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這位是『玲瓏閣」的朱東家。」
看著眼前彌勒佛般的胖男子,蘇明月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她是听過玲瓏閣,一個專收購奇珍異品的地方,再以高價賣出,從中賺取差價,在這一行,聲譽卓越。
玲瓏閣收奇香異香,也收各種罕見的木料、奇巧的機關寶盒,只要稱得上精品的一律來者不拒,包括令人眼前一亮的繡品,那更是千金難求。
看得嘖嘖稱奇的朱東家是愛不釋手,他也不開價,以抽成的方式先行收下,待售出再給銀子。他不是起貪念想佔為己有,而是以另一種方法抬高繡品的價碼,讓對繡畫感興趣的人更能感受到繡品獨特的美。
玲瓏閣僅此一家,別無分號,位于京城,可其名號之響亮,眾所皆知,幾乎無人不曉得它的存在。
它只做達官貴人、富商高門的買賣,每一次交易以「千兩」計數,生意興隆、客人絡繹不絕。它不賣便宜貨,有一定品質保證,出處也干淨沒問題,讓買到商品的人不會有任何的事後麻煩,絕對獨一無二。
此外交易也很隱密,除了買賣雙方外,買家若不願有人知情,就不會有第三人知曉這一筆交易。畢竟好東西得之不易,沒人希望受人覬覦或招來盜寶賊,只求珍之重之,唯我獨一份。
「你怎麼認識玲瓏閣的東家?」沒被喜悅砸昏頭的蘇明月輕聲問著,眼中流露著困惑。
衛海天只是一名獵戶,到過最遠的地方是邊關,他怎會與京城人氏結識,而且以兩人的神色看來甚為熟稔,不像是第一次見面,讓人心生疑惑。
「先喊聲海天哥哥來听听,我再告訴你來龍去脈。」他故意吊胃口,口頭上佔點便宜。
佳人杏目一睜,多了惱色。「你倒是臉皮厚,什麼時候都不忘欺負我。」
「哪是欺負,記得小時候你總是嬌軟地喊我海天哥哥,騙我給你買冰糖葫蘆。」他說著童年回憶,臉上始終掛著縱容的笑,好像她再任性他也寵著,沒有半絲不願。
她臉一紅,嘟囔道︰「此一時彼一時,你也說是小時候,我早就不吃冰糖葫蘆了,會壞牙。」
蘇明月是過過好日子的人,但身為閨閣千金,好些市井小民會做的事她都被限制,爬樹、掏鳥蛋、下溪撈魚這種事她都沒做過,循規蹈矩得近乎乏味,刻板而無趣。
事實上她對這些活動很是蠢蠢欲動,每每听人談起便羨慕不已,她也想象普通孩子一樣做著最尋常的事,像在田埂中奔跑、草地里打滾,盡情歡笑,不用一板一眼端坐著,學那些閨秀該學的東西。
于是衛海天就成了她探險的小伙伴,他帶著她爬牆、背著她偷摘別人家出牆的石榴,兩人一起去院子黏蟬,在田地間捉蚱蜢、炸蟋蟀,還被菜花蛇嚇得拔腿就走。
她看到別的小孩吃著冰糖葫蘆,沒吃過的她逼著小未婚夫也給她買一串,他沒銀子就腆著臉拿打到的麻雀和人交換。
吃下第一口冰糖葫蘆時,外面那層裹的脆糖的確甜得小蘇明月眉開眼笑,甜中帶酸的滋味令人難忘。
可是等那層糖吃完了之後,包裹其中的山楂其實很酸,她吃了兩顆就牙酸了,不肯再吃。
想當然耳,善後的只有皺著眉頭像小老頭似的衛海天,他酸得五官都皴在一塊了,又舍不得小未婚妻給他的冰糖葫蘆,因此在她亮晶晶的小眼神中,勉強吃完。
也許是想看他發皺的表情吧,每一回衛海天他父親帶他到蘇家時,蘇明月總會要求他買一串冰糖葫蘆,兩小無猜分著吃,又酸又甜吃得兩人互相取笑,比誰眉頭皺得深。
只是年歲漸漸大了,懂得男女有別了,童稚的樂趣也消失了,再見面就拘謹了,除了一兩句問候再無其他話語。
