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里有個男人,人憎鬼厭。
他姓齊名田。
齊家九代單傳,上一代掌櫃八十五歲才得了齊田這麼一個兒子,寵得如珠如寶,從小就舍不得拂逆他的心意。
就算不小心磕著門檻,明明不怎麼疼,他也哭得呼天搶地,齊掌櫃心疼兒子,當場要人把門檻鋸了。
鬧了幾次下來,每次都讓齊田得逞,他心里透亮,知道自個兒得寵,于是更囂張,吃的、用的都要最好,還浪費得很。
豐盛的一餐,他嫌熱湯太燙、米飯太白、豬肉太油、酥餅太甜。
僕人伺候他用餐,剛喝了一口湯,他就直嚷著燙燙燙,用力推開僕人,熱湯灑在好衣裳上,毀了遠從鄰城買來,今日才第一次穿的衣裳。
縱使金山銀山,也禁受不住這樣的浪費。
齊家雖然有些積蓄,但這流水般的揮霍,才十多年光景,齊家不但收了生意,門前冷落車馬稀,整個家也破敗,僕人走得一個不剩。
田掌櫃即使生了重病,也舍不得看醫生,用最後一點財產,替兒子娶了一個妻、一個妾,才安心死去。
尋常人家只娶妻,除非富貴豪門,元配多年肚子沒動靜,為了傳宗接代才會勉為其難納妾。
齊掌櫃連死前,都擔憂後繼無人,寧可病死,也要花錢替兒子娶進妻妾,就盼著往後齊家能夠人丁興旺。
只是,父親過世後,齊田非但不思振作,還當自己是公子哥兒。
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他就在硯城里轉悠,到父親的故交家里,肆無忌憚的要吃要喝,不但吃了主人的食物,連衣裳也穿回家,日日吃飽喝足、光鮮亮麗。
漸漸的,眾人從容忍,變得敷衍。
他也不知客氣,吃喝要是有一樣不如意,就大肆咒罵、踢翻椅子、推翻帳台,鬧得別人也不能做生意。
家里的一妻一妾,都是嫻淑的婦人,雖然生活刻苦,但也不曾抱怨。
然而丈夫在外頭的行徑,總讓她們羞得抬不起頭來,偶爾鼓起勇氣,勸丈夫收斂一些,丈夫卻根本不听,還罵她們多管閑事。
日子久了,硯城里的人們遠遠看見他走來,就忙著關門閉戶,任憑他在外頭如何叫囂,硬是不放他入門,最後他只得悻悻然離去。
知道這招有效,困擾的商戶有志一同,都用這方法對付。
不過說也奇怪,城里沒得吃喝,齊田還是能吃飽喝足,回家時連連打著飽嗝,油光滿面的模樣,跟妻妾的面黃肌瘦、骨瘦如柴形成強烈對比。
妻子決定找一天,在丈夫出門之後,遠遠的跟在後頭察看。
只見沿路人人回避、家家關門,丈夫卻一派輕松,彷佛要去赴宴似的,滿臉春風得意。
齊田就這麼一路走,走到城外的墓地。
墓地有新有舊,舊的無人奉祀,墳前連一柱香都沒有;新的倒是三牲素果樣樣不缺,祭品比一般家宴更豐盛。
只見齊田坐到新墳前,連筷子也懶得用,動手撕下一只肥得流油的雞腿,往嘴里塞去,愉悅的大口咀嚼,慢條斯理的把祭品吃完。
然後,再往另一座新墳走去,熟練的挽起袖子,貪婪的大吃大喝。
妻子回到家中,把事情說了一遍,妻妾二人為了丈夫的寡廉鮮恥,抱頭哭得好傷心。
渾然不覺的齊田,吃飽回到家里,又是一副耀武揚威的模樣,以為自個兒的行徑,誰都不知道,還暗暗得意,吃飽喝足又不用看別人臉色,他實在太聰明,才能想出這個法子。
但是,這日子也沒能持續多久。
有一日清晨,齊田仍在睡夢中,就听到屋外喧嘩叫罵。
「姓齊的,給我滾出來!」
「在我家里鬧就算了,竟鬧到我家墳上去了?」
「可不是嘛,我爹、我娘、我爺爺、太爺爺,都哭著來托夢,說祭品都被這家伙吃了,他們餓得都快飄了。」
