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生真如一趟奇幻旅程,有時我們想象與故人重逢畫面,有時我們祈禱此生此世別再遇見哪個人,有時我們制造機會想與某個人牽起、再續緣分,而有時我們也會懊惱、痛恨這世上為何有個東西叫做緣分。
白靖遠反復高燒了三日,三十九度的高溫令白母擔心不已,她讓白靖文網路預約掛號,強迫白靖遠出門看病。
其實前兩晚他看過醫生,在一家耳鼻喉科掛了號,醫生听診又問了些癥狀後,判斷他應是尿道發炎;大概是水分補充不足,又憋尿所致。
他確實習慣性憋尿,有時課上至一半,也不能把學生丟著跑去廁所,有違他對學生要求上課不準去廁所的規定。他不是不通人情,他只是希望學生養成下課上廁所,上課就專心听講的習慣,這對講台上的人是一種尊重,結果好像整到自己……X,回去一定要重訂班規——上課時間準許上廁所,快去快回。
坐在候診區,高燒使他渾身發軟,只能瞪著懸掛在面前診間門旁的醫師名牌——江妮黛。他閉了閉眼,展眸時,開口問︰「媽,為什麼一定要掛她的門診?」
「你上次帶承睿來,不就是她看的嗎?」她在藥袋上看見醫生姓名。「既然承睿用她的藥有效,當然要讓她看,不然能給誰看?泌尿科醫生我又不熟。」
「媽剛剛繳掛號費時,在念說這個醫生好像是以前踢你的那一個女生?」白靖文一臉八卦。
「對啊,是那個妮黛吧?還是同名同姓?」白母求證。
他不大甘願地說︰「嗯,是她。」
「你怎麼不講?」白母拍了他一下。
「講什麼?」他有些虛弱,說話時神色並不好看。
「上次你帶承睿來看病時,沒有認出她嗎?怎麼回家也不跟我說她現在是醫生?」
「她是不是醫生跟我們有什麼關系?」他無奈地應聲。
「當然有關系。」白母理所當然的態度。「認識的比較好說話啊,我听市場賣豬肉的老板娘說的。她說認識醫生的話,藥都會用好一點的,健保藥和自費的藥不大一樣,有的健保藥吃了還有副作用。」
「就算是這樣,我們也不必欠她人情。」他闔眼,頭重得不想再說話。他才不管藥怎樣,他只知道他不想讓她看他的病。
「No,哪里是欠她?」白靖文不以為然。「你被她踢那一腳,讓她開好一點的藥給你,是她還你人情。」
「我不需要她還什麼人情。」想了想,他睜眼,有些執拗地說︰「我去別家診所看就好。」
「別家?哪一家?泌尿科又不像小兒科滿街都有。再說都已經掛號了,你干嘛這麼羅嗦?」白靖文抱怨︰「今天周末我本來可以睡晚一點的,我可是早早就被媽叫起來,開車帶你來耶。」
白靖遠起身,高大身形還晃了下,他扶住前排椅背,堅持道︰「我去其它醫學中心總有泌——」
「白靖遠!」前頭診間門打開,護理師站在門口大喊,門後走出一名婦人,應是病患。
他頓一下,還不及反應,護理師又喊︰「白靖遠先生!」
「在這。」白母應聲,拉著白靖遠,一面交代小兒子︰「幫忙扶著你哥啊。」
白靖遠沒什麼力氣掙開他們,只能被動地被推進診間;護理師一近看他,疑惑地問︰「好像見過你對不對?你是不是大華國小的老師?」
他投去一眼,是健檢那日遇上的那個護理師。
「對,他在大華國小,你跟我兒子認識?」白母和氣地問。
明芳笑一下。「不算認識啦,之前去大華國小幫學生做健康檢查,有遇上白老師。」她手勢一擺,道︰「白老師,這里坐。」
白靖遠坐下時,瞄一眼桌後女人。她戴著口罩,眼楮盯著電腦螢幕,兩手敲著鍵盤;她大概在開前名患者的藥,專注得旁若無人,他猜她也許還沒發現他就坐在她身側……為什麼他早不尿道炎晚不尿道炎,偏偏是再遇她後?
