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許是前一晚太興奮,致使第二天一大早天未亮,甄嬌就精神飽飽睡意全無,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
好歹她也混進了這天下人人稱羨的萬金城主府中當奴僕家生子們的教書夫子,大好時光總不能這樣混睡過去吧?
說不定哪天楣神再臨,她又得包袱款款回家啃地瓜灌井水,當然得趁還住在府里頭的時候,好好地到此一游,看看這傳說中白玉鋪地金銀做階的富貴窩,究竟長啥樣?
況且今天休沐,不用上課,她就是花上一整天的辰光把這府中逛了個遍,也無人會來打擾呀!
甄嬌三兩下捆好了胸口、套好了長衫,一頭黑鴉鴉的長發綰成了書生髻,臨出門前不忘用黛墨加強兩道濃眉的「霸氣」。
就這麼一畫一描,保證連老家隔壁那個最眼尖耳利八卦嘴的李媽都認不出她來。
推開小書齋的門,外頭清冷冷的晨風灌入,甄嬌縮著脖子,將手攏進大袖里,活像個小老頭子地跨了出去。
撇開小院里擠成一團的小雞小鴨不算,光是她這個小院里的景色便已是美不勝收,一塘的荷花——要是拿來養肥魚多好;白牆上攀爬的朱紅燦爛薔薇蔓——改種絲瓜肯定大豐收;小小的八角亭精致典雅——能掛好幾大串包谷曬曬吧?
再走出小書齋的範圍外,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大片令人嘆為觀止的桃花林,兩旁有小橋流水,還有堆疊的奇峻如畫的太武石,要是在這里搞個浣絲染布的作坊,多合適呀!
她一路嘖嘖稱奇,在繞過了桃花林後,忽又誤入了竹林幽徑,但見風過竹葉沙沙如海,四周清新氣息沁人心脾,端的是好一個清幽雅地、人間仙境啊——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記得挖竹筍去賣?
「如果每天早上來這兒挖竹筍運到府外批貨買賣,也不知可行不可行?」她思忖盤算著,可念頭甫起,又嘆氣搖頭,低聲喃喃,「不成,不告而取謂之偷,我現在好歹也是個讀聖賢書的夫子,不能以身作則,又怎麼教學生呢?」
況且一個月八兩銀跟五大車地瓜及人人尊敬的高潔身分,和一天也挖不了三十根、一個月也賣不了二兩銀的竹筍走私生意相比,這筆帳孰虧孰賺,她還是會算的。
「大丈夫昂立于世,就該有所為有所不為,」她強忍肉痛不舍的心情,仰天長嘆。「罷了罷了。」
話聲甫落,忽然有掌聲自竹影後方響起。
「嚇!」她瞬間倒彈三步,一臉戒慎防備地瞪著來人。
剛剛……她前一段話沒大聲到給人听見吧?
竹影輕曳間,一個修長挺拔的白衫男子翩然步了出來,但見晨光在他松松挽起的烏黑青絲上燦爛地跳躍著,清眸如水,面若皓玉,笑意淺淺,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令人觀之怡然心悅的溫潤爾雅,就連踩在地面落葉上的輕微聲響,都有種說不出的閑靜優雅。
甄嬌下意識地舌忝了舌忝發干的唇瓣,隱約听見自己心口卜通卜通跳得無比激動,睜大的眼都看痴看直了。哎呀!這蠢蠢欲動的雙手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會有好想飛撲過去亂模好幾把的沖動呢?