「不吃嗎?我買了一串。」不知何時藏了一串,衛海天哄著孩子似的從背後拿出來。
「啊!冰糖葫蘆……」看到紅艷艷的果子,明明不想吃的蘇明月口中一酸,想著酸中帶甜的味道,好想咬一口。
「吃不吃?」他引誘著。「我長大了……」她掙扎著。
「沒人說長大了不能吃冰糖葫蘆。」只要想吃隨時都能吃,那不是小孩子的特權。不過看她想吃又強忍的表情,心底好笑的衛海天眼中流露出柔情,冰霜似的心早融化成湖。
「不好看。」她大眼撲閃撲閃的眨著,好像蝴蝶拍著翅膀。
「誰說的,在我眼中你最好看,沒人比得上。」她杏陣如畫、眉似彎月,小巧的嘴兒紅又艷,像掛枝的櫻桃,飽滿而多汁,讓他看得心頭火熱,想一嘗為快。
「哄人。」她笑著說,兩眼綴著星辰。
「我只哄你。」他伸手拂去她耳邊碎發,將紅艷晶亮的冰糖葫蘆遞到她嘴邊,笑眼流波。
「有人在看……」她難為情的說。
「不怕,我幫你擋著。」他側過身,擋住他人目光,寬厚的背如同方正門板,將蘇明月遮得嚴嚴實實。
看到他貼心的舉動,內心一暖的蘇明月笑露了牙,「瞧你這傻樣,不就吃顆紅果子?」
「不傻,看你一吃就歡喜。」他不說甜言蜜語,卻用行動表示他的在意。
茫茫人海中,以為錯過的兩個人又舊地重逢,那是緣分,也是老天爺的成全,讓他有機會看清自己的心,再一次拾起親手掐斷的那條紅線,不管能不能再續上他都無怨無悔。
身系皇命的衛海天一邊用心追查皇上指派的任務,一邊也不忘為前未婚妻推廣繡品生意,玲瓏閣的朱東家其實是他的多年好友,在他還是小兵時,朱東家正是押糧官,一次送糧途中遇伏,差點沒命,是衛海天舍命救了他。
畢竟當官有風險,因此朱東家一回京就辭了官,那時靠著打仗收了不少敵國的戰利品,朱東家一半繳交國庫一半就和邊關將領合作,開了這間玲瓏閣,將大半珍稀寶物放入庫房,待價而沽。
換言之,除了皇上的賞賜外,衛海天也是玲瓏閣的東家之一,只是他不喜張揚,所以明面上的東家是朱東家,向來由他負責招攬客人。
不過以前的朱東家是個瘦子,很瘦,非常瘦,辭官之後偏愛美食,就吃吃吃……吃成如今的胖模樣。
蘇明月將繡品交給他也十分放心,玲瓏閣是遠近馳名的名店,又是經由衛海天出面牽線,所以她也沒和那位從京城過來的朱東家講價,全然信任,由他去安排繡品的買賣,她需要做的只是繡好下一幅繡品。
「好吃嗎?」看她咬了一口,眼楮就滿意地一眯,衛海天又看向缺了一角的冰糖葫蘆,喉頭一動。
「甜。」冰糖裹得太厚了,山楂的酸都被糖化掉了,只剩一點微酸,滿口被甜味包住。
「多咬兩口,整串都是你的。」她以前過得太苦了,吃點甜補回來,日後都這般歡喜。
「不要,太甜了,膩味。」她不習慣過重的甜,糖一放多容易黏牙,而且會長牙蟲,不宜食多。
「那就不吃了。」就著她咬的地方,衛海天大口一咬,糖裂的脆聲在他口中爆開。
「你怎麼對我這麼好?」看他咬得喀崩喀崩的,一絲異樣的感受拂過心頭,她不自覺紅了雙頰。
「對你好,不好嗎?」他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
太好會讓人胡思亂想,多了不該有的心思,蘇明月暗暗警惕自己,別有過多的奢望,她是被人指指點點的下堂婦,「那要看你用什麼心態對我好,贖罪嗎?」
「我……」正要開口的衛海天忽地臉色一斂,雙目冷肅的直視不遠處的一行人,獵戶的隨興轉為軍人的警戒。
「怎麼了?」他看到什麼?
