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江岸邊,悅來酒樓。
這日,陸振雅特地于此訂了一間包廂,擺了一桌豐盛味美的酒席,替臨時說要趕去京城的逍遙子送行。
月娘與陸元也跟著來了,這段時日,陸元隨著逍遙子上山下海、日日瘋玩,對這位孩子氣的老爺爺自是相處出了感情,听說老爺爺要走,昨晚就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偷偷哭了一夜,直到早晨起來,眼皮還是紅腫的,月娘拿生雞蛋替他敷了好一陣子,都不見消。
「逍遙子爺爺,您不要走好嗎?」陸元拉著老人家的手,依依不舍。「元元舍不得您走。」
「老夫也舍不得你啊!」逍遙子心下也是感動,故意逗陸元。「說實在的,你真是個練武的好苗子,不如你跟你爹娘說一聲,隨老夫一同回雲霧山修煉去,待過了三年五載,你武功有成,老夫再親自送你回來。」
陸元一听這老爺爺又想拐自己上山去練武,頓時也不哭不留戀了,轉身投入月娘懷里。
「娘,元元要留在家里,跟您和爹在一起。」
「哎呀,你這小子!老夫可是難得起心動念想收徒弟呢,竟然這麼不給我面子……也罷,你既如此不識抬舉,不如我趁夜將你用被子整個包起來,直接扛回雲霧山去!」
「不可以!」陸元又驚又慌,緊緊巴著月娘不放。「娘,您別讓老爺爺綁架我,元元會哭的。」
「不哭不哭,老爺爺逗你的呢!」月娘又好氣又好笑,瞪向逍遙子。「老前輩,元元這孩子實誠,您就別捉弄他了。」
「說也奇怪,陸振雅心機深沉,滿肚子壞水,你又是個機靈俏皮的,怎麼這小鬼頭跟在你倆身邊,卻沒怎麼耳濡目染,還是這麼傻乎乎的呢?」逍遙子搖頭嘆息,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月娘笑了,陸振雅也不禁莞爾,只有陸元嘟著嘴,滿臉不服氣。「元元才不傻,我可聰明了!」
「聰明?」逍遙子哼哼兩聲,拿手指點了點陸元的額頭。「比起你爹跟你娘,你這小子還差得遠呢!」
一老一小你來我往地斗嘴,氣氛歡樂,稍稍沖淡了幾許離別之情,陸振雅微微一笑,舉起酒杯。
「老前輩,大恩不言謝,在下敬您三杯水酒。」
陸振雅每飲一杯酒,月娘便提壺替他再斟一杯,連續三杯,酒到杯干,颯爽俐落。
「老前輩,我也敬您老人家。」月娘也跟著飲了三杯酒。
逍遙子來者不拒,一連還了六杯酒,大感暢快淋灕。「果然是好酒!」
月娘見老人家喝得開心,嫣然笑道︰「這酒雖好,畢竟傷身,老前輩還是少喝點,若論健體養生,不如每日多點好茶,您說是吧?」
逍遙子沒好氣地白她一眼。「小娘子想炫耀你家的茶就直說,不必這麼拐彎抹角的。」
月娘櫻唇淺勾,從一個素色包袱里取出兩罐包裝得十分精致的茶葉。「這是蜜柑紅茶,老前輩說喜歡,就多帶一些回去吧。」
逍遙子一見月娘拿出茶葉罐,眼楮便乍然一亮,不等她話說完,就將兩罐茶葉搶入懷里抱著。
這蜜柑紅茶是月娘與陸振雅前幾日才成功炒制烘焙出來的,茶湯的色澤宛如紅寶石般明潤透亮,聞著帶了幾分蜜柑果香,喝起來的滋味又異常甜美回甘,才喝了第一口,逍遙子立刻就愛上了,吵嚷著要陸振雅夫婦趕緊多制些出來,偏偏野生山茶樹就那麼幾株,采下來的茶葉也就那麼些,想多喝幾杯都沒有。