「甄夫子晨安。」清艷溫雅如謫仙的白衫公子對著她微笑。「一大早便聞得夫子擲地有聲的金石之言,實乃振聾發聵之聲,實令在下佩服至極。」
這笑,真真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醉倒千軍萬馬的威力啊啊啊……
她全然沒有發覺自己大大地吞了口口水。「哪、哪里哪里,呵呵,好說好說。」
看起來異常面熟的謫仙公子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待她定楮再看,卻只在上頭看見了暖如春陽柔若和風的笑意。
「欸?」甄嬌心下一動,眼楮倏地張得更大了,認清了眼前人的形容模樣。「是你!」
「是我。」他笑容可掬的點頭。「甄夫子近日府中可住得慣?」
「一個字,好!」她忍不住豎起大拇指贊了一聲,也咧嘴笑了。「對了,在下能得以入府擔任教習夫子一職,還多虧了有公子您的舉薦,我正想著要找機會好好答謝公子呢,沒想到今兒居然這般有緣,在這兒就遇見了您,不知甄某有沒有這個榮幸請公子到我那小書齋一坐,讓我沏幾碗好茶、做幾道拿手點心,以茶代酒、借花獻佛,好向您道個謝?」
明明是他為自己解了久尋不著合適夫子的難題,若說道謝,真正該擺下雅席,好好敬他三杯的人是自己才對呀,又怎能這般勞動于他呢?
「甄夫子客氣了,其實真正應該——」
「我做的荷葉蒸竹筍很好吃喲!」
「呃?」顧無雙一怔,略微遲疑,可在接觸到甄嬌黑白分明、圓滾滾眼兒里那滿是期盼希冀之色後,沒來由地,那個「不」字怎麼也說不出口了。「那,便有勞甄夫子了。」
「哎呀,叫甄夫子太客套太疏遠了,咱們是誰跟誰呀,來來來,您在這兒等會兒,我立馬挖幾根女敕生生甜脆脆的竹筍起來給您嘗嘗鮮啊!」甄嬌滿臉都快笑出朵花兒來了,不由分說地將他推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您別看我手無縛雞之力,像是個只會讀死書的書呆子,其實我生活庶務樣樣精通,可不比尋常婦孺差上一星半點兒呢!」
「夫子不用這麼辛苦,其實只要喚一聲,自有下人來替你挖出筍子的。」顧無雙見她挽衣擼袖,當真要親自動手,忙要起身。「來——」
「不用不用不用,挖筍可也是我的強項之一。」她再度成功地將他「壓制」回石椅上,不忘鄭重地叮嚀了一句︰「再起來就是不給我面子啊!」
顧無雙聞言,只得乖乖坐在石椅上,清俊溫潤的玉容浮現一絲苦笑。
這未免也上升到太嚴重的高度了吧?
他真的只是不想委屈、辱沒、勞累著了這新來的教習夫子呀!
可是甄嬌哪里知道無雙公子的一片好意?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當初離餓死只差半步,若不是這個俊秀到令人流口水的好心公子相助,她恐怕早就僕街橫尸當場了,眼見恩公在前,還能不趕緊竭盡全力涌泉以報嗎?
「這挖筍可是有訣竅的,最好是趁天未亮、晨露乍現的時候,挖出的筍子才女敕才甜,不過您放心,有我甄家獨門秘技,不管什麼時辰什麼天氣,都能挖出最新鮮甘脆細口的好筍。」她一雙火眼金楮忙著掃視四周最有可能藏女敕筍的泥土,嘴上也沒閑著,熱心地向他介紹。
「真的嗎?」說得向來十指不沾塵的顧無雙也心動了,默默地蹲到她身側,好奇地探頭看著她的動作。「咦?可這一片土明明平坦至極,什麼都沒有,挖得到什麼嗎?」
「所以是秘技嘛!」她嘿嘿一笑,「對了,恩公有帶帕子嗎?」
「夫子言重了,我哪里稱得上是恩公。」他玉臉一紅,忙連口謙辭,不忘掏出袖中的雪緞大帕。「夫子請用。」
「謝啦,下次洗干淨了還你。」甄嬌接過雪緞大帕一抖,隱約可聞一抹淡淡的檀木香氣飄起,她不禁深吸了一口氣,贊嘆地喃喃︰「這雪緞帕子看起來就價值不菲,還有燻的這檀木香醇厚清遠,余韻無窮,倒像是出自古籍上才有的『北海天檀木』,恩公不是尋常人物吧?」
見她說著說著,圓滾滾的眼兒忽然狐疑地瞅過來,他的心沒來由地一跳,腦子一亂,沖口否認道︰「呃,就是,嗯,一般般吧。」
「是嗎?」她眯起了眼,忽然湊近過去,幾乎是鼻尖踫鼻尖地認真審視打量著他。
顧無雙這輩子還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人貼靠得這麼近過,他只覺頭皮一麻,渾身汗毛一炸,傻傻地呆在當場。
「噗,哈哈哈哈……」甄嬌見他那副「嬌羞瑟縮、任君采擷」的呆愣模樣,不禁捧月復大笑。「恩公,您怎麼純情、這麼可愛呀!」
他一頭冷汗過後,緋紅的玉容被她笑得漸漸泛白繼而發青,悶悶不悅地哼了一聲。「甄夫子請自重!」
「好好,自重自重。」她笑到淚花都跑出來了,趕緊用雪帕擦了擦,「對不起對不起,我的錯我的錯。來來來,我們趕緊挖竹筍才是正經。」
「從頭至尾,最不正經的那人好像並不是在下。」無雙公子脾氣雖好,可也有小雞肚腸別別扭扭的時候。
「對不起啊,等一下我把我們甄家的獨門秘技統統傳授給你,就當是賠罪可好?」
「……」他看起來像是會被區區秘技就擺平的人嗎?