「不要轉頭。」他按住她的身子,不讓她往回看。
「是……」她語氣發澀。
「你許伯伯。」
還有另一個不該出現在鳳陽鎮的人——阿拉漢,敵國將領,同時也是薩滿國的二皇子。「你怕他認出我?」該怕的人是他才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壞事做多的人應該遭天打雷劈。
聞言,衛海天心道,對方早就認出你了,才會多次想除掉隱患。「能不要打到照面就盡量避免,你爹和喬叔不是在查他的底細?」
他本以為圖窮匕現了,沒想到現在發現更大的驚喜在後面。
「你怕他們察覺不對勁,趁人不注意逃了?」爹好不容易振作起來,她不能讓他失望。
「有可能。」這是其一。
衛海天想逮的不是「許正昌」這條小魚,而是他幕後那條大魚,但是出現的人卻出人意表。
「要不要先把人捉起來,送往衙門審問?」交由縣太爺秉公處理,讓受害者得以知道真相。
「你有證據證明他們的所做所為是出自蓄意欺騙嗎?」生意的事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有對錯。
「許正昌」等人敢設下陷阱讓人跳,憑的便是別人的一個「貪」字,若是不貪心怎會被人牽著鼻頭走,相信「一本萬利」的好事會落在自己頭上?雙方合作各憑意願,說不上誰騙誰,只能說責任各負一半。
那些人也夠心黑皮厚,先不說他們造假偽裝貨物丟失的事,即便真有此事,賠不起就一走了之,沒有擔當地將一切損失扔給合作伙伴,使其一肩扛起,他依舊逍遙其外,也沒有律法可管。
「這……」他們吃虧就在這一點,盲目相信對方的說法,認為雙方都獲利的事不用細分太仔細而傷了和氣,靠一來一往轉手的暴利悶聲發大財,誰也不讓外人知曉太多。
所以啞巴吃黃連了,有苦說不出,可再多的苦也得自個咽下,沒人會心生憐憫,心太大又貪婪,怨得了誰?
「月牙兒,你先回去。」他推推她,讓她先行離去。
「你要干什麼?」蘇明月迅速捉住他衣袖,不說清楚不放手,她也擔心他會出事。
「我去追蹤他們,順道查探點有用的線索。」衛海天真正想知道的是阿拉漢為何而來,他和「許正昌」等人有何關連,被詐騙的錢財是否為了資助敵國?
這些他都不能宣諸于口,事屬機密,可是不該有交集的兩伙人踫在一起,叫人不得不起疑,何況之前的許多事越查越撲朔迷離,想見內情不單純,似乎有更大的陰謀,這都與他肩負的任務有關。
再者,「許正昌」要銀子做什麼?如今看到阿拉漢,這事似乎有些眉目。
養兵非常費銀兩、軍餉、軍資和糧草,以及大批的人馬,如果和獲報的秘密牽上關連,這就不是小事了。
所以他有必要深入調查,絕對不能漏掉一絲可疑處,身為鎮守一方的將領,絕不叫賊人再犯邊境,擾百姓安寧,務必將燎原大火尚未燒起前的星星小火掐熄,不起硝煙。
「我也去。」不忍他一人涉險的蘇明月毫無猶豫。「不行,太危險了。」他沒把握能全身而退,何況還要護著她,這讓他的行動更加艱險。
「不讓我跟你也別去,反正不急于一時。」她鮮少任性,這次卻固執己見,她認為這是她蘇家的事,不該讓他一人奔波,她也該出點力才是。
「月牙兒,听話……」多了個阿拉漢等于是變數,誰也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又帶多少人來。
阿拉漢也是薩滿國的一員猛將,在他們多次的交戰中,阿拉漢雖是有勇無謀,卻也力大無窮,他好幾回幾乎敗在他手中,若非戰術運用得宜,這場仗還有得打。
