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還沒回來嗎?」
穿著藏青色金絲彈墨暗紋直裰長袍的男人像是要下蛋的母雞,在書房內走來走去,不時往門口一瞅,沒瞧見什麼又不安的走回來,然後問同一句話,問了十八遍。
他就是沒法安如泰山,總覺得心里很慌,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他的好日子就要到頭了,沒法再肆無忌憚擺謝二老爺的譜,平常花不完的銀子也要從眼前消失,落得跟蘇家老頭一樣的下場。
一開始他就說過別搞得太大,慈不掌家,他大哥看起來慈眉善目、是個好說話的人,實際上精明得很,是個名符其實的笑面虎,銀子在他手上很難拿得出來,為人謹慎小心,不貪不酒不,唯一的嗜好是下棋。
「急什麼,沒瞧見外面下著雨嗎?也許躲雨耽誤了時辰。」
殺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百姓而已,錦風堂的人到底在干什麼,難道派了那麼多人去又失手了……
其實他也坐立難安,暗自著急,擔心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連著兩次都未得手,派出的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都不曉得如何跟堂主交代,怕是遇到硬點子了。只是他表面裝得很鎮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是領頭人,不能自亂陣腳,他帶頭亂了,底下的人還管得住嗎?豈不是亂成一鍋粥?
「可也太慢了,不就三個手無寸鐵的人,還是老人、女人、小孩,沒一個頂門的壯漢,你的人居然拿不下?」
真是太沒用了,一堆廢物,看著個個是厲害的角色,結果是中看不中用。
謝連縱都不敢相信他的話了,一次兩次是意外,第三次還能用同樣的借口搪塞嗎?
他真是鬼迷心竅了,竟然被小利小惠給勾動,雖然他很想除掉長房,取而代之成為謝家家主,不過前提是先要有命活著,若是因此驚動了大哥,只怕大哥會大義滅親將他除族。
「你在懷疑我的安排嗎?」兩撇胡子的男人冷冷一瞪,他手里轉著兩顆褪色的桃核。背一僵,謝連縱干笑的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不是質疑你的本事,畢竟你也是個中好手,多少人悄然無聲的栽在你手中?不過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你就確定你的人萬無一失,前兩回可就……」
難得看到自打耳光,說什麼萬里挑一的高手,派出去了還不是連根毛都沒瞧見,是死是活猶不自知。
「說夠了沒,還是你打算親自出手,把那幾人滅了?」他要有這膽子,他還能敬他一聲漢子。
听到令人火大的冷嘲熱諷,一向被捧得高高的謝連縱冷哼一聲。「你好意思推到我身上,要不是你和蘇家丫頭打過照面,還被她認出來,我們有必要在這傷透腦筋,擔心她把你的事說給我大哥听?許、伯、伯!」
為了這事他們計劃了大半年,可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前功盡棄,他快說服他大哥拿銀子出來買下晉江的鹽田了。
晉江有鹽田,還不少,可是開采鹽田要有鹽令,一塊鹽令規定只能采多少鹽,多了便是私鹽,要砍頭的。
曾化名為許正昌的楊大成一臉鐵青,他也始料未及鳳陽鎮竟是蘇東承的老家,當時和那丫頭眼對眼的互視一眼,他驚得差點大叫,嚇出一身冷汗。
那天起,他就盡量不出謝府大門,有事外出一定挑晚上,他就不信會那麼邪門,還能二度巧遇。不過留著那個疙瘩在,他難以心安,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人做了,斬草不除根總是禍患。
誰知只是一個丫頭片子,居然連番失手,不僅人還活著,連根頭發也沒掉,不時在街上蹓,和人談天說地,讓他有如溝渠里的老鼠,為了避開她而東躲西藏,連件正事也辦不成。
「不用諷刺我,我也苦惱得很,上面只給我三個月的期限,如今都過了一半了,再不讓你兄長點頭簽下合約,只怕這事就要辦不成了。」這些年來他還沒失敗過,靠著一張嘴巴舌粲蓮花,沒有一人不信以為真,捧著銀子當送財童子。金牌小裱手
