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姐,你的訪客。」
坐在辦公室座位上,沈雙如抬起頭看向來人。「咦?王伯,你來了?」
「我老婆出院了,我想來跟你謝一聲,順便看看你。」被接待小姐領過來的王伯靦腆的說,「厚,沈小姐,你很不夠意思耶,以前怎麼不跟我說,你的來頭這麼大?」
「啊?」
「原來你是那個名媛沈碧漪的妹妹,又是歐陽家新董的女朋友。」王伯模模後腦杓,「之前我一通電話就把你叫來幫我找醫生,真是不好意思!」
歐陽臻不是新董,非但如此,他還很想快點甩掉代班。沈雙如咬住舌頭,咽下實情。「你不要這麼說。有我可以幫得上忙得地方,我很開心。」
職場上共事的人多知道她是鞏煌的外孫女,可她同時也是沈海之的女兒這件事,之前被外公壓著,沒有多少人知情。消息披露後,投在她身上的目光變得跟往常很不一樣,她還在適應中。
「未來董娘,做人不要這麼謙虛啦!」比起之前,王伯生分許多,「我岳母家送來新鮮琵琶,我老婆叫我先拿一點過來給你吃……」
剛好電話響起,她看了看來電顯示,忍不住打岔,「王伯,等一下再聊,我先接個電話。」她拿起手機,別過身,溫暖的笑了,「喂。」
「是我。」歐陽臻開口。
「我知道。」唉,怎麼回事?听到他的聲音,嘴角為什麼一直往上翹?
他的語氣像在核對帳目一樣,剛硬堅實,「你好嗎?」
「還好啊。」
「有人關切你嗎?」
「不少。」說著,她忍不住卷起發尾,隨即發現這樣太女性化,立刻停止。
「受得了嗎?」
「還可以。」她向探頭探腦的王伯豎起食指,示意他再等一等,然後握著手機躲到影印室,忍不住抱怨,「你听起來好冷漠,跟之前講話差很多。」這個硬梆梆的聲音,真的是那天用唇舌眷愛她不已的男人嗎?
「我在工作。」
這什麼理由?她也在工作啊,但快樂的音符都快從她嘴里飄出來了。「如果不方便講電話,那你打電話來干嘛?」
話筒那端,沉默了好幾秒。
沈雙如疑惑的看看手機,難道是斷線了嗎?「哈?」
「我在。」他的聲音里仍然有剛硬,但頓了一頓後,旁邊的背景音突然降低,他的嗓音變得好近,像直接壓在通話孔上說話,「我想知道你的情況。」
她愣了一下。
「順便听听你的聲音。」他不自在的咳了一下。
「晚上一起吃飯再談,我要去忙了。」最後一句,他恢復正常音量。
電話斷線。
沈雙如看了看恢復主畫面的手機,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
走出影印間,人聲重新流回她的世界,她回頭看看影印間的門,才突然想起,難道他剛剛也如她一般,閃進某個小隔間,就為了好好跟她說句話?
嗯,應該是這樣。
他還說,他想听她的聲音呢!
盡管只是淺淡的一句,可想想好像還挺甜的……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在王伯充滿疑問的目光下,她趕緊咬住唇,回到崗位上。
下午六點半,當沈雙如收拾公文包準備離開時,鞏煌的助理突然打內線電話過來,「沈小姐,鞏老先生請你到第三會議室。」
她看看時間,「已經到下班時間,我還有約,可不可以……」
助理打斷她,「鞏老先生請你務必現在過去。」
什麼事急成這樣?沈雙如把座位整理好,帶上公文包,打算見完外公後直接離開。
走到第三會議室外,她听到了熱絡的交談聲,一方是外公,另一方的聲音有點耳熟,又頗讓人討厭,會是誰呢?
還思忖間,她已經敲門進去了,看到的竟是……陳是強。
「雙如,來啦。」鞏煌看起來心情甚佳,「陳先生是專寫名流新聞的一把好手,他專程過來拜訪,說想寫你爸爸的故事,你坐下來跟他好好聊聊。」
一把好手?就算場面話也不能顛倒黑白!她愣了愣。
鞏煌點頭後便離開了。
「沈小姐。」陳是強涎著賤笑,「請多指教。」
她一臉防備的看著他,「關于我父親,我沒什麼好說的。」
「那麼,我們來說說上次見面,如何?」
她心口漏跳一拍,「我們沒見過面。」
「唔,對耶,我們沒打到照面耶,為什麼呢?」陳是強用筆敲敲記事本,狀似思索,「啊,因為你那時正躲在歐陽臻的西裝外套下吧。」
她打從心里發毛起來,「什麼?」
「那個深夜,我到向青雄家樓下堵歐陽臻,那時,趴在他腿上,假裝在幫他『服務』的女人,是你。」
她面色一寒,「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陳是強笑得自信,沒被唬弄,「想不到歐陽臻這麼保護你,情願犧牲潔身自好的形象,也不讓你曝光。你有哪一點特別好,值得他那麼對待?」他上下審視她,「這雙腿果然讓人一見難忘!」
「下流鬼,你在看哪里?」她咬牙切齒,抓起電話,想叫警衛上來。
陳是強沒被嚇到,不疾不徐的說,「有人本來想拿這一點牽制歐陽臻,可歐陽臻更高竿,見你快曝光了,索性將你帶回歐陽家亮相,殺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她動作一頓。
「竟然有辦法讓老爺子接納你,看來,歐陽臻花了不少心思哪。」
沈雙如慢慢的將話筒放回去。
她以為歐陽臻提議要她當女朋友,理由就是他所說的那幾樣,可此時陳是強透露出來的訊息,說明了這也是歐陽家爭權風波的一部分。
她的存在,似乎阻礙了誰通往權力核心的通道。
但,會是誰呢?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外姓人,怎有能力影響到歐陽集團接班人的抉擇?