前鋒的阿拉漢仗的便是一把力氣,十余名精兵也困不住他一人。
不過在之前的戰役里中了他一箭,傷勢頗為嚴重,外傳沒休養一年半載好不了,就算好了也有暗疾。
但是他的復原能力著實驚人,瞧他上馬下馬的姿勢一如往昔,一點也看不出曾受重傷的模樣,看來若非傳聞有誤,便是他刻意散出虛假的情報,讓人以為他命不久矣。
「別用哄小孩的語氣對我說話,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從你認識我至今,你何時見我听話過?」
一向是他听她的,除了那一回的退婚,他從未對她說過一聲不。
蘇明月有她的堅持,在經歷過家敗、母喪、被休等種種磨礪下,她已不是昔日只會繡花的嬌嬌女,面對風風雨雨的侵襲,柔弱的小花兒也能長成荊棘,渾身是刺。
看她認真的表情,衛海天想起她小時候一不順心就咬人的小毛病,不由得無奈苦笑。
「月牙兒,我不是和你開玩笑,事態緊急……」
「就像你踩破我家屋頂,讓血染紅了一片雨霧。」真當她毫無所覺嗎?她不說是因為他不想讓她知道。
那天雖然下著雨,完成一件繡品剛躺下的她並未入睡,正想著該用何種繡法來縫制「踏雪尋梅」,忽地屋梁落塵了,細細的灰塵因人的踩動而抖落,正好落在她臉上。
她當時是有些驚怕,擔心來了賊。
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來了小偷也無力應付,她索性破罐子破摔,要偷就偷吧!反正家里也沒多少銀兩,能藏的她都藏好了,只剩幾兩零花的碎銀,然而事情不是她想的這麼簡單。
「……你怎麼?」他愕然。
「我不曉得你們來了幾人,可在你用石頭堵洞之前,血從破洞往下流,我屋里的地上一灘血,想不瞧見都很難。」起先她以為是雨水,屋頂破洞漏雨了,但蠟燭一點亮,她嚇了一大跳,居然是紅的!
「那個不省心的小四……」全是他壞了事。
同時間,蘇家宅子的老樹上,一名玄衣人以樹干當床斜倚著,十分愜意的翹著腳,拿著從灶房偷來的雞腿,吃得津津有味。
冷不防,一只毛毛蟲掉在啃了一半的雞腿上,他眉頭一皺,伸手一彈,將小蟲子彈掉繼續啃。
在邊關打仗時常常缺衣少食的,所以不能浪費一丁點食物,餓到胃痛時連蟲子都吃,小小的毛毛蟲算什麼。
不過,他為何有種莫名的惡寒,比生吞蟲子還叫人寒毛直豎,感覺後背爬滿吃人的小魚,細牙成排,利能穿鐵。
「衛海天,你要敢丟下我,信不信我咬你。」她捉起他的手臂就要下口,以表示決心。
「你咬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不疼……唔,她真咬!是誰教她專咬痛穴,這牙口……不遜當年。
「他們要走了,快跟上。」從不听話的蘇明月從眼角一睨,看到一行人身手利落的上了馬,直往鎮外而去。
人只有兩條腿,是追不上四條腿的馬兒,可是他們佔了最大的優勢,熟門熟路的在地人,抄近路出城比騎馬還快。
看著阿拉漢等人的坐騎落蹄奔馳,衛海天眼一眯,抱起身輕如燕的小女人,腳下不慢的往另一條小徑走了。「一會兒不許叫苦,你自找的。」
「你……你放我下來,我可以自己走……」他靠得太近了,她都听見他胸口咚咚咚的心跳聲,有點過快。
「你腿短。」意指她太慢。
聞言,她整張臉慢慢漲紅。「我的腿一點也不短。」
「和我比。」
嗚……欺負人,真想咬死他,不揭人短才是厚道,他……真的變壞了,口德不修。
可是不得不承認,抱著一個人還能疾如風的快速移動,腿長的人還是叫人羨慕嫉妒恨。不過,有這樣的身手,他真的只是單純獵戶嗎?
