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得嚴實的小軒窗微微透進一道光,那光從明亮逐漸黯淡,抹上了淡淡的橘紅色彩。
月娘知道,這表示外頭已是黃昏時分,待日輪整個隱沒,天色完全暗下,蘇景銘給她的期限也就要到了。
她心急如焚,背靠著床邊一個好不容易才尋到的倒翹尖刺,使勁地磨著綁縛自己雙手的繩索,把一雙皓白的手腕磨得紅腫破皮,甚至都出了血,那粗厚的繩索依然磨不斷。
月娘手磨得越痛,心口就越涼,蘇景銘敢當街擄掠她,並將她藏于此處,怕是有十成的把握這里絕對隱密,不會那麼輕易被人找到。
就兩個時辰,陸振雅能找到她嗎?能來得及救她嗎?若是他來得遲了,她會落入何等境地?
她不敢去想,也不願去想。
她必須逃,若是無人來相救,她就只能自己救自己,絕不能讓蘇景銘那廝有機會毀了她的清白……
那她,寧願不活!
思及此,月娘反倒稍稍冷靜下來,若果真是難逃一死,她也要拖著蘇景銘一起下地獄,少這回,她不會再如前世那般傻傻地任由旁人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月娘加快了搓磨繩索的動作,正當她感覺到緊扣手腕的繩索有了些許松動的跡象時,屋外忽然有了動靜,有人推開了門扉。
她一震,身子連忙往床角一縮,遮擋了略微松月兌的繩索,揚起臉來,與一個穿著打扮極為花俏的男子四目相對,那人看清她的容顏,隱隱浮著黑眼圈的眼眸頓時一亮。
「小娘子果然生得嬌艷絕倫,真真好顏色!」他揚聲贊道,語調分明帶著狎昵之意。
月娘心一沉。「你是誰?」
「在下姓李,小娘子不妨喚我一聲熙郎。」李成熙笑容輕浮。「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婦人?可否告知閨名?」
月娘勉力跪坐于床,凜然將上半身挺得筆直。「李公子既看得出我已身為人婦,便該以禮相待,若是你願將我的下落告知我夫君,夫君必有重謝。」
李成熙笑得更放肆了,索性在床榻邊坐下,傾身靠向月娘。「倒不知小娘子打算如何謝我?」
月娘暗暗咬牙,嬌容更加凝霜。「我夫家于陽城頗有地位,夫君向來守信重諾,眾人皆知。」
「實話說吧,你夫君是誰,我不在乎,我也無須他來謝我……這樣吧,小娘子你先親我一口,咱們再來談談後續你我該怎麼做才好……」
語落,李成熙已猴急地湊過來欲親吻月娘,月娘駭然首一低,就狠狠往男人下巴頂去,李成熙猝不及防,一個吃痛,差點被嗑斷了門牙,他慌然後退起身,搗著自己的唇,不敢置信地瞪著月娘。
「你……」
月娘姿態傲然,眼神清銳如刀。「李公子究竟是何人?難道不曉得我是蘇景銘的客人嗎?」
「客人?」李成熙先是一愣,接著朗聲大笑。「你這嗆辣的小娘子,倒是會裝腔作勢,別以為我不曉得你是被蘇景銘擄來的,他若是真把你當客人,會用繩索把你雙手雙腳都綁起來嗎?」
月娘眼神更冷。「李公子意欲何為?」
「蘇兄家里臨時有要事待辦,方才匆忙走了,讓我來陪陪你……」李成熙涎著臉。「小娘子,長夜漫漫,不如我們一同飲酒作樂?」
月娘冷哼。「你就不怕自己的門牙被撞斷嗎?」
李成熙一凜,模了模自己依然疼痛的嘴唇,又難堪又懊惱,看著月娘冷若冰霜的嬌顏,心頭那把欲火卻是燒得更旺了,就連胯下那物都有些抬起頭來,硬得他發慌。
他本就吸多了阿芙蓉,精神處于亢奮狀態,見到一個嬌美又高傲的娘子,還是個人妻,一時神智也昏了,滿腦子只有兩句話——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他喃喃念著,忽地不管不顧就沖上前,壓住了眼前教他意亂神迷的女子。
「你做什麼?滾開!」
月娘驚駭地掙扎,屈腿用膝蓋去撞、張嘴用牙齒咬,奮力抵抗著,李成熙被她撞得鼻青臉腫,色膽卻是更大了,動作也越發粗魯起來。
「你放開我……走開!走開!」
「小娘子,你可真辣,我喜歡……你乖乖听我的,咱倆先樂一樂,明日我就送你回去,誰也不會知道你與我親香過,你的名節依然可以保住……你放心,我不會跟你夫君說的,只要你乖乖把自己給我,這一夜永遠會是個秘密……好不好?你給我,給我……」
李成熙一面啞聲哄著,一面著迷地往月娘身上拱,月娘只覺得惡心欲嘔,眼眸恨得焚火,恍惚間,彷佛又回到了前世那間破廟里。
那兩個乞丐也是同樣用這般婬邪的目光望著她,同樣試圖剝開她的衣衫,強佔她的清白……
她不能讓他們如意!這一個個卑鄙無恥的男人,她絕不能讓他們凌辱自己!