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陳是強瞬間領悟,「你不曾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對吧?你甚至不知道,歐陽臻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
她的頭往左轉了分毫,才忽然想起,即便是搖頭,也等于在承認剛剛他所說的一切全是事實。
她立刻停住,眼角余光瞥到陳是強正在詭笑。
跟這種人說話好可怕,一個不經心,就會被他套出點什麼來,他回去肯定還要加油添醋,寫出一篇唯恐天下不亂的文章。
陳是強不懷好意的說,「給沈小姐一個忠告,留意自己的安全。卷進歐陽家的風波,要付出的代價超乎你想象。」
「是誰放歐陽臻的消息給你?」她忍不住要問。
陳是強嗤笑,「如果你想不出來,也沒有知道的必要。爾虞我詐就留給聰明的人去斗,你當你傻傻的小天兵就好。」
便在這時,鞏煌推門而入。
「聊得還愉快嗎?雙如談了很多往事吧?」他笑吟吟的,滿臉紅光,「我那前女婿的確不是讓人欣賞的人,讓你見笑了。」
「不,鞏老先生,您把外孫女教育得太好了,她不在背後說人是非,真是讓人佩服。」陳是強起身收拾東西。「或者說,沈小姐對父親還有很深的孺慕之情,一句不是都沒說。」
鞏煌臉色驟變。
要走之前,陳是強還故意放火,「看來,你們鞏家這邊沒啥故事可以寫啊,我真是有點失望呢,叨擾了。」說完,他大搖大擺的離開。
跟這種家伙說話,真是勞心!
沈雙如歪歪斜斜的走到會議桌旁,拉開一把椅子,坐下來正要喘口氣時,鞏煌突然一掌摔上門,轉過頭來翻臉怒道︰「真是白養你了!」
她被嚇了一跳,「外公……」
「好不容易發生碧漪逃婚的事,凸顯了沈海之的沒心沒肺,又搭上歐陽家在搶權,這種大好時候,終于有個夠分量的人對我鞏家的意見感興趣,麥克風都塞到你面前了,你竟然不會說幾句人話!」鞏煌老臉怒紅。
她錯愕極了,「你以前也不希望閑話在外頭傳來傳去。」
「以前是以前,這次是這次。陳是強是我親自送到你面前的,你連這點輕重都分不出來嗎?」
她戒備起來,神情繃緊,「我不想對外人談論我的私事。」
「你不想就可以不提嗎?」鞏煌氣得發抖,用手肘重重撞前門一記。「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你媽媽是被沈海之逼死的,抓到這麼好的機會,你應該為她申冤!」
「但是,當年我還不懂事。我不能完全負責的話,不能就這樣放出……」
一語未完,鞏煌已經斷喝︰「好!好!原來你是這麼想的,你當我在說謊騙你是吧?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擔心你會任由沈海之一招手就回去——」
沈雙如又驚又怒,眼淚卻當先掉下來。原來,自己一直這樣被猜忌!「我不會!」
「在我看來,你一定會!不然,你為什麼不公開指責他?」鞏煌無法冷靜,「在這種時候,你批評他的殺傷力最強,為什麼你不做這件事?」
「我——」我有我做人跟做事的方法,不接受誰的指揮!
「就當為了我!」鞏煌譴責得理直氣壯,使出了殺手 ——「為了你媽媽!她是因為生下你,才會得產後憂郁!」
因為你!
這一擊太深重,眼淚無法自抑的灑落下來。她不想軟弱,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說不出這不是她的錯,不是她有能力改變或決定的。
鞏煌不依不饒,「知道嗎?都是因為你這個……」
「不要為難她。」充滿鋼鐵意志的嗓音,忽然堅定的響起。
下一串淚,凝在她眼眶,欲墜卻未墜。
歐陽臻!
她顫抖個不停。是幻听吧?因為太痛苦,產生了被他搭救的幻覺,不然,他怎麼會剛好在這里?
