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天還未亮,掌櫃王叔已到了寧獨齋房門,正走來晃去,不知該不該提早喚醒他。
換來伺候寧獨齋的男僕打趣。「掌櫃,瞧您興致昂揚,要是不知道的人,肯定會以為門里的四爺是位美姑娘。」
「哇。」王叔啐。「你當老子在逛窯子?」
「不敢不敢……」男僕呵笑著。
兩人一來一往間,恬兒也到了,「王叔早。」
橫眉豎目的王叔,一見他可愛聰穎的小姐,心里就生甜。「酒窖不是剛忙完,小姐怎不多睡會兒?」
「我早起習慣了。對了王叔。」恬兒掀開籃上的布巾,拿出一副佐著醬牛肉的燒餅。「這麼早,您肯定還沒用過早膳?」
王叔老臉有些紅,還真被她猜中。一早他沒驚動妻子,衣服穿穿就出門了。本是打算進了市集,再偷空買點什麼東西填肚。
「王叔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接過,王叔大大咬了一口。
醬牛肉是鋪里拿過來的,王叔一嘗就知道,因為正是他昨天烹的。燒餅是外邊買的,入口還是熱的,可嚼了嚼,王叔發覺味道不太一樣,里面好像多了什麼?他打開細瞧——「噯,我活這麼大歲數,不知道醬牛肉配生胡瓜片這麼好吃!」
恬兒笑。「我今早進小灶的時候,看見下人在削胡瓜,就隨興吃著您烹的醬牛肉吃了一塊,想不到滋味不錯。」
她這會兒說的小灶,是專門用來烹煮時家人三餐的灶房,時家灶房有三處,王叔管的大灶之外,窖里也有一個。
「也是要您想得到。」王叔連連點頭。「您有空也進我灶房模模玩玩好了,說不準這麼一玩,又搭出什麼絕妙滋味來。」
「恬兒隨傳隨到。」
瞧她說得,好像他才是當家主子似,王叔哈哈大笑,她就這點討人喜歡,一點架子也沒有。
「好吃,真的好吃!」沒一會兒,巴掌大的燒餅全數進了王叔肚皮。
見王叔吃得歡,她靈機一動,說不定可以請王叔幫忙想想辦法?「王叔,您幫我想想,如果不小心得罪人了,有什麼辦法讓對方快點消氣。」
「誰舍得生小姐氣?」王叔驚訝。
她肩膀一扭,小女兒嬌態盡現。「您別問,先回答我。」
「就投其所好嘍。」王叔舉例。「像我,愛吃又愛煮,要是誰惹我生氣,只要對方肯擺桌酒席還是送條鮮火腿賠罪,再大的氣我也咽得下去。」
這主意听起來是挺好,可是……她皺起眉,四爺喜歡什麼,她不是那麼清楚。
王叔歪頭一望。「讓王叔猜猜,您說的‘人’,是不是指四爺?」
她倒怞口氣。王叔也太會猜了吧!
工叔嘿嘿笑了兩聲,小丫頭那點心思,哪瞞得過內行人眼楮。
「王叔記得很清楚,打六年前四爺第一次踏進咱們時家,您的表現就很不尋常。」
她皺了下鼻頭。「哪有?」
還不承認!王叔取笑。「不然您說,一個每天睡醒就鑽進酒窖,不到天黑不肯離開的丫頭,突然轉了性,改跟在一位爺後邊,這不叫不尋常叫什麼?」
「那是因為……因為……」她本想辯說只是因為好奇,可再一想自個兒昨晚上說了什麼,她氣就虛了。
仔細想想,她對四爺的喜歡似乎六年前就悄悄生出芽了,只是因為年紀小,加上太久沒見,她先前才會那麼恍恍難安。
「因為什麼?」王叔歪著臉笑。
「噯呦!王叔今天是怎了?一直糗我。」她羞得直跺腳。
「呵呵呵……」王叔很喜歡恬兒——應該說,時家上下,沒一個不疼愛他們這個善良溫柔又聰穎的小姐。「好好,王叔不糗您。」
「說正經的,小姐,雖然王叔不知道您倆是怎麼了,可王叔覺得。四爺不是氣量狹小的人。」
「這事我知道……」她低頭一嘆。「但我還是想做點彌補,畢競我惹他生氣在先。」
