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後,子夜。
二月天,春寒料峭,今夜烏雲蔽月,昏暗無光,那平時讓月光映得波光瀲灩的大海,彷佛一片黑毯。
夜色下,州仔跟幾名同行領著一排孩子往岸邊走。
這兒離石獅塘碼頭有一段路,是過往他們躲避官兵巡邏以進行交易的地點。
孩子們有男有女,嘴巴里塞著防止他們叫喊的破布,一個綁著一個,像是粽子串般。
「走,往前走。」州仔扯著繩,拉著他們往前行。
堤岸底下有人冒出頭來,正是李兵及他的黨羽。
李兵跳了上來,快步向前,稍微點數了一下,是五個男孩、四個女孩。
「我不是要十個嗎?」他不悅地抱怨。
「李老板,」州仔一臉無奈,「你以為我容易嗎?你要十二、三歲,又得皮相好,我可是派了大半的人手到處去尋,才湊了九個。」
也就差了一個,李兵倒也沒跟他計較。
他上前約略看了一下這九個孩子,他們目露驚懼,披頭散發,但看著都長得細皮女敕肉,五官標致。
「好吧,都先上船。」李兵一聲令下,手下便接手,將孩子們往堤岸邊拉。
發現要被拉上船出海,孩子們都流下驚恐又無聲的眼淚,可李兵這伙人早已良知泯滅,毫無悲憫之心,很快將他們一個拉一個地往底下候著的兩艘小船帶。
六個大人加上九個孩子坐了滿滿兩艘小船,便趁著夜色往外海劃去。
船行至五海里處,夜色中隱隱出現一艘小型戎克船。再細看,戎克船的兩旁還有三、五條小艇,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船上及小艇上突然亮起了火光。
一片紅光中,李兵看見那船上載著的都是水兵。
「大哥!是官船!」李兵的手下驚慌大叫。
李兵一時也慌了,霎時竟不知要往哪里劃去。
「李賊!投降吧!」小艇上有人喝著,「你們逃不了了!」
李兵豈是輕易就繳械舉白旗的善類,操起小船上的家伙,「你娘的,你們這些蝦兵蟹將,看老子怎麼收拾你們!」
小艇快速地劃向他們,水兵拋出鉤鏈扣住了李兵的兩艘小船,孩子們因為恐懼而躁動,小船頓時晃了起來。
李兵及其黨羽被孩子們這麼一晃,也急了,他們一邊想穩住船身,一邊又想揮刀抵抗,頓時手忙腳亂。
水兵勾住小船一拉,小船翻了,所有人都掉進了海里。
李兵等人深諳水性,立刻泅水遁逃,可這些水兵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個也都是水中蛟龍。
孩子們四個五個綁成兩串,倒是便利了水兵們的救援,只要拉住了其中一個,便能扯起其他的,一會兒功夫,孩子們都被拉上了小艇。
「放箭!」確認孩子們的安危後,水兵向戎克船上的弓箭手喊道。
咻咻咻地,頓時箭矢便像是雨點般落在李兵等人的周圍,將他們困住。
「不想死就降了!」船上的許天龍扯開他的大嗓門喊著。
眼見已經是逃不了的困獸,李兵及手下先後丟了手上的刀械。
水兵們游向他們,命令他們往戎克船的方向游去,然後依序一個個地攀上繩梯,上了甲板。
甲板上,許天龍率著武裝的水兵嚴陣以待,李兵及其手下一上來便被用繩索捆住,船樓上則站著兩個人,一是胡知恩,一是馬鎮方。
許天龍看著李兵,說道︰「你就是橫行海上多年的鬼見愁李兵?」
「正是老子。」李兵即使被縛,態度還是囂張得很。
許天龍一笑,轉頭看著船樓上的胡知恩,「總兵大人,想不到高濱松高大人的情報如此精準,李兵這海盜頭子總算落在咱們手里了。」
一听見高濱松三個字,李兵勃然大怒,「你說什麼?高濱松?」
「怎了?高大人可是咱刺桐的把總之一。」許天龍笑視著他。