「不行,不能黃了,我砸下七、八萬兩銀子收買族中耆老,他們才同意在適當時機推我一把,眼看著就要水到渠成,你不準臨門抽腿,壞了我的好事!」他的銀子不是大水沖來的,哪能白白送人。
楊大成冷笑一聲。「那是你沒用,自家兄弟還攏不住,虧我把餅畫大,請君入甕,偏偏他還能喊停,說要再斟酌,把前面的鋪陳一把推翻,讓我不得不另闢蹊徑。」
「另闢蹊徑?」什麼意思。
「長房的老二看上勾欄院的春色,你是他二叔,不用我教吧?男人一旦沉迷,那就是不管不顧了,只要一點誘因,那就是勾勾小指的事了。」色不迷人人自迷,女人香里醉三年。
「你要讓他們窩里反,利用小的來弄倒老的?」倒是不錯的主意,當老二的總是對上面的老大有微詞。
謝府並未如表面上和諧,一塊鐵板砸不碎,長房和二房是嫡出,難免有瑜亮情結,謝連橫、謝連縱兄弟私底下不和,嫡長子掌權、嫡次子卻什麼也沒有,頂多分家時分到謝家家產一半中的四分之一,嫡長子佔大頭,一半。
長房中的三名子嗣亦是如此,雖都是嫡出,但上面兩個是元配之子,老三則是續弦所生,家主謝連橫偏重體弱但聰慧的長子,有意培植為下一任家主,因此對另外兩個兒子有些疏忽,沒那麼重視。
誰都想當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因此長房的二兒子對此十分不滿,他認為同是父親嫡子不該厚此薄彼,而且他比兄長更適合接任父親之位,因為他鐵定活得比大哥長壽。
「有何不可,有矛盾才有我們的機會,如若謝府這棵大樹倒了,他們也一樣沒好日子過。」楊大成眼中閃過一抹狠厲,他從沒打算放過積累數代的謝府,那一邊正需要銀兩,一統大計可不能夭折在他手上。
謝連縱目光一陰。「不要忘了我們說好的條件,銀子一人一半,謝府歸我,你可別背後捅我一刀,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順利接手,你們那伙人的底細……呵呵……」
心思不正的人是不可能相信另一頭狼,他會留下保全自己的底牌,以防被反咬一口。
「你在威脅我?」楊大成冷笑。
他一哼。「我是提醒你,做人別太貪心,吃了肉別忘了留湯,你們以前做了多少黑心肝的骯髒事不用我多說吧!眼前的蘇家便是一例。」
「我不會留下尾巴的。」如今之計唯有速戰速決了,一面注意著蘇家人動向,一面盡快掏空謝府的基業,得手後立即離開,絕不讓人有機會盯上他這條線。
因為楊大成只專注在蘇家上,沒發現隱身暗處的喬叔,同是受害人,他也不容小覷。
「那最好,我還要在鳳陽鎮待到老死,你有你的錦繡前程,我有我的康莊大道,此事過後再不相見。」他信不過他,但不妨礙兩人的合作,各取所需,結束後分道揚鑣。
「你以為我想見到你那張丑陋的臉孔?」半斤八兩,他也不是什麼好貨,謝府沒了,看他還如何張牙舞爪?
「你……」哼!他忍他,不過是一時。
「連縱,你還沒睡嗎?」
書房外傳來謝連橫的聲音,書房內的兩人同時一驚,露出警戒和狐疑的神情,互視一眼。
「大哥,有事嗎?我和連城正在討論晉江鹽田一事,你要不要提點意見?」他在套話,看兄長是否听到兩人的交談。
謝連城是楊大成目前的身分,謝府來自京城的遠親,也是連字輩,與謝連橫兄弟是同輩。
「不了,我是來告訴你一聲,出事了。」他的聲音中有深深的疲憊,以及幾乎無所覺的失望。
「出事了?」謝連縱心口一跳。
「嗯,咱們門口被擺放了六具尸體,衙門那邊正在查。」事關重大,怕是多事之秋。
鳳陽鎮一向是平和之地,十余年來從沒出過人命,頂多是誤傷和意外,和一些雞鳴狗盜事。
「什麼?尸體?」六……六具?他們派出去的人正好六名,難道是……
「你們要去看一下嗎?認認是否見過。」事出必有因,不會平白無故的出現,看得出是針對謝府的……某個人。
謝連縱身子動了一下。「看……看什麼看,死人有什麼好看的,快讓人抬走,晦氣。」
一听到六具尸體,他早就忍不住想沖出去,看一眼是否是他們的人,但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按兵不動,要是他去了,很難不被看出端倪,他表面功夫做得不到位。
「不看也罷,這些人的臉上各被劍劃上一個字,正面向上擺放,幾個字連起來是『錦風堂的殺手』,然後一張白紙貼在門板上,上書三個大字——請笑納。」看來那件事是真的,家里出了內賊。
「提防有詐」的字條捏在謝連橫手中,他三天前就收到了,銀鉤鐵畫般的字跡穿透紙張,看得出功力深厚。
「什麼!」謝連縱驚得臉色一變。
在他對面的楊大成同樣心驚不已,有些慌亂,面色灰白的雙手握拳,手背青筋浮動。兩人心中都有個疑問——誰出賣了他們?或是誰口風不緊說漏了嘴?