還有,雨夜里的那些人究竟是誰,有人殺人,有人被殺,他們蘇家並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為何會有深夜訪客——不速之客也是客。
「等一下不論看見什麼都不能發出聲音,記住我的話。」真正的考驗才要開始。
驀地,蘇明月不語,眼前的男人讓她感覺很陌生,他還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
沒人能回答,只有風颯颯地從耳邊撩過。
「我們迷路了嗎?」
「沒有。」
「可是天暗了。」
「是誰拖累我們的?」
「……我。」細碎的女聲有一絲內疚。
「說了讓你回去,你不听。」他在生氣,氣自己不夠堅定,一遇上她就丟盔棄甲,什麼原則都不顧。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她小聲的說著。
看著掛在樹梢的點點星子,衛海天想氣氣不起來,伸手將讓他心軟的女子拉到身邊。「還疼不疼?」
「不疼……」才怪。
「真不疼?」她不疼,他心疼。
「有一點點疼。」夜色遮住她的臉紅。
「疼就說疼,我又不會笑你。」他寧可傷在他身,他皮粗肉厚,再深的傷口也跟蟲子咬了一口沒兩樣。
蘇明月面皮發燙的垂下螓首。「可我不想承認自己做了件愚不可及的蠢事……」
蠢到她想把自己打死。
「也不算太蠢……」他的雙肩忽地一上一下的顫抖,想到剛才那事,衛海天又好笑又好氣,忍不出悶笑。
世上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俗語說,兔子急了會咬人,一直以為這是句俗諺,不會真的發生,可是兔子真的咬人了。
阿拉漢等人一路不停地進入虎頭山,抄近路追趕的衛海天兩人一到山坳口,就听見喔噠的馬蹄聲,人果然比馬還快,超前了一刻有余,還能看見數人數騎呼嘯而過,直入山林深處。
時近黃昏,但天色未暗,趁著還能生火不被發現前,衛海天打了只肥碩的野兔回來,想先填飽肚子,一入夜生火很容易被發覺,所以越快處理越好。
他去拾柴,將兔子丟給蘇明月到溪邊清洗,回來他再剝皮,掏出月復內穢物,架在火上烤。
可是兔子是用來吃的,止月復饑,蘇大娘子倒是心善,發現兔子未死居然大發善心,反而找來止血的草藥替兔子上藥包扎,抱在懷里當寵物玩。
兔子不通人性,她一抱緊,兔子吃痛就咬人了,而且可愛的小爪子直接往她手背上抓,錯愕不已的蘇明月吃痛下意識松開手,怔忡了好一會兒,竟然忘了要把它捉回來,眼睜睜看它一拐一拐的跳入樹叢,還回過頭彷佛嘲笑她一般。
撿夠柴火回來的衛海天正好瞧見一團白毛往樹叢里鑽,他不知道那是沒打死的兔子,一抬眼只看見她的手背在冒血。
他隨身帶了傷藥,將藥粉灑在傷口上,再撕下干淨的里衣,一圈一圈往她手背繞,打了個結。
細問之下他無語了,不知該說什麼。
誰會被「口糧」弄傷?蘇明月大概是第一人。
那是只兔子,準備吃進肚子里的,誰會為兔子治傷再吃它?這實在匪夷所思。
不過這一耽擱兩人也沒肉吃了,天黑得很快,一下子就不見光亮,漆黑一片的山林變得詭影幢幢,四周有奇怪的聲音響起,蟲鳴蛙叫還是小事,更多的是野獸的咆哮和狺叫。
入夜的山上非常危險,這是每一個經常入山的人都知道的事,尤其是以獵戶身分為掩護的衛海天,再怎麼說他也是從小跟他爹上山的。
他先前就砍了十數根手臂粗的樹枝,在高大且有粗壯分岔樹干、樹冠繁茂的樹上搭建簡陋的樹屋,又以樹葉蓋頂遮蔽三面防風。
「還說不笑我,這不是笑了?」萬分沮喪的蘇明月想把自己藏起來,誰也不見。
「沒事,沒人看見。」他低聲地繼續笑著,意指她做的傻事天知、地知,不會有第三人知曉。
「你不是人?」她倒希望他不是。
「我是石頭。」他裝作毫無知覺,僵硬如石。
「最好是……」她自我厭惡中,聲如蚊蚋。
「過來。」他低喚。「做什麼?」她抱著膝蓋,神情像被遺棄的孩子,茫然無助,又有一些空洞,好像人生的盡處是虛無。
「你不冷?」夜里的氣溫很低,有時會凍死人。
「冷。」冷得她想喊爹了。
「過來我幫你取暖。」張開雙臂的衛海天等她投懷送抱,天冷就該抱成團,用彼此的體溫暖和對方。
「男女授受不親。」她拒絕得很快,像是在隱瞞什麼。
「我是石頭。」他再一次重申。
「石頭人。」這麼高大的存在,誰能將他忽略?