「還說呢!他吃完就把雞骨亂扔,引來野狼,刨了我家祖墳,連累我祖宗們被啃得支離破碎。」
門外眾人愈罵愈凶,個個義憤填膺,還有人猛踹木門,薄薄的木門晃動不已,幾乎要被一腳踹穿。
「別當縮頭烏龜,出來說清楚!」王掌櫃喊著。
連好脾氣的林夫子,也氣得滿面通紅。
「你、你出來跟我家先人們賠罪——」
話說到一半,一口氣喘不過來,林夫子軟癱在地上,大伙兒見狀連忙去攙扶。
怕林夫子氣壞身子,眾人改怒為憂,顧不得跟齊田算帳,急急攔住經過的牛車,讓臉色發青、胡須發白的老人家躺在車上,一路往醫館送去。
躲在門後的齊田,瞧見人們離去,松了一大口氣,絲毫不知道該要反省,躺回床鋪上就呼呼大睡。
白晝里有人擋道,沒關系。
齊田決定,夜深人靜再出門。
睡了一個飽覺後,他一邊哼著小調,一邊穿衣穿鞋。
誰知才剛踏出門,一陣石雨就轟隆隆落下,不但打得他全身發痛,其中一顆還把他額頭打腫了,逼得他迅速退回門內。
大顆小顆的石頭,全都認定他當目標,一顆顆朝屋里扔。
就算關上門,石頭打在門上、窗上,發出的噪音也讓人發顫。
哭著睡著的妻妾,被吵醒之後,都坐在床上不敢動。
「別坐著,快去瞧瞧,是誰在作亂?」
他不敢去看,卻要妻子去瞧。
妻子鼓足勇氣,偷偷挪到窗邊。
說也奇怪,她一靠到窗前,轟隆隆的石雨就停了,透過窗戶縫隙看去,只見昏暗夜色中,一個個穿著壽衣的鬼,身旁帶著紙扎的童男童女,鬼氣沖天的等在外頭。
「瞧見是誰了嗎?」齊田匆匆的問。
「是、是——」
妻子吞吞吐吐了一會兒,才小聲的回答︰「是那些鬼。」
「什麼鬼?」
「被你吃了祭品的那些鬼。」
齊田皺著眉頭,靠上前想看仔細些,大顆小顆的石頭又打來。
他連忙退回來,指揮小妾上前,石雨果然又停了。
「去問問它們,到底想怎麼樣?」
小妾無奈的隔著窗子,感受森森鬼氣,害怕的重復丈夫的問題。
回應她的是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吟,驚駭得她秀發根根豎起。
「它們說,看在公公的面子上,往事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再有下回,就要把你抓去當祭品。」
她邊抖邊說,看見公公的鬼影,對著所有的鬼彎腰賠禮,一張鬼臉都丟光了。
齊田心里有氣,重重踢了桌子一腳,把桌子踢得翻倒。
「不去就不去,告訴那些鬼,我還不稀罕呢!」
他用氣憤掩飾恐懼,一手抓起棉被,縮到牆角去,把爛攤子留給當鬼的爹收拾。
屋外的鬼鬧了一夜,直到天色蒙蒙亮時,才飄回墳地,各尋各墳,躺回棺材里頭睡覺,睡前不忘囑咐紙扎的童男童女,注意齊田還敢不敢來偷吃祭品。
好在,被人被鬼警告後,齊田不敢造次,總算安分下來。
齊田的妻妾,原本指望丈夫戒除惡習後,能夠奮發圖強,就算不做大生意,也該去找個工作,讓家里能溫飽些。
可是,齊田從小嬌生慣養,只懂吃喝玩樂,無論哪樣工作都做不慣,當門房嫌站著腿酸、當替人寫信的嫌坐著腰酸、當店小二嫌話說多了嘴酸……嫌來嫌去,最後還是回家,躺在床上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還嫌棄家里飯菜寒酸,寧可餓著不吃。
妻妾擔憂不已,就怕他活活餓死。
某日清晨卻來了一張大紅色的帖子,齊田一看之下樂不可支,換上最好的衣裳,也沒說要去哪里,逕自出門去了。