「這是今年最後的野山茶葉制成的,再要有,得等明年了。」月娘笑著解釋。「不過老前輩您放心,我們陸家已將那座山頭買下來了,待整理過後,便會開始大量放養那野山茶樹,以後不僅這蜜柑紅茶,每年我們都會定期將陸家制的各種好茶送上雲霧山去,讓您老人家監賞品味。」
逍遙子抱著兩個茶葉罐翻來覆去地欣賞,不忘認真叮嚀。「這可是你說的喔,以後你們陸家可不能斷了對我的孝敬,這極品好茶可是年年都要有的。」
「絕不食言。」
老人家這才滿意了,將兩罐茶葉重新包起來,放進自己行囊里。「既是如此,投桃報李,我留下幾張養生的藥方,以後讓你家夫君經常喝些藥膳補湯,他這身子骨很快就能養起來了。」
月娘聞言大喜。「多謝老前輩!」
逍遙子又拉過陸振雅的手,細細替他診了一回脈,確定他脈象穩健,才嘆息說道︰「原本老夫是想著待你的眼楮完全復明後,再行離去,偏我那位京城的朋友今年要過整壽,非催著我親自去喝他一杯壽酒不可,老夫實在推托不過。」
「無妨的。」陸振雅溫潤笑道︰「老前輩能在陸府盤桓這些時日,已是我陸家的榮幸,您既有要事,盡管去辦,來日若有機會,晚輩再親自上雲霧山拜訪您老人家。」
陸振雅對自己的眼楮是很有信心的,這幾日他已能逐漸感應到光線,偶爾眼前還能見到些許模模糊糊的影子,雖是忽明忽暗,但比起之前完全是一片漆黑,已是進步許多。
他相信自己復明之日,應該不遠了,每思至此,他心里也會有些隱隱的躁動與期待。
他想看見月娘,看見這個改變他一生的聰慧女子,無論他怎麼用手撫模她的五官,總覺得映在腦海里的形影依然是朦朧不清。
他特別、特別希望能看見她,不僅用自己的眼楮,更要用心,將她的每一分細致與美好,都深深地刻印在靈魂里……
「哎呀呀,我說這位陸家爺,你這該不會是酒喝多了嗎?怎麼臉忽然變得這麼紅?」
陸振雅一凜,面對逍遙子不懷好意的詢問,驀地感到有些困窘,月娘听了,卻認真擔心起來,連忙傾身過來觀察他臉色。
「爺,你身子不舒服嗎?要不要我讓人送醒酒湯過來?」
陸振雅更窘了。「沒事,我很好。」
「可你的臉看起來真的好紅。」月娘還是擔憂。
「沒事的,老前輩不是才幫我診過脈?」
「可是……」
「我看啊,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逍遙子涼涼地插嘴。
月娘還不懂。「老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
「呵呵,小娘子不懂也罷,你這位夫君懂就好了,呵呵呵。」逍遙子笑得一臉欠扁。
陸振雅抿了抿唇,故作淡定地吩咐妻子。「月娘,多夾些菜給老前輩嘗嘗,免得他嘴里沒滋味,嚼起舌根來了。」
月娘一愣,逍遙子也瞪大了眼,只有陸元還听不出父親說這話是在嘲諷,很熱情地自告奮勇。
「我來!元元來夾菜給老爺爺吃!老爺爺,您多吃點,這樣嘴里才會多點味道,您就不必嚼舌根了。」
「你這小子,竟敢學你爹來揶揄老夫我,不想活了是不是?過來!老爺爺好好教教你什麼叫敬老尊賢……」
