是要去尋那鄒文理吧,看來她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對那位未婚夫婿還是挺在意的。

顧晏然胸口一緊,心下五味雜陳,默默尾隨于溫歲歲身後。

☆☆☆

秋風蕭瑟,入夜後,氣溫降得極快,即便溫歲歲特意在男裝長袍下穿了棉襖棉褲,身上仍感受到些許寒意。

出客棧前她請教過客棧掌櫃,得知百花樓位于春溪縣內城東河畔,除了百花樓外還有幾間酒肆瓦舍聚集于此,皆有伶人倡優助興,是城內有名的銷金窟。

來到河畔,一股水氣拂上面來,溫歲歲感覺更冷了,禁不住微微打了個顫,雙臂環抱自己,搓揉著取暖。

驀地,前方來了一輛馬車,車夫駕車駕得急,驚動了無數行人,溫歲歲一時不察,差點被擠過來的一對夫婦撞上。

電光石火間,一只有力的大手自她身後探來;將她拽著轉了個方向,護著她不受人沖撞,溫歲歲一凜,一抬頭,眼里映入一張俊美容顏。

「顧晏然!」她輕聲驚喊。

男人卻是冷冷注視著她,神情凝肅,見她唇色凍得發白,越發不悅,逕自月兌上的墨色斗篷,不由分說地便將斗篷攏上她縴細的肩頭,她一愣,下意識地想推卻,他卻低聲喝叱。

「披著!」

他替她系上斗篷的系帶,手指在她瑩白的頸間輕輕滑過,留下絲絲若有似無的暖意,她不覺又微微一顫,這次卻不是因為冷,而是心口一陣悸動。

她不禁仰頭凝睇他,水眸氤氤著,繚繞著難以言喻的情意,而他一低頭與她目光相接,頓時怔住。

夜色蒼茫,所有人間的煙火彷佛都在這一刻淡逸,繁華轉瞬成空,只有她和他在靜謐的永恆中相凝。

驀地,他回過神來,像是驚覺到自己方才做了什麼,略不自在地往後退了一步。

她絲毫沒被他冰冷的表情擊退,雙手攏著斗篷,細女敕的臉頰擦過領口那一圈茸茸的狐毛,嗅著屬于男人身上清冷的味道。

「顧晏然,你怎麼會在這兒?你跟蹤我出來的嗎?」她含笑睇他,眉目彎彎。

顧晏然暗自調勻呼吸,拒絕被她俏皮的模樣打動,劍眉一擰。「你一個姑娘家,入夜以後竟獨自出來街道行走,就不怕有危險嗎?」

「怕啊。」她理所當然地頷首,明眸流光璀璨。「所以我才換上了男裝,這可是我下午時去客棧附近的成衣鋪買來的,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顧晏然只覺得心口不爭氣地震了震,勉力壓抑著,語帶責備。「你以為換了男裝打扮,就能哄騙旁人你是個男子了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這是掩耳盜鈴!」

「真那麼容易就看出來?」她眨眨眼,也不知是裝傻還是耍賴。「我還以為自己裝得挺像的呢,你瞧,我還特意用粉將自己的臉抹黃了幾分,眉毛也畫粗了。」

顧晏然簡直無語,瞪了她好半晌,雖說她刻意在臉上動了手腳,依然藏不住天生嬌女敕的肌膚,更別說她宛如撒嬌的一顰一笑,誰會錯認她不是個女紅妝?

顧晏然深吸口氣,緩緩壓下胸臆間那股難以言喻的煩躁。「你大晚上這身打扮是想去哪兒?」

她聞言一凜,眸光閃爍起來,似是在遲疑著該不該坦承。

還想瞞他呢!

心頭那把無名火燒得更旺了,顧晏然板著臉。「我和你一起去!」

溫歲歲嚇了一跳。「你也去?這……不好吧?」

顧晏然暗暗咬了咬牙,表面卻仍舊端出一副冷靜淡定的模樣。「你且安心,我不會妨礙你找未婚夫說話,只是那種煙花場所畢竟不是姑娘家該出入的,我陪著你,也可免了招惹麻煩。」

溫歲歲沉默半晌,試探地笑笑。「你……知道我是去找鄒文理的?」

「你心里有疑惑,想找他問個明白,這也難怪。」

饒是顧晏然語氣再平淡,溫歲歲仍敏感地察覺到他不高興,心下微慌。

「你不會是誤會了吧?我找鄒文理的原因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他胸口一梗,臉色越發淡了。「是什麼原因都好,我不會干涉,也不會阻止,姑娘無須防備著我。」

「誰說我防備你了?我是……」

溫歲歲還想解釋,顧晏然已率先邁開步履,往百花樓的方向走去,見他偉岸的背影漸行漸遠,她不免氣急懊惱。

「喂,你等等我啊!」

溫歲歲揚聲喚,他步伐邁得大,她原以為自己不容易追上,他卻像有意等她似的,走幾步便會略停下來,直到碓定她追近了,才又舉步。

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來到了百花樓,樓如其名,光是門牆就爬滿了無數花卉,即便是在這般深秋時節,仍可見花團錦簇,迎著夜風送出陣陣芳香。

