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們終于挖到足夠包荷葉蒸著大啖一頓的竹筍分量後,也已經是日上三竿了。
活生生的一頓早餐變成午餐,饑腸轆轆的兩人誰也沒抱怨,反而有說不出的快活和興奮,就像兩個小孩子一樣,等新鮮荷葉包著新鮮竹筍熱騰騰地出籠後,便迫不及待地各搶了一個到手上。
「嘶,燙……」顧無雙生平首次用手而不是用象牙箸夾取食物,自然比不上甄嬌的皮粗肉厚,當場就燙了個修長玉指通紅。
「當心!」她一驚,連忙丟開自己的那只荷葉包,起身跑去小塘那兒,用瓢子舀了一瓢冰涼的清水來,「快快,泡一下。」
他怔征地看著面前矮小夫子跑得臉頰紅通通的模樣,心下忽然掠過一抹陌生又古怪的感覺。
「還發什麼呆啊?瞧你這細皮女敕肉的,現下不好好浸陣子冷水,待會兒可就燙出泡兒來了。」甄嬌絲毫未覺,大剌剌地抓起他的手就往水瓢里放。「別以為男人手上留疤沒啥要緊的,萬一將來遇上的心上人偏偏就愛丈夫十指縴縴皓白如玉的,你可就吃虧了。」
這話說的……他眼角微抽,心下無力,又有些好笑。
「這是甄夫子的經驗談嗎?」他為了緩和此際像有些尷尬又不太對勁的氣氛,佯裝打趣地問。
她傻氣地望著他,「什麼?」
「咳,沒什麼。」他玉容沒來由一紅,修長大手卻是及時自她的緊握中急急抽回,「好、好多了,夫子請坐。」
見他突然間客氣疏離的舉止神態,她心一堵,有種怪怪的揪悶感在胸口漸漸發酵起來。
干嘛一副她像是什麼髒東西的反應啊?
可憐甄嬌滿腔熱心被生生澆了盆冷水,卻絲毫沒有意識到以自己「男子漢」的身分,方才對人家做出的那一番黏黏呼呼的動手動腳,沒有被人當成猥褻的兔二爺暴打一頓,就已經阿彌陀佛了。
「竹筍涼了。」她再也提不起勁來殷切招呼,索性也客客套套地道︰「恩公請用。」
顧無雙欲言又止,有些不安地道︰「甄夫子,你——別誤會,我沒什麼其他的意思,你,呃,生氣了?」
「看恩公這話怎麼說的,」她強笑道,假作不在意地擺了擺手。「今兒這道菜可是跟您答謝的,您要喜歡的話,就多吃幾個,那我也算是盡了一片誠心了。」
顧無雙明知男人同男人之間,本就不該出現像剛才那一種既不適宜又不恰當的舉動,不過許是甄夫子年紀尚輕,沒弄清楚這樣有多容易引人誤會,所以忝長數歲的他,本就該好生代為拿捏其中的分寸之道。
可明明做了正確的事,為什麼他一對上甄夫子那黯然無光、有氣無力的形容,心里就有種說不出的愧疚感?
「我明白,夫子還是生氣了。」他嘆了口氣。
「我沒生氣。」她頂多就是有一些些小小的失落難受罷了。
「夫子就是在生氣。」他眼神微黯。
「真沒有生氣。」她再三重申。
「可是你的樣子看起來不像。」
「恩公別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了,還是趕緊嘗嘗這荷葉蒸竹筍合不合您的口味吧?」她不跟他鬼打牆似的繞口令下去了,轉移注意力地道。
他眼楮一亮,「那我多吃一些,你就不生氣了吧?」
哎,他對她生不生氣這件事到底是有多糾結啊?