倒也是。王叔抿嘴想了一會兒。「這麼著好了,等會兒到江邊買魚,我幫您私底下問問四爺喜歡什麼?」
「太好了!」就知道工叔幫得上忙,她歡快道謝。「謝謝王叔!」
爺兒倆剛聊完,門衛忽然傳出聲響——寧獨齋起床了。
候在門邊的男僕一听,立刻趕去敲門。「四爺早,小的幫您端水來了。」
「嗯。」
一听見他聲音,她趕忙拿出手巾,擦擦手上的芝麻餅屑,又理了理衣襟。
瞧她慎重的,一旁的王叔偷笑。
沒一會兒,穿戴好的寧獨齋走了出來。「時小姐、王叔,這麼早?」
「不早不早。」工叔呵呵笑,「我打昨晚就開始期待,巴不得今早快點到來——對了,四爺吃不吃燒餅?小姐幫您準備了一個。」
直到這會兒。他一雙黑眸才轉到時恬兒臉上。
四目一對上,兩人同時想起昨晚的事,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小姐?」見恬兒不動,王叔小聲提醒。「快把餅拿給四爺啊。」
「對對對,餅——」自愛慕之情被看穿,她舉動中就多了一點傻氣。只見她倉皇掀開棉布,露出籃子里的餅來。「我一早做的,您趁熱吃。」
「怎麼好意思。」他接過竹籃,指尖不經意拂過她手指,看著她臉紅了一瞬。
他就像被蜂兒螫了下似,又甜又痛。
夠了,別再想昨晚的事了。他定神望著王叔。「現在到江邊會不會太晚?」
「正好。」王叔答。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男僕在旁邊說道。
「那就走吧。」寧獨齋說。
約莫兩刻鐘,兩輛時家馬車陸續來到灕江水邊。日頭剛從山邊現身。江邊已擺滿一落落剛撈起的河鮮。王叔老馬識途,下車後立即領在前頭,一路走一路指點,一旁的恬兒則是听得津津有味。
見她一路興高采烈,掛在他心頭的別扭漸漸褪了一點。
好像沒那必要老板著一張臉,他想。
趁王叔跟漁人喊價,寧獨齋隨口問了一句︰「之前來過?」
「很少,包括今天,大概就三回吧。」
她一邊說話,一雙眼還不住跳望,忽而看見了什麼。她不自禁地搖著他手。
「四爺您瞧,有人在用水鳥抓魚!」
他低頭一看,她縴巧的手搭在他手臂上,感覺是那麼地靈秀雅斂。早被她動搖了的心防,又突然紊亂了起來。
久沒听見他聲音,她轉頭。「四爺?」
他猛地回神。「噢,它有個名字,叫水老鴉。」
「好厲害啊——」這會兒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只手釀造「春鶯囀」的高手,只是個好奇貪鮮的十八歲姑娘。
他有些迷惑,怎麼一個人可以同時那麼天真,又那麼干練?
他眯著眼看了她一會兒,才轉眼望向河心。
河中停了好幾條船筏,其中一名漁人高舉著竹篙往船舷一抹,只見十幾只黑得發亮的水老鴉,全撲著翅膀鑽進水里。
不一會兒,一只只水老鴉又拍著翅膀躍上船舷。仰頸甩下嘴里的魚,漁人趕忙將船上蹦蹦跳的鮮魚掃進一旁的魚簍子里。
「可不對啊……」她望著河心喃喃自語。「水老鴉會捕魚表示它們愛吃魚,它們為什麼沒吞下去?」
他笑了笑,不錯,還知道要追根究抵。
「有沒有看見它們脖上有個脖套?」他伸手指點著。「漁人就是這樣訓練水老鴉。把它們脖子套住了,捕了魚它們沒法吞下去,只好一只一只吐出來。」
「原來是脖套。」她連連點頭,見水老鴉再一次撲進水里,這才把眼移到他臉上。「真好,您又願意望著我說話了。」
原來她知道,他忽地感覺耳根有些臊熱。
剛才一路上,他左瞧右看,就是沒法像之前一樣坦蕩蕩地望著她說話。她察覺了也沒表示什麼,只是耐心地等,等到他願意看她。
他挲了挲鼻頭,也不是故意要回避她,而是一望著她臉,他就會想起昨晚,地喜孜孜地把他用過的酒杯帶走的事。
