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靖遠覺得最近的自己真是莫名其妙,常常憶起小學時候的事,每一件均是歷歷在目,似是不久前才發生;而每個畫面里都有那張名叫江妮黛的臉,尤其是她在病房怯怯凝視他,之後又涕淚縱橫說對不起的表情,像烙印在腦海,揮之不去。
其實他每回上體育課,只要是球類運動,心里總有股排斥感,見球往自己身上飛來,也會升起不安感,這時候,就不由得咒罵起那個害他對球類運動恐懼的始作俑者。
受傷後每上體育課,十次有九次會想起那次慘痛經驗,他覺得自己應該是討厭死她了,可又每每在憶起這件意外時,同時想起她那無辜又歉疚的凝視。
高中開學後,第一次在飲食部見到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向她靠近,等停步後才發現自己已站在她面前。他根本沒想過自己該對她說什麼,只是這麼自然地朝她方向移動,直到在她對面位子坐下了,對上她驚惶又虧欠的眼神時,他才發現他的心口莫名發軟,也才認真細想——當年的他,真的太小氣了。
當初她可是道過歉的,是他別扭不接受;而他也知道她幾次跑到教室找他,他故意不理不應,遇上了還視而不見。現在回想起來,她其實很無辜。
他記恨著她那一腳,她何嘗不是?否則不會見了他,面上便浮現不安。也許這幾年,她上體育課時也會想起他,想起她當年怎麼讓他受傷;也許她對于體育課也有惶恐,怕不小心再傷人,便不敢放膽打球……所以,他當時到底為什麼不願接受她的道歉?
他認真地思考該把這誤會化解,他應該讓她知道他並不在意那件事了,他也該讓她知道他當年不是真的不願意接受她的道歉,他只是別扭于她看了他的那里;只要把這誤會解釋清楚,之後在校園里遇上,便能坦蕩蕩。
只不過……他一盒干面快吃完了,還不見她出現。
心不在焉地吃了口面條,白靖遠四處張望,卻未尋見她身影,難道她今天也不來?上星期連著三天與她一起吃早餐,她一直處于緊繃與不安狀態,他想和她多說幾句話,無比困難。
他提出兩人一道早餐的邀約,點不一樣的餐點分食,沒想到她拒絕了。好,也許他操之過急,把她嚇跑了,但她總要吃早餐,偏偏隔日卻不見她在這時間出現飲食部。
上星期讓他白等了兩個早自習時間,今天又要白等嗎?
他再次夾起面條送入口中,肩上忽一沉,一只手掌拍上他肩,顏家甫隨即在他身側位子坐了下來。「等人哦?」
他忙否認︰「沒有啊。」
「我剛剛在那邊點餐,看你一直盯著門口看,像在等人。」顏家甫把吸管戳進飲料杯。
「等你啊。」
「最好是這樣啦。」連咬了幾口漢堡,顏家甫才道︰「是上星期我看到的那個女生吧?」
「哪個?」
「少來。上星期被我看到兩次,就坐你對面那個,我問你時你還說不認識人家,你都不知道你說你不認識她時,她臉色有多僵硬。」
白靖遠愣一下。「有嗎?」
「有啊。」
白靖遠回想,卻憶不起她當時的表情。
「哪一班的?」
他睞他一眼。「問這干嘛?」
「好奇嘛。」顏家甫吸一口女乃茶,問︰「干嘛這麼神秘?哪一班都不能講?」
「哪有什麼能不能講的問題。」白靖遠吃掉最後一口干面,道︰「我也不知道她讀哪一班。」
「不知道是要怎麼追人家?」
白靖遠瞪大眼。「追?誰告訴你我要追她?」
「不是嗎?」
「當然不是。」他吸光剩下半杯的女乃茶。為了避免動機被質疑,他決定解釋清楚︰「好吧,我老實告訴你,她是我小學同學,只是意外她也考上這里,聊一聊而已。」
「只是這樣?」顏家甫瞄他一眼。
「就是這樣。」他起身,把空餐盒扔進垃圾桶,走出飲食部。
他雙手滑進褲袋,往樓上教室方向行進。他可以確定江妮黛一定是為了躲他才不出現,否則一個原本會在學校吃早餐的人,怎麼會在他提出邀約後就不見蹤影?