直到晚上他才回來,吃得嘴角油油,衣襟前、衣袖上也沾了酒漬,神情顯得無限滿足,比先前任何一次都吃得盡興,走到床邊就軟倒,鼾聲響得隔牆都能听見。
妻妾提心吊膽,怕他積習難改,又去吃墳上的祭品。
但是,這回沒有人,也沒有鬼登門叫罵,甚至沒有半個人來抱怨。
雖然,不知道丈夫是到哪里受招待,但是兩人一日比一日擔心。
因為,齊田一日比一日胖了。
即使是短短半天,她們也看得出,回家的齊田,比出門時胖。
才一陣子的光景,齊田已經胖得下巴肉直抖,五官被肥肉擠得難以辨認,胖大的肚子躺在床上,像是一座小山,連手指都胖得宛如灌了太多肉的臘腸,在燭光下顯得有些透明,肥得險些就要滴油。
家里的床鋪都讓齊田一個人佔了,日復一日,他愈來愈胖。
眼看丈夫再胖下去,屋子里就連站的地都沒有了,小妾決定學習妻子,偷偷跟蹤丈夫,看看他是去了哪里,又是吃了些什麼。
那日白晝出門,她遠遠跟在後頭,發現硯城里的人們,見到丈夫也不關門了,全用詫異的神情,眼睜睜看著他走過,才在後頭交頭接耳,露出不解的表情。
小妾跟著齊田的腳步,穿過大街、走過小巷,途中幾次經過狹小得連她都差點擠不過的縫隙,胖大的丈夫卻輕易就穿過。
不知走了多久,她已累得想放棄,一手擱在牆上,低頭直喘氣,卻听見前頭一聲叫喊︰「唉啊,齊爺,您怎麼這會兒才來啊?飯菜都快涼了。」
抬頭一看,出聲招呼的是個滿臉笑意的老婦人,背後有著一棟三層的華麗酒樓,從桌椅到燈籠都是簇新的,食物的香味一陣陣飄出,惹得人肚子里饞蟲咕咕作響。
至于齊田則是嘴巴半張,流了一地口水,走向酒樓時還差點滑倒。
「今天要上的是什麼酒菜?」
他迫不及待的問,熟悉的坐在一個位子上,雙眼貪婪的看著滿桌好菜。
「您別急,先吃前菜,主菜還在爐上炖著呢!」
老婦人熱絡的招呼,臉上皺紋很深,簡直像是腌漬多年的梅干。
「放心,好酒好菜,吃喝管飽。」她笑咪咪的看著齊田。
「這怎麼好意思呢?」
他的話前半段清楚,後半段就因為塞進一只油炸雲雀,變得模糊不清。
雲雀炸得皮酥肉女敕,對頭一咬就是滿口濃漿。
「齊爺您肯光臨,是咱店的榮幸。」
老婦人笑得眉開眼笑,親自斟上滿滿的酒︰「要不是齊掌櫃當年對我們夫妻有大恩,這間客棧哪里開得起來?可惜齊掌櫃過世了,如今招待齊爺酒菜,只是舉手之勞,日日都歡迎您來。」
「好說好說。」
齊田掃光桌上的菜,整個人又胖了一圈。
他想拿袖子擦嘴,但人變胖後,衣衫都短了,索性直接用手擦。
「要不是你店里酒菜滋味好,我還不想過來。」
被人一捧,他架子也端高了。
「是是是。」
老婦人連連點頭,絲毫不以為忤,態度反倒更殷勤。
一個比老婦人更老的男人,端著一口滾燙的石鍋上桌,縱使石鍋熱得直冒煙,他卻空手就能端起,彷佛感覺不到熱燙,臉上也掛著笑。
「齊爺,主菜來了。」
他坐在齊田另一邊,老得像從墳墓里爬出來的尸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薄皮幾乎要裂開。
小妾從遠方望去,看到丈夫雙眼發光,像野狼見了綿羊,雙手顧不得燙,從石鍋里抓出一塊肉,立刻埋頭大嚼,吃得嘖嘖有聲。
因為嘴里塞滿食物,他連稱贊的時間的都沒有。
那鍋食物不知是什麼,只見齊田吃得不顧儀態,吃肉還不夠,連骨頭都咬開,吸吮里頭的骨髓,非要吃得一干二淨,才又去吃下一塊。
詭異的是原本就肥胖的齊田,每吃一口便愈胖一分。
小妾駭然的覷著,丈夫像吹了氣的皮球,肥滿得油滋滋。
他探出舌來,珍惜的舌忝吮十指,直到雙手干淨得像是剛剛清洗過。