也被繞得有點頭昏的甄嬌只得趕緊點頭保證,「對對對,你多吃點我就不生氣了。」
「好,我必定吃完這所有的荷葉蒸竹筍!」顧無雙松了一口氣,玉容上的笑意更歡喜動人了。
也給我留兩包啊……
她一句話才想沖出嘴邊,卻在看到他愉悅地急急拆荷葉、咬下竹筍,然後贊聲不絕的當兒,又給卡在喉間,最後只得悄悄咽了回去。
算啦,只要他開心就好。
于是乎清艷俊秀、風采照人的無雙公子生平第一次跟個小男孩兒似的,一手一個荷葉包,左邊咬一口再右邊咬一口,還不忘對著她燦爛一笑。
這一瞬間,甄嬌忽然感覺到自己心口像是被什麼突然劈中般,酥麻麻茫兮兮又暖軟如一汪涓涓春水……
她、她這是咋啦?
而後接下來一連數天,每日清晨甄嬌都忍不住到竹林里「閑晃」,毫不意外地每每與他「偶遇」,然後她總是「情難自禁」地約他一起挖竹筍,感謝老天,溫文好性兒的他也總笑吟吟地答應了,從未對她說個不字。
有時她不免會亂七八糟地瞎想著,他這麼從善如流、百依百順,到底是看在她這個夫子的份上,還是竹筍的份上呢?
「這兒又有一根了!」在竹林的另一端,俊秀佳公子歡然地起身對著她拼命揮手。
……果然是竹筍的面子大啊!哎。
不過無論如何,在他們的同心協力之下,筍子一天挖的比一天多,荷葉蒸竹筍吃不完就改煮竹筍排骨湯,然後是竹筍瓖辣椒肉,再來就是竹筍酸豆臘肉角炊飯……
「你會不會吃厭了?」她蹲在小火爐前邊用扇子搧著火,邊顧著上頭那一沙鍋竹筍芋頭蓮藕粥時,突然有些不安地想到,要是吃厭了,他下次是不是就不會再來了?
「我很喜歡。」顧無雙聞著竹筍的清香,听著竹葉沙沙如浪聲,只覺心里有說不出的謐靜安詳歡喜,不禁對她燦爛一笑。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她一張小臉不知怎地悄悄飛紅,忙低下頭來,把炭火搧得更猛烈了。
他倆一連吃了五、六天的竹筍大餐,直到有一日他在吃酸醋拌鮮筍片的當兒,忽然跟她提起了自己隔日要出門一趟,會有幾日不在府內的消息。
「噢,那、那你自己出門一切小心。」甄嬌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悵然感,仍是打起精神對著他笑道︰「改日等你回來,我們就不吃竹筍了,改吃點別的如何?」
「好。」顧無雙看著她那被滋養得漸漸有肉、逐漸月兌離面黃肌瘦流民狀的小臉,不覺莞爾。
這些天看著這小夫子對食物總有種旁人無法理解的狂熱感情,不管是蒸煮炖鹵,小夫子盯著食物的樣子簡直像看到了前世痴戀的情人,他就忍不住想笑,也覺趣致至極。
「那就這麼約定了。」她迫不及待伸出小指頭,「上吊拉勾,一百年不許變。」
他一怔,隨即嘴角彎彎地上揚,也伸出修長好看的指頭來。「嗯,就這麼約定了。」
甄嬌喜得眉開眼笑,在勾完手指頭後,也忍不住跟他說起了自己明日的大計劃。
「而且巧了,明兒我也打算出門一趟呢。」她頓了頓,愉快地宣布︰「我準備帶學生們去迦羅寺寫生!」
「寫生?」
「喔,就是攀摹描繪花鳥樹木風景,家父稱之為寫生。」她笑著解釋。
「原來如此,想必令尊亦是個大隱隱于市的飽學之士。」他贊道。
「家父……」她臉上閃過一絲復雜之色,吞吞吐吐地道︰「咳,家父生前確是飽讀詩書,精于五藝之道,卻是性喜低調……」
哎,窮到只剩下一屋子書,夠低調吧?