「你放開我,否則我殺了你……我會殺了你……」
「你要殺我?怎麼殺?這樣,還是這樣?」他一手箝制住她,另一手就往她豐盈的胸前模來,嘴唇還狂妄地去尋她的唇。
她猛然張口,用力咬他的唇,咬出一個深深的破口,滲出血來,李成熙痛得尖叫,伸手就重重甩她一耳光。
「賤婦!」
月娘被那巴掌打得頭暈目眩,倏地跌下床來,卻不敢停頓須臾,勉力匍匐著往門口爬去。
「救命!救……」
身後一雙大手追過來,拖住她的腿。
「想走?你以為你還能逃到哪里去!給我回來!」
她用力往後踢著、掙扎著,拼命往門口那一道幽微的光爬去。
誰來救救她?誰可以救她?
明眸灼熱疼痛著,眼前彷佛渲染了一片血色,鮮紅的、還帶著些許溫度的血,是那兩個乞丐噴在她身上的,和四月的雨水混在一起,冰冷得教她刺骨。
她曾經殺過人,她不怕的,大不了今日再殺一次,大不了與身後這只意欲侵犯她的同歸于盡,她不怕,不能怕……
「月娘!」
「別踫我!不準踫我!」
「月娘,是我。」
「你走開!走開!」
「是我,你睜開眼楮看看,,我是你的夫君,是陸振雅。」
陸振雅?
月娘惶然抬眸,透過一片蒼茫淚霧,她看見一張臉,一張寫滿焦急與關懷,端正俊逸的臉龐。
「你是……陸振雅?」
「是。」
「是我的……夫君?」
「是。」
她怔怔地望著他,他的眼潭那般深邃,似乎也漫著淚霧,而那一片片霧茫茫里又彷佛倒映著她蒼白的容顏。
「你能看見了?能看見我了?」她沙啞著嗓子,那干澀的聲音里有著他不忍听聞的期盼與心傷。
他驀地心悸,伸手撫模她淚濕的臉頰。「我想像不出來,原來你這麼美……」
他能看見了,他稱贊她長得美,曾經被奪去的光明又回到他的世界了,她為他欣喜,上天終究還是垂憐他的……
月娘心如浪涌,卷起千堆雪,她知道自己該笑的,但不知為何,她卻是哭了,卻是忍不住埋怨起這個她眷戀至深的男人。
「你怎麼才來啊?我等了你好久,你怎麼如今才來……」
若是他來得早一些,她前世是不是就不用和那兩個乞丐以命相拼了?是不是她的親娘也能找個舒適的所在住下,不會那麼快就因病寒交迫而去世?
