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趙家內院里,趙毓秀坐在椅子上,氣得顫抖地指著臉上紅腫的趙宇佐。
在場的,除了趙毓秀、趙宇佐、江挺秀,還有馬鎮方及趙宇慶。
說來是家丑,是丟臉的事,所有的僕婢都被撤走,只剩下貼身服侍趙毓秀的老僕張四。
「你……你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居然敢違法走私!」趙毓秀拍著胸脯,痛心疾首,「我趙毓秀一生奉公守法,撐起慶隆記這塊敞亮光明的招牌,如今都讓你給污了!」
「爹,我這麼做還不是為了趙家,為了慶隆記。」趙宇佐仍為自己辯解,不認犯錯。
「住口!」趙毓秀怒視著他,「你私運未報關的貨物,還敢說是為了趙家,為了慶隆記?今天萬幸的是沒有什麼旁門左道的貨,若有,咱們家的人頭都要擱在刀口上了!」
「爹,」一旁的江挺秀見丈夫被罵得狗血淋頭,忍不住替他說情,「宇佐也是為了替趙家開源呀,他……他不是故意的。」
趙毓秀瞪著她,「看來你也知情!明知他干的是蠢事,你竟然未規勸他?」
江挺秀心虛地低頭,不敢再說話。出事是真,罰銀也是事實,怎麼說趙宇佐都理虧。
「你看看你,都結識了什麼狐群狗黨?」趙毓秀失望又憤怒。
「爹,」趙宇佐覺得憋屈,不認自己有錯,「那譚金虎是明禮的朋友,他也是為了幫我才給我找的門路,明禮他舅父是把總大人,我想著也是安全的,誰知道……」
「你還說得都是理了?」趙毓秀氣怒地指著他,「混帳!我怎麼生出你這種混帳!出了事你就躲起來,還讓慶兒去扛?要不是鎮方及時馳援,慶兒她……你這個廢物!」
被父親當著妹妹及妹婿的面前痛罵,趙宇佐覺得臉面無光,尤其方才在布行,馬鎮方還揍了他一拳,想著,他越覺心有不甘。
他恨恨抬起羞惱憤懣的眼,「爹,我才是您的親兒子啊!」
「是,你是我的親兒子,就因為這樣,更是痛心。」趙毓秀倒抽了一口氣,緩緩靠在椅子上,調和著激動的情緒。
「兒子不成器,我還有女兒……」他一字一字幽緩地吐出。
聞言,趙宇佐心頭一震,隱約察覺到什麼而瞪大了眼楮,「爹!」
「我決定了。」趙毓秀目光一凝,神情堅定,「我要將慶隆記交給慶兒。」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不已,包括……馬鎮方。
「爹!」趙宇佐跟江挺秀幾乎同時大叫一聲,「您這是糊涂了嗎?宇慶是出嫁的女兒,她怎麼可以掌管慶隆記?」
「是呀,爹。」江挺秀哭喊著,「您這麼做,宇佐他往後還怎麼在刺桐做人呢?您這不是要他去死嗎?」
趙毓秀心意已決,「慶兒雖是出嫁的女兒,可她身上同你一樣是流著趙家的血,為了趙家跟慶隆記的永續,我得做出正確的抉擇。」
「爹,」趙宇慶憂疑也忐忑,「您這是……」
「慶兒,」趙毓秀打斷了她,語重心長,「慶隆記不能毀在我手上,那不只是咱趙家的,也是馬家的,我不想日後在九泉之下,無顏見你馬世伯。」
听到趙毓秀沉痛萬分地說出這番話,馬鎮方的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前雖然听宇慶提過趙家跟馬家的事,但他听到的跟他所認知的有相當大的出入。
如今親眼且親耳听見看見趙毓秀那般悲憤的說著這些沉痛的話語,讓他幾乎可以認定當年的滅門血案,根本是高濱松嫁禍給趙毓秀的。
剛才趙毓秀痛斥趙宇佐違法損了他一生誠信守法的名譽,顯見他是非常在乎名節聲譽之人。再者,當他听到趙宇佐說是謝明禮介紹譚金虎給他認識,才讓他攤上這事時,他也沒有那種震怒的、遭到背叛出賣的反應。
若他與高濱松同流合污,又怎容得了高濱松的背棄離叛?