一老一小又斗起來,一陣雞飛狗跳中,只有陸振雅看似格外冷靜地喝著酒,其實耳根暗暗地發燙。
午膳過後,陸振雅攜著妻兒將老人家送上了開往京城的客船,一家三口便在通江岸邊的市集悠悠哉哉地閑逛起來。
這市集每月一次,附近十里八鄉的農民都會來趕集,有人來買東西,自然也有人來賣東西,一個個臨時擺起的小攤子上,多是賣些農家自家腌釀的醬菜果酒,或是些手工做的荷包簪釵,也有些給孩童玩的的各色小玩意。
陸元來到一個做捏面人的小攤前,便走不動路了,興致勃勃地盯著捏面師傅用一雙巧手捏出各種小動物,還有些戲曲話本里傳說的人物。
「爹、娘,你們看,這些面人好可愛啊!」陸元墨玉般的瞳眸亮晶晶的。
月娘盈盈笑問︰「喜歡哪個?讓你爹買給你。」
「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那個……」陸元一口氣指了好幾個。
陸振雅很爽快地解開荷包,隨手拿出一張銀票來,月娘看了,噗嗤一笑。
「爺,不過是幾個面人,你拿整張的銀票出來,是要人家怎麼找錢給你呢?我看頂多一串銅板也就夠了。」
陸大爺出門何曾帶過銅板?陸振雅咳兩聲,跟在一家子身後護衛的宋青很識相地從懷里掏出一個銀元寶,結果被旁邊的夏染沒好氣地一瞪。
「你就不能拿一角碎銀出來嗎?這麼大的元寶是想為難誰?」
「喔喔。」宋青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連忙在懷里模呀模,好不容易掏出一角碎銀,遞給夏染。
「給我干麼?付錢啊!」
「喔喔。」宋青又連忙將手中的碎銀遞給小販。
月娘見這兩人一個埋怨,另一個便乖乖听話,忍不住偷笑,悄悄靠在陸振雅耳邊低語。
「你瞧這兩個,還真有趣。」
陸振雅被她馨香的呼息撩撥得耳朵有些癢。「怎麼了?」
「就宋青跟夏染啊,難道爺還看不出來嗎?」
「他們倆怎麼了?」
月娘不說話了,見沒人注意,握住陸振雅的手,輕輕捏了捏。
「你做什麼?」思及此時兩人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陸振雅略不自在。
他越不自在,月娘就越想逗他。「這里人多,我想牽著爺的手一起走。」
他一凜,低聲斥道︰「莫胡鬧。」
「誰胡鬧了?」月娘的小手在陸振雅大手里調皮地扭著。「爺如今眼楮看不見,我是你的娘子,挽著你走路有何不對?」
語落,月娘索性挽上陸振雅臂膀,兩人當眾親密,引來旁觀的市井小民指指點點。
「爺,我們一起走吧,好不好?」她的嗓音比春風更柔,比陳酒更醉人。
再多閑言碎語,也無法影響此刻陸振雅的好心情,他只覺得胸臆間滿滿的都是溫暖情意。
兩人攜手漫步,周遭分明是人潮洶涌,絡繹不絕,兩人卻都有種錯覺,彷佛他們正獨處于一個小世界,享受著只屬于他們的恬靜寧馨。
夏染拉了拉宋青的衣袖,宋青會意,主動抱起了陸元,三人遠遠落在那對正沉浸于甜蜜氛圍的夫妻倆身後,不去打擾他們。
月娘攬著身旁男人的臂膀,媒首溫順地貼靠于他肩頭。「爺,我們就這樣一直攜手同行,好不好?」
陸振雅沒有回答,只用一只大手更加緊緊地握住月娘的柔若無骨的小手,十指纏綿交扣。