「不是她的錯。」她的心聲,被那個聲音有力的說出來,「不是她有能力可以改變或決定那一切。」
她倏地轉過頭,看到她心中的爾雅男子站在後門,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鞏煌的雙眼都快瞪凸了,惱羞成怒,「我教訓自己的外孫女,你有什麼意見?」
「有那麼不爽,自己去說,不要叫別人替你開炮。」歐陽臻走到沈雙如身邊,輕柔的將她拉起身,溫暖的雙臂主動圈住她肩背。
直到這一刻,沈雙如才察覺原來自己那麼冷,冷到渾身凍痛!
她始終硬挺住的身軀癱軟下來,蜷伏在他胸前。他堅實的臂膀給她百分之百的安全感,這種感覺令人心酸的陌生,身體卻在一瞬之間就認得,她這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需要他。
一向只向自己尋求安慰的她,做了一件這輩子不曾做過的事——
她舉起雙臂,繞過他的頸,主動埋進他的懷里。
如果不是太脆弱,這個女人不會如此。歐陽臻知道。
不是因為她不信任他,而是她有一種強撐到底的意志力,始終想靠自己。
直到看見外孫女埋在歐陽臻懷中,鞏煌才突然回過神,老臉漲紅。
「你從來沒有這樣依賴過我。」他們離開會議室之前,他頹然的說︰「哪怕是在你剛投靠鞏家的時候。」
沒在那個時間點說出刻薄話,是歐陽臻能給出的最大寬容。
他把哭得亂七八糟的沈雙如帶回她的小窩。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一直哭。」她抽抽噎噎。
「想哭就哭個痛快吧,我就在這,哪都不去。」
「你說過你怕心煩。」
這種沒良心的話,他也講得出來?「什麼時候?」
「我之前問你擔不擔心閑言閑語的時候。」
他如釋重負,「那個會煩,不過,是你就不煩。」
是嗎?那再哭一下好了。她放心灑淚。
歐陽臻有條不紊的處理各種瑣事,給她茶喝,在她餓得肚子咕嚕叫時,不時喂一個稻禾壽司到她嘴里,當她終于哭停,把冰鎮過的茶包遞給她,「敷一下,眼楮比較舒服。」
感覺那冰涼感貼著眼皮,她問︰「你怎麼會去我辦公室?」
「想接你下班。」他說,「幸好我去了。」這本來只是臨時想到的貼心之舉,可當他要上樓時,正好遇到沾沾自喜要離去的陳是強,他不禁慶幸自己來對了。
被鞏煌那樣打擊,她的情緒崩潰之快、之徹底,讓他不敢想,要是他沒去接她,她能不能好好把車開回家。
鞏煌真是老胡涂了,竟然把沈海之跟鞏容玉的帳算到她頭上。
「我不是不為我媽媽難過,我不是不為自己的出生抱歉。」她紅著小鼻子,囁嚅著說,「我不是沒良心。」
「不必在意那些。你出生不久,她就過世了,」即使是親情,也不能無中生有。「強求你心心念念她的死,才是反自然,你外公被仇恨蒙蔽理智了。」
「他以前不會這樣。」
「歐陽家與沈家未竟的婚禮牽動太多往事,把他的恨又攪出來。」
她用力閉著雙眼,「你把事情看得太透徹了。」
他撇撇唇,「唯有這樣,才不會因為別人的無理取鬧而受苦。」
「跟你比起來,我好像是個只會為了雞毛蒜皮小事而煩惱的傻瓜。」她自暴自棄的說。
他彎下腰,拿掉她眼皮上的茶包,親親她的額角。「那不是小事,你也不是傻瓜。」
「但你不會因為這種事受苦。」
「我畢竟是隔了一層的旁觀者,再說,如果我失去冷靜,誰來安慰你?」他又親親她的臉頰,「誰在你傷心的時候陪著你?」
此時的吻,無關情|欲,只是親昵,跟之前接吻時的感覺很不同。
他不強索,不誘惑,只是給予,但她仍然感覺到他是個強大的男人,為此而芳心悸動。不過,不似在有時,與她的女性意識相對而立,此時他的強大是運用來照顧她、體貼她。
他依然很男人,她依然很女人,而他們正好完美相契,她喜歡這種感覺。
當他的唇再度落下來時,她仰起下巴,將唇迎上。
他極溫柔、極溫柔的啾了一下,再輕啄幾下,察覺到她的情緒在復原了,為此而安心。「乖,起來喝點水。」
她翻起身,習慣了他這樣照顧她,幾乎想不起在這之前,她是如何在情緒低潮時鼓舞自己。
將水杯遞給她時,他若有所思的說,「好像沒有人知道你為什麼離開沈家。」在這方面,他也查不出什麼消息。
沈雙如低垂眼皮,看著杯底,「知道的人很少,也不會說出去。」
「發生過什麼事?」他平淡的問,像談起天氣。
但他問的其實是她心底深層的秘密,她微微遲疑,「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包括外公。」
他溫和的說,「我不是別人。」
說話時,他將大掌撫在她的後腦杓,她的內在被震了一下。
對,他不是別人。
「真的很不想說也沒關系,但我很想了解你。」說完,他就不再說話了。
老天,她拒絕不了與他更親密、更互相信任的機會。
見他要退讓,她毫不遲疑的開口——「小時候,我很崇拜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