「噯,你可別瞧不起這挖筍秘技啊,正所謂技多不壓身,人生在世,風雲莫測,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看似不起眼的東西,偏偏就是會派上用場。」甄嬌語重心長地諄諄教誨。
就拿她自己來說吧,當年爹爹教她的時候,她還不是覺得挖竹筍這種動作難登大雅之堂,能濟什麼事?可再看看,如今不就用上了嗎?
顧無雙先是深思,隨即恍然大悟,難掩敬意地道︰「夫子說得有理。正如治大國若烹小鮮,有時最不起眼的小事,恰恰正是足以左右大局的關鍵。」
甄嬌小嘴大張,茫然地傻望著他,原來她剛剛說出了那麼有學問有道理的話呀?
「多謝夫子有以教我。」他鄭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好、好說,好說。」饒是臉皮厚如城牆的甄嬌,這時也忍不住訕訕地回禮。
「夫子請。」他澄澈真摯的眸光專注地瞅著她。
要命了,被他溫柔如春水的電眼一掃,害她險險都忘了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
「嗯咳。」她趕緊收束被勾出了一大半的心魂,摘下自己綰發的桃木簪,然後用他的雪緞大帕綁了個童子髻,襯著她粗黑的火爆眉毛和小小的臉蛋,越發顯得不倫不類,不過兩人竟是誰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的。「來,我教你哦,像這種緊挨在竹子下方,微微有些潮濕,有幾絲龜裂細紋的地面,通常就是女敕筍及將鑽土而出的跡象。」
「原來如此。」顧無雙看著她用桃木簪輕手輕腳地慢慢繞著圓形地掘土,果不其然,很快就看見了一個小小尖尖的角露出,玉容驀然一喜。「有了!」
「沒騙你吧。」她笑嘻嘻地將簪子遞到他手里,「來,你試試,小心些挖,別戳傷了筍身。一般來說是要用專門的微彎薄刃來切掉筍子根的,可咱們今天是臨時起意,也就不用那麼講究了,待會兒把土挖開一點,你抓住筍身用力掰斷即可。」
「好。」他興致勃勃地點頭,好看的嘴角彎彎。
甄嬌只覺一顆心又莫名其妙地卜通亂跳了起來,匆促間急急起身。
「你要去哪里?」他一怔,迷惑地抬起頭來。
「呃,那個,你挖,我去看看附近還有什麼地方有女敕筍,找著了就叫你啊!」她忙編了個借口。
「好。」他燦然一笑。
哎喲,好閃!甄嬌慌忙伸手擋住那一朵殺傷力強大驚人的笑容,飛快抱頭鼠竄逃了。
無雙公子向來品性高潔,哪里能知曉大齡未婚女子那顆——時不時蠢蠢欲動,且三不五時小齷齪一下——驛動的心呢?
孩子,聖賢有雲︰人心險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