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刻鐘,恬兒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廊道那端。
她剛把吃空的盤子交給婢女,回頭,就看見寧獨齋站在庭院里。
看樣子,他該是在等她才對。
「對不起。」她走到他面前,鄭重致歉。「我不曉得嫂嫂會把氣出在您身上。」
他揮揮手,不願再想起和他娘親長得極像的宮紫蓮。
「累了嗎?」他看著她問。待她搖頭,他才又說︰「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里稍坐會兒,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鰓魚送來。」
看著她指揮若定的側臉。他忍不住說︰「真難想像,你才十八歲。」
她轉頭一睇。「四爺覺得恬兒能干?」
他唇角一撇。「不是覺得,是事實。剛才我一直在想,這麼討厭女人的我,為何獨獨對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嗎?」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肴送上,兩人極有默契地打住不說。直到佣僕離開,他才打開陶鍋。舀了一尾魚到她面前。
「試試。」
她用筷尖把魚身鱗片撥去,再挾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雙眸立刻亮起。
「難怪當年哥哥跟王叔會吃得那麼急,這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她嘖嘖稱奇地望著盤中飧。
這砂鍋辦魚滋味之細膩。縱是從小吃過無數珍饉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擬。
「哥哥常說,四爺您的嘴不但刁,廚藝還好得嚇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為何用上「嚇人」兩字形容,今晚真是見識到了。」
說完,她又連吃了好幾口。一看就知她的夸贊無半點虛假。
「我頭一回這麼緊張。」
寧獨齋松了口氣。從她能釀出「春鶯囀」,就知她舌頭也是刁鑽至極。
方才他真有些擔心,怕沒法讓她滿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說起嘴刁,哥哥比我厲害多了,我這張嘴,頂多只能嘗出菜味和還是不和。」
倒沒听過這說法。他問︰「‘和’的意思?」
「就是什麼都剛剛好,菜做得太咸太淡太酸太濃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只消多撒一絲鹽巴,就可以把菜里的「和」給打散。可您烹的鰓魚,一切拿捏得適恰極了。」
他一驚。「你連多下了一絲鹽巴也嘗得出來?」
她反問︰「您嘗不出?」
他點頭。「咸了一點淡了一點我嘗得出,但你說的‘和’,我還沒上那個崁。」
難怪江叔會口口聲聲說她是瑰寶,這會兒他總算服氣了。
他盤算,有幾道功夫菜,隱約覺得不對勁,但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麼,或許她幫得上忙?
恬兒望著吃了一半的魚,又瞧瞧寧獨齋沉思的模樣。幾番掙扎,還是出口了。
「四爺,我知您談興正濃,但可不可以打個商量,等我把魚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這樣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動筷子,好為難。」
瞧她一臉掙扎,寧獨齋忍不住大笑。
少有機會見他笑得這麼開懷。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彎起的眼楮唇角游移,想到他開心是因為自己,她心里暗自得意。
「原來你也有貪吃好吃的時候?」
她嘴一噘。「誰要您手藝這麼好——」
這句話受用!他笑眯了眼楮。「好,你吃,吃完我們再聊。」
「謝四爺。」一得允許,她立刻舉箸攻向盤中飧。
瞧她如此專注,他忍不住指點。
「魚骨魚頭也好吃,你一個個放進嘴里慢慢吸吮,滋味無窮。」
她如法炮制,一丁點也舍不得放過。魚燒得極綿,甚至連魚骨都炖化了,輕輕一吮,魚骨頭便融融地散開,滿嘴盡是鮮魚妙味。
「真糟。」一尾吃淨後,她心滿意足又不無可惜地嘆氣。「鍋里只剩兩尾,怎麼辦?我舍不得把它吃完。」
可說歸說,她動筷速度卻未曾緩過。此時的她,哪有一點當家主子的派頭?