如果那時有他的話,如果不是只有她獨自奮斗的話……
「你怎麼現在才來?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我怕你不來,我不想這世上只有我一個,誰都幫不了我……不想只有自己孤孤單單的……」
月娘淚如雨下,偎在男人溫暖的懷抱里,泣不成聲。
陸振雅眼眶泛紅,听著月娘委屈的嗚咽,止不住地心疼,將她攔腰抱起,她怔怔地摟著他頸脖,往地上一看,這才發現那試圖強佔她的色胚不知何時已被踢倒在地,正揉著臀部,哀哀叫痛。
陸振雅順著月娘的視線望去,眼神一冷,一腳踩上李成熙手腕,狠狠地碾著。
「別、別、別!我手快斷了,陸振雅,你饒了我,饒了我……」李成熙呼天搶地哀嚎著。
月娘頓時止住了抽噎,備覺快意。「爺,踩斷他的手!」
陸振雅聞言,沒有絲毫猶豫,右腳高高抬起,再重重一踏,一聲清脆的斷骨聲喀然作響,跟著又是一陣嘶啞哭喊。
宋青解決了外頭礙事的人,跟進屋里來,見狀一愣,未及開口,陸振雅已冰冷地下令。
「把他綁起來,帶回府里去!」
「是。」宋青拿了繩索,將李成熙綁起來。
陸振雅看都不看拼命求饒的李成熙一眼,全心全意只專注在懷里嬌柔含淚的娘子身上,眼神溫柔似水。
「月娘,我們回家。」
回家。
這兩個字讓月娘心弦一緊,酸楚中夾雜著甜蜜,她輕輕點了點頭,將淚痕斑斑的臉蛋埋入男人胸前,深深嗅著他身上令她安心的味道。
回到府里,陸振雅命下人打來熱水,讓月娘泡在浴桶里,親自替她洗了個澡。
他替她沐發、替她擦背,將她全身洗得白白淨淨香噴噴的,然後替她穿上衣裳,將她由浴間抱回床上,像對待一個孩子似的,疼惜著她、憐愛著她。
這還是月娘活了兩世以來,初次有個人這般呵護她、珍寵她。
所以她窩在他懷里,就不肯放開了,非要他緊緊摟抱著自己,替她暖腳,暖她還有些豬徨不安的心窩。
「爺,你是怎麼找到我的?那個尼姑庵後頭能藏人,你是怎麼發覺的?」
「我原本也差點被騙過了,後來我讓阿青去抓了蘇耀宗做餌,逼潘若蘭在蘇家門前演了一出戲……蘇景銘這人最重臉面,若是接到消息,肯定會馬上趕回去處理,我就在那山上布置人手,守株待兔,發現蘇景銘是從那間尼姑庵里出來,這才察覺那庵廟里另有奧妙……」
陸振雅簡單交代了來龍去脈,月娘听了又是驚心,又是慶幸,雙手越發揪緊他衣襟。
他察覺到她的忐忑,安慰地拍撫著她,輕聲嘆息。
「幸好我及時找到你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她聞言,心中頓時一酸,思緒凌亂,終于還是幽幽坦承。「爺,之前不敢跟你說,其實我前世臨死之前,殺了兩個乞丐……」
她將當時的絕望與哀傷,全部傾訴給他听,他听了臉色大變。
她揚起略顯蒼白的臉蛋,吶吶地問︰「爺,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怕?」
「哪里可怕?」
「我殺了人……」
「那兩個人,該殺!」陸振雅語氣冷厲,眼神冰銳,只恨自己當時不在她身旁,否則他定會替她除掉那兩頭惡狼,不教她雙手沾染上一滴血,受這驚惶害怕之苦。
「那時,我是真的豁出去了,就算拼了命,也絕不讓人玷污了我的清白,方才……也是一樣,我是下了必死的決心……」
「是我去得太遲了。」陸振雅咬牙自責,她如此烈性,他真不敢想像,要是自己再晚去一刻,會不會再也見不到她了?
一陣恐懼驀地涌上心頭,他用力收攏雙臂,圈緊懷中嬌柔的她。「月娘,你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傷了你自己,我不能失去你……」
她抬眸望他。「就算我被人弄髒了,你也要嗎?」
「要的。」他緊緊摟抱她。「我只要你活著,月娘,我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她也是啊!她也想有他相伴,這輩子,她不想再孤苦無依了。
淚水紛然墜落,如斷線的珍珠。「你知道嗎?你猜得不錯,我前世會身陷火場,遭逢那樣的意外,真的都是蘇景銘安排的,他親口說了,他無法擁有的,寧可親手毀去,也絕不會給別人……是他害了我與我娘,連一條活路都不肯給我……爺,你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上輩子我為蘇家做牛做馬,費盡了心血,我只想與我娘相依為命地活下去啊,為何蘇家那些人能對我那樣殘忍,那般無情!」
陸振雅咬牙,為心愛的女子感到憤慨與心痛,語氣難掩凌厲。「蘇景銘膽敢那般待你,我絕對不會放過他!」見月娘哽咽到聲聲抽氣,他越發憐愛不舍,又放柔了嗓音。「月娘莫怕,今生有我陪著你,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所有該讓蘇家償還的,我們都一一討回來,好嗎?莫哭了,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我就要哭,就想大哭一場,不行嗎?」他越是為她心疼,她就越忍不住撒嬌耍賴起來。「你知道嗎?前世我只有在我娘去世那時候,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其他時候我幾乎沒哭過……反正我哭了,事情也不會改變,只會讓我娘多擔心而已,所以我不敢哭,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掉眼淚……」