月娘知道,這就是他的答案,這男人不會輕易許諾,許了,就是一生一世。
她甜甜笑了,在一片濃情密意里,深深地沉醉……
驀地,一道尖銳的馬兒嘶鳴聲劃破了空氣,跟著一輛馬車急馳而來,往進城的方向駛去,一路橫沖直撞,連續掀了好幾個小攤子,嚇得路上行人紛紛走避,一個孩子被擠得摔倒在地,眼看著就要被馬車碾壓過去。
「小心!」月娘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放開陸振雅的手,沖過去救那個孩子。
「月娘!」
事出突然,陸振雅亦是猝不及防,一時不辨方向,被幾個彪形大漢一擠,額頭撞上了一旁小販的推車,太陽穴陡然一陣劇痛。
千鈞一發之際,月娘及時拉起了那個倒地的孩子,抱著他躲到路邊,再回頭時,已見不到陸振雅的身影。
兩人被這番騷動沖散了,四周人群擠成一片,跌倒的、受傷的、找孩子的、收拾貨物的,場面混亂不堪。
片刻暈眩過後,陸振雅總算站穩了身子,一抬起頭,午後燦爛的陽光剎時映入,狠狠刺痛他的眼眸。
他一怔,連忙用力閉上眼,又過了一會兒,才緩緩睜開。
光線,由黯淡到明亮,周遭的景物,由朦朧轉清晰……他能看見了!他的眼楮,終于再度重見光明。
陸振雅又驚又喜,直覺就想與人分享滿腔歡悅,他縱目四顧,尋覓著那個自己此時最想看見的紅粉佳人。
茫茫人海里,究竟哪一個才是他的她?
他四處張望著,心中忍不住焦急,怕自己找不到她,更怕自己即使看到了也認不出她,殷切的眸光在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上掃過……
月娘,你在哪里?
忽地,一串細碎的鈴鐺聲在陸振雅耳畔輕輕搖響,他不確定那究竟是自己的想像,抑或是真的是她的建音?
他斂下眸,沉澱了所有浮躁的心緒,側耳傾听。
是月娘,是他決心要嬌養一輩子的小貓,是她……
他揚起眸,轉身望去,隔著重重人群,他看見了一道曼妙的倩影,一個雪膚花顏、身姿娉婷的女子。
她遠遠地對他笑著,笑容溫婉甜蜜,又帶著幾分難以形容的靈動慧黠,是那麼撩人心弦。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年少時期讀過的詩,驀地浮現于陸振雅腦海里。
這樣的美貌能不能傾城傾國,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她早已傾了他的心。
「月娘。」無聲地喊,朝她的方向一步步走去。她看懂了他的嘴形,也看見了他滿溢的情意,笑得更甜了。
「你能看見了?」她同樣用嘴形問他。
他點點頭。
喜悅的煙花在她眼里繽紛綻放,她彎著一唇笑意,蓮步輕移,迎著他走來,走動間鈴聲碎響,藕色裙襦上繡的折枝玉蘭花更襯出她一身清新雅致的氣韻。
就像牛郎織女要越過浩瀚的星河,越過那一座只在七夕搭起的鵲橋,滿心期待,只盼著一年一度的相會,能毫無顧忌地向彼此傾訴衷情。
孰料就在兩人相互走向對方的時候,老天爺又開了個玩笑,方才造成騷動的馬車突然又折回來,一雙有力的手臂從車廂里探出來,將月娘擄上了車!