回房之後,他不斷在想她會怎麼對待那只杯子,是把它當尊佛似地供著,還是收在她枕頭邊,和她朝夕相伴,或者再離譜一點,偷拿嘴親著杯緣?一道聲音在他腦中取笑——你還不是一樣!每回一想起她來,就會偷偷模著自己的嘴,還以為沒人知道……噦唆!他揮開腦坐的嘲笑聲。就是這聲音攪得他一夜難眠,好似覺得他腦袋還不夠亂似。一逮著機會就拼命糗他。
「怎麼了?」恬兒看著他。「您表情怪怪的?」
他哪可能說實活。「我剛才是在想,可不可以在我師父壽宴上烹那道砂鍋鰓角。」
沒料到他的隨口搪塞,她卻當真了。
「我記得從這兒到寧家堡。最快也要費上四天,魚放四天,會出問題吧?」
他暗暗覺得好笑,她蹙眉苦思的樣子,很逗。
「你不用那麼認真,萬一真沒辦法。寧家堡附近還有其他魚鮮可替代。」
「可您烹的砂鍋辦魚真的好吃——」她還沒放棄把辦魚送到寧家堡的可能。
「要是您師父能吃到,肯定會很開心。要不這樣好了,我們試試,差幾個人馱著冰塊跟鯛魚上寧家堡,一路上冰化了就換冰,人累了就換人,要是魚送到了還是鮮的,您就可以在壽宴烹那道砂鍋鰓魚?」
幾乎可以听見她腦袋瓜子不斷轉動的聲音。他望著她娟美的側臉心想,難道她不知道世上還有「放棄」這兩字?
傻子。他搖頭反問︰「就為了幾條魚,你打算花多少銀兩?」
「呃……」她眨眨眼楮,還真被問住了。
「都是當家主子的人了。你得學得更精明計較一點。」
她听出他略有責備的意思,嘟起嘴說︰「做生意我當然知道要精明,可我們現在說的,是您師父的壽宴,我當然得盡點心力……」
他橫她一眼。「我師父壽宴跟你有什麼關系?」
「因為他是您的師父——」您的師父,就像我的師父。她硬生生吞掉後半句。
不行不行,她心想,這話太露骨了,萬一又惹他生氣怎麼辦?
見她面紅耳赤,他不用腦袋想也知道她隱去了什麼話。
真是,搞得他也尷尬了起來。他別眼。
瞧他一眼,見他沒動氣,她才鼓足勇氣。「四爺,昨晚我反省過了。是我太莽撞,我不應該強逼您听我說話——我是說,您大可依您心意做事,我昨晚說的話,您不理會沒關系。」
這是她花了一個晚上想的說詞,以為這麼一說,多少可以卸掉他肩上的責任。
沒想到弄巧成批,反倒激起他的脾氣。
她是什麼意思?他板起臉,前一晚還不斷嚷著說喜歡他,隔個一晚又說他可以不理會;她當他是什麼?紙扎的女圭女圭還是木偶?可以隨她擺開著玩?
「你——」正想罵她時,就看見原本站立不動的她大步跑了起來。
一個孩子,約莫四、五歲大,就這樣抱著方拾起的鞠球,瞪大眼呆立在疾馳而來的馬車前頭。
「小心!」她一聲嬌叱,隨即身子一撲,就在寧獨齋眼前,沖進了雙蹄高舉的黑馬前頭。
她在做什麼?寧獨齋臉色霎時發白。
未及思索,他箭似地沖了出去,就在鐵蹄堪堪踩中她腦袋的同時,他抱著她,還有她懷里的五歲娃兒,一塊朝旁滾了出去。
一旁買辦的行客紛紛叫嚷著︰「哎呀!好險,就差那麼一點!」
「小姐、四爺!」听見蚤動聲的王叔跑過來。剛才黑馬立起來那瞬間,他一顆心簡直要停了!「您倆有沒有傷著?四爺呢?小姐呢?兩個人都沒事吧?」
「我沒事。」率先回神的寧獨齋說話,同時拉起被他緊護在懷中的恬兒看著。
「你呢?有沒有摔傷哪兒?」
被他護得那麼緊。恬兒想當然沒事,只是在地上滾了兩著圈,頭還有些暈。「孩子呢——你沒傷著吧?」
見她心眼只有她懷里的孩子,他的憂心轉為憤怒。
她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就憑她連三腳貓都不如的身手,也敢搶著救人?