只是,當他要收回舌頭時,卻赫然發現,吮盡美味的舌,已經肥腫得收不回嘴里。
胖大的舌鼓脹,塞住咽喉,他無法呼吸,雙眼驚慌的亂轉,掙扎的發出聲音。
「噫——噫——」
先前恭恭敬敬、口口聲聲稱齊田是貴客的老夫婦,一動也不動的看著他,非但沒有救助,反倒還笑咪咪的。
終于,肥胖的齊田轟然倒下,雙眼翻白。
「快!趁著新鮮,趕緊拖到後院處理。」
老婦人說道,不顧滿地杯盤狼藉,伸出枯瘦的手拖著昏死的齊田,一路往客棧後頭走去,輕松得像是拎著一把青蔥。
老頭子則是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頭。
渾身顫抖的小妾,擔憂昏死的丈夫,即使雙腿發軟,也躡手躡腳的跟上,小心的不發出任何聲音。
後院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
肥胖的齊田腳踝被用麻繩捆住,倒吊在鐵勾上。
老頭子手握屠刀,利落的朝被肥肉擠得幾乎看不見的頸子一劃。
嘩啦!鮮血瞬間涌出,流入下頭預備好的大鐵盆里。
斷氣的齊田,臉上像是蒙了一層艷紅滑膩的絲綢。
接著,刀鋒垂直劃下,割開層層肥肉,干瘦的老頭子幾乎要埋進齊田的肚月復。
熱騰騰的五髒六腑,噗通噗通的落進血盆里。
「這家伙還真肥。」老頭子咕噥著。
「養了這麼些時日,能不肥嗎?」
一旁的老婦人,已經在煮著熱水,等著要汆燙去腥︰「肥才好,油多肉多,咱們正好做生意。」
老頭子動作熟練自如,皮肉與筋骨剝離的聲音,自有一番音律。
一會兒之後,只見筋歸筋、骨歸骨,粉紅的瘦肉、白潤的肥肉各自成堆,鐵勾上只剩一層薄皮,連一丁點余肉都沒有。
收起屠刀後,他端起偌大的鐵盆,忍不住伸出長長的舌,在盆上盤桓,饞得直吞口水。
倏地,偌大的鍋鏟往他後腦重敲。
「別打那些內髒的主意,快拿去收好,少一塊都不行。」
老婦人厲聲警告,雙眼凸了出來,盯著丈夫嘟嘟噥噥的把鐵盆擱到角落,用竹編的席子蓋好,確認一盆子內髒能保持透氣,又不受蚊蠅騷擾。
小妾躲在角落,眼睜睜看著丈夫,被烹煮成一道道菜肴,嚇得魂飛魄散,腿軟得站不起身,只因怕死,才以手緊摀著嘴,渾身直抖。
過了不知多久,前頭響起人聲。
老夫婦擦淨雙手,端起熱騰騰的菜肴,開始忙進忙出,皺巴巴的臉上重新堆滿笑容。
趁著兩人不注意,小妾逮住機會,來到前廳,只見滿室賓客,個個都在大快朵頤,一口一口吃著曾經是她丈夫的肉塊,每人都贊不絕口。
她驚駭得想拔腿就逃,但又怕引起老夫婦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好隨便挑了一桌,就近坐下假裝是客人。
那桌獨坐著一個男人,啃骨吃肉正吃得銷魂,瞧見有美貌女子坐下,以為是客桌已滿,不得已來湊桌。
「小娘子是新客吧?我來這里連吃了幾日,都沒見過你。」
美食加美人,這下子口福跟艷福都齊了。
為了顯示熱絡,他還忍痛分享︰「這會兒人多,菜上得慢,你先嘗嘗我這道去骨肘子,炸得可酥爛了,入口即化呢。」
濃油赤醬的肉塊,在筷尖顫動,送到她的嘴邊,濃醬一滴一滴的落下——瀕臨崩潰的她,再也承受不住,摀著嘴往門外沖去。
回家之後,小妾哭著對妻子說出所見所聞,兩人抱頭痛哭,哭得聲音都啞了。
沒想到入夜之後,齊田竟像是沒事一般,晃著肥嘟嘟的身子回家,還差點卡在門框上進不來,入屋之後沒有盥洗,倒床就睡了,連鼾聲都沒有。
妻子狐疑不已,心驚膽戰的上前,確認丈夫完好如初,沒有少了胳臂或少了腿,更沒有被拆骨吃肉,這才松了一口氣,責備小妾胡亂編造。