陸振雅目皆盡裂,難以置信地瞪著這一幕,只覺心如刀割,五髒六腑都要被撕裂了似的。
馬車朝遠離城外的方向疾駛而去,這時宋青與夏染才帶著陸元擠到他身邊。
「大爺,您怎樣?沒事吧?」
陸振雅驀地回過神來,神情冷厲異常。「快追那輛馬車!月娘被擄走了!」
宋青與夏染聞言倒抽口氣,相顧駭然。
月娘一被擄上馬車,就嗅到車廂內浮漾著一股奇異的甜香,她還來不及辨別那是什麼味道,就讓人在臉上蒙了手絹,手絹上明顯沾了迷藥,月娘才吸一口氣,就感覺一陣頭暈,她連忙閉氣,在抓住她的手腕上用盡全身力氣重重咬了一口。
那人的手腕立刻就被她咬出血,痛得哀叫一聲,接著便是怒上心頭,一巴掌就朝月娘臉上甩了過去。
五只泛紅的指印浮在月娘白女敕的臉頰上,她卻是絲毫無懼,抬起頭來,倔強地瞪向眼前的男人,待認清擄她的人是誰時,她倏地咬緊牙關,恨不得一刀殺了這男人。
「蘇景銘!原來是你!」
蘇景銘揉了揉疼痛的手腕,冷笑一聲。「看來蘇某在陸大女乃女乃心中還有些分量,你還認得出我。」
月娘明眸焚火。「你瘋了嗎?光天化日之下強擄良家婦女,你心里還有沒有王法!」
「蘇某便是用強又如何?誰能證明你不是自願坐上我的馬車?」
「你……究竟意欲何為?」
「很簡單。」陰沉的眼神緊緊盯著她。「我要你。」
月娘震住。「你說什麼!」
他驀地笑了,笑容看似溫文和暖,卻隱含令人心驚的寒意。「我要你,成為我蘇景銘的人。」
月娘被帶到一間位于山中的尼姑庵,庵廟後方有一片濃密的樹林,一小塊空地上闢出幾間精舍,聯外只有一條曲折的小徑,若不是熟門熟路的人,極難發現。
而蘇景銘之所以熟知此處,也是因緣際會,一個朋友喝醉了,非要拉著他來此尋歡作樂,他才發現此處竟是個秘而不宣的婬窟,那一個個艷若桃李的女妓竟都是在庵廟里清修的尼姑,偶爾也會有些因犯了錯被家族拋棄的千金閨秀,被迫為了生活下海,入了婬道。
蘇景銘表面上像是個斯文君子,其實撕開了教養,就是個衣冠禽獸,不時會與幾個志同道合的狐朋狗友,來此放縱一番。
「你一個成親的婦人來到這種地方,就算僥幸沒被人得手,名節也壞了,就是陸振雅容得下你,陸老太太還能認你這個兒媳嗎?」
蘇景銘坐在桌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一面打量著雙手雙腳都被繩索綁著、正蜷縮在床角的女子,心中倍感快意。
任是這個朱月娘如何機靈狡獪,此時也不過猶如一只誤入陷阱的軟弱白兔,只能由著他搓圓弄扁,無處可逃!
「你想怎樣?」月娘一臉戒備。
蘇景銘淡淡地笑。「我方才不是說了嗎?我要你。」
「我既已入了陸家門,便是死,也是陸家的鬼,你死了這條心吧!」
「就怕你連想做陸家的鬼也沒機會。」
月娘默不作聲,神情看似冷然,其實已是心亂如麻。
這蘇景銘真是個瘋子,得不到她,就想毀了她嗎?
她深吸一口氣,勉強保持鎮定。「月娘不過是個尋常婦人,不知對蘇大爺你能有何用處?」
蘇景銘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听說陸家今年上貢的明前龍井是你炒制出來的?」
月娘咬了咬牙。「是又如何?」
「就憑你這能耐,于我蘇家便大有用處。」
原來他要的,只是她炒茶的手藝嗎?就跟前世一樣,蘇家只想搾干她身上所有能利用的價值!