「錦風堂」三個字是秘密,豈能宣揚出去,這不是給他們招事?
「所以夜里沒事別往外走,縣府那邊也會派人來調查你們……」他頓了許久才又開口。「配合問話,早日查出真凶,衙門的人會一一核實身分,看有沒有人謊報。」
最後那句話似乎意有所指,謝連縱驚得面無血色,手撐著桌子才能站立,而一旁的楊大成則是挑眉冷笑毫不在意。
一會兒,謝連橫走了,謝連縱才驚慌地看向楊大成,手指頭微顫地指著他,語氣也多有顫抖,「怎、怎麼辦,你會被查出來!」他的身分是假的、捏造的,禁不起一查,很快就會曝光。
楊大成卻氣定神閑一睨。「慌個什麼勁,自己嚇自己,我有路引,而且真有謝連城其人,不怕人查。」
天高皇帝遠,等去了京城一趟回來,他早得手走人,想要找他是大海撈針,他已經變成另一個人。
「是嗎?」謝連縱松了口氣。
「當務之急是趕緊讓你大哥點頭答應鹽田的收購,你要大力鼓吹利潤有多豐厚,我在一旁敲敲邊鼓,你一句、我一句地把他繞暈,還不手到擒來?」他不信謝連橫這塊骨頭有多難啃。
謝連縱卻是一笑,笑得諷刺。「我大哥沒你想象的好糊弄,他比你聰明多了,還不受誘惑。」
雖然不願承認,但大哥的確勝他許多,不論品性、學識、才華、凝聚家族的向心力,兄長的確高人一等。
可是那又如何?人都有私心,族親看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好,而是能讓大家得到多少利益,真金白銀才是實力,誰給他們銀子,誰就是頂梁柱,沒人嫌銀子多了咬手。楊大成一听,臉色有幾分難看。「你認為這是好事?」
面上一僵,謝連縱又是冷哼。
兄長越難擺平對他越不利,拖得越久越容易事跡敗露,晉江雖遠,卻也不是打听不到那邊的消息,只要有心,還是能略知二一,他的如意算盤便會落空。
同在一條船上的人,謝連橫還是希望合作愉快,他們都有相同的目的,拼著謝府百年財富而去,拿不到手,心有不甘。
「咱們不要自己先鬧起來,你才是鳳陽鎮土生土長的當事人,你來告訴我,蘇家還有什麼底氣足以和我們叫板?連雙手沾血的錦風堂殺手也屢屢受挫?」想到大門口那幾具死尸,楊大成既憤怒又心驚,怒火狂燃。
「這……」他和蘇家不熟。
所謂物以類聚,同在鳳陽鎮中,亦有深交和淺識之分,謝連縱和蘇東承向來互看不順眼,最多是點頭之交。
倒是謝連橫和蘇東承交情不錯,是談得來的棋友,只是蘇東承搬到外地便斷了往來,蘇家敗落回鄉後,不再腰纏萬貫的蘇東承也不好意思再登謝府大門。
「爛船也有三斤釘,他們沒有上得了台面的親朋好友,或是肯為他們出頭的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沒多大用處,若說背後無人,說出去沒人相信。
他的人實力都不弱,可是一個也沒逃過,全都死于非命,叫他不由得多想。
知己知彼,方能制敵機先。
「這我得想一想,蘇家沒被你弄倒前是本地富戶,人緣倒是不錯……」富在深山有遠親,當年的榮景與謝府不相上下,只可惜……他看了面無表情的楊大成一眼。
「說重點。」他不听廢話。
謝連縱也不是什麼好鳥,冷冷一瞥。「人窮了鬼見了都怕,誰還會眼巴巴的靠過去,不過……」
「不過什麼?」還吊胃口?