現在,他居然要將慶隆記交到出嫁的女兒手上?
「鎮方……」
就在馬鎮方想得出神之際,趙毓秀喚了他,他回過神,有點無措地看著趙毓秀。
「慶兒雖有能耐,但畢竟還是貿易上的生手,往後……還請你多擔待幫忙。」趙毓秀說著,慢慢起身,竟向他作揖,「無論如何請你幫慶兒扛起這塊招牌。」
「別……」他上前一步,托起趙毓秀的手。
這是他第一次踫觸到趙毓秀,內心竟激動無比。
趙毓秀眼底泛著淚光,語帶懇求,「有勞你了。」
迎上趙毓秀的目光,他竟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不自覺地點了頭。
「爹!」這時,趙宇佐情緒完全崩潰,激動地吼叫著,「您是老糊涂了嗎?咱趙家的家業怎能落在外人手里!」
「你住口!」趙毓秀氣怒吼道︰「慶兒不是外人,鎮方也不是外人。」
趙宇佐瞋瞪著雙眼,憤怒在他的眼楮里化為兩只紅蜘蛛。他顫抖地指著宇慶跟馬鎮方,咬牙切齒,「好呀你們,居然這樣就偷走了慶隆記……」
「大哥,你冷靜一點,不要再說了。」趙宇慶不想在老父親面前上演兄妹相殺的劇碼。
「你這賤丫頭,看你平時乖順,沒想到心地如此深沉陰狠,居然聯合著外人來侵吞娘家!」趙宇佐已經失去理智,開始胡說八道。
「你真是越說越過分了!」趙毓秀氣惱不已,「來人,把大少爺帶回院里!」
「大少爺,」張四趨前,好言相勸,「如今老爺正在氣頭上,你就少說一句吧。」
趙宇佐狠瞪他一眼後,一把將他推開,然後突然沖向趙宇慶。
「都是你!都是你!」他一把抓住趙宇慶,想把她往地上砸。
見狀,馬鎮方一個箭步上前攫住了他的手。未免在岳父面前對趙宇佐動粗而弄傷了他,馬鎮方收斂了幾分力氣,豈知趙宇佐不領情,奮力地掙扎。
「你這個賊!你們這對賊男女!」他歇斯底里地亂吼亂叫,並攻擊著馬鎮方。
「住手!你給我住手!」
「你別傷了我丈夫!」
「大少爺,姑爺,別……別啊!」
頓時,花廳里亂糟糟也鬧哄哄,誰都听不清楚誰的話。幾番拉扯,馬鎮方終于下了重手,一個掃腿再加上壓制,便將情緒激動的趙宇佐制伏了。
趙毓秀一點都不心疼,只氣恨地大叫,「張四,叫人!」
張四點頭,到外面叫來了幾名小廝,幾人聯手將瘋了似的趙宇佐拉了出去。
江挺秀見狀,也哭哭啼啼地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趙毓秀搖頭嘆息,頹然坐了下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說著的時候,他眼尾余光瞥見眼前地上有塊青白色的圓形物體。
定楮再看,他陡然一震。
那是白玉同心結,當年他跟馬家口頭訂親時送給馬安海的信物,雖是十多年不曾再見的物品,可他卻還是一眼就認出。
怎麼可能?那已隨著馬安海消失在火海之中的白玉同心結怎會出現在眼前?他顫抖著站起,本能要往前走。
此時,馬鎮方像是發現了,迅速彎身拾起,緊握在手心中。
抬起眼,迎上趙毓秀那激動、震驚、不可置信又夾帶著狂喜的淚眼,他的心一揪。
趙宇慶也發現他們有點不對勁,疑惑地看著兩人。
「鎮方,那是……」趙毓秀慢慢走向馬鎮方,抓住他的手,顫抖地掰開他握緊的拳頭。
馬鎮方神情凝重,沒有抗拒。他沒想到隨身的白玉同心結會在跟趙宇佐拉扯時掉出,更沒想到趙毓秀一眼便認出那久違之物。
看著老淚縱橫,眼底充滿各種情緒及感情的趙毓秀,他已然明了了一切。