先前鮮血淋灕的畫面,還歷歷在目,小妾即使被責備,也不敢靠近丈夫,當夜就逃回娘家,說什麼都不回來。
齊田醒來後,也沒去要人。
小妾偷偷打听,听見別人議論,齊田竟不再出門吃喝,變得安分度日,胖大的身子沒有瘦下來,卻也沒有變得更胖。
她左思右想,那日見的事情太駭人,不能坐視不理,于是在某天,戴帽壓得低低的,出門去了。
四方街的那頭,走來一個風流倜儻的男人。
他衣衫貴氣,手持一把好扇,扇骨是黑檀瓖金,扇面素白,只落了一枚艷紅的印記,反倒更為惹眼。
這陣子他日日都經過這兒,心存愛慕的女孩們,總在這里等他。
雖然不敢上前說話,但只要看他一眼,就臉紅心跳,能作幾日好夢。
也有大膽的女孩,尾隨他的蹤跡,想看看是哪戶富貴人家的公子,每回總是跟著跟著,就失去他的身影。
男人的來處與去處,都成了個謎團。
男人走的路徑格外詭譎,旁人尋不見、找不著,他卻熟門熟路,來到硯城里的饕客們口耳相傳,菜肴可口非凡的客棧。
還不到晌午時分,客棧里已經有八成滿。
饕客們顧不得儀態,吃得滿桌滿身的濃醬碎肉,努力的咀嚼再咀嚼,吞下更多的菜肴。
男人嘴角微揚,神情似笑非笑,撩袍在空桌旁落坐。
跟四周的饕客相比,他顯得格外不同。
一來,他舉止斯文,舉手投足好整以暇。
二來,他很瘦。
其實,他身形合宜,但跟一群肥胖的男人同處一室,他就顯得瘦了。
看見他登門,老婦人臉色一沉,跟丈夫使了個眼色,薄皺的臉皮才堆滿笑,趕緊湊到桌邊來招呼。
「公子,您又來了。」
男人挑眉。
「怎麼,你開客棧還不許人來?」
「不不不,我日盼夜盼,就怕公子不來呢。」她笑得更用力,臉皮幾乎要裂開。
「別擔心,我每日都來。」
男人也不戳穿老婦人的謊言,持扇揮了揮︰「今日有什麼好菜?都端上桌來,別怕本公子沒銀兩。」
老婦人咬緊嘴里剩下的幾顆牙,勉強維持笑容,直到走回廚房,臉色才陡然陰沉,渾濁的雙眼隔著半個大廳,狠狠的瞪著俊逸的男人。
「那家伙怎麼又來了?」老頭子剛踏進廚房,就氣呼呼的咒罵。
「來就來了,他有銀兩付帳,能趕他走嗎?」開店趕客,肯定有人會起疑。
「問題是,這人無論吃多少,身上都不長肉,偏偏吃得又比別人多,白白浪費咱們的菜。」
他邊舀菜邊抱怨,憤恨難平︰「我看,不如早點下手,肉雖然沒有多少,那副骨頭至少能拿來熬湯。」
夫婦商議妥當,又開始忙著端菜送酒,把客人們一個個伺候得心滿意足。
眼看客人們愈吃愈胖,兩張皺巴巴的老臉,就笑得看不見眼,只剩兩條亮晶晶的細縫。
唯獨,替那斯文男人上菜時,嘴角總藏著一絲的不情願。
客人們吃飽後捧著肚皮、打著嗝、剔著牙離去,那男人卻慢條斯理的吃了一盤又一盤、一鍋又一鍋,菜肴就像倒進無底洞,不論吃下多少,貴氣衣衫下的肚月復始終扁平。
可恨的是,他餐餐如此,吃得最多,再不動手,客棧遲早會被吃到倒閉。
送走最後一個肥滿的客人後,夫婦二人憑著多年默契,各自有了動作。
老婦人端酒上桌,老頭子則是回到廚房,把屠刀藏在腰後,悄無聲息的接近,預備橫刀一抹,劃斷那細細的頸項。
「公子,吃得好嗎?」老婦人假裝殷勤的問。
斯文男人擱下筷子,餐桌跟衣衫沒有半點污漬,俊容上笑容可掬。
「當然好。」
他舉起黑檀瓖金扇,輕敲桌面︰「貴店的菜肴非常可口,請問用的是什麼材料,又有什麼秘訣?」
「說不上秘訣,就是新鮮罷了。」
老婦人詭秘的一笑,把桌上的酒杯添滿︰「這是本店招待的陳年好酒,公子一邊喝,我一邊說明用料。」