「甄夫子能于府中傾盡才華教習弟子,令尊在天之靈必定也感欣慰的。」顧無雙以為她心中追思先父,郁郁難消,不禁輕聲安慰。
「是啊。」爹爹肯定很欣慰她能夠傳承「家業」,不過她個人更高興自己找到了一份穩穩當當踏踏實實的好飯碗啦。
在兩人吃完了本日竹筍特餐後,甄嬌縱有萬般依依不舍,還是只能目送那個恂恂爾雅的修長身影消失在眼前。
直到隔天早晨,她用青鹽擦刷完了牙,漱好了口,擰干了濕帕子覆在臉上時……哎喲!
這才想起,她怎麼這些天都忘了要追問他的貴姓大名和府中職稱了?!
「不過以他這麼清貴雅致的氣質,一身所費不貲的長袍,我敢打賭——」她摩挲下巴,最後一拍大腿總結︰「他肯定是萬金城主的頭號幕僚啦!」
听說萬金城主除了富可敵國外,麾下更是能人無數,要不怎麼有法子協助他運轉一個如此龐大的商業帝國呢?
想起他那通身非凡的氣度,卓絕俊秀的容貌,她的小心肝忍不住又亂亂瞎撞了好幾回。
她模了模自己滾燙的雙頰,自言自語道︰「要命了,原來書上說的『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還真是確有其事啊!」
幸好她是個女的,還是個窮光蛋,要不恐怕因著他那一笑,她就有可能會失心瘋地做出諸如「烽火戲諸侯以博美人一燦」的傻事來。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兩聲剝啄輕敲。
「哪位?」甄嬌忙停止耍花痴,清清喉嚨,收束心神正經問︰「門沒關,請進。」
「老大,您今兒不是說要帶弟子們去那個什麼寫生的嗎?」一個小毛頭在門外嗓門洪亮地嚷嚷。
她一怔,忙跳了起來。「哎呀!對對對!我都給忘了,稍後稍後,我馬上來啊!」
甄嬌七手八腳地胡亂收拾了簡易的畫具,統統塞進了包袱布後綁在肩後,在臨出門前不忘對著銅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儀容,確定眉毛畫得夠粗,胸口捆得夠平,還有長袍的領子夠高,足以完美地擋住「喉結」之處。
見一群個頭高矮不一的小蘿卜頭興奮地站在小院里,一個個背上都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袱囊袋,有的手上拿大餅,懷里還揣著熟包谷,最夸張的是賈三管家的小孫孫——六歲的小男娃會長出傲人的胸脯嗎?
「唉……」她捂著額頭,長長嘆了一口氣。「夫子是說過,今兒到城外的迦羅寺寫生畫花鳥風景,你們可以準備少許干糧隨身當點心,但是……塞那麼多是不是太過了些?」
「老大,我們真的沒有帶很多的。」大廚房董廚娘家的小狗子迫不及待翻出他撐飽飽的袋子給她看。「喏,您看,我只帶了驢肉燒餅子、桂花糕、豆酥麻糖、巴干牛肉絲、杏子脯。」
萬金城主府真是個富庶豐饒、吃穿不愁的好地方啊!
她瞪著小狗子那只袋子,只覺得有說不出的眼紅——嗚,光是這袋子里的糧食,就比她過年時的年夜飯還要豐富,這還有沒有天理呀?
「老大,我也帶得不多,不過只有兩顆饅頭、三張蔥肉餅子、羊肉鹵條、小米饃饃。」
「報告老大,我沒有他們倆那麼婆媽,我只帶了半只燒雞,一囊袋的甜米酪漿。」
看著听著學生們一一翔實稟報自家包袱背袋里的內容物,听得她一口血直直嗆到喉管,就差沒當場噴血而歿了!
果然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人比人,氣死人哪!