「這是我當年給安海的信物,怎麼會……」趙毓秀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馬鎮方,聲線沙啞而顫抖,「難道你、你是……不,怎麼可能?」
听見父親這麼說,趙宇慶猛地一震,也意識到什麼了。她驚疑地看著馬鎮方,微微張開了嘴巴,卻發不出聲音。
「當年慶兒滿月時,我與拜把兄弟馬斌為慶兒及他的獨子安海定下婚約,我以白玉同心結相贈,大嫂則將傍身的雙鵲戲雲玉扣送給慶兒做為信物……」趙毓秀緊緊抓著馬鎮方的手,「同年,馬家慘遭奸人所害滅門,這白玉同心結從此未再出現,為何你……」說著,他抽顫著,兩只眼楮巴巴地、深深地端詳著馬鎮方,淚問︰「你是安海?你是安海?你是安海嗎?」像是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般,他一連問了三次。
趙宇慶在一旁已震驚到說不出話來。馬鎮方是馬安海?是馬家當年葬生在火海之中的獨子?天啊!這是什麼戲劇化的安排?
馬鎮方緊抿著雙唇,眼底有著掙扎,他轉頭看了宇慶,而她也正用茫惑的眼神看著他。
「你……你真是……」趙宇慶秀眉一擰,「你真是馬安海嗎?」
馬鎮方長長嘆了一口氣,穩定了聲線,「是,我是馬斌之子,馬安海。」
趙毓秀的院里,所有人都被撤離,不準接近院子半步。
內室中,他用顫巍巍的雙手捧出一只木匣子,輕輕擺在桌上。
這木匣子看著有些歲月了,表面亮晃晃地,可見經常拿在手上。
馬鎮方跟趙宇慶坐在桌前,兩人沒有說話,神情都有點激動。
她不時偷瞄著馬鎮方,不解他若是馬安海,為何不與他們相認,而且之前還那麼對待她和趙家,還說什麼要毀了她、破壞她……他對趙家有什麼誤解嗎?
打開匣子,趙毓秀先拿出被他妥善收著的雙鵲戲雲玉扣,小心翼翼地交到馬鎮方的手上,「這是你娘親的隨身之物,你看看。」
馬鎮方接過玉扣,胸口一陣起伏。是的,這是他娘親的物品,是他娘親出嫁時外婆送給她的。他娘親一直隨身帶著,所以他一點都不陌生。
「這只玉扣本來一直都讓慶兒隨身帶著的,後來她跟謝家二公子定了親,我覺得不妥,才將它收了回來。」趙毓秀說著,又取出匣中信件,「這只匣子是在你父親出事前來訪時放的,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信紙泛黃,墨跡已淡,但他依舊可認出是他父親的字跡。
「這是……」他不解地看向趙毓秀。
「你自己看。」趙毓秀說。
馬鎮方迅速又仔細地將信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地讀了一遍,臉上同時變化著各種不同的情緒及反應——震驚、憤怒、悲傷,懊悔,還有……歉疚。
他父親寫給趙毓秀的信里簡單扼要地說明了高福生的犯行,以及他不想卻又不得不揭發的掙扎。他父親當時一定是念在親戚一場,以為規勸高福生後能有轉圜之地,是希望高福生自首,才會私下跟他見面……
可他父親又擔心從事人口買賣的高福生,恐怕心中良善已泯沒、所剩無幾,這才會給趙毓秀留下這封信以防萬一,沒想到他此去無回,連妻子及家中僕婢都不保。
他一直以來都以為趙毓秀也有分,可原來趙毓秀從頭至尾都是無辜的。
「我發現這木匣子跟信件後,才驚覺到你們被高福生所害,可我對他卻連一丁點的了解跟認識都沒有……」趙毓秀懊悔又自責,「一直以來,我都負責陸路的買賣,海路及船務都是你父親一手打理,他用什麼人我也從不干預過問,只知道你母親老家有個表弟高福生在他手底下做事……」