月娘冷笑。「蘇大爺也太小家子氣了吧?莫不是蘇家已到窮途末路,連幾個炒茶師傅都聘用不起?」
「你不必與我逞口舌之快,我看中你,自然還有其他原因。」
「願聞其詳。」
「首先,你是陸家的大女乃女乃,若入我蘇府,陸振雅心里絕對不好受。其二,自從得你為妻之後,陸振雅本來的霉運忽然反轉了,如今連身上的寒毒都解了,可見你的命格,確實能旺夫家。其三……」
蘇景銘忽地站起身來,搖著一把折扇,故作風度翩翩,接著用扇柄輕輕一挑月娘線條優美的下頷。
「你這等容貌,確實是國色天香,你的伶牙俐齒,我亦十分中意,就憑你的美貌多才,也算當得起做我蘇家主母……」
月娘聞言,惡心到不行,張嘴就朝蘇景銘吐了他一臉口水,他臉色乍變,急急掏出汗巾來擦臉,怒不可遏。
「朱月娘!你這是給臉不要臉!」
「不要臉的人是你吧!奪人妻子、暗中下毒,你蘇景銘莫非就只有這種能耐?卑鄙無恥!」
蘇景銘一愣,眯了眯眼,臉色越發陰沉。「原來你都知道了,是陸振雅告訴你的?」
「我夫君向來光明磊落,沒想到卻遇上你這種卑鄙小人,老天有眼,你遲早會有報應!」
「報應?」蘇景銘朗聲大笑,語氣滿是嘲諷。「我等著呢,就不知你說的這報應什麼時候才來?是下輩子呢?還是下下輩子?」
月娘用力掐握掌心,恨得雙眸泛紅。他說得不錯,老天爺的報應有時候真的來得太遲了,至少她上輩子就沒等到那一天……
「我從不信因果循環那一套,我只信我自己,我蘇景銘想要的,必會得到,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佔去!」
一字一句,猶如最尖銳的利刃,剜割著月娘,她打了個冷顫,驀地想起自己向陸振雅傾訴前世種種時,他曾語重心長地對她分析——
「你說你與你娘能在蘇家苟活,是因為蘇景銘看中你炒茶的手藝,那你有沒有想過,當你年滿二十五,蘇家無論如何得將你嫁出去時,蘇景銘會如何做?以他的心性,不可能將一個尚有利用價值的寶貝拱手讓人……」
是啊,蘇景銘會如何做?她忽然很想親口問問他。
月娘瞪著眼前這氣勢囂張的男人,努力壓抑著激憤的情緒,故作慌亂。「蘇大爺這話,教人听了……害怕。」
「你真的怕了?」蘇景銘挑了挑眉,語氣不無得意。
「月娘有一事相問,如果今日擁有我的本是蘇家,比如我是蘇家的女兒,但有一天,蘇家必須將我嫁出去……」
「不可能!」蘇景銘斬釘截鐵。「你這雙手既然能炒出極品的貢茶,我怎麼可能將你嫁出去,讓別家來與我蘇家競爭茶葉的生意?」
「那蘇大爺會如何做?」
他笑了笑,彷佛故意要嚇破她的膽似的,一字一句說得格外緩慢,咬字清晰。「在失去你之前,我會先毀了你。」
「你的意思是……會廢了我這雙手?」
「單單廢了你的手可不行,你還有一身技藝能傳給別人呢。」
「所以你會……把我整個人都廢了?」
「你說呢?」
月娘心如擂鼓,幾乎透不過氣來。
真的是他!是這男人導演那場火災,廢她的雙手,甚至連她被趕離蘇家後,還要派兩個乞丐來奪她的清白與性命!
是他害了她,害了她可憐的親娘……
「是不是很怕?」見她臉色蒼白,他更得意了,索性丟開扇子,用手捏著她下巴。「那就跟了我如何?你跟了我,我自然就會護著你、疼著你,保你錦衣玉食,不受旁人欺負。」
她斂下眸,掩飾滿腔恨意。「你讓我想一想。」
蘇景銘一愣。
「蘇大爺若是真心看重我,至少得等我心甘情願啊。」她細聲細氣的,故作撒嬌地放軟了嗓音。「難道你連這點耐性都沒有嗎?」
「耐性我自然是有的,只是我蘇景銘可沒傻到中你的緩兵之計,你是不是以為只要能拖延時間,就能等到陸振雅來救你?別妄想了!任憑那廝有再大的能耐,除非他能把這整座山都翻了,否則別想找到你的下落!」
月娘聞言心一沉,全身發涼。
蘇景銘目光炯炯地盯著她,見她低眉斂眸,做出一副溫順的模樣,卻還是忍不住身子輕顫,心頭驀地就涌起某種豪氣干雲的快感——她是陸振雅的女人又如何?落入他手里,還能由她翻出他掌心去?
