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崇拜?」歐陽臻驚訝的重復一遍,「你崇拜沈海之?」
這句話真是太令人傻眼了!她曾崇拜那個對女兒無所不管的控制狂?
「怎樣,你有意見嗎?」她瞄他一眼,問。
他立刻聰明的緘默下來,「沒有,請繼續。」
她好笑的瞅他一眼。「雖然很多人都說他假假的,皮笑肉不笑,穿了襲唐衫故作風雅,可是在我心里,他是一個很特別的爸爸。」
她動了動鼻頭,露出笑容,那抹笑特別嬌憨,特別淘氣,有點小得意,歐陽臻未曾見過她如此,像個可愛的小女孩。
他忽然想起,爸爸是小女孩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之一。
她鼻尖頂得高高的,「我覺得我爸爸比別人帥,懂得穿衣服,又比別人斯文,沒有光溜溜的禿頭,沒有圓滾滾的肚子,不會開口閉口就想當年,光是隨便站著都比別人英挺,讓我好驕傲!」
歐陽臻想象縮小版的她纏在身邊的模樣……唔,那感覺很不賴,他會非常喜歡縮小版的她粘著他要吃糖、要把拔抱的模樣,他想先預約兩個。
「但是,我爸不會因為我比較愛撒嬌,就跟我比較親近。如果我湊上前去,他會一把把我推開,他曾經冷著臉對我說過不下一百次『我不會喜歡你』。」
太過分了!歐陽臻悄悄收緊十指,想象自己能絞到沈海之的脖子。
「小時候的我很盧,像一塊牛皮糖,他能推開我一百次,我就有辦法粘回去一百零一次。那時我臉皮超厚,然而我爸的防衛也超強,一次都沒讓我攻陷過。」她拍拍腦側,「真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打死不退。」
因為她天生有非常豐沛的情感。他暗忖。
「後來,我漸漸長大,跟他有了零星小吵,我開始拒絕他為我安排的活動。那段時間是我們的角力期,他想盡辦法要我照他的意思去做,我則想盡辦法逃避或搗蛋。」
沈雙如小時候,沈海之讓她亮相多次,他記得他曾經見過。那時,她就有一雙全世界最靈動的眼楮,隨時生氣勃勃,看起來不像是個會乖乖听話的小孩,但是,只要被沈海之推到眾人眼前,她都會扮演好可愛小女孩的角色。
「那時,我很想養小狗,爸爸本來不肯,後來他覺得,養一只家庭寵物可以為形象加分,勉強同意了。我還記得我那時有多開心,姊姊也有點被感染了。我第一次跟啾啾見面,就喜歡上剛斷女乃的它。我知道爸爸不會同意它跟我睡在一起,所以找來箱子,想讓它睡在我床邊。
「不過,我沒想到爸爸有另一種打算。啾啾平時得交給別人照顧,我不能見它,只有在爸爸需要我出席的場合,照他的指令行事,才能跟啾啾玩半小時。」
歐陽臻摘掉眼鏡,低聲咒罵,「讓我見到他,我要揍他一百拳。」他不會讓沈碧漪的男人專美于前,一拳哪里夠?
「我抗議過很多次,但他總說︰你喜歡啾啾,就有一個弱點落到我手里,除非你不再喜歡它,不然從此以後,你都得照我的命令去做。」
該死的變態控制狂!他上前擁住她,「那時你幾歲?」
「十一歲。」她安靜且沒有表情的說,「我們就這樣維持了幾年,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啾啾有點喘,好像不太舒服,要分開之前,我拜托爸爸請獸醫幫它看病,他說好——他跟我說好,然後用這個承諾,換取我更多合作。」
歐陽臻心中有不祥的預感,只揍沈海之一百拳恐怕不夠。
沈雙如的表情更空了,「然而,下一次我再見到『啾啾』是一個多月後,那時,一只小柴犬跑到我身邊嗅來嗅去,它真的非常可愛,只除了一件事。」
歐陽臻將她擁得更緊,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麼。
「它不是我的啾啾。」她的聲音充滿悵惘。
「雙如……」或許他不該要求她說,觸動了她的心傷。
「我一眼就認出來,那只是長得很像啾啾的小狗,它們根本不是同一只。我逼問帶小狗來的阿姨,她說,啾啾上次回去就很不對勁,我爸堅持不請獸醫幫它看病,隔沒幾天,啾啾就死掉了。」
「雙如,我很遺憾……」他開口想打斷她。
她卻無法停止了,「我爸早就知道了,但是在那段期間,他一邊故技重施,讓我乖乖听話,另一方面,讓人去找能代替啾啾的小狗,自認為可以朦騙過我。」她頓了一頓,這才仰起頭,看著听她說話的男人。
他的神情充滿了心疼,將她的每字每句都听進心里。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口。在此之前,不管外公怎麼試探,她都不曾說過。而當歐陽臻全神貫注的傾听時,她同時感覺到放松與羞恥。
放松,是因為她終于可以不用再一個人背負悲傷的回憶,而羞恥則超出她的意料。在將事情說出口之後,一股羞赧的感覺突然降臨,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安的說,「或許對你來說這很可笑,事情的導火線只是一只小狗狗,但是……」
「去他的!」沒等她說完,他忿忿的罵了一句,「這一點都不可笑,沈海之背叛了你!」
像藥方突然從天而降,他的爆怒在瞬間療愈了她。
「他背叛了你的信任,他對生命不尊重,這件事是他的錯,沒什麼好說的!」
沈雙如楞楞的看著他。他的臉臭死了,看起來非常生氣,她的心情立刻好過很多。
「他放縱控制欲,逼你們父女要用交易的方式各取所需,這已經夠糟糕的了,到最後,他竟然連握在手里的籌碼都沒能保管好,讓這筆『交易』破局,甚至對你用上訛詐,別說是爸爸,他連當生意人的資格都沒有!」他看不起這種人!