說到這兒,趙毓秀又難過得流下眼淚,續道︰「事發後,我立刻到官府告發此事,可官府卻找不到高福生這個人,我不死心,三天兩頭往官衙走,之後官府找人暗示我不要再追查此事明哲保身……當時,慶隆記剛做出一點成績,慶兒跟宇佐又還年幼,我只好……」
「趙叔,不怪您。」馬鎮方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底閃過一抹肅殺,「我爹娘的血海深仇,我會給他們報的。」
聞言,趙毓秀跟趙宇慶都一怔,疑惑地看著他。
馬鎮方將母親的玉扣握在手中,俊朗的臉上有著令人生畏的殺意。
「孩子,你當年是如何逃走的?」趙毓秀忽而想起這事,問道︰「你為何不來找趙叔叔呢?」
馬鎮方眼底有抹傷痛及淒迷,「那晚,高福生來到家中帶回父親的惡耗,說父親死在起火的船上,凶手便是趙叔叔您……」
「什麼?」趙毓秀陡地瞪大雙眼。
「我娘親說要告官,高福生苦勸她不要與您為敵,以免遭殺身之禍。」想起那晚的事情,他的聲線還隱隱顫抖著,「高福生說要去想法子,要我娘親先別妄動,我娘親自然是信他的。
「他離開不久,幾名黑衣人闖進馬府,殘忍殺害十幾名僕婢。」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我娘親將我推進牆邊的小洞,要我離開,不一會兒,馬府便火光四起……」
听著他描述當時的情景,趙宇慶只覺得心口一陣緊縮,她無法想像當時的他有多麼的恐懼,她只想……擁抱他。
難怪他要將她搶來,難怪他要那樣冷待她,難怪他夢里的怪物讓他那般的害怕,難怪他……真是難為他了。當時的他,不過是個天真無憂的十歲孩子。
「我逃走後便去投靠高福生,他卻將我帶往碼頭裝進醬缸,將我送上人口販子的黑船。」
「什麼?」趙毓秀難以置信,「你爹娘如此厚待他,他……他真是禽獸不如!」
「我在黑船上受盡折磨,但為了替我爹娘報仇,我從來沒想過放棄,幸好有次黑船遇風暴沉沒,我在海上漂流了幾日,終被救起……」他抬起眼,誠摯地說︰「趙叔叔,我一直誤解了您,對您、趙家還有宇慶,都做了不好的事情……」
趙毓秀微頓,「你是指婚宴那天……」
「不止是如此。」做過的事,他選擇坦承以對,「趙家那艘新造的戎克船,也是……」
「船是你燒的?」趙宇慶驚疑出聲。
「不是我動手的,但確實是我派人慫恿趙家的船工及水手所為。」他臉上有著深深歉意,「我還故意支持宇慶做生意與她大哥作對。」
「什……」趙毓秀先是感到震驚,但旋即又釋懷,「這不怪你,你是無辜的,一切都是那個高福生……是我能力不夠,始終找不到這個人。」
「趙叔叔,他一直都在刺桐。」馬鎮方說。
「咦?」趙毓秀一怔,「你說他一直在刺桐?」
「是。」他頷首,「他改名高濱松,正是刺桐的把總之一。」
「你……你說什麼?」趙毓秀像是被雷轟了般,「你說高濱松就是……就是高福生?」他過去不曾見過高福生,也因此沒有認出人來。
「鎮方,難道之前在八月會時,高濱松找你說話就是……」趙宇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你的身分?」
「當然,我與他相認了。」他一笑,「他以為我仍一心想著找趙家報仇,不知道他干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其實這次慶隆記的船遭查扣,也是他設下的陷阱,目的是為了取信于我。」
