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靖遠怔怔看她。她低垂眼簾,專注地寫著作業,偶爾抬手將掩去視線的長劉海勾至耳後,讓他不由自主地盯著她秀氣的耳垂;她長相干淨,模樣看著也乖靜,很舒服。但這樣沉靜的她,倒突顯出他的舉止無聊低級,想了想,他翻出她的筆,挪至她面前。
江妮黛只看一眼,又將目光調回課本,不打算將筆收回的樣子;他見狀,忽然心虛,遂問︰「喂,生氣了?」她應也不應,他又道︰「同學,我把筆還你了。」
她听而不聞,專心于作業上,一會時間,面前突然多了支不是她的藍筆,她瞄一眼,並未多想;然而下一秒,又多出黑筆、紅筆、螢光筆、立可白、尺……她微皺著眉,側目看他。
「我把我的筆統統給你了,連立可白、尺、橡皮擦也給你了,你可以消氣了吧?」他晃晃他空空的筆袋。
不知為何,她居然被他這舉止逗樂,忍不住笑出聲來,在對上他也滲著笑意的眼神時,她心一跳,隨即轉過臉蛋。她把那堆筆推走,邊寫作業邊說︰「我又沒有那麼多手,不需要這麼多筆。」
「那我就收回來了。」白靖遠把筆一支支收回筆袋,時不時側目看她。她神態柔和,這時候與她對談,應該是好時機。
「喂,那個……」他沒想到他話已到嘴邊,忽然又咽回。該怎麼起頭?我原諒你踢我那里了?還是……我那里很好,你別自責?或是……嗨,我的小鳥鳥沒事?
……白痴,他怎麼可能這樣說啊!
白靖遠懊惱地抹把臉。他愈想開口說點什麼,愈是找不到適切的切入點,他目光不移,緊盯著她,心里有些發急了,畢竟機會難得,卻是怎麼樣也擠不出話。
兩道灼灼視線定在自己臉上,江妮黛難再淡定。她微偏臉,眨著圓眼看他,那目光有疑惑,還帶了一點無辜。
就是這樣的眼神。他看著她的眼,憶起當時她隨著她雙親步入他病房時,她躲在她父親身後,僅探出一顆頭顱偷偷看他,那時,她就是以這樣的眼神看他。
他忘了當時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在看見她這種眼神時是何想法,他只記得每每憶起那件意外,他總會憶起這樣的眼神;而就是這樣的眼神,讓他在一次次回憶中,累積出想要親口告知他已原諒了她的念頭。
江妮黛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盯著她看,見他不說話,她問︰「有什麼事嗎?」
「喔。」他頓一下,稍整思緒,想好說詞後,緩緩掀唇︰「其實是……」才開口又止聲,因他忽然想起她看過他的私密處,那里現在已毛發濃密,每天早晨還會……他不爭氣地熱了臉。
此刻在他腦海里翻轉的是,若他主動提起那件意外,她會不會也想起她看過他那里的畫面?難道他要與她一道追憶他的鳥傷?
「怎麼了?」見他耳根泛紅,表情古怪,她疑惑更深。
做不到與她一道回憶那樣的事,他在心里嘆口氣,道︰「沒。」
真的是……奇怪的人。江妮黛收回視線,繼續未完的課業,雖然表面上好像平靜地做著自己的事,可他就坐在自己身側,她心思根本不在課業上;她想,今天他出現在這,是不是表示他明天也會過來?那麼她放學後還要跑來這里做功課嗎?
「你明天也會來吧?」白靖遠忽傾身向她,低聲問。
他說話帶出的溫熱氣流拂過她耳際,未曾與異性如此靠近的她先是顫了下,然後感到心跳一陣紊促,她暗呵口氣,才應聲︰「不一定。」
「不是不一定吧?是一定不會來。」他一雙漂亮的眼楮緊盯著她。
「為什麼?」她倏然轉過臉,對上他近在咫尺的臉龐,心跳又一陣亂。
「早餐的事你不就是這樣處理的嗎?」他微眯起眼,道︰「知道我也會到飲食部,你就故意不在那里吃早餐,你很怕我?」
是,他沒說錯,她確實是因為知道他會在飲食部,她才不過去,但就算是這樣,又有何奇怪?誰規定她一定得和他一道早餐?