「我的傻娘子。」他心疼到啞了嗓音,低唇吻她的額頭。「那你哭吧!你如今有我在身邊,盡管哭,隨你怎麼哭都好。」
但願這些淚水能將過去一直糾纏著她的憤懣、不平、委屈與心傷都徹底洗淨,這一世留給她的,只有平安喜樂。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她嗚咽著,握起粉拳不依地擂著他胸膛。「我都哭了,你還不安慰我,還說喜歡我呢,一點都不心疼我……你想讓我哭到什麼時候?我把眼楮哭腫了怎麼辦?哭得都看不見了怎麼辦?」
陸振雅聞言傻眼,一時無語。
「你說啊,我眼楮不好了怎麼辦?你能賠我嗎?啊?」
怪不得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女人無理取鬧起來,確實比小孩子更難哄。陸振雅有些手忙腳亂起來。「好好,那你莫哭了。」
「你說不哭就不哭,,憑什麼這樣管我!」
「那你哭吧。」
「我的眼楮都哭痛了,你還讓我哭!」
「那你說吧,你想我怎麼做?」
「你該怎麼做,還得我教你嗎?你這人怎麼這麼壞,一點都不懂得安慰人,我不理你
一個突如其來的吻,堵住了月娘的嬌嗔,她驀地愣住,傻傻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的臉離她很近很近,溫暖的呼息吹向她,輕輕撩動她睫毛,那深邃如海的墨眸,亮著點點燦爛星光。
他又吻她一下,蜻蜓點水般的啄吻,如羽毛搔弄著她心窩。
「真不想理我啊?」他低聲問她,嗓音性感而沙啞。
她心弦一顫,斂下羽睫。「就不理你。」嬌嬌地輕哼一聲,卻是有些底氣不足。
「可我想一直纏著你,你說可怎麼辦好?」他嗓音含笑。
她瞬間紅了臉。「無賴!」
「為了你,我甘願做個無賴。」
語落,他又吻住她,細細地咬吮她的唇瓣,她懊惱地嚶囈一聲,想躲開他,他卻按住她後腦勺,吻得更深,舌尖探入她唇腔里,汲取她如酒的甜蜜。
「以後,我不讓你哭了。」他在吻與吻之間,喘息著低語。
「哼,我就想哭,你能怎麼辦?」
「那我就像這樣吻你,吻到你不哭為止,吻到你對我投降。」
「陸振雅,你很壞。」
「壞也是因為心悅你,因為想疼愛你。」他捧起她的臉,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翹挺的瓊鼻,以及那瑩潤小巧的耳珠。「月娘,你記著,從今以後,你不是一個人了……你笑的時候有我,哭的時候也有我,此生此世,我都會護著你,與你相伴。」
她感動地落淚,心韻怦然。「你會一直護著我?」
「嗯。」
「一直、一直與我在一起?」
他握住她綿軟的柔萸。「這雙手,我既然牽住了,便永遠不會放開。」他將她的手送到唇邊,珍惜地吻著,慎重許諾。「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含淚頷首,與他十指交扣,親密無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情綿綿,天長地久。」
兩人相視一笑,傾身向彼此,纏綿親吻,恨不得將對方揉進骨子里,永不分離。
夜深人靜,有人濃情密意、甜蜜相依,卻也有人正受著無情鞭笞之苦。
「景郎,你莫打了,求求你……」潘若蘭趴伏在地,背脊被打出了一條條血紅的鞭痕,痛得腦門發暈,幾乎無法呼吸。
「賤婦!如果不是你著了陸振雅的道,那朱月娘怎能有機會逃出我的手掌心?都是你壞了爺的好事!」蘇景銘怒火中燒,又甩了一鞭,差點便打中了潘若蘭的臉。
潘若蘭嚇得往後蜷縮身子,用雙手護著臉蛋,哽咽哭道︰「我也是不得已的,他們抓走了宗兒,逼我跪在蘇家門前喊冤,我若是不從,宗兒就會有危險……景郎,你是宗兒的親爹,你也舍不得孩子受苦的,是不是?」
「閉嘴!」蘇景銘氣得臉色鐵青。「你還有臉提起宗兒?莫以為你替爺生下一個兒子,就可以在爺面前拿喬了……我告訴你,你還不配!」
潘若蘭一愣,怔然揚眸。「景郎,你之前不是答應我,與大女乃女乃和離後,就迎我入門為妻?」
「就憑你這等能耐,也妄想做我蘇家主母?大女乃女乃家里雖說沒幾個錢,起碼也是個秀才之女,出自書香門第,我岳丈與妻弟都是知書達禮之人,你呢?你們潘家一家子都是唯利是圖的豺狼虎豹,娶了你于我蘇景銘能有何好處?更何況你根本不懂茶,連那朱月娘的一根手指都及不上!」
男人話說得狠絕,字字句句如刀,剜著潘若蘭的心頭肉,她難抑淒楚。
「景郎!」
「滾!識相的就離爺遠一點,別再來惹我心煩,否則你也別想在府里待著了,我送你去庵堂茹素清修,這輩子不準你再接近宗兒。免得養壞了我蘇家一個好兒郎!」
潘若蘭不敢相信地瞪著眼前這冷血涼薄的男人,終于徹底領悟到他對自己其實毫無情意,一時只覺全身宛如墜入冰窖里,寒徹骨髓。
李成熙被廢了一只手,丟在陸府柴房里關了一夜,沒水喝、沒東西吃,連一床被子也沒有,才過了一個晚上,整個人便被折磨得面容憔悴、心氣全失。
直到隔天過了中午,陸振雅才現身,束發抹額,一身玄黑錦袍,更顯得風姿冷冽颯爽,令李成熙越發自慚形穢,下意識地就想求饒。
「陸兄想要我做什麼?你說一聲,我一定盡力去做,絕不推托,只要你別把這事報給官府,更別讓我爹知曉……」
李成熙全身發抖,語不成調,他昨日一見到陸振雅出現,心下就知道自己完了,陸振雅在陽城書院讀書時,便是他那個山長老爹最欣賞的弟子,陸振雅隨口一句話,他爹絕對能把他打得頭破血流,順便將他送回鄉下老家關禁閉,他可不想以後只能過暗無天日的生活啊!