趙毓秀受到極大的震撼,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慨然長嘆,「老天爺,我還在他牽線之下讓慶兒與謝明潔訂親……」他身子一軟,「慶兒差點就成了他謝家的人了。」
「趙叔叔,如今真相大白,我心中大石總算是卸下了……」馬鎮方濃眉一皺,苦笑著道︰「整天對著宇慶,我心中深感愧疚,也害怕有一日她發現我對趙家做了這些壞事會離我而去……」
听著,趙毓秀笑嘆出聲,看著正用疼惜憐憫的眼神望著馬鎮方的趙宇慶,「放心吧,慶兒可舍不得你……」
「是呀!」趙宇慶故作勢利,「我最愛錢了,才不會放過你這座金山呢!」
趙毓秀听了,笑了起來,虛弱蒼白的臉上多了兩團紅潤。
「孩子,」他語重心長地注視著馬鎮方,「這一定是你爹娘有靈,才會教我們繞了這麼一圈又兜在一起。」他伸出手握著馬鎮方的手,懇切期望,「慶兒跟慶隆記就交給你了。」
馬鎮方眼神堅定又剛毅,「我不會讓趙叔叔失望的。」
暖帳里,趙宇慶將一條腿擱在馬鎮方身上。
馬鎮方溫柔地幫她揉著那條藕白細女敕的腿,她則躺著把玩那只雙鵲戲雲玉扣。
緣分啊,真是不可思議。
「下面下面,那里緊酸的……」她一邊玩著玉扣,一邊指揮他往哪里揉,「對,就那兒,稍稍用點力。」
見她一臉舒爽的樣子,馬鎮方故意用力捏了下去。
「啊!」她叫了起來,漲紅著臉,氣呼呼地看著他,「你跟我有仇啊?」
馬鎮方勾唇一笑,欺近並環著她的腰肢,「沒仇,一睡泯恩仇了。」
她羞得推了他一把,「少沒正經的……」
馬鎮方用寵溺的眼神注視著她,突然不說話。
她瞥著他,疑怯地問︰「干麼那樣看人?」
「我想起你剛出生的樣子……」他說。
「少騙人,你哪里記得我剛出生的樣子?」她挑了挑眉頭,「剛出生的娃兒,個個都跟小猴子一樣,沒什麼差別。」
他一笑,「不,你長得不一般。」
「是嗎?」她微頓,好奇地問︰「哪兒不一般?」
「別人都像小猴子,你特別不一般。」他眼底閃過一抹狡黠,「你特別像頭小豬。」
「什……」她羞惱地搥了他一下,鼓著腮幫子,「你胡說!」
許是誤會冰釋,心里踏實了、輕松了,他終于能爽朗大笑,心頭沒有半點憂慮及愁思。
「真的像小豬。」他攫著她搥過來的手,笑道︰「你娘親身子不好,為了安胎可吃了不少補藥補品,可她沒補著,倒是都補到你身上了。」
听他說得煞有其事,她也認真了。「真的?」
「嗯。」他續道︰「你一出生就白白胖胖,吸了一個月女乃水後更是圓滾滾地,你這條膀子跟手臂啊……」說著,他抓起她的手,「一截一截肥肥短短,像是蓮藕一般。」
她輕啐一記,將手抽回,「听你說的,人家是天仙下凡,我好像是豬神轉世一樣……」
馬鎮方听著,忍俊不禁地又笑了起來。
看著他如今那輕松自得、如釋重負的笑容,趙宇慶看痴了,眼底還有一點點的濕潤。
他見狀微怔,「怎麼了?」
她伸手環抱著他,將臉貼在他胸口,「你辛苦了……」
他心頭一緊,上次的「你回家了」,現在的「你辛苦了」,她的話語總是能打到他內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這十幾年來,你一定很痛苦,很煎熬……」她語帶憐惜。
「痛苦,但不煎熬。」他笑嘆一記,「煎熬是在娶你為妻開始。」
「咦?」她抬起眼,「听著,好像是錯誤的選擇呢!」
他用寵溺的眼神笑視著她,「不,煎熬的是你就在身邊,我卻不能擁有你,煎熬的是……我想愛你,又不能愛你……」
听著,她甜甜一笑,「現在,你可以放心的愛我了。」