可惡,那天以那種態度拒絕他就算了,現在干脆不到飲食部吃早餐是吧?他滿心想致歉,對于自己當年一時的別扭向她道歉,她卻不給面子,她以為他這麼好打發?沒關系,反正同所學校,總會遇上。
只不過他沒想到,這麼快就讓他遇上了江妮黛。
「你畫得這麼好,怎麼當初不考美術班?」剛踏出美術教室,郭佳芸纏著江妮黛,指著她手中那本小筆記本上的漫畫人物,再次贊嘆︰「你真的把我畫得好像喔。」而且畫得很可愛。
美術課時,郭佳芸無意的一眼,瞄見已完成老師交代工作的江妮黛,拿著鉛筆隨意在本子上涂著,再細看,發現江妮黛畫的竟是美術老師的人物像,以漫畫方式呈現,逼真又可愛;只一眼,她便喜歡上那可愛的畫像,厚著臉皮要江妮黛也幫她畫一幅。
「考美術班……我媽不贊成。」江妮黛說這話時,神情淡然,口氣里仍有一絲落寞。
「為什麼?」郭佳芸納悶。明明就畫得這麼好,不栽培豈不是太可惜了?
「因為沒前途啊。」江妮黛嘆口氣。「她就是覺得畫畫當興趣就好,但不能當成一種專業,因為養不起自己。」
「好像很多大人都這樣覺得,他們都認為畫畫沒前途,除非很有名氣,不過有名氣的不是死了就是老了。」
「我媽就是這意思,所以她不反對我畫畫,但反對我把它當專業,因為這樣我才考數理資優。」
「听起來,你媽很嚴格?」
她點頭。「很嚴。我小學五年級之後就沒有看電視的權利了。」
郭佳芸瞪大眼。「那這樣你不會很無聊嗎?」
「就做功課。我媽買很多習題考卷讓我寫,寫累了我就畫畫。」
「你媽好嚴喔。」
江妮黛笑一下。「對啊。不過現在想起來,其實也要感謝她這麼嚴,不然我也考不上數理資優班,而且因為她不讓我看電視,我才有更多時間畫畫。」
「那你以後不當畫家嗎?或是去教美術也不錯啊。」
她搖頭。「除非我媽同意。」她們一道走進另一棟樓,拾級而上。
「那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想做什麼?」
「醫生。」她其實一直以美術老師為志願,但明白母親不會同意後,她才退而求其次,把目標訂在醫科;當然也是因為那個人才讓她有這樣的想法。說起那個人,上星期老在飲食部遇上他,這幾天她刻意不去飲食部吃早餐,以後應該就不會有什麼機會再遇上了吧?
「醫生很好啊,不過好像會很累。」
「好像沒有工作是不累的。」她看著郭佳芸。「那你呢?想要考什麼?」
「我想考警大,監識科。」
「監識科?」江妮黛圓睜雙目。「那個听說非常非常非常難考。」
「但是我很有興趣,所以想要試試看。」
「你家人同意嗎?」
「同意啊。」
江妮黛一臉欣羨。「真好,可以得到家人的支持,如果我——噢!」剛踏上二樓,被三樓下來的身影撞了下,她手中那盒壓克力顏料落地。
「抱歉抱歉!」一路匆匆趕著到生物實驗教室的顏家甫彎,幫忙撿拾顏料。「不好意思啊,不是故意的。」
「沒關系。」江妮黛撿起盒子,把顏料放進盒子。
「噫!你不是那個……」顏家甫抬眼,面前這張臉孔不就是……「你是跟白靖遠吃早餐的那個女生對不對?」
江妮黛對上他視線,還未開口,對方已轉頭喊人︰「白靖遠!」
她愣一下,尚不及反應,一道陰影罩下,她慢慢轉動視線,朝往三樓的樓梯望去,白靖遠單手插在褲袋,另一手拎著課本與筆袋,臉色淡漠地盯著她瞧。她心一跳,低首快速撿拾著顏料。
「你美術班的?」白靖遠忽走過來,矮子,撿起掉在角落的顏料,遞了出去。喔,他怎麼沒想過她可能是美術班呢?畢竟她很會畫畫。
「不是。」她順手接過,抬眼想道謝,對上他的注視,話又凝在嘴邊。
「數理的啦。」顏家甫撿了一旁的顏料盒蓋,上頭手寫著班號和姓名。
白靖遠瞄一眼,好像也不意外,因為以前兩人都參加過科展。
「都幫你撿好了。」顏家甫起身,一面催促著白靖遠︰「走啦,剩兩分就打鐘了,等等被老師罵。」