「我沒說錯吧?」他再補上肯定句︰「你就是怕我。」
他一臉得意,她忍不住昂起下巴。「沒有。我為什麼要怕你?」說完她馬上後悔,他分明在激她。
白靖遠忽然就笑了,接著把桌上的書本和筆袋收進書包里。她納悶他動作時,只見他起身,慢條斯理地背起書包。
他把椅子推回桌面下,才笑咪咪地說︰「既然不怕我,明天就不要搞消失。」
江妮黛走到閱覽室門口時,忽停下腳步,她透過門上玻璃看向里頭,自問為什麼要理會他,就算她不來,他也不能拿她怎麼樣,她何必這麼禁不起激?
轉身欲走,她又想,認真說來是她對不起他,如果配合他的要求,能讓他感覺得到彌補的話,她為什麼不做?也許他高興了,以後就不會再來找她了啊。
她遲疑時,身後傳來帶了點嘲弄的聲音︰「是不是在想,要怎麼躲我?」
江妮黛側身,只見白靖遠肩上掛著書包背帶,一臉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我、我才剛到,正要進去。」她推開門,放輕腳步,進入閱覽室。明知他就是激將法,她還是忍不住順著他的意,走了進來。
江妮黛有點無奈地拉開椅子,把明日該交的作業拿出來,才剛落坐,一旁椅子被拉開來,余光有一道身影坐了下來,不必猜也知道是他。
她沒看他,安靜地做功課,感覺身側有翻書頁聲音,她想,他應該也在做他該做的事。稍長的時間,兩人並無交談,直到她結束手上的國文習作,收起習作本,拿出英文作業簿時,小月復忽傳出「咕」地長聲,這令她感到有點尷尬。
閱覽室禁止飲食,她拿著水壺起身離開,拉開門,步出時順手欲拉上門板,一道身影早她動作一步,從里頭拉住門把,將門拉開。
對上白靖遠的五官,她急松手,轉身就往外頭走;她走出圖書館,在走廊上喝起水,盼能稍解饑餓感。
「你能不能吃辣?」
身後傳來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轉眸看他,驚魂未定。白靖遠被她表情逗出笑意,哈哈笑兩聲。「想不到你這麼膽小。」
「你這樣突然出聲,當然會嚇到人。」說完,江妮黛轉身喝水。
「喂,你到底能不能吃辣?」他繞到她身前。
「可以。」她納悶地看著他,以為他還有話說。
他卻是道︰「你在這等我一下。」不給她反應的時間,人跑了。
「……」看著他朝校門方向跑去的背影,她微微蹙眉。他到底要做什麼?
她一口一口喝著水,眼楮一會瞄向圖書館門口方向,一會又看向校門方向,偶有幾個經過的同學側目看她一眼,她便紅著臉轉過頭。
不知不覺已過了一會時間,卻還不見他身影,他該不是在整她吧?可轉念一想,他的書包還在閱覽室,可能扔著不管嗎?
白靖遠大步跑過來,遠遠就見她面著牆,不知在想什麼。在她身後站定時,他還喘著氣。「喂,你干嘛對著牆壁?有人罰你面壁思過?」他拍了下她的肩,氣息微促。
她轉身,見他彎身喘息,額上還有汗,她不答反問︰「你怎麼滿頭汗?」
白靖遠直起身子,把手中袋子遞出。「給你的。」
她怔怔看著那個塑膠袋,瞧不出袋子里的東西是什麼,僅隱約嗅見香氣。
「拿去啊,看著就會飽?」
她接過,很燙。「這什麼?」
「水煎包。」他笑。「運氣好,我去的時候剛要起鍋,等了一分鐘左右,還熱騰騰的,這時候吃最棒了。」
江妮黛愣半秒,訥訥地問︰「水煎包?」
「你不是餓了?」他唇角攜著一抹笑。
她多尷尬啊,不必想也知道他一定是听見她肚子叫的聲音。
「吃啊,又沒放毒。」她紅著臉不說話,他促道︰「還是你不喜歡水煎包?」
「不是。」她垂眼,看著水煎包問︰「你跑出去就是為了買這個?」
「是啊,我剛好也餓了,買了五個,兩個給你,我吃三個。」她不動手,他搶過袋子,從里頭拿出三顆裝的那一袋。「我先吃了。」
他拎著他的那一份,走到一旁階梯坐了下來,拉開袋子便大口咬;剛起鍋的水煎包一咬開,里頭餡汁燙舌,他嘶一聲,呵了兩口氣,又貪吃地再咬下一口。身後人遲未有動靜,他側眸看她。「站著就會飽嗎?還不過來吃?」
他一喊,江妮黛也不知自己怎麼就這麼听話,快步上前,在他身側坐下。她先將裙擺壓在大腿下,才打開袋子,慢慢吃起來。