「我會全心全意地愛你。」他深情地宣誓,「從今以後,我不會讓你哭,只會讓你笑……」
「沒事一直笑,我傻子嗎?」她開玩笑地問。
他將她緊緊地攬在懷里,發出幸福的喟嘆,「還記得你滿月那天,大家擠在花廳里說說笑笑,而你呢,每當我靠近就使了勁的哭,屢試不爽。」
她抬眼瞅著他,「一定是你偷捏我吧?」
「我可沒有。」他微微皺眉,「大家都夸你是個乖巧不哭的娃兒,偏偏只要我靠近,你就哭了,直到……我們的爹娘給我們定了親。」
她微頓,「咦?」
他溫柔的眼低垂著注視她,唇角一勾,「一定是知道長大要嫁給我,這才不哭了吧?」
「臭美。」她噘了噘嘴。
他低頭在她額頭上輕吻一記,「感謝老天爺讓一切都來得及,幸好我沒對你及趙家做出更壞、更無法挽回的錯事……」
「許是你爹娘在天上看著吧。」她伸出手輕撫著他的臉,眼底閃過一抹狡黠,「我可是你娘親挑的兒媳婦,你可得好好對我,不然她晚上會打你的。」
他眼底充滿愛憐,「放心,我會好到你每日謝天謝地。」
趙宇慶听著,笑了起來。
可須臾她想起了高濱松,想起了他的血海深仇,突然感到憂心。
他是狼,但高濱松是狐狸,而且是冷血至極的老狐狸,一個可以泯滅良知殺害信任且照顧他的表姊一家子的人,心里是沒有半點良善的。
雖說如今的馬鎮方也已不是當年的馬安海,可她還是感到不安。
她將臉往他胸口蹭,小小聲地說︰「不管你要做什麼,答應我,你要平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肯定地應道︰「嗯。」
正月,總兵府下了詔令,宣布開放外國船只登記列籍並課金管理。
開港令一頒布,沉寂已久的刺桐又活絡了起來。
因為官船未補,萬海號于是調撥了五艘中小型的戎克船借給官府以維護海疆和平。
開放海域後,官船經常在海上巡防,商船也可以進到巡防海域界內,那些商船遭襲的事件也少見了。
運送各種貨物的小船絡繹不絕,也帶動了碼頭附近的商業活動,不只碼頭工人工作機會增多,就連走販也開始在碼頭附近做起小本生意。
官府方面招募新兵,增派人手並加強巡邏,也因此就算碼頭出入的人員繁雜,治安卻不至敗壞。人人都道胡知恩是位好官,終讓刺桐一掃過往陰霾,再現榮景。
商貿發達帶來了人流及金流,好一段時間不再燈紅酒綠的秦樓楚館又再度熱鬧起來,每日華燈初上,客人便絡繹不絕,川流不息。
跟三五好友喝茫了,情緒更高亢的謝明禮在隨從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富春閣。
門外,謝家的馬車已候著,但卻不見車夫。
「人呢?」謝明禮皺了皺眉頭,「哪兒去了?」
「或許是去方便吧?」隨從說道︰「大少爺先上車歇著吧。」
謝明禮酣醉著,也沒多說什麼,在隨從的攙扶下先上了馬車。
隨從本要等著車夫回來再上車,但見謝明禮在車上東倒西歪地,便先讓他上車安頓。
這時,車夫回來了。
「去哪兒了?」隨從問了句。
「人有三急。」車夫垂著頭,回話極短。
「趕緊回府吧,大少爺乏了。」
「是。」車夫答應一聲,立刻上了車,拉了馬往前行。
車行在月下,噠噠的馬蹄聲在靜寂的石頭路上響著。
車里,謝明禮靠著車側,迷迷糊糊。
隨從從車上的小窗往外看,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敲敲車壁,問︰「咱們要回府,你這是走的什麼路?」
車夫沒搭理他,繼續前行。
他起身往前掀開車簾,拍了下車夫的肩,「你听見我說話嗎?」