想著,李成熙不禁腿軟。「陸兄,小弟給你跪下來了,你就饒了我吧!給我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大恩大德,此生沒齒難忘……」
陸振雅冷眼看著李成熙下跪求饒,神情毫無變化,語氣依然冰冷如霜。
「你要將功折罪也不難,只要你听我的吩咐去做,我自然會給你留一條後路,不會太為難你。」
「是、是!陸兄想我怎麼做,小弟都听著。」
「你莫著急,如今還不是時候,待我布好了局,只欠東風的那一天,自然有你的用處,只是這段時日就要委屈你了。」
李成熙一愣,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看著陸振雅冷凝的臉色。「陸兄的意思是?」
「我會派人送信給你父親,說你為了向我學習買賣茶葉的生意,要在陸家住上一陣子。」陸振雅語聲淡淡,似笑非笑。「老師素來信我,想必也很高興自己的不肖子願意做點正經事。」
這不相當于押著他當人質嗎?李成熙有苦難言,他不傻,光听陸振雅這口氣,也知自己這段被押在陸家的日子必然不好過。
「陸兄,起碼這段日子,你能讓小弟吃飽飯吧?」他很沒志氣地哀求著。陸振雅只是一聲冷笑,轉身就走,留給他一個氣定神閑的背影。
李成熙眼前一黑,只想痛打自己幾個耳光,誰教自己不長眼呢?誰不去惹,偏偏惹上他陸大爺的娘子,活該倒楣!
李成熙就這樣在陸家的柴房「住」了下來,陸振雅倒也沒太虧待他,吃的、用的,該給的就給,只是想過錦衣玉食的生活,就別妄想了。
這段時日,他與月娘分工合作,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分別將陸家的生意與家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陸振雅不僅日日去制茶坊,更是三天兩頭便往城外的茶園跑,親自察看茶樹生長的情況,偶爾點撥幾句,那些茶農便受益良多。
其實誰是真正懂茶、愛茶,又能做出絕世好茶的人,茶農與那些茶商們心知肚明,既然這位陸家的大爺復出了,甚至風采氣度還比從前更勝幾分,那跟著誰才有飯吃、有銀子賺,不是清清楚楚的事嗎?
陸家很快就將江南茶葉霸主的地位奪了回來,坐得穩穩的,而蘇景銘雖是從陸家的制茶坊挖了好幾位大師傅,制出的茶葉就是遜陸家一籌,自然只能將幾筆好不容易才搶來的大生意又拱手讓回去了。
曾經失去的訂單回流,曾經離心的生意伙伴亦再度集結于陸家門下,听陸振雅的號令,至于蘇家?有第一流的將才領著他們賺錢,誰還想去理會一個二流的又愛拿腔作勢的普通人才?