「是他蒙了老子!」李兵一听見是高濱松舉報他,讓他栽在胡知恩手中,頓時怒火攻心。他咬牙切齒地吼著,「娘的!高濱松,你敢這樣玩老子!」
「李兵,听你說話……好像認識高大人一樣?高大人怎可能跟你這種海盜頭子有什麼干系?」許天龍佯裝一臉不悅地斥道。
「娘的!」李兵忿然不已,「這些孩子都是他叫人交給老子的!」
「天龍。」船樓上的胡知恩氣定神閑地開口,「把人帶進來。」
艙房里,李兵被五花大綁地帶進來。
胡知恩坐在案前,馬鎮方則坐在一旁,神情輕松怡然。
「大人,人犯帶到。」許天龍親自將李兵押了進來,並令他跪下。
李兵不肯,胡知恩也沒強迫,「就讓他站著吧。」
胡知恩這樣的反應讓李兵有點訝異,反倒冷靜了下來。他看著胡知恩,直問︰「你就是新任總兵胡知恩?」
「本官正是胡知恩。」胡知恩態度平和從容,「方才听你說那些孩子都是高大人叫人帶給你的?此話當真?」
李兵未開口,先冷哼了一記,「你該不是天真的以為高濱松是個清官?他在刺桐當了十來年的把總,在杜宸任職期間甚至有地下總兵之稱,你說是為什麼?你以為貪贓枉法那些事,就杜宸干了,沒他的分?」
「高大人並未卷入任何案件之中,本官怎知你不是含血噴人?」胡知恩問。
「高濱松是只老狐狸,他身邊的人全都攪進去,就他兩手干淨。」李兵恨恨地道︰「讓老子月兌身了,一定剝了他的狐狸皮!」
這時,一旁的馬鎮方笑了起來。
李兵疑惑又羞惱地瞪著他,「你笑什麼?」他听過馬鎮方的名號,卻還沒見過馬鎮方的人。
「笑你。」馬鎮方直視著他,「你怎會以為自己能月兌身?」
「什……」李兵怒視著他,卻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殺人越貨是死罪,如今落在胡大人手里,你居然還想著找高大人報仇?」馬鎮方直視著他,「眼下你想逃過死罪,只有一條路。」
李兵以為他也是官家的人,沒多想便急問︰「你們想我怎樣?」
「助我們一臂之力。」馬鎮方說︰「若你能幫我們逮到高濱松,便能逃過死罪。」
此話一出,李兵是喜,胡知恩跟許天龍則是驚。
「馬……」許天龍性急,立刻就要出聲。
馬鎮方給了他一個眼神,要他稍安勿躁。
「是真的?」李兵疑惑地反問,「我只要幫你們逮到高濱松,就能逃過死罪?」
「當然。」馬鎮方肯定的道。
李兵半信半疑,「我怎知你們會不會糊弄我?」
「你眼前還有別的路嗎?」馬鎮方勾唇一笑,「就算要死,把他拖下水去,對你也沒壞處。」
李兵忖著也覺有理,「好,我幫你們,但你們可別耍我。」
「放心吧,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絕不會耍你。」馬鎮方道︰「至于要怎麼做,胡大人跟我商議過後再告訴你。」說罷,他跟胡知恩使了個眼色。
胡知恩平靜地道︰「天龍,把他帶下去吧。」
「是。」許天龍答應一聲,便押著李兵出了艙房。
門一關,胡知恩臉上一沉,「馬老板,你怎能答應他?」
「答應他什麼?」馬鎮方好整以暇地反問。
「你剛才答應他如果他幫我們逮到高濱松,就留他一條活路。」胡知恩道︰「此人十惡不赦,殺人無數,就連官兵都敢下手,怎能讓他逃過死罪?」
馬鎮方唇角一勾,「若不這麼說,他怎麼肯跟我們合作?」
胡知恩微頓,「難道你是騙他的?」
「當然。」
胡知恩愣了一下,「這……這不是訛騙嗎?」
馬鎮方笑問︰「大人怎會跟李兵之流講誠信道義呢?」
他這麼一問,胡知恩也懵了一下,但想了想,又覺得他說得有理,豁然開朗,「也是。」