屋檐上掛著一盞盞繪著美人圖的燈籠,燈影朦朧搖曳,更添曖昧。

百花樓的老板娘人稱明珠夫人,此時正在大廳內招呼著客人,徐娘半老,猶見風姿,一身珠環玉翠,更顯得明艷嬌媚。

她眸光一轉,就見顧晏然與溫歲歲相偕而來,一個俊逸出塵,一個姿容妍秀,都是拔尖的好氣質,登時笑容滿面地迎上來。

「兩位公子可是初次光臨我們百花樓,歡迎哪!」明珠夫人嘴上喊著公子,目光與溫歲歲對上時卻是若有深意。

溫歲歲頓時有些心虛,看來顧晏然的批評不假,自己這番裝扮確實騙不了人。

不過明珠夫人既然能開這百花樓,還將生意做得火熱,自不是那等沒眼色的,並未戳破溫歲歲乃易釵為弁,對顧晏然芝蘭玉樹般的出眾相貌雖是驚艷,卻也沒多看一眼,只笑著將兩人迎進來。

「不知兩位公子今日是想作何消費?是要在這樓下大廳欣賞歌舞,還是到樓上開個包廂,點幾位姑娘服侍?」

溫歲歲眼眸一亮,有些興奮。「要怎麼點?有什麼規矩?」

顧晏然一愣,側首一看,只見她滿臉好奇,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態。

她這是忘了自己來白花樓的目的嗎?

顧晏然清清喉嚨,暗示性地睨了溫歲歲一眼,這才對明珠夫人淡淡問道︰「听說貴樓的花魁今夜會當眾獻舞,不知可有此事?」

「原來兩位公子是為了我們麗娘而來。」明珠夫人嫣然一笑。「既然如此,請隨奴家過來,前排的貴賓席正好有兩個位子空了出來。」

明珠夫人喚來手下的管事,安排兩人入座,並送上酒水點心,款待得十分殷勤。

溫歲歲一坐下便左顧右盼,顯然對男人們平素呼朋引伴、飲酒作樂的煙花場所相當之興致勃勃。

顧晏然忍不住又咳了一聲。「溫姑娘。」

她沒听見,仍是興味盎然地張望著。

「溫姑娘。」

還是置若罔聞。

他吐口長氣,有些惱怒了。「溫歲歲!」

這回她總算听見了,側過一雙秋水明眸,笑咪咪地瞅著他。「對嘛,你就該這樣喊我,這樣我才能听得見啊!」

顧晏然聞言一愣,所以她先前是假裝听不見,就為了引誘他喊她的名字?

她忽地湊過來,在他耳畔輕吐蘭息。「你再喊一次?」

他整個人一震,耳朵尖不由自主地熱了熱,連忙正襟危坐,躲開姑娘家似有意若無意的挑逗。

溫歲歲分明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櫻唇淺勾,笑意明媚。

她不再鬧他,眸光在周遭緩緩梭巡過,大廳內設的座位幾乎都已經坐滿了人,有看似斯文儒雅的公子哥,也有腦滿腸肥的富家少爺,她看了好片刻有些窘迫地模了模眉角,只能再度傾身向顧晏然,低聲求教。

「你有沒有看見那鄒文理坐在哪兒啊?」

顧晏然一怔,見她神情微赧,若有所悟。「你認不出他?」

她更窘了,端起酒盞,借著飲酒的動作掩飾尷尬,小小聲地嘟囔。「那麼多年沒見了,一時認不出來,也不奇怪吧。」

主要是原主本人的記憶,對這個未婚夫的印象就是很模糊啊。

「哎呀,你別一直看我了,快幫我找人啊,阿炫說他看到鄒文理的時候你也在一旁,幾個時辰前才見過的人,你總比我認得出來吧。」她毫不客氣地催促起他來。

顧晏然無奈,只得尋覓起來,但說也奇怪,他自認自己有幾分認人的本事,可這滿大廳的公子少爺,他竟是沒看見鄒文理和那位溫家的公子。

他分明听見他們兩人說要趕著來這百花樓佔座看花魁獻舞,莫不是改了主意?

顧晏然正狐疑時,大廳的燈火驀地暗下,只見前方高起的舞台降下了一面輕紗簾幕,無數的玫瑰花瓣從空中灑落,清悅悠揚的琴聲中,一道曼妙的倩影翩然舞動起來,身姿隱在簾後若隱若現,更加引人遐思。

驀地,一陣急促的琵琶撥弦,女子舞動的韻律快起來,紗簾飛揚,那道娉婷的倩影來到人前,穿一襲湘妃色的霓裳羽衣,朱唇粉面,白玉為骨冰為肌,正是百花樓聞名遐邇的花魁張麗娘。