「蘇家去外地前有一門親,那丫頭與山里獵戶之子結下女圭女圭親,只是小伙子從軍去了,離開前便把婚事給退了。」他記得那小子眼楮挺利的,像頭狼崽仔。
「退親?」
「不過仗打完了,前陣子那小子回來了,听說也是個獵戶,時不時往蘇家送些獵物,不知是不是和他有關。」他記得姓衛的身手不錯,早年也是小有名氣的獵戶,虎父無犬子,他的兒子應該也是狩獵好手。
畢竟能從死傷慘烈的戰場活著回來,既沒缺胳膊少腿,也無顏面殘疾,除了運氣外,功夫底子也不差才是。
謝連縱向來不把一般平民百姓看在眼里,就連對當地縣太爺也帶了三分鄙夷,眼高于頂的將這些人踩在腳下。主要是謝家有人在朝中當官,官職還不小,謝連縱一個隔房妹妹為郡王府側妃,雖然不怎麼受寵也和郡王府沾上一點邊,何況謝側妃之子日後也是有享用不盡的富貴,他怕什麼,明晃晃的靠山為何不用?
靠著狐假虎威,他也混得人模人樣,惡名遠播,不過人是貪心的,看到別人比自己過得好就眼紅,一樣是兄弟,憑什麼有高低之分?他只是晚出生幾年而已,卻被剝奪一切。
因此楊大成向他招手合謀謝府產業時,謝連縱根本是迫切的、毫不遲疑的答應,還主動提議做內應,將謝府里里外外的資產全挑明,事未成已坐地分贓,看誰能得銀多少。
「你是個傻的嗎?獵戶再厲害能一口氣解決六名二等殺手。」肯定另外有幫手。
被合伙人嘲笑一番,謝連縱倒是忘了先前的惶然,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他更想知道何時才能拿走兄長手中的謝府。「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蘇家那幾個留不留?」
「先看看情況再做決定,不能把我們曝露出去,我找幾個人盯梢,看蘇家那邊有無異狀。」他總覺得頭頂懸了一把鋼刀,隨時要掉下來,讓他渾身長了毛刺一般難受。
「啐!怎麼都殺不成?」大哥那邊也陷入膠著,諸事不順,難道他這輩子做不成家主?
謝連縱的不甘心寫在臉上,陰郁而狠厲,他幾乎不想等待,直接想讓府里掛白幡,哀悼長兄「病卒」。
可惜楊大成不會讓他這麼做,楊大成要的是錢財,不想把事情鬧大,「經商失敗」是個人投資失利,運氣不好怨不得人,一旦出了人命,那就會驚動官府,一追查下去牽絲攀藤,甚至拔出蘿卜帶出泥。
這是他所不樂見的,也會讓他的主子難做,他要的是銀子、是大量的資金,其他不在考慮之中,自然得小心籌謀。
「果然是他下的手。」
謝府二房的書房屋頂,有片屋瓦被悄悄挪開,幾顆腦袋湊在一塊,擋住微微細雨,由上往下瞧屋里的情景。
「要回報頭兒嗎?」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個兒親兄弟也算計,就那膿包也想撐起謝府半邊天?
「說是要說,不過頭兒大概心里有數了,不然他也不會讓我們把尸體往謝府門前一丟,他想看看這些人的反應。」這一試就試出端倪了,打草驚蛇,蛇頭冒出來了。
「那個姓許的倒是很鎮靜,雖然面上一慌卻很快就冷靜下來,看來做慣了這種事,習以為常。」以不變應萬變,這家不行換別家,總有貪財好利的。
「可是你們不覺得可疑嗎?一個騙子居然能與錦風堂掛勾,他哪來的本事?」利用殺手來達到目的,這得多財大氣粗,錦風堂的價碼不低,尋常人出不起。
「他銀子多唄!也不想想他騙過多少人,光是蘇家就幾十萬兩,一下子樓塌牆倒。」真夠狠的,不見血殺人于無形,讓人以為他也賠了老本,不好意思向他追討欠款。
「也是。」他最不缺的就是銀子吧!