馬鎮方臉上笑意一收,目光一凝,「汪柏、謝明禮、州仔、李兵,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的人,他們全是依附著高濱松的一丘之貉,這次就將他們一網打盡吧!」
高府茶廳內,高濱松正跟謝明禮喝著今天剛收到的碧螺春,兩人談著李兵在海上遭到官船攔截之事,心情十分愉悅。
「听說李兵等六人全被船上水兵以弓箭射死,沉到海里了。」
「真是老天有眼,那混帳敢威脅舅父,真是死有余辜!」謝明禮哼地一笑,「本還想著要怎麼除掉他呢!沒想到胡知恩幫了咱們一個大忙。」
「雖說胡知恩重組水兵,斷了咱們不少門路,可卻也意外地幫我們除掉了李兵這個麻煩。」高濱松啜了一口茶,續道︰「這混帳狂悖又愚蠢,留著也只是壞事,咱們要另外找人來替代他。」
「舅父說得是。」謝明禮點頭贊同,「舅父還記得上次幫我們的譚金虎吧?他很想跟咱們合作呢!」
高濱松微頓,「是嗎?」
「就看舅父肯不肯了。」謝明禮說。
「再讓我觀察一陣子吧。」高濱松忖度著,「胡知恩正戮力于整頓刺桐,為免節外生枝,咱現在不能隨便讓人摻和進來。」
「甥兒明白。」謝明禮點頭。
「大人。」這時外面傳來管事的聲音,「有個小伙子送來一封信,說是攸關大人的生死存亡,無論如何都要交給大人。」
聞言,高濱松心頭一震,「拿進來。」
管事推開花廳的門,快步走了進來,並將剛才收到的信交到高濱松的手上。
听說攸關自己的生死存亡,高濱松豈能輕松視之?
打開信,上面只簡短的寫了幾個字,還有幾個白字。
他臉色丕變,神情冷厲又懊惱地擱下了信。
謝明禮疑惑地看著他,「舅父,是誰?」
「李兵。」他說。
謝明禮一怔,「什……他……他沒死?」
「這混帳命硬,竟讓他自箭幕底下逃月兌……」高濱松將信交給謝明禮,「他逃上岸了,要我明日子時到石獅塘碼頭的老地方踫面。」
謝明禮看了一下,「他定是要舅父收留他,或是幫他離開刺桐。」
「嗯。」高濱松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舅父怎麼看?要將他送去哪里呢?」謝明禮困擾地敲著桌子,「官衙那邊要是尋不著他的尸身,怕是會加強海關及陸路的查緝,咱們也無法把他送走……」
高濱松沉吟須臾,冷冷一笑,「那就不要送他出海,也不必送他出城……」他眼底閃過一抹殺機,「該是拔掉這根肉中刺的時候了。」
「夫人,你這是喜脈,快兩個月了。」總讓人聯想到土地公爺爺的尉鳳海,笑咪咪地看著趙宇慶,「恭喜你跟馬爺了。」
「什……」趙宇慶驚訝地瞪大眼楮。近來她總覺得食欲不振,精神不濟,月事還慢了。本以為是因為過于勞累所至,特來找尉鳳海開幾服益氣補身的方子,沒想到脈一把,竟是因為她懷孕了。
「尉大夫,您說的是真的嗎?」一旁的玉桂驚喜地說。
尉鳳海捻著胡子,呵呵一笑,「玉桂姑娘這是懷疑老夫的號脈功夫?」
他這麼一說,玉桂尷尬了,「不不不,絕對不是,尉大夫的醫術自然是高明的,我只是太高興了,所以……那我家小姐的身子還好吧?」
她點頭,「是的,十句有八句都懂。」
伊娃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她,「真是開了我的眼界……」
「很抱歉,你一見鐘情的尼克已經是我的丈夫了。」趙宇慶說著,自然而然地牽起馬鎮方的手,還與他十指緊扣。
伊娃怔住,瞪大了眼楮,「你……你這是在跟我耀武揚威嗎?」
「是的。」她率直地坦承。
頓時,伊娃語塞了。
一旁的若昂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輕攬著寶貝女兒,「伊娃,你輸了。」