「你嘴總是這麼甜?」他笑睇。
她咽下才答︰「是實話。對了,您也嘗啊。」
「留給你。」他要吃隨時都可以做。「我對你的酒比較動心。」
邊說,他邊幫自己倒了一杯,映著月光的清澈酒液一入喉,他雙眼倏地發亮。
「不一樣?這不是以往的桂花酒!」
就猜他喝得出來。她笑逐顏開。「是不是覺得香氣更雅、喉韻更好?」
「對。」他閉上眼品味喉里的香氣。「我覺得我好像來到一座山,放眼望去遍野的紅花,然後一個美姑娘俏盈盈地站在江邊,枝頭上的紅花隨風飛落……怎麼說呢……雖然還比不上「春鶯囀」。但意境,早比以往的桂花酒還高上一崁。」
恬兒相當開心,人說知音難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爺,我心里想的,您全說中了。來。我敬您。」她舉起酒杯,和他輕輕一踫。
一飲而下後,她繼續說道︰「我這一回用的,是釀作‘春鶯囀’的酒面,花了兩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來的。」
他一訝。「這麼難?」
「是啊。」她點頭。「釀酒首重天時地利人和,三樣缺一不可。先前我釀「春鶯囀」的米,是產自風調雨順的豐年,每顆谷粒都被灕江水喂得飽飽滿滿,做出來的面也是一等一。可這兩年嶺南多風雨,谷粒也差了點,想造出一模一樣的麴,只能說煞費苦心。」
「這麼說來,他得為自己的好機運感到榮幸了,一來就趕上了。」
他搖了下酒杯,仰頭又飲了一杯。
「對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您。」
他點頭。
「您來我們這兒幫忙,肯定會耽誤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會兒才說︰「您覺得,我該怎麼補償您才好?」
他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給我銀子?」
「說銀子太見外。」她表情相當認真。「只是點補償,四爺幫忙我們太多了,恬兒只是想盡點心意回報——」
「不用。」他一口拒絕。統管寧家堡飯館茶棧的他,還會缺銀子?「要你真覺得過意不去,這麼好了,等我回去,多送我瓶「春鶯囀」,如何?」
她毫不猶豫。「四爺要帶多少都行。」
望著她甜俏的笑臉,他眨了幾下眼,突然說︰「我得為我先前說過的話道歉。」
「嗯?」繼續吃魚的她抬頭。
「我曾當著江叔的面懷疑過你,」他眉眼浮上愧色,現在他終于接受,並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他娘一樣,易怒、狠心,不懂責任為何物。「我認為你沒那能耐掌管酒鋪。」
還以為什麼事呢!她一笑。「您要是沒這麼想,我才奇怪。想當初我老愛跟哥哥提意見。他還不是常說我一個姑娘家懂什麼。還不快去跟嫂嫂學繡花——」
一吐出「嫂嫂」二字,她立即發覺自己說錯話了,瞧他眉尖,又倏地擰了起來。她暗惱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他想起剛才的事了。
「對不起,四爺——」
他搖頭。「跟你沒關系。」
「是我讓您又想起來的。」她睇望他陰郁的黑眸,敏銳的天性,察覺他心情又壞了起來。
正好聊起這個——她猶豫著,或許該乘機弄個清楚?
「其實,這事梗在我心里一天了,只是找不到機會問您——您上午曾說您討厭女人,為什麼?是不是您之前……遇上什麼不好的事?」
「你問這做什麼?」他眯起眼,原本還留著殘余笑容的唇角一下抿緊。
「關心。」她直說不諱。「我發現,只要一提起女人,您表情就不開心,或許您覺得我交淺言深,可是……我真的舍不得見您那樣。」
兩人仿佛用眼神戰斗,一個戒備謹慎,一個柔情款款,兩人就這樣靜坐相望,直到她的溫柔,融化他從不松懈的心防。
他發覺自己有股沖動,想跟人全盤托出。
那是他一生難愈的傷口,稍稍揭起便會鮮血淋灕。
可是,就在這一刻,望著她璀璨如星的眼,他突然覺得,應該可以揭開看一看到底會有多痛了。
吁口氣,他一字一句慢慢說︰「你嫂嫂,長得跟我娘有些神似,尤其是怨怪人的嘴臉。」
發覺他願意吐露,恬兒馬上拭淨嘴巴雙手,靜靜睇視他。
他把眼楮移開,落到面前已空的酒杯上頭。「我想你可能听說過,我跟我師父沒有血緣關系,我娘只是出身低賤的伶伎。」」沒有。」她用力搖頭。「我一向不在意小道消息,就算真有人說了,我也很少放在心上。」