幾道身影匆匆來去,在雨幕中半點痕跡也沒留下,掀起的屋瓦又蓋了回去,沒人知道謝府的屋頂曾經非常熱鬧。
「冷嗎?」
這是廢話嗎?絲絲雨滴淋在身上,不冷的是石頭。
「呵呵,你嘴唇都凍紫了,難怪說不出話。」低低的笑聲是取笑,還有一絲憐惜。
頭頂的雨忽然停了,不解的蘇明月抬頭一看,前方的男子月兌下半邊的外袍,以手拉住衣角為她遮雨。
「真傻。」
「什麼?」誰傻?
「我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她在作夢,夢醒了一切都不存在,她也不會承認自己做了傻事。
「只有傻子才會陪你在屋頂淋雨。」她得多傻才犯傻,腦子長草,相信他說的「月光如絲」。
是如絲,不過是雨滴,一絲一絲的斜落,雨勢不大,就是蒙蒙的毛毛雨,可是淋久了渾身還是會濕透,夜風一吹遍體生寒。
「偶爾做點瘋狂的事也很快活,以前我們也冒雨行軍,一個個濕得直打哆嗦。」很冷卻不曾停止,一步一步往前走,雙腿沉重如鉛塊,腳底都磨破了,起了一粒粒水泡。
雖然辛苦,一度想放棄,可是看到戰友臉上的堅毅,他又不服輸地邁開腳步,一鼓作氣走到底。
「所以你閑著沒事做就踩破我家的屋頂。」的確是瘋狂,一個瘋子、一個傻子,一起賞月,沒有月亮的賞月。
看到用大石頭壓住的破洞,衛海天眼中的笑意有如繁星,閃著光點。「我會補好。」
她沒好氣地一瞋,「你不補誰補?我可沒能耐爬上爬下,這宅子已經夠破了,你還來試自己的腳力。」
賣了幾幅繡品,她想先把老家整修整修,再挖出荷塘的陳泥注入河水,養魚種蓮,買些開花的果樹栽下,明年春天就能看見紅的白的花瓣飄落,桃花杏子開滿門庭。
至于開繡坊可以再等等,自從「許伯伯」出現,父親一反之前的頹廢,整個人活了過來,精神十足,每天天一亮就拉著喬叔上街打探消息,不到天黑不回來,明明很累卻笑得非常開心。
人有了奮斗的動力就顯得年輕,原本無精打彩、兩眼無神的蘇東承背也不駝了,腰桿子挺直,腿腳有力,混濁的眼中射出精光,飲酒過量的蒼白臉色也變得紅光滿面。他現在一心一意想找出「許正昌」的把柄,揪出不法行徑,好將其送入牢里以報當年仇。他不是經商失敗,是讓人騙了,這對好面子的他來說簡直是天大的恥辱,叫他如何能忍受?
因此十分氣憤的蘇東承開始努力尋找當年出事的蛛絲馬跡,力圖振作的東奔西跑,四下打听沉船一事,他還要找出所謂的「罹難」船工家屬,看看拿他銀子的人良心何在。
「是,是我的錯,我一定不讓你動一根指頭,我這腳呀,不長眼,你好好教訓它。」
他拉起她的手往大腿拍打,他的腿不痛,蘇明月的手倒是拍紅了,不快地抽回。
「到底是懲罰你還是趁機欺負人?你變壞了,沒以前那麼老實。」那時的他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叫他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識情滋味的她也不知道好不好,爹讓她嫁她就嫁,姑娘家長大了終究要嫁人。
後來退婚了她也不在意,畢竟沒有非君不嫁的深厚感情,嫁誰都一樣,以蘇家的家底還是不愁挑個如意郎君。
只是父親生意失敗後,華屋美服沒了,金釵銀簪拿去還債了,換下綾羅綢緞,穿上松江棉布,跟著母親拋頭露面,為人作嫁縫新衣,針下出鴛鴦扣。
可惜母親也死了,守孝三年她成了大齡姑娘,媒人上門來提親,見男方年歲相當,她也含羞帶怯嫁了。
大概老天爺不想她太順遂吧,波折連連,嫁入夫家的第一夜,據說準備考秀才的體弱丈夫卻忽地吐她一身血,她錯愕得說不出話,怔忡地看他咽下一口氣,溘然而去。
人死了關她什麼事,她才是最該兩眼淚汪汪的人,初為人婦便成寡婦,她向誰哭訴?