他能控制一個潘若蘭,就能控制第二個!
蘇景銘肆意冷笑。「是要跟著我蘇景銘享福呢,還是要以殘花敗柳之身被逐出陸家,不得好死,我給你兩個時辰的時間,你最好想清楚!」
*
因市集人潮混亂,待陸振雅與宋青找到陸家的馬騎上時,那輛馬車已然走遠了,兩人順著車輪壓出的痕跡一路追尋,來到一座山腳下。
山里除了幾家獵戶,還有一座寺廟、一間尼姑庵,兩人分頭一一問遍,仍然打听不到月娘的下落。
陸振雅神情凝重,心海翻騰,一股躁動的憤怒席卷他全身,幾乎要將他整個人燙出一個窟窿來,但他只是緊咬牙關,強自忍著。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于此時此刻失去冷靜,月娘還等著他去救她……
宋青見他臉色不對,心里也焦急,卻還是勉力相勸。「大爺切莫過于憂心,夏染帶了小少爺回府,立刻就會召集一批人手過來,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大女乃女乃的。」
陸振雅斂眸,暗自調勻呼吸,極力壓抑紛亂的情緒。「這般無頭蒼蠅似的亂尋一通,也不是辦法。」
「還是我們通報官府,請官府派人來把這座山封了?」
「就憑我們一句話,官府不可能如此大動干戈的,且月娘被擄的消息一旦透露出去,她的名聲也就難以保住了。」
宋青聞言一凜,暗罵自己糊涂,這世間對女子的名節素來最是看重的,大女乃女乃被賊人擄去,即便什麼事都沒發生,也是落人口實。
「是屬下想差了。」宋青懊惱。「那該如何是好?」
陸振雅倏地睜眸,眼神如電,凌厲逼人。「去找蘇景銘。」
「找蘇家大爺?」宋青愕然。
「一般的盜賊不會那樣當街擄人,這分明是針對我的公然挑釁。」陸振雅神色冷冽。
「只怕這事十有八九,與蘇景銘月兌不了關系。」
「可是大爺,若果真是那蘇景銘擄走了大女乃女乃,此刻又到哪里尋他去?說不定他眼下就躲在這座山里?」
「如果他就在此處,那更好,我們想個辦法逼他自己走出來。」
逼他自己出來?宋青一愣。
陸振雅心念電轉,不過須臾,已有了主意,沉聲吩咐宋青幾句,宋青凜然領命,飛奔離去,陸振雅則轉身往另一個方向,亦是迅速行動布置起來。
滿屋煙霧彌漫,甜香繚繞。
蘇景銘倚在牆邊一張貴妃榻上,手拿一枝碧玉煙管,一口一口地吸著,一派悠然慵懶。
屋內還坐著另一個青年男子,同樣是錦衣玉袍,一身富貴作派,拿著煙管猛吸著,一面伸手逗著兩個伏在他膝邊的清秀女子,一個全身赤果,只披了件若隱若現的淺紫色紗衣,另一個則是身穿灰色僧袍,衣襟半敞,酥胸微露,更是顯得撫媚撩人。
青年男子一下親親左邊這位的臉頰,一下揉揉右邊那位的胸乳,恣意享受著,轉頭見蘇景銘只是懶懶地吸著煙,對眼前明媚的春光宛如視而不見,忍不住揚嗓。
「我說蘇兄,這『阿芙蓉』雖好,也得有美人來陪襯,否則豈不少一味香艷?可惜了!」說著,一面推了推身穿僧袍的女子。「去!陪我蘇兄樂一樂。」
女子嚶嚀一聲,盈盈起身,蓮步輕移間,那僧袍越發敞開,自然流露一股難以言喻的禁忌誘惑。