伊娃雖然不甘心,但也服氣了。
她嘆出聲,無奈地道︰「好吧,我輸了。」說著,她看著馬鎮方,衷心祝福,「尼克,你得到一個非凡的女子了,我祝福你們。」
馬鎮方頷首微笑,「謝謝你的祝福,我們會很幸福的。」
馬車上,微醺的趙宇慶倒在馬鎮方的身上,說著听起來有點傻乎乎的話。
「那個……伊娃小姐好漂亮喔!」
「沒有你漂亮。」他說。
「呵呵呵……」她笑了起來,指著他,「你求生意志很強喔!」
他蹙眉一笑,「你醉了。」
「她很會喝……」趙宇慶自言自語,「我差點被她灌倒了……」
「你真的醉了,睡吧!」他將她的頭輕輕壓在自己胸口。
「尼……尼克……」
听她叫他尼克,他嘆了一口氣,「老天爺啊,你饒了我吧!」
「我要叫你尼克。」她推開他,兩只眼楮直視著他,「我從今天開始要叫你尼克。」
他無奈地道︰「你想怎麼叫我都行,不要找我麻煩就好。」
「我不會找你麻煩……」她說著,又自己倒進他懷里。
他用雙臂環抱著她,哄著,「睡一下吧?」
「嗯……」她嘴里喃喃地不知念著什麼,然後又問︰「尼克,你……你親過伊娃小姐嗎?」
馬鎮方哭笑不得,「原來你喝醉了是這樣啊?以後不準喝酒了。」
她抬頭看著他,自顧自地傻笑,「你親過她,對不對?」
「沒有。」他肯定地道。
「騙人!」她秀眉一擰,「她……她那麼漂亮,身材又好!」
車外,傳來文成憋不住的笑聲。
馬鎮方低斥一句,「你閉嘴。」
「你叫我閉嘴?」趙宇慶瞪大眼楮看著他,一副心靈受創的表情。
「不是你。」他趕緊解釋,「我叫文成閉嘴。」
「喔……喔!」趙宇慶自個兒嘆了一口氣,「你真的沒親過她?」
「沒有。」他幾乎要指天起誓了。
「那她……」她一臉嚴肅地盯著他,「她親過你,對不對?」
他頓住,一時語塞。是,伊娃親過他,但那是在他猝不及防之時。
「有,對不對?」她激動地重復。
「她偷襲我,那不算吧?」他尷尬地笑笑。
「你怎麼可能被偷襲?你……你是馬鎮方,是尼克拉斯欸!」她拍著他的胸口,咕噥著,「你一定是半自願的,你……你很開心吧?」
馬鎮方一臉「你饒了我吧」的表情,「我不該讓你喝酒的……」
「我……我不喜歡你親別人,也不喜歡你被別人親,你……你是我的……尼克。」她捧著他的臉,兩只眼楮定定地望著他,「你是我的。」
看著她那醉醺醺,然後說著讓人哭笑不得、啼笑皆非的傻話的臉,他無奈卻又感到……幸福。
是的,他感到幸福——因為擁有她。
他低頭在她唇上吻了一記,「是,我是你的。」
她先是一怔,然後兩眼發直又迷蒙地對著他傻笑,「我愛你,我好愛你喔。」
他溫柔一笑,「我也愛你。」說著,他將她重新擁入懷中,發出幸福的喂嘆。
他愛她,也感激她。
他感謝老天爺讓她來到這個世上,因為她的存在及出現,他受傷的心才能被治癒。
她進入他胸口里的黑暗小房間,為他引進了光,然後……趕跑了那只長年佔據了他心靈的怪物。
他終于明白那些海上喋血的歲月里,他努力且拼命的活了下來,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為了……遇見她。
他低頭看著她,而她已經昏睡在他懷里。
「宇慶,」他在她額頭上深情一吻,「你是我的陽光。」
她不知道听到了沒,但唇角微微上揚,彎起了一道甜甜的弧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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