沉靜、聰敏、又不愛碎嘴多舌——她確實和一般姑娘大不相同。他扯了扯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總之事實就是這樣。」
「那——您爹爹呢?」
「天曉得。」他搖頭。「我沒見過他,據我娘說,他是帶著胡人血統的驃騎將軍,不過我查過,沒這號人物。我想不是我娘被騙了。就是她騙我。」
恬兒心思剔透,听出他藏在話里的在意。也對,要換作是自己,她想,也會想開清楚自個兒的親爹是誰。
她看著他眸子。輕聲問︰「是你娘——她對你做了什麼?」
他苦澀一笑,真不愧是頭一個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馬上听出端倪。
「換我問你,你娘在世的時候,是怎麼待你?」
她沉吟了一會兒,但不是因為得費時間思索,而是懷念的事情太多,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跟我娘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不過我記得很清楚。我娘從沒罵過我,不管是我不愛學習刺繡、愛往酒窖里鑽的習慣。還是打小偷喝江叔倒給我的酒——每次我一鬧出事端,她總會護在我面前幫我道歉,轉過身,頂多只說我一句「你啊……」」
憶起慈母的溫柔,她突然有些鼻酸,好懷念有娘親在旁呵護的日子。她眨眨眼忍去眼中的淚意,她早發過誓,要堅強,不能再像哥哥還在的時候,動不動就淚眼汪汪了。
而且,她留心到了,他好像不喜歡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不出他所料,和他娘比起來,她娘簡直像下凡渡人的觀音菩薩。「你命好,遇到一個好娘親。」
她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娘親脾氣不好,常罵你?」
她真是厚道,他哼了一聲,說得這麼避重就輕。「你可以再多說一點。」
還要再壞?她眼瞪得老大。「她會動手打你?」
「再多說一點。」他點頭要她繼續往壞里猜。
她連連搖頭,沒辦法了,底下事她說不出口了。
就說她命好,沒嘗過太多苦頭。他吁口氣。「就直說了,我為什麼會被我師父收養。我師父遇上我的時候,我全身不是青就是腫,找不到一塊沒受傷流血的地方。我娘身子雖不硬朗,但打起人那狠勁,你看了肯定會嚇一跳,再不濟,她也能拿棒子椅子幫手。她嫌我礙眼,她罵我是拖油瓶,是她倒了八輩子楣才會把我生下來——」
就在他陷入回憶難以自拔之際,她突然站起身,做了一件大膽的舉動。
她握住他手,緊緊的,像是抓住一個幾乎快溺斃的人。
他倏地回過神,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都過去了了。」她堅定地說。「現在的你,是響當當、赫赫有名的寧家堡四爺,不再是那個無助脆弱的孩子。你該放下她了。」
要能放,他早放了。他板起臉想避開她過于明亮的雙眼。他感覺到危險了,知道她離自己的心太近了。
「放開。」
「我不放,除非你把我的話听進去。」她知道他這時候需要的,正是她天生的固執與無畏。她看見他了,在他心底,閑著一個體無完膚、茫然無助的孩子,她非得讓他發現他早有能力改變一切——一直折磨他的,不是他早已離開的娘親,而是他自己。
他突然覺得狼狽不堪,這麼多年來,從來沒人敢忤逆他,可這個丫頭,竟然絲毫不懼怕他!
最讓他惱怒的。是他自己的反應——他發現自己竟然舍不得推開她。他不願意承認,可是身體卻清清楚楚告訴他,他喜歡她緊抓著他手,喜歡她眸子坐的不顧一切與勇氣。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要我听話?」
「我誰都不是,我只是一個關心你的人。」這一刻,在她眼里,他不再是往昔那個精明干練、高高在上的四爺,他只是一個脆弱、渴望溫暖的人。
「你或許會想,像我這般被呵護長大的小姑娘,哪里了解你心里的痛,可是我懂,真的。我從你的眼神看出來了,你需要的並不是你一直緊抱著的憤恨,而是他人的關心。」
「荒謬。」他哪里願意承認自己需要他人,而且還是個女人!他發狠說道︰「早在我娘把我用五百兩賣給我師父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老大,原來他還遇過這樣的事!