他不敢想,要是他剛才晚了一步,現在會是什麼情景?
一想到她極可能會被馬蹄踩得頭破血流,他背脊一陣寒顫。
她怎麼可以這麼莽撞,這麼輕忽自己的性命?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他拔高聲音斥喝。「冒冒失失闖出去,你知不知道,被那麼大一匹馬踩中,別說救人,你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經他一吼,嚇呆的孩子,突然哇地哭了起來。「娘——娘——」
「好了好了,沒事。」恬兒輕拍孩子肩膀。「別哭啊,這位叔叔罵的是我——」
「他也一樣!」寧獨齋一副吃人的凶狠樣。「單憑他抱著球在街上亂闖,就該抓起來痛打他幾下!」
一瞧寧獨齋表情不像在說笑,孩子邊哭邊往恬兒懷里鑽。
直到這會兒,孩子的娘才听見鄰人通報,趕了過來。「潤福……我的孩子,讓娘看看,你有沒有受傷?」婦人彎下腰,上上下下拍著啼哭不休的孩子。
「大嬸,他沒事。」恬兒朝寧獨齋一望。「是四爺身手矯捷,及時救了我們。」
「謝謝、謝謝,謝謝小姐、謝謝四爺。」婦人連連喊聲,又壓著孩子的頭要他道謝。「潤福,還不快點道謝?」
「謝謝姐姐——」孩子說了一半,轉頭望見寧獨齋,又嚇得哭了起來。
「娘——」
「好了好了。」恬兒彎腰柔柔孩子頭發。「大嬸,沒事了,您快帶潤福回家去,下回小心點就好了。」
「小心點?」寧獨齋聲音不大不小,恰恰好夠讓恬兒跟婦人听見。「這娃兒走路沒長眼,根本就不該讓他出門。」
他干麼這樣!恬兒表情尷尬極了。
「沒事沒事,你們回去吧。」直到連連道謝的婦人帶著孩子走遠。她才轉頭望著他嗔道︰「四爺,您干麼跟一個孩子計較?」
他自認理直。「難道你不知道,就算是個孩子,一樣能死人?」
這她曉得,可是——「您也看見了,那孩子只是一時大意……」
「就當那孩子沒看清楚、是一時大意,」他瞪著她問︰「你呢,你又怎麼解釋?」
「我?」她指著自己。「我——救人吶!」
可笑至極!他唇角嘲諷地一抿。「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剛才沒跟著沖出去,你現在有辦法站在這兒跟我說話?」
「是啊,小姐。」王叔在旁搭腔。「您剛突然一闖,王叔也嚇傻了。您要知道,我們府里現在只剩您一個,您要是出了差錯。要我們上下六十余口如何是好?」
她委屈地望著王叔。
王叔說的,她比誰都要清楚,但是——「我沒辦法見死不救……」
寧獨齋冷譏︰「要是你真的死了,看你怎麼救!」
他怎麼這麼說話!她噘起嘴。
「不然您要我怎麼做?袖手旁觀。任那馬蹄重重踩下?」
「沒錯。」他毫不猶豫。
他寧可別人受傷,也不願她有什麼差池。
她沒想過,要是她真有了萬——一他再次想起她方才沖進馬蹄下的畫面,就只差那麼一點……他心亂如麻。沒有萬一,他告訴自己,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她就只能四肢完好,開開心心地活著!
譏諷聲又在他耳畔響起——干麼啊?她跟你什麼關系?一個十七、八歲的黃毛丫頭,你管她會不會被馬蹄踩死?還是說——你喜歡上人家了?
閉嘴!他惡狠狠地拂開腦里的諷笑。此時此刻,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對時恬兒的感覺,絕非把她當成好姐妹那般單純。
「你不講理!」她不知他心里的百轉千回,一味據理力爭。在她腦子里,事情只有分該不該做,而不是先考慮做了之後會遇上什麼。「你明明知道的,我沒辦法見死不救。」
他眯起了眼,瞧她表情,是在說下回再讓她遇上,她仍然會那麼做?