「你……」她笨拙的拍拍他肩頭,「不要生氣。」怎麼換成是她安慰他了?
「我絕對不會讓自己變成這種父親。」他低頭鎖著她的眸,眼中充滿保證,「我絕對不會這樣對待孩子,你相信我。」
呃,說得好像他們已經有個孩子等在一邊了。她胡亂的點點頭,心里卻漲滿荒謬的幸福感。「我相信你。」
「很好,我說到做到。」他再度保證。
為了逃避尷尬,她趕緊又開口,「我離開前,問過姊姊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那時就知道,一踏出沈家,我們不可能再聯絡,但是她不敢。她也不喜歡爸爸的安排,可她沒有反抗的決心。」
「對她來說,啾啾的死沒有那麼大的沖擊力。」
「現在想想的確是,不過,當時我有點氣她軟弱,她應該也很氣我說溜就溜。」就算再有機會相見,她都不知道,彼此還能不能建立姊妹情誼。
歐陽臻拉開一點距離,偏著頭看她,「你會想她嗎?」
她無奈一笑,「她的新聞,我一定不放過,你說呢?」
「也是。」不然,之前也不會听到婚禮告吹,就急著要去找她。他思忖著,「十四歲很難獨立吧?」
「前半年非常難熬,除了學費付清之外,我爸收回所有資助,我說服校長讓我在廚房打工,臨時寄宿學校,才能應付。」她月兌離了孩子氣的神情,露出自信的笑容,「那半年很特別,我終于知道,原來以前過的都是嬌生慣養的日子。不過,如果所謂的辛苦就是那樣,我覺得比听爸爸的話有趣太多。」
沈海之如果听到這番話,一定很錯愕。歐陽臻心想。他大概以為,只要讓女兒苦一陣子,她就會回頭,卻沒想到她一去不回頭。
「不過,到了新學期,有學費的問題,很多事也需要父母或監護人出面,在那個時候,外公出現了,他說他知道我的狀況,願意幫我。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後來我才知道,自從媽媽嫁給爸爸之後,他們就不太來往。」
他懂了,鞏煌在那時有如一陣及時雨,這也是當他對雙如說重話時,傷她很深的原因。他的存在是有分量的。「從此以後,你進入鞏家的翼護之下。」
「對。」她玩弄他襯衫上的扣子。
告訴他第一個秘密,得到了莫大的慰藉後,她就想再告訴他下一個,盡管那麼做不太聰明,但她忍不住了。
她思忖著問,「如果我說,我永遠不會在我爸招手時回到他身邊,你信嗎?」
「說真的,不是很信。」他坦承以對。「畢竟是父女。」
「但我敢保證。你知道為什麼嗎?」
歐陽臻搖了搖頭。饒是他,靠思索就能把許多混亂的事理出頭緒,也想不出她為何能這樣篤定。
她安靜而堅定的離開他的懷抱,神情有超越年齡的肅穆。
「在我離開之前,我告訴他,他抓到我的弱點,徹底用來控制我,算他厲害。但是,他千不該萬不該讓這個把柄消失,因為他失去的,不是對我的控制,是我整顆曾經超級崇拜他的心!」
他想踫她、想模她,卻被她閃開。
「也許外公永遠不會相信,也許姊姊永遠不會理解,也許你不會懂——但我希望你懂。歐陽臻,我真的希望你懂。」
她雙眼極冷的看著他,像回到十四歲,與父親對峙的那一刻。
「我跟我爸早就決裂了。」
他被她眸底的沉冷震懾住。
「是徹底決裂的那種決裂,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痕。」
「雙如……」她剛硬的語氣足以劃破一切,包括他為她疼痛的心。
「啾啾只是一只小狗,但是,我曾願意為了它,做我不情願的事,它代表我願意付出的一切。當我知道它死掉,當我明白我爸自以為可以唬弄我,在我心里就有一個角落真正的塌陷了。」
「一夜長大。」他輕聲說。
「對。」她冷酷到極點的說︰「離家不是一時負氣,是真正明白在父女之間,我的意願完全沒有存在的空間,任何努力都沒有用,所以,我不會回頭去找我父親,絕對不會!」