白靖遠慢了幾秒,才慢吞吞起身。反正都知道她班級號了,要找她不困難,不急在這時一定得跟她說點什麼。
他下樓,與顏家甫一道離開。
江妮黛的父親是一家上市貿易公司的經理,時有應酬,下班時間不一定;母親在一家中型企業任職會計,除了白日上班,後來又在社區大學進修,上美語會話、金融投資理財等課,也常常晚歸;她還有個國二、讀資優班的弟弟,課業繁忙,常是晚間八點後才下課。
這幾個月爸媽時常吵架,最近一次無意間听見他們吵架內容,她才知道母親有外遇,對方是母親在社區大學認識的同學。爸媽為這事鬧到要離婚,但似乎有些條件談不攏,尚未正式辦理離婚手續。
感情散了,家便再也不像家。父親應酬更多,母親也愈來愈晚歸,至于弟弟應該是受不了他們三天兩頭吵架,假日也常借溫書理由出門不在家。
感覺大家都很忙,便顯得她好像是最閑的那一個,尤其是現在,每天返家只有她一人。她想了想,決定放學後先到圖書館讀書做功課,直到七點左右,她才收拾東西搭車返家。
雖然閱覽室偶有交談聲,但大家都有自制力,不至于擾人,這樣的環境下,好過她一個人在家。
吃掉最後一口飲食部買來的紅豆面包,她扔了垃圾,放輕腳步推開閱覽室的門。她輕輕掩上門板,轉身後,身後門板再次被推開來。
還不到期中考時間,閱覽室位子僅坐了三分之一左右,她在角落尋了個位子,拉開椅子落坐;才擱好書包,右側那把椅子被拉開,她不以為意,拿出自己的作業簿和筆袋。
「你是來這里做功課的?」白靖遠微側身,看著她的動作。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偏首看右方時,呆了好幾秒。「你怎麼……會在這里?」
他皺了皺眉,從書包拿出自己的書。「那你怎麼會在這里?」
「當然是來讀書。」她答完才發現自己問了個蠢問題,下一秒,不自在地轉開視線,打開課本。
「那你還問我為什麼在這。」事實上,他並非來這里復習功課,他會出現在這里是因為昨天放學後來還書時,無意間覷見她坐在閱覽室的側影,他猜想她可能來這溫書,所以抱著來踫運氣的想法,想不到真被他逮到人了。
她沒有講話,翻出原子筆。
又不理人,這家伙真是……「你為什麼不去飲食部吃早餐了?」白靖遠決定開門見山。
沒料到他問起這個,江妮黛愣了幾秒,才答︰「因為我在外面早餐店吃。」
「……」他瞪著她。「是這樣嗎?」
她轉著原子筆,盯著課本。「嗯,我覺得外面早餐店的早餐比學校的好吃。」
他抽走那支被她夾在指間不斷轉動的原子筆,在她詫異的目光下,他口氣不善地問︰「你明明是想躲開我吧?」
「我沒有哇。」她挪走目光,盯著書本。
「沒有嗎?那為什麼我說以後一起吃早餐後,你就不去飲食部吃早餐了?」
「我一定要吃學校賣的早餐嗎?學校賣的東西又沒有比較好吃。」
他微惱,低沉了眉眼,說︰「沒有比較好吃?是這樣嗎?那你剛剛在門口吃了什麼?我放學前那一節下課看見你去買紅豆面包。你就是在躲我!」
「我……我為什麼要躲你?」她匆匆看他一眼,隨即別開目光。
「問你啊,我怎麼會知道?」
她不講話,半晌,才側過臉看他。「請把筆還我。」
「不還。」他把筆放進自己的筆袋,幼稚得像今年才讀小班。
她瞪大眼,揚聲道︰「那是我的!」方說完,鄰排的同學們朝這看過來,她紅了臉,壓低聲音說︰「把筆還給我。」
「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餐,我就把筆還你。」他靠向椅背,雙手抱臂,目視前方,一副你能奈我何的姿態。
這人怎麼這麼幼稚!江妮黛抿抿唇,說︰「不還就不還。」她翻出另一支筆,不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