「白……」江妮黛開完藥,點出下一筆患者資料,覷見對方姓名時,呆了幾秒。沒看錯,是白靖遠,怎麼這次看病的輪到他了?收妥情緒,她側首,眼神平靜地看著他。「白靖遠先生。」
他臭著一張臉,沒有回應。
「……」他脾氣好像真的很不好,要翻臉也不先打招呼的;像上回去吃飯,他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你真的太自以為是了」便不再理她,直到用餐完畢各自離開,他始終陰沉著臉。
她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就如此刻她不明白他為何臭臉一樣,但畢竟遇多了無法體諒醫護人員的家屬與病患,她見怪不怪,好脾氣地再次啟唇︰「白先生,請問你哪里不舒服?」
他依舊不講話,一旁白母開口︰「江醫師,他應該是尿道發炎。」
「尿道發炎?有確定嗎?」她疑惑他們何以知曉他是尿道發炎。
「他前天就開始發燒,尿尿會痛,也尿不大出來。一開始以為是感冒,跑去看耳鼻喉科,醫生跟他說他是尿道發炎,有開藥給他吃,不過他還是反復發燒,所以才帶來這里看。」白母擔心地看著兒子。「本來不肯來,硬是幫他掛號帶他過來的。」
「尿道發炎……」她看著白靖遠,目光就如同看著其他患者一般,未有多余情緒。「有去做過尿液檢查嗎?」
白靖遠搖首。「醫生沒說要做,只開藥讓我吃。」
「那個醫生說如果藥沒效,就一定要來掛泌尿科。」白母忙補充。
她微微皺起眉,拿了耳溫槍起身,站到他身側,把耳溫槍放進他耳朵,看一眼溫度。「三十八點六,還是很高溫。」耳溫槍放進白袍口袋,她雙手模上他耳垂下方,他膚燙,但她所觸之處未有腫脹情況。
她靠他很近,特別是她雙手觸上他耳下時,他直視過去,是她的胸口,他耳根驀地一熱,一時間不知該看哪里。
江妮黛不知他心思,回坐時淡聲問︰「這兩天有咳嗽、喉嚨痛嗎?」
「沒有。」他盯著她桌面。
「有畏冷嗎?」
白靖遠點頭。「會。」
「醫生,他真的是尿道發炎?」白母追問。
「不確定,也有可能是攝護腺炎。」她雙手開始在鍵盤上敲打。「先去做尿液檢查,然後等報告,看結果怎麼樣。」
「攝護腺炎?」白靖文微揚聲。
「對。高燒不一定就是尿道發炎。」
「耳鼻喉科說我只是憋尿引起的尿道發炎,扯上攝護腺會不會太夸張?」白靖遠瞪著面前那張臉。
「尿道發炎也有可能變成攝護腺炎。」江妮黛看他一眼,發現他臉龐潮紅,看得出來他確實很不舒服,只是他人都這麼不舒服了,那雙眼還是能惡狠狠地瞪著她。
「有可能嗎?我哥才三十幾歲耶。通常攝護腺的問題不都是上了年紀才會遇上?」白靖文存著狐疑。
「不一定。以年齡來說,三十多歲有攝護腺問題的比例是不高,但也不是沒有;病毒和細菌不挑病人的,有時候是個人體質與抵抗力的關系。你們不要想得太嚴重,單純發炎的話,吃個抗生素就可以,但如果按時服藥後癥狀沒有改善,就要懷疑是攝護腺炎,需要做指診。」
指診?白靖遠瞪大眼楮。
「指診……醫生,你意思是……用手指戳嗎?誰戳?你嗎?這樣也可以檢查哦?太酷了吧?」白靖文愈說愈興奮,連拋出幾個問題,表情還帶了點惡趣味。
「因為要模攝護腺是否腫脹,還要按摩,收集攝護腺液做細菌檢查。」她不因對方有點輕佻的態度而有所回避,反而更認真地說明。
「按摩?」白靖文似听見什麼新奇事,他帶著笑意,揚聲︰「你意思是你用你手指幫他按摩,然後收集他的攝護腺液?」太神奇了,他不知道還有這一招。
I am so hot……I am so fine……I am so cool……
突然間有誰的手機鈴聲響,現場陷入一陣沉默,是首韓文夾帶英文歌詞的歌曲;韓語當然听不懂,但是英文……I am so so so hot hot……
「不好意思,是我的手機,配樂很應景吧?」白靖文掏出手機,對著陰沉著臉的兄長哈哈大笑後,跟著鈴聲唱了句︰「I am so so so hot hot hot!」