誰知夫家更惡毒,一句「克夫」就將她休了,寡婦當不成卻成了下堂婦,當晚被送回娘家。
為此她爹哭了三天,眼楮腫得睜不開,她發呆了一晚也就看開了,既然天不從人願,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人不能跟天斗,但至少能順其自然,想得太多是自尋麻煩。
「我沒變,只是經歷了生死,對人、對事的看法有些不同,你這雙手沒干過粗活,細皮女敕肉,難怪輕輕一拍就腫了。」她的手好小,沒他手的一半大,縴指蔥白、嬌女敕細致,皮薄得透出絲絲血色。
蘇明月其實沒吃過什麼苦,早年蘇家富裕,她是坐看鴨子打架、閑繡雁鳥啄食,每天晃過來晃過去,就在花開花落、日出日落中過日子,養得嬌花一般水靈靈的。
等到家道中落,靠著一手繡技也能過著不錯的生活,繡娘的手都十分嬌貴,不能粗、不能破皮、不能有厚繭,要光滑如絲、細似凝脂,這才能繡出好繡品而不刮傷繡布。
因此她有一雙美如白玉的手,縴細如春筍,水潤得像羊脂白玉,叫人看了忍不住一撫。
「放開!」他越來越過分了,都敢動手動腳了。
「我的手、你的手,粗糙和縴美。」很明顯的對比,他看著看著就笑起來了,笑得讓人感到莫名其妙。
「你笑什麼?」他的手有什麼不對嗎?有幾道凍瘡凍出來的裂痕、握刀切出來的傷疤,以及虎口處難看的厚繭,所以呢?
「富家千金和窮小子。」他指了她的手,黑陣帶笑,再一比自己的手,眸中多了幽光。聞言,她也笑了,卻帶著淡淡惆悵。「假千金、真獵戶,從手紋中看出各有各的故事,月圓、月缺。」
好美的月。她在心里說著。
朦朧的雨仍然下著,然而暈開的墨色中隱約瞧見雲後的月兒,忽隱忽現逗著人玩,像嬌羞的姑娘躲著情郎。
賞月、賞月,賞的是心境。
心中有月,那月就半遮面,露出銀盤臉,笑看人間痴兒——下著雨呢,賞什麼月亮,傻!
眼中無月,那就找唄!調皮的月亮姑娘不露臉,咯咯咯地笑著找星星玩去,一閃一閃的星輝映著被雲半掩半遮的明月,明天必是好天氣。
「月牙兒……」望著她明亮雙眸,衛海天差點要月兌口說出他不是真獵戶,而是殺敵無數的鎮北將軍。
「嗯?」眨著眼,她笑靨如花。
「我是說你和你爹不必著急,你們家那件事我會幫你,不論事隔多久,事實終究是事實,不會因人心險惡而掩滅。」他有人可以幫她查,這樣父女倆省事多了。
蘇明月眼兒一彎,露出潔白皓齒。「謝謝。」
「我們之間不用言謝。」一開口,他微微懊惱,好像輕薄了人家,看著近在咫尺的嬌顏,衛海天覺得胸口發熱。
當年的事對她傷害很大吧?要是他不退婚,兩人的孩子應該很大了,圍著他倆喊爹娘……思及此,墨黑的眼瞳輕漾柔意。
「不管最後結果如何,你的施以援手還是令人動容。」他的好是潤物細無聲,一點一點的滲入。
「月牙兒,不許你對我客套,你……」若非他去從軍,他們早是夫妻了。
「哈啾,哈——啾——」天呀!越來越冷了,她裙擺都被雨打濕了,貼著腿肚更冷了。「含著這個。」衛海天從懷中取出一小片暗黃干扁的物體。
「什麼東西?」看起來像是剝去外皮的樹皮?