蘇明月很想視若無睹,可是她身上全是他的味道,時時提醒她和他有多親近,被他抱著走。
「山不就我,我就山。」他咕噥一句。
「什麼意思?」感覺他比山里的野獸還危險。
「意思是你不過來,我過去,我腿長。」他是男人,本就該他主動,面薄的她顧慮太多。
其實臨時搭建的樹屋並不大,兩人原本就靠得很近,他根本動也不必動,長臂一攬就將人拉到胸前,他兩腿張開讓她坐在中間,上身微微一傾,就將她整個人包在懷中。
「衛海天,你……」她臉紅得厲害,不敢看向身後的男人,胸口如擂鼓般直跳。
「噓,別說話,男人有時候挺禽獸的,你千萬別讓我獸性大發。」他笑得像五月的風,溫暖又惑人。
她氣惱不已,卻又拿他沒轍,背後的暖意不斷送來,身子沒那麼冷了。「我一夜未歸,爹和弟弟一定急壞了。」想必會四處尋人吧?
「蘇小弟與同窗夜讀,宿在夫子家中,你爹和喬叔是相見恨晚,想必是喝高了,一醉解千愁,哪會記掛你在不在屋里?」蘇家的男人都很粗枝大葉,不論老的小的,一遇到專注的事便會忘了其他,更何況蘇明月向來懂事,幾乎不用他們擔心。
「咦,你怎麼曉得?」眼一眯,她露出狐疑。
「猜的。」他手心一搓,一張寫了幾行字的紙條頓時化為細末,手一張開,馬上被風吹散了。
「猜的?」說得煞有其事。
「你不信?」衛海天捉起她的手輕輕搓揉,冰涼的小手漸漸的熱了,多了血色。
她頓了好久才開口。「你到底是誰?」
「衛海天。」他將下巴擱在她頭頂,輕笑的磨蹭。
「除了衛海天還是誰?」他給她的感覺像一口深井,明明汲得上水,可是卻遲遲看不到「衛海天。」他還是他,同一個人。
蘇明月輕哼了一聲。「不只是衛海天吧?你在邊關好些年,難道沒有立下半點戰功?」
當初他口口聲聲是為了抱負從軍,要以一己之力報效朝廷,不功成名就絕不回鄉,他要當本朝第一將軍。
如今都過去好幾年了,世事變遷極大,當年的蘇家大小姐變成今日的蘇大娘子,他也該變了吧,不可能一成不變。
「立了,但當兵的人多不可數,豈能人人加官賜爵?仗一打完便解甲歸田,朝廷可沒有多余的銀子養眾多軍士。」他算是幸運,一戰成名,造就日後無數功勛。
「你沒騙我?」她總覺得他沒說實話。
「騙你有什麼好處?」他反問。
「天曉得,男人騙女人有上百個理由,誰知道這些給你們帶來什麼好處?」她自嘲著,不想讓人知曉她的心情轉折,不只男人騙女人,女人也會騙女人。
當初來說親的媒人說得天花亂墜,每一句都是盡挑好話說,把她前夫形容成天下無雙的好男人,可蓋頭一掀,眼前卻是雙頰凹陷的病郎君,連站都無法站立,要人攙扶。
她忘不了那口血就噴在她的嫁衣上,然後一群不認識的人慌張的喊大夫,沒人理會她,直到那一聲聲喪門星、敗家婦、克夫女沖著她來,她才知道自己被休了,墨漬已干的休書已往她臉上扔。
看得出那休書早就準備好了,有備無患,那家人已然知曉救不了,因此死馬當活馬醫,看看能不能用沖喜的方式挽回一命,反正能做的都做了,听天由命。
而後人死了,這家人也有理由將人趕走,因為他們不想多養一個人,日後她若過繼一子又得分她一份家產,所以她平白成了下堂婦,背負所有罵名。
「月牙兒,我沒有騙你,只是有些事目前無法向你言明,再過一段時日我再向你全盤托出好嗎?」
有些事是瞞不住了,但能拖一時是一時,事關國家大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蘇明月沉默好一會,在人人以為她睡著的時候,她才幽幽冒出一句。「你不是獵戶是吧!」
「……目前是。」他言盡于此。
也好,什麼也不曉得就能守好自己的心,她終將與他是陌路人,再無交集。