想到方才的震驚與恐懼。他索性不講理到底。
「不管你有沒有辦法,我之前說過。只要我在時家一天,你就得按我吩咐去做,你自己也答應了。」
「我是說過!」恬兒急得跳腳。「但那只限鋪子里的事情,我沒說過我平常想做什麼,也得經你同意。」
他哪听得進這種話。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你是時家酒鋪的一份子,就得听我的!」
太不講理了!剛才的事,她不覺得自己做錯,救人怎麼會有錯?
「既然這樣。我們的約定取消,從現在開始,鋪子不勞煩您了。」她雙手交抱胸前,要比倔強,她自認不會輸人。
「很好——」他咬牙切齒,也跟她杠上了。「我如釋重負。」
一旁的王叔看傻了眼,事情怎麼會鬧這麼大呢?
「噯噯噯,小姐、四爺,您倆別說氣話。有事好好商量——」
「鋪子的事我說了算!」他都說他如釋重負了,她還能怎麼回?只能一股勁地別扭到底。「多謝四爺這兩天的幫忙,時家還是歡迎您留下來作客。」
換句話說,她不需要他了。
好,很好!
寧獨齋有種被揚了一巴掌的狂怒,雖然他明白她只是在說氣話,但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
要他繼續眼睜睜看她一次又一次,不顧性命地去救人,他還是離開得好。
「謝謝時小姐好意,不過我寧某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就此別過。」說完,他立刻掉頭走人。
站在一旁的王叔不知道要先勸誰,他一邊看著恬兒倔強的側臉,一邊張望越走越遠的寧獨齋。
怎麼會開成這樣呢?王叔抱頭苦搔。
恬兒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在她坐上馬車準備離開時,她就發覺自己做錯了。
不是她救人不對,而是她不該用那種口氣跟寧獨齋說話——老天!馬車里的她懊悔地聲吟。她怎麼這麼晚才發現,他所以強要她听話,全是因為他關心地、怕她出事啊!
莽撞莽撞莽撞!她擊拍著腦袋,明明昨晚才對天發誓,以後跟他說話,肯定會更周延一點,可脾氣一來,她就忘得一干二淨了。
不行,她不能任他這麼走掉,就算磕破了腦袋,也一定要求得他的原諒。
哪怕他今後再不願幫他們了,她還是得想辦法央請他回來,讓他留在時家直至他氣消為止。
不然她哪對得起哥哥,哪對得起他對她的關心!
她用力一敲車篷。「回頭回頭!」
駕車的馬夫大喊︰「小姐,這路太小,沒辦法回頭啊!」
「那就停車!」
不等馬車停穩,她裙擺一撩,自己跳了下來。
「小姐,您是——」馬夫一頭霧水。
「我要回去找四爺,你想辦法轉回頭繞到江邊,找著人我會站在那兒等你——」話還沒說完,她旋即跑了起來。
同一時刻,負氣離去的寧獨齋大步邁進江邊酒棧。
大清早,店只有他一個客人。杵在櫃什後邊的小二見有人進來,立刻跑出來迎接。
可一見他的表情,小二暗暗打了個寒顫。
他不笑的時候,眉頭老是緊皺,看起來總像在生氣;真發起脾氣時,面色更是閃到教人想退避三舍。
「這位爺——」小二誠惶誠恐地說話。「不知您想吃喝點什麼?」
他黑眸一橫。「店里有什麼好喝的酒?」
「小的幫您介紹,」小二哈腰指著牆上。「小店的金花酒跟玉釀酒,全是咱們城里金家酒莊釀出來的極品,不知大爺屬意哪一味?」
寧獨齋眉頭挑起,這麼巧?他早想弄幾瓶金家酒來嘗嘗,沒想到在這里踫上了。
「全送來,再端幾盤下酒小菜。記得,我要最好的,要是我吃得不滿意——」
他眸子定在小二臉上。「我可不客氣了。」
小二背脊一陣涼。「當然當然,大爺請坐,小的馬上把酒菜送來。」
轉過身,小二暗暗拍了拍胸口,才又邁步前行。
寧獨齋沉著臉瞪望江邊風景,直到此刻,他心里依舊氣著。
他在氣著時恬兒的莽撞、氣著自己剛才的心慌,還氣自己的走不開!