男人也不遲疑,舉起酒杯,仰頭就要喝下。
趁此良機,寒光一閃,屠刀已經劃下,驀地割開男人頸項,光潔的頸部橫開一道口子,男人的頭往後傾倒,雙眼倒翻,直直望著凶手。
從斷頸流出的,不是鮮艷的血泉,而是剛喝下的酒。
「呵呵,不是說要招待我嗎?這麼急就要討回去了?」
男人後傾的嘴里說著,頸間的口子還發出笑聲。
老婦人恢復得快,嘶聲大喊︰「還不快再補幾刀!」
垂落的屠刀再度舉起。
男人面帶微笑,手中的扇子往桌上連敲三下。
瞬間,瓖在黑檀扇骨上的金絲噴涌而出,縈繞得滿屋金光眩目,轉眼收束成籠,將老夫婦囚禁在金絲籠中。
柔韌的金絲收緊,一根根陷入肌膚,束得老夫婦無法動彈。
至于鋒利的屠刀,則是被金絲絞斷,成了一塊塊碎鐵,叮叮當當的落在地上。
斷頸的男人,扶起後傾的腦袋,伸手往頸間一抹,傷口轉眼消失無蹤。
「連龍火都奈何不了我,只憑一把破刀竟想殺我?」
他扶正腦袋,不以為然的蹺起腳,再拂順衣衫,才懶洋洋的說道︰「你們是哪來的妖怪?給我從實招來。」
老夫婦困在金絲籠里,緊閉著扁薄的唇,一聲都不吭。
「不說是吧?」
黑檀扇再度輕敲三下,金絲收束得更緊,入肉入骨卻也不見血,只有大大小小的石塊從夫婦二人身上落下。
「這可是姑娘交給我的扇子,金絲能隨意收束,不論是人,或是非人,要是不乖乖听從,最後都會被束得粉身碎骨。」他把玩著黑檀扇。
原來齊田的小妾,到木府講述這件異事,求姑娘查明。
養傷中的姑娘,給了信妖這把扇子,信妖這才化身翩翩美男子,來到這間新開不久的客棧。
客棧里的菜肴,它表面上是吃下肚了,回到木府就吐出來,缺皮缺骨的肉塊全都暫先封存,等姑娘傷好再處置。
從夫婦身上掉落的石塊愈來愈多,慢慢堆積成一小堆。
信妖俯身,拿起一小塊,在指尖揉成粉末。
「原來,你們是鹽妖。」難怪如此擅長烹煮。
被勒得愈來愈小的老頭子,終于忍受不住,申吟著出聲,聲音就像沙礫摩擦般粗糙。
「我們是遠山的萬年鹽塊,前不久被震下山來,跟著妖魔們進了硯城。」老頭子艱難的說著,鹽粉持續撒落。
「老頭子,不能說!」
「不說咱們就完了!」
「一旦說了,讓那人知道,也是死路一條。」老婦人嘶喊。
「我就是要說!」
老頭子耐不得酷刑,只求不要在此時粉身碎骨︰「有人要我們先靜待不動,等時候一到,就能分食世上最滋補之物。」
信妖仔細听著,隨後才又問︰「跟你們接觸的人是誰?」這個問題最是關鍵。
會是公子?還是其他外來的妖魔?或者,是藏身在硯城中,長期按兵不動,別有所圖的人或非人?老頭子張開嘴,正要說出答案,身旁的老婦人卻先張嘴,往丈夫的身上猛咬,力道之大竟咬崩了一邊的肩膀。
「臭婆娘,你敢咬我!」
老頭子怒火中燒,也張口咬回去,咬碎妻子半邊的腦袋。
堅硬的鹽塊喀嚓喀嚓的崩落,信妖來不及阻止,鹽妖夫婦已經互咬得崩碎,其余沒有崩下的也裂痕處處。
愈是堅硬,崩裂得愈快。
轉眼之間,鹽妖夫婦化為滿地碎石。
金絲收束無物,再度瓖回黑檀扇骨,偌大的客棧只剩沒能問出答案的信妖,沮喪的用腳猛踩鹽塊。
那天。
那時。
城里一些突然肥胖起來的人,包括齊田在內,突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縮扁下去,當家人上前探看時,發現只剩一張人皮,內里早就空空如也。
妻子很難過,小妾也回來,兩人痛哭,把齊田那張皮,找個偏僻角落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