這麼想的蘇明月心中鈍疼,以前不在意,不代表日後平靜似水、不起波瀾,他已是昂然而立的大男人,叫人心湖漣漪點點,不斷泛散。
「餓了吧?」衛海天從懷里取出兩顆雞蛋大小的果子。
「你怎麼有這個?」她是真餓了,口中直泛酸液。
「吃吧,我剛才去拾柴時順手摘的。」他原本想吃完烤兔肉就帶她下山,誰知計劃趕不上變化,她自個兒挖坑把自個兒埋了。「你呢?」她想著他也整日陪著她,水米未進,為了她的繡品奔波,廣開財路,沒一聲怨言。
「我不餓……」剛一說完,肚子就不配合的發出月復鳴聲,讓人面上一靦。
「你也吃,一人一顆。」雖說不飽月復,至少胃里有點東西,不致餓過頭而頭暈目眩。
「沒關系,我撐得住,以往打仗也常挨餓,為了埋伏一整天,動也不敢動地趴在山溝野外,等將敵人滅了才造鍋煮飯。」他習慣了餐風露宿,三天三夜不吃是常事,餓著餓著就不餓了。
「不行,你也要吃,要不然狼來了,誰有力氣保護我……」驀地,她一頓,臉色變得有點奇怪。「衛海天,那是什麼聲音?」
「狼。」她可以去廟口擺攤算命了,一語成讖。
「什麼,真是狼?」忽地一懼的蘇明月往後一靠,微抖的身子整個貼著他,幾無空隙。「別怕,我在。」他順勢摟緊她,嘴角微微上揚。
佳人在懷,人間美事,若沒有其他騷擾更好。
「海天哥哥,對不起,都是我太任性了。」靠著他,她驚惶失措的心安定了許多,彷佛回到小時候。
「沒事,我護著你。」他雙手環抱,將人完全嵌入懷中。
「嗯。」她閉上眼,感受他全然的呵護。山風颯颯,不時送來夜梟的叫聲,夜晚十分寧靜,許多白天听不到的聲音為之放大,時近時遠,感覺被各種山禽野獸包圍著。
在蘇明月的堅持下,一人分食一顆果子,微澀,沒什麼味道,但水分多,勉強能入口。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不約了,一陣窸窸窣窣聲由遠而近傳來,他們以為是狼而屏住氣息,但從樹叢中鑽出的——是人。
人比野獸更可怕。
「他……」
蘇明月正想說她見過此人,可是剛一開口就被吻住,一股男子溫熱的氣息席卷而來,吻得她來不及換氣。
一口氣渡過來,神智有些不清的她依本能回吮,交纏的唇舌如火如荼,幾乎要忘了人身陷在危險中。
衛海天本來是想讓她保持安靜,以免驚動樹下之人,那時動口絕對比動手快,更何況他也舍不得松開懷中的軟玉溫香,誰知差點讓他沉迷,幸好長年打仗將他的感官磨練得極敏銳,還是能分心注意下方動靜。
雖然他很想繼續這個吻,然而此時此地都不是好時機,見蘇明月安靜下來、渾渾噩噩,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他便結束了這個吻,意猶未盡。
「還跑,好好的兵不當卻要當鬼,你好生投胎去,怨不得人,送到眼前的富貴不想要,死了也活該……」
鐵器擲地發出鏗鏘聲,樹上纏如麻花的兩人低頭往下一看,竟有五、六人在挖坑,而他們腳旁是一具具穿著軍服的小兵尸體,看得出剛死不久,鮮血還往外冒著,有的被一刀割喉斃命、有的身中數刀、有的胸口還插著一支箭,死狀淒慘、死不瞑目。
「晦氣,還是別挖了,喂狼吧!」
「我也不想挖,把人拖到這兒就累出一身汗……」
「狗狼養的,又沒餓著他們,跑什麼跑……呸!」
「是呀!咱們糧草充足,隨時都能……」
「噓!小聲點,主子可不許咱們往外說太多話……」
等了許久,人走了,狼來了,一夜未眠的衛海天抱著熟睡的蘇明月,神色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