「好!」

眾人喝采聲不絕于耳,氣氛熱烈。

溫歲歲此時也顧不得鄒文理身在何處了,只顧著欣賞台上佳人的舞姿,一邊飲酒一邊贊嘆。「果然是狀似明月泛雲河,體如輕風動流波……你發什麼呆?喝酒啊,這梨花白釀得挺好喝的。」

她興致盎然地催促著顧晏然,似乎已完全沉浸于周遭的氣氛,渾然忘了今夜來此的目的,顧晏然看著,不禁有些傻眼,只得也端起酒盞,陪著飲了幾杯。

隨著樂曲來到最後的高潮,台下的男客亦是蠢蠢欲動起來,眾人都在等待花魁一曲舞畢時,那挽在藕臂間的彩帶一甩,會勾住哪個男人。

彩帶勾住誰,誰就是張麗娘今晚的入幕之賓,一夜風流到天明,那可是極樂無限啊!

琵琶撥落最後一個音,只見花魁一個輕盈的扭腰,猶如天女散花,手上的彩帶往台下的貴賓席流雲般地甩來——

勾住了一個相貌堪稱絕色的男子。

溫歲歲震驚地睜圓了眼,即便她事前並不知曉這百花樓花魁的規矩,此刻見四周嘆氣聲,此起彼落,滿大廳的男人都朝她身邊這個人投來又羨慕又嫉恨的眼光,也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他這是讓花魁給瞧屮了啊。

溫歲歲似笑非笑地睇著身旁的男人。「你挺有艷福的嘛。」

顧晏然听出她話里的嘲諷,耳根瞬間又浮上一抹難以察覺的緋紅,故作冷然地橫眉瞪她。

「胡說什麼?起來!」

話語一落,也不等她反應,他便甩開纏上肩臂的彩帶,逕自拉她起身,在花魁與所有人愕然的注視中匆匆離開。

大廳內起了騷動,好些人責罵這個幸運兒不解風情,替站在台上花容失色的花魁忿忿不平。

顧晏然可不管旁人怎麼罵,直接就拉著溫歲歲往外走。

之前領他們入座的管事見狀,迅速迎過來陪笑道︰「兩位公子這就要走了?」

顧晏然遞去一個沉甸甸裝著金元寶的荷包,淡聲問︰「其實我們是來找人的,敢問管事,可見過一位姓鄒名文理的年輕舉人?他和京城溫侍郎府的大公子今晚應該是來了百花樓。」

管事一想,立即會意點頭。「鄒公子和溫公子確實來過。」

「那他們如今人在何處?」

「那溫公子的小廝來送信,說是京城府里出了點事,他和鄒公子便先行離去了……兩位坐的貴賓席就是他們倆空下來的位子。」

這麼巧!

顧晏然與溫歲歲交換一眼,溫歲歲想了想,追問管事。「那你可知曉溫鄒兩位公子住在哪間客棧嗎?」

「這在下就不曉得了。」管事搖頭。

「既然如此,多謝貴樓的款待,我們這就告辭了。」

沒等管事再挽留,顧晏然圈住溫歲歲手腕,拉著她就走,兩人來到街道上,他尋了一處僻靜的角落,這才駐足望向她。

她垂著媒首,不知在想些什麼,罩著他寬大的斗篷,更顯得她身形縴細,隱約似有一絲嬌弱。

顧晏然胸口一緊。「你還想去見他嗎?」他壓低了聲調,嗓音微啞,似是怕太高聲就會驚動了她。

『溫歲歲心中一動,緩緩抬起頭來。「若我想,又如何?」

他目光似是一黯,微微抿了抿唇。「那我還是陪著你,我們一間客棧一間客棧去問,總會找到人的。」

他真的願意陪她去找人嗎?

她深深地凝睇他。「可是都已經這麼晚了……」

她嗓音細細的,像貓兒叫喚似的,帶著些許試探,些許不確定,他以為她是在豬徨,胸臆越發一堵。

「你莫難過。」他低聲安慰。

她一愣。「啊?」

「今晚見不到人,明日也是可以的,我們就在這春溪縣多待幾日,總會讓你見到他。」他語氣堅定。

還真的要讓她去見那鄒文理啊。

她眨眨眼。「你就這麼希望我與他相見嗎?」

他一凜,默然不語,墨眸如海,深不可測,她努力分辨著他眼里潛藏的情緒,希望那是對她的在意。

她微微一笑,忽然自顧自地轉身,往街道另一頭走去,他也不問她去哪兒,只在她身旁默默地跟隨。

她踩過街道的石板,踩過泠泠月色,踩過他拉長的影子,終于在走上一道彎月形的石橋後,她停下來,回眸一笑。

「你想錯了,我一點也不難過。」

他訝然,墨眸與她相凝。

溫歲歲朱唇輕啟,宛若嘆息。「我想見鄒文理,並非我對他有什麼留戀,或是想質問他對我的心意,其實我是想做個了斷。」

「了斷?」

「對,既然他無意,我也無情,又何必被這樣一樁親事綁著,不如彼此祝福,各自安好。」

「所以你是想……」

「退親!」

果斷決絕的兩個字令顧晏然胸口一震,心跳瞬間漏了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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