「應該不會太辣吧?」他盯著她。「不知道你能吃到多辣,沒給你放太多。」
「不會。很好吃。」她臉頰微鼓,語聲略模糊。
「你都讀到幾點才回家?」
「大概六點多、七點左右。」
「你搭公車上下學?」
「嗯。」可能真餓了,她一口一口吃著,沒多花心思去思考他的問題,也可能他問的這些並不重要,所以她有問必答。
「回到家才吃晚餐?」他盯著她的吃相,考慮著是不是要把自己的再分一個給她。
「對啊。」
他皺起眉。「六、七點從學校回家,回到家才吃晚餐,不會餓過頭嗎?」
「不會啦。」她靦腆笑了一下。
肚子都叫那麼大聲了,還不會餓?「以後餓了就出去買個東西吃,或者早上出門前帶點什麼放書包。」
「我知道。今天忘了先去飲食部買面包。」她解決了一個水煎包,忽憶起什麼,手滑入右側裙袋,拿出小錢包,還未有下一個動作,白靖遠先開口︰
「不用給我。我剛剛用跑的出去買,很辛苦,下次換你出去買,這樣才公平。」
「……」她默默地將錢包收回。
「你放學不回家,家人不介意嗎?」他記得她母親很凶,通常那樣子的家長的教育態度多半也傾向嚴格。
「我只是留下來讀書,沒有關系的,而且我家人都晚歸。」
「他們都很忙?」
「我爸常有應酬,我媽在社區大學進修,我弟讀資優班,每天都有晚自習,八點後才下課。」她不提雙親正在鬧離婚的事。
他挑了下眉。「你是你家最清閑的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好像是這樣。」
他也笑。「所以晚餐自理?」
「是啊,有時候下公車就在附近小吃店吃一吃再回家。」
白靖遠點點頭,咬著煎包。
他吃東西時,牽動咀嚼肌,頰面一鼓一鼓的,她覺得挺好看;她再順著他臉龐線條往上,落在他低垂的眼睫,遲至這刻,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能這麼輕松地面對他……
「你好像很會畫畫?」他忽側目,看著她問。
她收回目光。「還好,都是隨便畫的。」
「是謙虛還是臭屁啊?」白靖遠笑,眉目俊朗。「你知不知道美術老師多稱贊你?」
「稱贊我?」她不解。
「我們上美術課時,美術老師拿你的作品給大家看。她嫌我們班太沒有想象力,所以要讓我們見識一下你的想象力,還說你不讀美術班太可惜了。」他咽下口中食物,道︰「就姓名畫那張。」
原來是姓名畫……美術老師確實在班上公開稱贊過她的作品,沒想到還拿到別的班級去講。
「你學過畫畫?」他好奇一問。
「沒有。」她咬一口水煎包,咀嚼兩下後又補充︰「都是想畫什麼就畫什麼。」
「美術班的要是听到你這麼說,不知道會有多痛心疾首。」
「為什麼?」
「因為他們幾乎都是從小學畫,一路考上來的。」
「畫畫就是畫畫,腦海里有什麼畫面就畫下來,這種東西應該是不該有條件的。」
說得還似乎有幾分道理。「是沒錯,難怪你——」他偏首還想說點什麼,覷見她唇角那抹淺紅時,頓了頓。「那個……」他盯著她左唇角。
「什麼?」江妮黛面向他。
他手指在自己的左唇角上點了下。「你這里有辣椒醬。」
她抬右手,模著自己的右唇角。
他沒好氣。「小姐,我模的是左邊吧?你三歲小孩嗎?看不懂我指哪邊?」
江妮黛反應過來時,尷尬不已,她去模左側唇角,只見他又移動他的指,示意她按著他的方向動;她指尖稍外移,他手又往下。
「下面一點……欸,怎麼這麼笨!」白靖遠見她老模不到沾上辣醬的地方,不多想,長指探了過去,直接幫她抹了。
未料他有此舉動,江妮黛僵滯數秒後,只覺心跳很快,噗通噗通的,幾乎能听見自己左胸口傳來的聲音,她慢慢地熱了臉。
「幾歲了,吃東西還……」覷見她臉腮兩抹紅,他忽然止聲,然後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他不甚自然地輕咳一聲︰「因為我身上剛好沒有面紙,所以——」
「我、我吃飽了。」江妮黛匆匆起身,把剩下的半個水煎包放進口袋,轉身就跑。直到回位子時,她才摀住依然怦跳不已的左胸口,輕輕地吁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