「蘇郎,讓阿櫻喂你喝一口酒。」阿櫻舉起酒壺,用自己紅艷飽滿的朱唇啜了一口,接著俯來,扭著水蛇腰,緩緩貼上蘇景銘的唇哺喂著。
蘇景銘由她喂了一口,再要喂時,嫌棄地推開了她。
「不必了!」
阿櫻嬌嗔。「蘇郎可是不滿阿櫻的服侍?那換阿紫來可好?」
「你們都去服侍成熙吧。」蘇景銘語聲淡淡。「讓我一個人待著。」
阿櫻被掃了臉面,也不氣不惱,回到李成熙身邊,纏住他頸脖,嬌嬌埋怨著。「熙郎,你這位朋友好生不解風情。」
「阿櫻委屈了,讓熙郎好好憐惜你,嗯?」李成熙伸手探進僧袍內,掐了一把那豐滿的玉乳,阿櫻笑得花枝亂顫。
阿紫卻是忍不住替好姊妹說話。「阿櫻姊姊這般風情萬種,那蘇郎還看不上,想必關在東屋的那女子必是美若天仙,非我姊妹倆能比擬。」
說起那被囚禁在東屋的女子,李成熙亦是十分好奇,昨晚大伙兒在此處鬧了一夜,今日每個人都起晚了,紛紛四散離去,只有他懶得回去挨那個總是一臉道貌岸然老爹的罵,決定多盤桓幾日,不料蘇景銘竟會去而復返,還帶回一個美貌婦人。
對那婦人的身分,蘇景銘絕口不提,也不許任何人去打擾,倒教他格外心癢,恨不得去見上一見,逗弄一番。
「蘇兄看人的眼光必是高的,阿紫、阿櫻,你們想哄得他入迷,恐怕得再加把勁。」
「阿紫只要熙郎憐惜就好,有熙郎疼愛,阿紫就滿足了。」
「阿櫻也是。」
兩個美人爭著對李成熙獻媚,他不免有幾分得意,正欲發話,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匆促的楚音,接著有人敲門。
是誰?
屋內眾人一凜,同時往門口望去,只見來人一身勁裝,風塵僕僕,顯然是快馬趕來的。蘇景銘認出來人正是自家護衛,眉峰一撐。「是府里出了什麼事嗎?」
「大爺,您得回府一趟,潘娘子正跪在蘇府門前,鬧著要主母收留她母子倆。」
「你說什麼!」蘇景銘頓時驚怒,拍案而起。
「潘娘子荊釵布裙,打扮得像服喪似的,跪在門前請罪,口口聲聲哭嚷著,說自己對不起蘇家,只顧著自己躲懶,一直讓大爺養在外頭,身為側室,卻沒能敬主母一杯茶,在主母面前盡心服侍……」
眼看李成熙與阿櫻、阿紫都投來看熱鬧的眼神,蘇景銘越發氣得面色鐵青。
該死的賤婦!她這是何用意?以為她這般鬧事,當眾落他臉面,就能逼得蘇家納她入門嗎?不知好歹!
「大爺,屬下趕來報信前,消息已經傳開了,府外已經聚集了不少人在看熱鬧,大女乃女乃卻還是堅持不肯開門,您得趕快拿個主意,免得這事越鬧越難看。」
「備馬!我要立刻回府!」
「是。」
護衛領命而去,蘇景銘匆匆收拾一番,欲離去前,忽然想到什麼,朝李成熙陰沉地摺下警告。
「東屋那女人,誰都不準踫,等我回來!」
「『朋友妻,不可戲』,這道理小弟還是懂得的,蘇兄請盡管忙你的去。」
李成熙送走蘇景銘,深深嗅了一口滿室阿芙蓉的甜香,越發神魂顛倒。
朋友妻,不可戲,但若不是朋友的妻呢?反正也是蘇景銘不知從哪兒劫掠來的女人,他去瞧上一眼,又有何妨!
李成熙整了整衣袖,嘴角扯開一抹邪肆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