蘇景銘分明感受到事業的不順,眾人私下的議論也不時會傳到他耳邊,人人都說他終究還是不如陸振雅,這令他憤懣難平,脾氣一日日地暴躁起來,越發相信是那朱月娘的命格旺夫,否則等在陸振雅面前的明明是個死局,怎能又柳暗花明,走出一條活路來?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不順遂,讓蘇景銘漸漸倚賴起阿芙蓉來,每逢心氣過不去時,更是經常拿潘若蘭泄憤。
潘若蘭在蘇府住了不過一個月,一身細膩的皮肉便被糟蹋到幾乎沒有一處完好,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這個男人是真的從未對她有過真心,從頭到尾,不過是利用而已。
每每遭蘇景銘一頓毒打過後,潘若蘭只能抱著蘇耀宗痛哭,向來任性的蘇耀宗許是被總是陰沉嚴厲的爹和日日以淚洗面的娘給嚇壞了,開始變得沉默寡言,舉止也顯得怯懦小家子氣。
對兒子的變化,蘇景銘毫不在意,他只想著如何重振蘇家的聲威,如何才能報復他此生最大的敵人陸振雅,正當他焦頭爛額地忙著茶葉生意時,,紙和離書送到了他面前,他的嫡妻宣布與他斷絕關系,寧願歸宗回家吃齋念佛,也不肯再與他維系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
生意敗落,婆娘也跑了,剎時間,蘇景銘成了街頭巷尾的笑柄,那些市井小民一口茶、一口花生,口沫橫飛地嚼著他蘇家的舌根,話里話外滿滿的揶揄嘲諷,這教向來心高氣傲的蘇景銘如何能忍!
他終于耐不住,主動約了陸振雅見面——
蘇景銘約了陸振雅巳時見面,陸振雅卻是到了巳時三刻才姍姍來遲,蘇景銘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滿心焦躁,差點就想拿出阿芙蓉來解悶,終究還是克制住自己。
到了酒樓的包間,陸振雅也不急著說話,閑閑在蘇景銘對面落坐,宋青則站在他身後,如門神般昂然挺立,雙眸戒備地緊盯著蘇景銘,頗有種警告意味。
蘇景銘不願在陸振雅面前落了下風,提壺斟酒,故作一派淡然。「陸兄既然來了,小弟敬你一杯。」
陸振雅卻是一動也不動,看向蘇景銘的眼神淡漠。
「怎麼?」蘇景銘做出一副無辜樣。「小弟這般誠意,陸兄竟是不肯賞臉嗎?」
陸振雅淡淡一哂,接過酒杯,看似要送到自己唇邊,實則卻是高舉在一旁,手腕一翻,傾過杯身,酒水如珠玉瀉落在地。
蘇景銘一凜,沉下臉色,陸振雅隨手將酒杯擲回桌上。
「蘇兄這杯酒,也不知里頭是否加了料,在下還是敬謝不敏了。」
蘇景銘自然懂得他話中暗示,冷哼一聲。「你這是怕了?」
「不是怕,是不得不防,有些人表面看似溫文儒雅,其實就是個衣冠禽獸,我這人向來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陸振雅頓了頓,似笑非笑。「對待一個畜牲,自然就得把他當成畜牲看。」
蘇景銘怒而拍桌。「你這是在罵我?」
陸振雅沒回答,氣定神閑地站起身來,朝宋青比個手勢,宋青從懷里掏出一份文書,陸振雅接過,甩落在蘇景銘面前。
蘇景銘一愣。「這是什麼?」
「口供。」
「誰的口供?」
「李成熙。」
蘇景銘臉色乍變,目光閃爍。「陸振雅,你這是何用意?」
陸振雅眼神一冷,語氣凌厲如霜。「蘇景銘,你以為那日你當街擄走我的人,這筆帳我會這麼就算了嗎?」
「你想把這件事鬧出來?莫非你不在意你那續弦娘子的名節?」蘇景銘有恃無恐,他就不相信陸振雅敢承認自己妻子曾被人擄去尼姑庵,過了好幾個時辰才找回來。
「誰說你擄走的是月娘了?這份口供里寫得清清楚楚,你試圖劫走我妻子,哪知弄錯了人,卻是綁走了我陸家一個丫鬟。」
蘇景銘震驚。「你說什麼!」
「蘇景銘,你吸食阿芙蓉,聚眾于那間尼姑庵里荒婬作樂,這一切都有李成熙作證,你們哪日聚會,都有哪些人參與,那間尼姑庵又是怎麼逼迫良家女墮落風塵,這口供里都寫得清清楚楚。」
這怎麼可能!蘇景銘不敢置信,這一切那李成熙明明都有份,他怎麼可能傻到自行招供出來?這肯定是陸振雅設下的圈套,要誘他自己親口承認。
「你以為我這是在訛你嗎?」陸振雅彷佛看出他內心的疑慮,冷冷一笑。「你怕是忘了,李成熙的父親可是陽城書院的山長,是我的恩師,我答應過李成熙,只要他肯主動招出一切,我自會想辦法替他保住一條後路。」
「你……憑什麼如此信口開河?」