「你放入口中就曉得。」他笑著往她口里一放,自己也含上一片,嘖嘖嘖地用牙齒啃。「你別亂……啊!好辣,這是姜片。」辛嗆味直沖鼻間,再嗆入腦門,整個嘴巴是姜的辛辣味。
「這姜烤過又曬過,我們陰天下雨或冬雪寒冽都會帶上幾片,含在嘴里辣辣的,身體的冰涼會慢慢暖和起來。」有了它,士兵們就不會冷得直打顫,直喊「我快凍僵了,給我棉襖」。
受不了辛辣的蘇明月本想吐掉,但是一听是他們行軍打仗的救命物,她眉頭皺得都連成線了。「熱了。」
真的沒那麼冷了,感覺手腳暖呼呼,就是那味道……無法言喻,姜的精華全鎖在小小的一片里,辣到流淚。
「是心熱還是身子熱?」他故意逗她。
「衛海天!」無恥。
「唬,小聲點,別讓你爹听見。」他一指放在唇上,做出「噓」的動作,把人家女兒弄上屋頂這種事總不好解釋,他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見她仰頭一望的錯愕神情,心口像是被什麼撞了一下。
衛海天回過神時,他已經下去又上來,身邊多了個以眼神「殺」他的小女人,他自個兒也很無語。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他賞他的「明月」,白玉無瑕,小小的月牙兒是他眼中最柔和的月光,照著他的眼,揉進他的心,讓他因殺戳而變硬的心慢慢柔軟,多了一個她。
他動心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吧!
可是直到今時今日,他才願意承認深深戀慕著她,以前的他太卑微了,說不出那個字,所以他懦弱的逃了。
「你這無賴,真該讓我爹狠狠揍你一頓。」
「下堂婦」的名聲已經不好听,若再被人逮到她深夜與人「相會」,那她真要無地自容,找間尼姑庵剃光三千煩惱絲。
「你舍得?」他忍不住擰她鼻頭。
「打死禍害替天行道。」她一瞪眼,瞳仁睜得好大。
聞言,他低笑。「我這黑不拉嘰的樣子也算禍害?」
衛海天的膚色很深,近乎蜂蜜色,也因此顯得他的眼神炯炯有神、銳利深幽,彷佛白晝中出現一對深不可測的幽瞳,輕輕一睞便能讓人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本朝以修長縴細為美,他則是陽剛健壯,不以文質彬彬取勝卻別有一番男子氣概,俊朗中帶著一股天然的氣勢。
夜幕下,就見墨瞳一閃,本在惱火的蘇明月噗地笑出聲。「不早了,讓我下去吧!」
「賞月還沒賞完呢。」他賞的「月」是眼前這輪明月,皎潔而明亮,散發令人心頭一暖的淡雅光芒。
「可是我冷了呀,再不鑽回被里取暖,明兒個這雙手就沒法穿針引線了。」她呵著手,表示縴縴十指要凍僵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烏雲漸漸散去,微微的風吹動耳邊細發,撩開女子的柔媚。
「月牙兒……我……」我可以抱著你嗎?
不等衛海天開口,蘇明月一指往他胸口戳。「那個洞記得補好,我可不想屋外下雨、屋內也在滴水。」
他無奈,卻又寵溺的點頭。「是,蘇大娘子。」
「別不情不願,誰叫你半夜不睡來踩我家屋頂,自己做的就得自個兒承擔。」她一點也不同情他。
「我沒說不補洞呀,不過你要怎麼向蘇伯父解釋我哪兒不去偏來修你屋子的瓦片?」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
蘇明月星眸燦亮,俏皮地一睇目。「年久失修。」
「嗯,好理由。」不就是年久失修嗎?這一老一少,加上一個女人,誰也不是修繕的高手,還是需要真正的壯勞力,非他莫屬。
「還杵著干麼,下去……啊,好滑!」
小四發生的事再度上演,剛一起身的蘇明月腳下一滑——
「小心,月牙兒——」衛海天順手一拉,卻忘了女子身子一向輕如鴻毛,他一個力道沒拿捏好,一團柔軟撞進懷里,好聞的女子體香鑽入鼻間,他賁起的手臂情不自禁的收攏。
四目相望,眼中有情動,亦有一絲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