車夫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從登時瞪大眼楮,「你……你是誰?」
車夫一把拉住他的衣襟,狠狠朝他胸口捅了一刀。
隨從慘叫一聲的同時,車夫一個振臂將他推進車里,撞上了謝明禮,然後隨從便倒在他腳邊。
胸口插著一把刀且鮮血直流、已然斷氣的隨從,讓迷迷糊糊的謝明禮因驚嚇而酒醒。
他瞪大眼楮,顫抖著,「常……常安?」
那車夫往後一看,恍若剛才不是殺人,只是捏死一只螞蟻似的笑著,「謝大少爺,老子想見你舅父,帶個路吧!」
謝明禮陡地一驚,「你……你是誰?」
「老子是……」車夫唇角一掀,「李兵。」
謝家的馬車一路來到了高濱松的宅邸前,值夜的守衛見是謝家的馬車並未警戒,但謝家馬車在這個時間到來也不尋常。
守衛趨前,問︰「誰在車里?」
「是我。」謝明禮探出頭來,「我有要事求見舅父。」
「大人怕是已經歇下,屬下立刻去通報。」守衛不疑有他。
冒充車夫的李兵拉著車里的謝明禮下車,一路往側門走去。
因為李兵將謝明禮拉得死緊,高府守衛還狐疑地多看了一眼。不過謝明禮一身酒氣,他們心想他或許是喝多了,車夫怕他踉蹌才會緊緊拉著他。
進到茶廳不久,高濱松一身素衣來了。
「這麼晚了,有什麼要事不能明天再說?」他走進來的同時,嘴巴叨念著。
「舅父,」謝明禮面露疑懼不安,「不能等……」
這時,站在他身後,一直低著頭的李兵抬起臉來,「高大人,叨擾了。」
見到李兵出現在面前,而且是直搗黃龍進到他的宅邸里,高濱松陡地一震。他跟李兵見過兩面,一次是在海上,一次是在馬交,當時汪柏都在場。
為求安全起見,他從未跟李兵這海盜頭子在刺桐踫過面,而今李兵竟膽大包天地進到他家里?好個亡命之徒!
「李老板,你這是……」雖說李兵是個海盜頭子,可高濱松卻都以老板稱呼他。「你什麼時候上岸了?」
「昨天。」李兵說︰「我跟幾個兄弟一起上岸了。」
這話,他是要讓高濱松知道他不是一個人。
「近來官府查緝得嚴實,李老板實在太冒險了。」高濱松一臉關心及憂心地道。
「咱兄弟們都快餓死了。」李兵一臉不悅地說︰「自從胡知恩開港後就斷了我們的財路,高大人你得想想辦法,總不能你吃香喝辣,卻讓我們在海上餓肚子。」
「瞧李老板說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老夫也是無奈,正想著法子呢!」
「是嗎?」李兵冷哼一記,「听說高大人如今跟人稱刺桐之鬼的馬鎮方交好,看著是要金盆洗手了。」
「李老板,人脈便是金脈,朋友本是多多益善,錢路方可四通八達。」高濱松續道︰「那馬鎮方可是神通廣大,連胡知恩這樣的人都能拿捏住的人。」
李兵微怔,「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胡知恩為何開港?就是應了馬鎮方的要求。」他道︰「馬鎮方跟葡商及平戶的海商都有往來及交情,實施海禁就等于是斷了他的金源,所以他跟胡知恩談了條件,給了所有好處,讓胡知恩同意開港……如今門戶洞開,他可是財源廣進了。」
「那又如何?」李兵忖了一下,「好處都是你們的,我的好處呢?如今出入的貨物查得嚴實,別說是人,就算是只耗子都逃不過官家的查核,我跟幾位兄弟們可是花了五十兩才跟船東買了合法的海引,假冒船員姓名上岸的。」
「李老板不要急,過陣子我想法子給你弄個合法的船籍,到時……」