「我憑什麼,你很快就會知曉了……如今官府怕已是兵分兩路,分別往那尼姑庵還有你蘇府去搜索證據了。」
蘇景銘目光閃爍,心中慌亂,表面卻是極力做出鎮定與不屑的姿態。「陸振雅,莫把我
蘇景銘當成個傻子,以為你隨口說兩句,我就會被你耍得團團轉?」
「你信或不信,都逃不過法網恢恢。」陸振雅一字一句,冷靜淡定。「蘇景銘,我今日來見你,不過是要將你我兩家的恩怨做個了結,所有你對我與月娘做過的惡事,我們必會加倍奉還!」
語落,陸振雅看都不看蘇景銘一眼,瀟灑轉身,蘇景銘臉色忽青忽白,一口氣噎在喉嚨,怎麼都咽不下。
「陸振雅,你給我站住!」
他大踏步上前,剛想伸手去拉,就被宋青搏住了手腕,用力翻折,他又痛又驚,憤然嘶喊。「外面的人在做什麼?還不快給我滾進來!」
他在包間外安排了幾個健壯的家丁守著,卻沒一個人有反應,直到陸振雅悠然推開門扉,他才瞥見門外七零八落地躺了一地,原來早被宋青暗中解決了。
這些沒用的家伙!蘇景銘滿腔怒火中燒,正想發脾氣時,酒樓的掌櫃匆匆奔上樓來,看都沒看地上橫倒的家僕一眼,只是對著陸振雅急促說道——
「陸大爺,您快回您府里去吧,听說皇上派人來傳旨了。」
蘇景銘聞言一凜,陸振雅卻似早已在意料中,不慌不忙地笑笑。
「皇上派來的天使已經進城了嗎?」
「听說還有一刻就要進城了,知縣大人趕著親自出城去迎接了。」
陸振雅輕輕頷首,謝過掌櫃後,帶著宋青飄然而去。
蘇景銘愣在原地,好片刻,才抓著掌櫃問︰「掌櫃的可知曉皇上究竟派人去陸家傳什麼旨?」
「我這也是輾轉打听來的消息,听說是陸家新制的茶很得皇上的心意,要宮里的太監帶來一副匾額,賜陸家茶為『天下第一茶』……」
天下第一茶!
蘇景銘只覺得胸口窒悶,腦門陣陣發暈。
難怪陸振雅有把握替李成熙月兌罪呢,陸家的貢茶能哄得皇上龍心大悅,親賜匾額下來,這陽城的官場誰還能那麼不長眼,不賣他一個面子?
那他方才說的官府已派人去蘇府搜索,莫非也是真的?
蘇景銘驀地震顫,他的書房里可還藏著好幾盒阿芙蓉,以及這些年來與那多間暗門婬窟往來的證據……
一念及此,蘇景銘臉色慘白,不顧酒樓掌櫃異樣的眼色,倉皇奔離。
天使來傳旨的當日,陸家的制茶坊便高高地掛起了皇帝親賜的匾額,之後連續數日,滿城的百姓都扶老攜幼,熙熙攘攘地涌來此處看熱鬧,指指點點地談論。
「這陸家的龍井貢茶也送進宮里好幾年了吧?怎麼皇上會忽然想到要賜這個『天下第一茶』的匾額?」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也是听一個在陸家制茶坊工作的大師傅說的,听說前陣子陸大女乃女乃用那山上摘的野山茶葉,制出了極品紅茶,也不知怎地就傳進宮里,讓皇上給喝到了,贊不絕口!」
「還有這樣的事?這陸大女乃女乃制茶的手藝很不賴啊!」
「豈止不賴,比那些積年的老師傅都強呢,听說連陸大爺都自嘆不如。」
「這龍井茶如今能有這樣的名聲,可是陸大爺親手打造出來的,那陸大女乃女乃能比陸大爺還厲害?」
「不然怎麼說夫唱婦隨呢?我瞧這陸大女乃女乃天生就適合做茶家的主母,陸家娶這個媳婦還真是娶對了,果真有旺夫的命格!」
「有了這塊匾額當招牌,陸家以後的茶葉生意怕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了。」
「這是當然,有皇上掛保證,誰還敢說陸家的茶不好喝,這不擺明了跟皇上作對嗎?嫌自己的命太長了不是?」
「哈哈哈!」
周圍看熱鬧的人都笑了,氣氛越發歡快起來。
陸府里自然也是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下人們個個與有榮焉,做起事來也更加有精神。
花園涼亭里,陸振雅親手剝開一個蜜柑,一瓣一瓣地喂給依在他懷里懶懶靠著的妻子。
月娘眉目彎彎,將一瓣蜜柑含進嘴里,滿口甘甜。「沒想到逍遙子老前輩說要去京城探望的老朋友,就是金鑒殿上的那位。」
「他可是迫不及待想去獻寶呢。」
說起那位孩子氣的老前輩,夫妻倆便忍不住覺得好笑,皇上派來傳旨的天使還未到,他老人家的手書倒是用八百里加急先搶著送來了,信里通篇都是自豪與邀功,說自己拿那蜜柑紅茶與皇上斗茶,皇上斗輸了,這才不得不願賭服輸。
老人家在信里得意地炫耀,陸家能得到這「天下第一茶」的匾額,可都是他替他們贏來的賭注,此番大恩大德,是不是值得他們拿一個孩子來換?