甄嬌想起過往心酸淒慘經歷,不覺掩袖遮面,甚是含悲帶淚地大大幽怨了一把。
「老大,您帶了什麼呀?」最後終于有小蘿卜頭好奇發問。
「……一把辛酸淚,兩手袖底風。」她幽幽道。
「什麼?」小蘿卜頭們個個茫然。
「沒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復「慈藹親民」的笑容。「既然都準備好了,那麼我們便出發吧。」
「出發!」小蘿卜頭們爆出一陣歡呼。
可當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側門,卻見側門的守衛對他們笑得好不親切樂呵。
「城主有令,已經讓車馬房備下了四大輛的馬車送夫子和小子們前往迦羅寺。」
「哇……」
「城主大人果然最棒了!」
「城主大人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大好人了!」
相較于小蘿卜頭們滿滿的激動歡欣崇拜,甄嬌雖然也高興,但更多的是疑惑不解。
連奴僕家生子出入都有馬車相載,這福利縱使是擺在大鳳王朝最富貴的萬金城主府里,未免也太不尋常了。
話說回來,就是一般的富貴人家也沒人專門請夫子來教習家生子的,所以看來這無雙城主還真是個與眾不同的。
她不禁心生向往,有機會的話,還真想親眼一睹傳聞中「年輕俊秀如溫潤良玉,斯文挺拔若玉樹臨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車見車載」的無雙城主那驚才絕艷的好風采呀!
「甄夫子,」另一名守衛上前,將一只漆紅雕花大食盒遞到她手里。「城主知道今日您要帶小子們到城郊去,想著來回路程不短,所以命廚下幫您準備了一匣子的吃食,聊作充饑之用。」
「城主大人果然是這世上最了不起的大好人了!」她又驚又喜,緊緊抱著大食盒感動不已。
「看來主子對甄夫子寄予厚望啊,」守衛也忍不住道,「將來小子們的學識養成就得多多靠您了。」
「一定一定!」
學生就等于飯票,教不完的學生就等同于吃不完的飯票,她要是腦子沒給門夾壞,當然會下死力牢牢抱緊這碗安樂飯呀!
待像趕小雞趕小鴨地把小子們統統趕上了四大輛的馬車里,就算隔著車廂和厚厚棉簾子,還能听到七嘴八舌興奮熱烈的討論聲。
甄嬌最後上的馬車,卻在坐定後,車簾要掩落的一剎那間,依稀瞥見了一抹熟悉的修長玉立身影——咦?咦咦?
她猛地攔住了車簾,定楮一看,卻只看見那兩個守衛一臉疑惑地望著她。
「甄夫子還有事?」
「……沒、沒事。」就是眼花了。
直至四輛馬車去遠了,春水終于再也按捺不住滿腔熱切的八卦之心,回頭看向靜靜佇立在身後的主子。
「你那是什麼眼神?」顧無雙唇畔微笑斂起,低哼了聲。
「主子,就算您當年曾經被郡主——咳咳!」春水一時「護主心切」險些說錯話,連忙急急改口,迂回懇切地道︰「主子,『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句話的重點不是擺在那個『草』字上的,還請主子千萬千萬不要想不開啊!」
「看來,上趟押茶北上的差事顯然還不足以展現你的能力。」顧無雙的笑容還是那麼的溫和煦然如晨風,慢條斯理地道︰「好春水,後日到漠北馬場巡視的任務就教給你了。」
「主、主子,不要哇……」春水倒抽了一大口涼氣,當下都要哭了。
……嗚,叫你嘴賤!誰教你嘴賤!
不過是出自一片愛才惜才,這才對甄夫子諸多照拂另眼看待,世人不懂他同甄夫子之間這伯牙叔期般高山流水的弦弦知音之心就罷了,他顧無雙自知心如清風朗朗,日月可證!
「去帳房領旅費吧。」無雙公子優雅從容地負手回身,閑庭信步地自去了。
凡是心存齷齪、思想邪惡的家伙都別想有「好下場」,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