「你這是想耍我嗎?」李兵打斷了他,激動又惱火,「老子是海盜,是撈偏門的,你要我從良?」
這李兵是個刀口舌忝血、殺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高濱松也不想得罪他。
「老子放消息說要見汪柏一面,他老小子竟躲著我,避而不見。」李兵惱怒地指著他,「你以為我冒險來見你是為了什麼?我可告訴你,老子這趟要是沒撈點好處,我就拉著你們一起去死!」
听他放話威脅,高濱松心里很是不悅,可李兵這人性情悖狂,讓他惱火了,難保不會做出損人不利己的蠢事來。
「我可警告你,高大人……」李兵態度張狂,「你別想著要弄掉我,我外頭可是有人的,要是我有個閃失,你也吃不完兜著走!」
高濱松蹙眉笑嘆,「李老板,听你都說到哪兒去了?你能有什麼閃失?咱們是同條船上的兄弟,不是?」
李兵眉梢一挑,斜瞥著他。
「你先別氣也別急,讓老夫想想有什麼門路。」他盡可能勸慰著李兵。
「我告訴你吧!」李兵說︰「我要十個孩子,十二、三歲上下,要皮相好的。」
高濱松一頓,「孩子?」
「沒錯。」李兵續道︰「前些日子有個荷商跟我討十個黑發黑眼珠的孩子,男女都可,但皮相要好,說是有個貴族托他買的,一個開價八十兩白銀。」
高濱松瞪大眼楮,「這開價高于行情……」
「那位貴族相當富有且鐘情東方風情的童男童女,出得起這個價錢。」李兵一臉「我非要不可」的神情,「總之你讓州仔想法子給我弄十個八個來,我手底下那麼多兄弟等著吃飯,要是餓慌了,我可不知道他們會干出什麼瘋狂的事情。」
李兵膽敢挾持著謝明禮,正大光明地闖進他高府,看來是早有準備且勢在必得。為了不讓他惹出事,高濱松縱使惱火也得先應付著他,之後再想個法子把這個麻煩又不听話的瘋子除掉。
「李老板放心,我會讓州仔想法子給你弄幾個孩子,你跟幾位兄弟如今棲身何處?」
「你以為我會笨得告訴你?」李兵哼笑出聲,「十天後的子時,我在老地方等,讓州仔把孩子帶來給我。」
「我會盡快讓州仔去辦的。」
「那我就代一幫兄弟先謝過高大人了。」李兵達到目的,拱手一揖,「大人著人帶我出府吧,這高府九轉十八彎地,我怕走不出去。」
他夾刀帶槍的戲謔之語,高濱松只是一笑置之,喚來親信將他先送出了宅邸。
李兵前腳一走,高濱松臉色丕變,眼底迸射出怒意及殺機。
「舅父,真要順了他?他……他是個瘋子,他殺了常安!」方才一直未敢出聲的謝明禮,此時終于放心開口。
听說李兵殺了謝明禮的隨從常安,高濱松臉上也沒特別震驚,他斜瞥謝明禮一眼,「他刀口下的亡魂多著了。」
「他……」舅父的淡然讓謝明禮有些氣結語塞。
想起常安那滿身鮮血的死狀,他既氣怒又恐懼,他想,馬夫應該也遭李兵毒手了。思及自己方才離死亡是那麼的近,他不禁背脊發涼。
「還有,你是怎麼搞的?居然被他逮著?」高濱松語帶責怪。
「我……我也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包天。」謝明禮因驚怒而聲線顫抖,「他竟敢……竟敢……」
「看你嚇的,他是刀口上舌忝血、有今天沒明日的亡命之徒,逼急了,什麼事情都能干得出來,這次先順了他,日後再收拾他不遲。」高濱松沉吟須臾,神情冷酷地交代,「你立刻聯系州仔,讓他想法子在十天內給我弄幾個孩子交差。」
「是。」謝明禮點頭。
「小心謹慎,可別出紕漏。」高濱松慎重其事地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