依他以往的個性,听見約定取消,沒二話他肯定馬上走人,哪可能會像現在一樣,眼巴巴等著喝那什麼金花酒。
最嘔的是。他真沒想過離開紅橋鎮!
一碼歸一碼,時大哥的冤屈他不打算就這麼放下,當然他也不會厚著臉皮再回去時家,他有的是銀兩,外邊多的是客棧,他還怕沒地方落腳。比較為難點的是時間,剛才他一路走來一路算,離師父壽辰,眨眼已剩不到二十日。
二十日再扣掉回程,十四、五天要想辦法拿回時家的酒牌,確實緊迫了點。
煩。
方想到這兒,小二陪著笑臉端來小菜跟酒。
他皺著眉頭挾了塊清蒸鴨子進嘴里,和王叔一比,這兒掌杓手藝是差了一點,但勉勉強強還算能人口。至于酒呢?他手伸長拿起酒瓶,才剛拔開塞蓋,眉頭先皺了起來。
這什麼味兒?他湊近鼻前一嗅,嫌惡地擱下。什麼鬼東兩,比馬尿還燻!
「小二。」他拍起桌子。
小二立刻奔了過來。「噯噯,大爺什麼吩咐?」
「你送來這酒確定是金家所釀的極品,沒騙我?」
「貨真價實!」小二拍著胸脯擔保。「小的又不是跟老天借了膽子,怎敢欺瞞大爺您。」
想不到金家人這麼可恨!寧獨齋又拍桌。不但勾結官吏,氣死了時大哥,還釀出這種黏糊糊又惡心——說它是酒,還真污了酒名!
連嘗一口也不願,他直接抓起摔碎。一旁的玉露酒,也是相同遭遇——他拿起嗅一嗅後,摔!
釀出此等金花玉露,還敢涎著臉說是上好佳釀,想也知道金家老爺是什麼貨色。打死他也不信,全家會是什麼奉公守法、愛民惜物的好釀戶。
這個公道他非幫時大哥時回來不可——他對自己發誓!
「這這這位爺——」小二嚇壞了,以為遇上找麻煩的惡霸了。
連摔了兩瓶酒還沒辦法消氣,寧獨齋大聲道︰「把店里的金花、玉露酒全部拿過來!」
「您您您——」小二簡直要跪下來哭了。
「放心,我不會白吃白喝你。」他掏出一錠元寶,重重擱在桌上。「夠不夠?」
「夠夠夠——」一見桌上這錠大元寶,小二表情全變了。「小的立刻幫您取來。」
「不必送到我這兒,」他朝門口一睇。「直接端到門口,當著眾人面全砸了。」
「啊?」小二驚詫,以為耳朵听錯了。
「叫你做就是!」反正也不是什麼錯過可惜的萊色,他索性走到門口,盯著店小二扛出四、五只陶甕,他一點頭,小二個勁兒地往地上猛砸,那股微酸微嗆的酒味四竄,惹來一群好奇的行客。
「怎麼回事啊?干麼沒事砸酒?」一名大叔湊過來問。
「大叔,您這麼說就錯了。」冷眼旁觀的寧獨齋提點︰「這些東西,還不配叫酒!」
一名紅鼻子老頭嗅著。「這味兒,不是金家的金花酒?」
「是,這兒還有金家的玉露酒。」他抬腳一踢,地上陶甕又碎了一地。「一樣,比馬尿還不如!」
「會嗎?」一群人在底下寒寒率率。「我倒不這麼認為,雖然是比不上時家的酒——」
「這位大爺,您這樣子容易惹上麻煩。」最先說話的大叔好心,跑來寧獨齋身邊提醒。「您大概不曉得,在咱們城里,得罪了金家就等于得罪了官府——」
「我就是要得罪他們。」他四顧圍觀行客。「你們有誰願意幫我把話帶到金家?我重重有賞。」
他高舉手中的元寶。眾人猛地怞氣。
「我我我——」紅鼻子老頭沖到他面前。「我朗六幫您帶話!」
「幫我轉告金家老爺,」他聲音極響,即使站得老遠,也能清楚听見他聲音。
「我寧獨齋一定會幫時家時回公道,看他還有什麼破爛招數,盡管使出來,我絕對奉陪到底!」
話剛說完,他忽地就瞧見了——時恬兒就站在人群里邊,眼中噙汨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