月娘莞爾笑道︰「他這還是惦記著想把元元拐去雲霧山上習武,當他的徒弟呢!」
「那你說要不要換?」陸振雅笑問。
月娘嬌嗔地橫他一眼。「你敢把你兒子拿去報恩,就等著娘罰你去跪祠堂吧。看她會不會饒了你?」
陸振雅想了想,自嘲一笑。「那肯定是不會的,元元可是娘的心肝肉,她最疼的就是這個寶貝孫子。」
月娘故意嘖嘖嘆道︰「可憐啊,你這個兒子的地位就只能靠後了。」
「我有什麼好可憐的?我也有人疼我啊。」
「誰疼你了?」
「你啊。」陸振雅星眸熠熠,伸手捏了捏月娘的翹鼻子。「你是我的娘子,你不心疼我,誰來心疼?」
月娘又睨他一眼,這一眼,波光盈盈,風情萬種,陸振雅不由得心動,將她攬抱過來坐在自己腿上,她一驚,怕旁人看見,下意識地掙扎,他卻是更加收攏臂膀圈緊她,低頭啄吻她臉頰一口。
「放心,不會有人敢看的。」
她不依地嘟了嘟唇,眸光往四周轉一圈,果然幾個丫鬟都很識相地站在遠處,避開了視線。
她松了口氣,轉頭見陸振雅正滿含情意地盯著自己,粉頰渲染一抹暈紅。
「害羞啦?」他語帶調笑。
「誰說的?人家是生氣。」她用粉拳輕輕捶了他一下。
他笑著將她軟綿的手握在胸前。「看在我替娘子報了仇的分上,你莫惱了可好?」
感覺到他強健有力的心跳,她心窩也跟著暖暖地融化,偎在他懷里,雙手依戀地摟抱他的腰。
那日,官府派人去搜索了蘇府,蘇景銘怕被抓個正著,暫且找了個隱密的所在躲起來,哪知潘若蘭得到了消息,帶著蘇耀宗尋上門來。
潘若蘭原是想趁著蘇景銘落魄,前來與他共患難,她心里對這男人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可蘇景銘終究還是令她失望了。
兩人起了口角,蘇景銘隨手抓起一根藤條,鞭打潘若蘭泄憤,潘若蘭情急之下,拿了一個花瓶就往蘇景銘頭上敲去,一下就將他敲得頭破血流。蘇景銘暈了過去,潘若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現場放了一把火,等到有人來救火時,蘇景銘早已被火燒得面目全非。
而潘若蘭帶著蘇耀宗悄悄潛回蘇府,卷了金銀珠寶跟一疊銀票,母子倆就坐船往南方去了……
「那船應該是爺替她安排的吧?」月娘輕聲問︰「當時潘若蘭能找到蘇景銘藏身之處,也是爺通知她的?」
「她與蘇景銘糾纏這麼多年,總該有個了斷。」陸振雅語聲淡淡,停頓一息。「至于她一個身懷鉅款的婦人,又帶了個稚齡幼童,這南下的一路上能不能平安,就不干我的事了。」
怕也是不得善終吧!
月娘心中感慨,若有所思。
陸振雅望著她復雜的神情,伸手撫模她臉頰。「你會不會覺得我做得太狠?」
她搖搖頭。「連她自己的娘家族人都不理會她這個潘氏女了,爺又何必對她心懷歉咎?無論她此後下場如何,都不過是個人的因果罷了。」
是啊,都是因果。
就如同今世兩人能有機會相知相惜,或許也是前世種下了善因,才能結下此善果。
上天,終究是有情的。
陸振雅緊緊地擁著懷中的女子,與她耳鬢廝磨。「月娘,此生能得你相伴,我再別無所求。」
她揚起眸,情深款款,溫柔地貼上他的唇,以吻封緘——
「我心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