「去旁邊接你的電話,那什麼歌啊,吵死了。」白母拍了下小兒子,轉首看著江妮黛。「醫師,他到底為什麼會發炎?耳鼻喉科的說他是憋尿和水喝太少才這樣,可是我看他平時喝水也喝不少。」白母問。
So hot……江妮黛忍笑,道︰「水分不夠、憋尿,這個確實是尿道發炎的原因之一,但也有其它可能。特別是伴侶太多的話就容易感染。」她目光挪向白靖遠,道︰「白先生,你要避免泌尿道的感染的話,除了多喝水、多運動、不憋尿、生活作息正常之外,每次行為後最好去廁所,當然能喝杯水是更好的。」
他愈听臉色愈臭。
「那個……咳。」結束短暫通話的白靖文正好捕捉到這段話,他笑了聲,道︰「醫生你可能誤會了,我哥他好像還是處男。」
江妮黛愣了下,偷覷病患一眼,只見患者耳根泛紅,他扭頭,陰惻惻地瞪著親兄弟。「你又知道我是處男?」
「原來你破處了?」白靖文故作驚訝,隨即語重心長︰「所以人家剛剛醫生就講了嘛。」
「……」白靖遠氣得收緊十指,他深呵口氣,看著江妮黛。「看好了嗎?我可以走了吧?」
「走什麼?醫生都還沒看,這樣就要走?」白母按住白靖遠肩頭。「醫生,需要讓你看一下嗎?我是有在懷疑啦,因為我外孫之前來給你看過,說是沒洗干淨才發炎,那你看我兒子有沒有可能也是這樣?」
白靖遠瞪大了眼,驚駭地看著母親,尚不及出言制止,又听她開了口——
「江醫師,你還記得我嗎?我們靖遠小學跟你同校,有次體育課,你踢球不小心踢中他,他還縫了二十幾針。」白母這時才想起豬肉攤老板娘的話,忙攀交情。
「阿姨,我記得。」江妮黛拉下口罩,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白母。「謝謝你和叔叔當時沒有責怪我。」
「啊,原來你還記得。」白母笑容滿面。「江醫師,我們真的很有緣,想不到還能遇見你,你跟小時候幾乎都一樣,變化不大。」
江妮黛笑得靦腆。「阿姨也一樣,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很和藹。」
「沒有啦,你都當醫生了我怎麼可能還年輕。」白母開懷地笑。「你還記得我們就好,因為我們靖遠不好意思讓你看,剛剛在外頭還吵著要去別家醫院,但我想說,反正你也不是沒看過靖遠的那里,還是讓你看比較好。」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白靖遠聞言,單手摀住臉,他的家人到底跟他有什麼仇恨?
他從來沒有覺得這麼羞恥過,即使是當年被她踢了那一腳,還被她看了還是小小鳥的那里,他都不覺得這麼羞恥;梅花愈冷愈開花,他媽愈老愈三八阿花,若這地上有洞,他真想把自己埋進里頭。
憶起那個意外,江妮黛也有些尷尬。「其實只要是泌尿科,看哪個醫師都可以的,我們醫生所學的東西、受的訓練都差不多。」
「還是不一樣啦,有認識跟沒認識還是有差的。那我們靖遠到底要不要割?這個年紀割會不會有後遺癥?」
「……媽!」白靖遠無奈地閉了閉眼,展眸時,他以略重的口氣,說︰「我不需要割,這種事我自己最清楚,有問題我會找醫生處理。」
「還是先去驗尿,等拿到報告再回來診間。」江妮黛轉身面著螢幕,敲起鍵盤。「阿姨,請你們先到外面坐一下,等等護理師會對你們說明。」
白靖遠起身,被母親與弟弟一人攙扶一邊,慢慢步出診間,正慶幸終于可以離開這個令他無地自容的空間時,又听他母親回首揚聲問︰「江醫師,如果確定我們靖遠是攝護腺炎,那會不會影響他以後的能力?」
他再忍不住,咬牙道︰「媽,我的能力好得很!」
轉眸,候診區一雙雙目光直掃過來,他再無法在這里多待一秒,拖著頭重腳輕的身軀,獨自坐到角落。這一刻,他恨死了緣分。
下次,他發誓下次再見診間里頭那個女人時,他一定要扭轉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