她的態度那麼冷硬而堅決,他的心淌血不止。
這個女人懂得什麼是真正的痛苦,十四歲那年她遭遇到的,不只是寵物的死亡,而是信仰的摧毀。
在那一年那一天之前,即使沈海之再無情,她都能懷著小女孩的心思,一邊崇拜爸爸,一邊與爸爸唱反調,期待有一天能成為真正的父女,但她盼來的卻是一場空。
如果啾啾只是單純病死,她會難過,但不至于絕望。是因為發現了沈海之無所不用其極,心中不存在一點情分,只有算計,才令她徹底死心。
那件事改變了她,也解釋了他心中的疑惑。
初次在向青雄那里見到她,她一下子就給出真誠的笑靨,那種發自內心的熱忱,觸動了他靈魂中的某些部分。她的笑能消除隔閡,讓人心暖熱起來,在他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在對她微笑。
不過,他沒有立刻心動,只覺得她很特別,就……多看了她一眼。
然後,又多看了好幾眼。
面對新朋友,她笑起來全無城府,聊起來毫不藏私,大方不扭捏,卻又機機靈靈的,始終維持一定的分際。他瞧過她的眼神,她知道他是誰,言談間卻輕巧的避開敏感的話題。
舒服。
跟她相處的感覺,就是舒服。
所以,下個月,沒人邀他,他主動的去了,然後是下下個月,持續了兩年。
他一直在想,她的性格里一定有很特別的元素,使她跟其他女人不同,像塊神秘的磁石,將他愈吸愈牢。兩年不間斷,愈看愈喜歡,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到底為什麼?
此刻,他知道自己找到解答了。
說出心聲後,看著歐陽臻,沈雙如只覺得自己無比脆弱,「現在,你不喜歡我了吧?」
「為什麼?」他柔聲問。答案其實是相反的,他現在更喜歡她了。
「我心里有很冷硬的一部分,不溫柔也不討喜。」這就是她希望自己不要告訴他的原因,她即將得到的,可能不是救贖,而是唾棄。「有時候,連我都好氣自己有那麼強烈的憎惡感,但是我克制不了。不管如何,我就是沒辦法忘記我爸做的那件事,無法原諒他。」她揪著頭發,手勁充滿了痛苦。
歐陽臻解開糾纏在她指間的發,迅速將她抱入懷中,不許她自我懷疑。
他堅定且大聲的說︰「不,我更喜歡你了!」
他是那麼篤定,被他喜歡的喜悅瞬間將心淹沒,但她眼中仍滿是不解,「為什麼?」
「那道傷痕讓你變得特別,它帶給你萬千痛苦,卻留下讓我找到你的線索。」他吻她的臉龐,印下一個又一個真心的吻。「如果你只是個像啦啦隊長一樣的女人,活潑得太淺顯,陽光得太表面,我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去見你。正因為你身上有我看不透的謎,我才會一再被吸引。」
一抹不確定的微笑,在她緊繃的神色中浮現。
真的嗎?連她自己都難以接受的性格黑暗面,他也喜歡,也被吸引住?她怯怯的問,「可是,我不夠甜美……」
「我的女人,這一生都必須站在我身旁,陪我戰斗,不能只有盲勇。對我來說,完全甜美的女人非常不完美。」他握住她的手,「知道痛苦是什麼的你,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沈雙如松了口氣。放下心中最大的石頭,釋然的感覺往上猛沖,她幾乎要軟倒。
如果之前她對歐陽臻只是有感覺,只是欣賞,只是喜歡,只是有點意思,此時也漸漸演化成真正的愛情了。
他一根一根吻著她的手指,她迷蒙著眼,看他眷愛不已的神態,心被他融化。
他抬起頭,溫柔的看著她,「答應我,這是你最後一次為了你父母、你外公的事而難過。過去的事,記住教訓就好,不管他們過不過得去,你都要拋在腦後。」
她深深回擁住他。「一定!」為了他,她一定要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