一想到他挨了那麼多苦——她眸子輕輕眨動一下,兩串淚珠就這樣滾落。
就算面對左捕頭沒掉過一滴淚的她,竟然哭了。
「你是在同情我?」他眯起眼楮。
「我沒有。」她拿手擦去眼淚。「我是感同身受。要是我遇上相同的事,我肯定也會跟你一樣,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你能理解最好——」趁她怞手擦淚,他肘一彎抱住自己雙臂,再也不給她機會靠近。
他以為這樣,事情就算結束了。但沒有,她的話還沒說完——「你再听我一句。」這回她直接捧住他臉,逼他看著自己。
明顯可見,他發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敢接二連三,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放開。」他咬牙切齒。
「我不放。」她固執地抓著他肩膀,她的淚水已停,但看得出來,淚意仍在她眼眶中打轉。「接下來的話很重要,你一定要听——你可以相信我。」
他眯緊黑眸。以為自己听錯了。他沉著聲音問︰「你要我相信一個女人?」
「對。」她鄭重點頭。「縱使全天下女人都不可信任,但你還是可以相信一個人,我。」
「你憑什麼?」他譏諷地反問。「連生我的娘也做不到的事,我憑什麼相信你辦得到?」
「因為我心疼你。」她伸出抖個不停的手,抓著他,擱放在自個兒胸口。「你瞧清楚我,你覺得我像在騙你嗎?」
他確實瞧清楚了,包括她微抖的雙手還有她眸里的疼惜。他忍不住懷疑,是什麼原因讓她變得這麼大膽?
隔著柔軟的衣衫,稍嫌急促的心音,仍在他掌下怦怦跳動。
他眯緊眼,仿佛想將她看透似地審視她,終于在她眸底發現她沒刻意隱藏的秘密。
那是傾慕他的眼神。
他譏諷一笑。「你這是在告訴我,你喜歡我?」
就知她瞞不了多久。她抿緊嘴,勇敢地說出口。「是的。我心疼你,我喜歡你。」
她喜歡他?「哈!」尖刻一笑後,他突然握住她下巴,低頭撲向她唇。
他滿足了打從昨晚,就一直渴望做的事——親吻她。可是這個吻,卻不帶絲毫溫情。
這是懲罰。懲罰她竟敢說她喜歡他。
他舌尖猛地侵入翻攪,接至吮痛了她香舌——他以為粗暴的對待,便足以破壞她的妄念。
怎麼可能?一個連親生爹娘也不要的人。怎麼還會有人喜歡他!
「後悔了吧?」他唇辦輕滑過她細女敕的臉頰,停在她耳邊嘶聲潔問︰「在我這麼對你之後,你還能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她重復道。「我喜歡你。不管你怎麼嚇我。怎麼努力想把我推開,我還是看得見那個不畏強權、善良體貼的你。」
他像听了什麼大大笑話似。「我才幫了你一點忙,你就認為我善良體貼?」他沉下臉孔,用著令人膽寒的表情瞪著她。「你才認識我多久,就自以為很了解我?你錯了,不管你是怎麼想我、看待我,你都錯了。」
不管他怎麼努力詆毀自己,她眸子依子依舊那麼溫柔。
「我會證明的。」她綻出美麗的笑。「往後還有無以計數的時間讓我證明,我方才說的,並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隨口說說。」
這樣看著她眼楮,他發覺自己——幾乎想相信她了。
但下一刻,殘存在心里的傷口又讓他戒備起來。
「少來惹我,我沒興趣陪你耍猴戲。」他用力將她推開,任她跌坐在地。
望著他氣沖沖離開的背影,她想,她是不是太莽撞了?才把場面開得這麼僵——她不應該那麼急的,應該再等幾天,找一個良辰吉時,再好好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可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听聞他的過去,又見他那麼難過,她腦子便渾了,話就沖出口了。
好愁啊……她低頭柔柔額際,打小上過私塾也念過不少書的她,偏偏想不起哪本書上教過,要怎麼接近,一個心傷累累的男人。
「剛剛應該嚇到他了吧?」
恬兒和一般姑娘不同。她爹娘從不曾要求她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沒人阻攔過,所以她才會那麼大膽妄為,沒半點姑娘家的矜持。但她可以確定,她的話句句真心,絕沒半點虛假。
可他相信嗎?望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她嘆一聲站起。瞧他反應,恐怕是不吧。
恬了恬嘴巴,唇角的微疼讓她想起,兩人剛剛做了什麼!
他的嘴,曾那麼近、那麼近地貼著她。
憶起方才一刻,熱辣的臊紅漫過她臉頰耳根。青澀的她,還不知道男人女人可以做這種事——雖然,嘴巴被他得有些疼,他舉動也不見丁點溫柔,但,心底還是歡喜的。
她原本已做好準備,得孤單撐持著酒窖,直到小磊長大接手——現在打算未變,只是眼楮望去的風景,跟過去不一樣了。
因為心底多了道身影,讓她可以思念,可以愛。
明天,她想起他早上的邀約,他說過明兒一早會帶她到江邊采買,現下兩人鬧得這麼僵,不知這個約定還算不算數?
要是哥哥還在就好了,至少可以跟哥哥商議,看怎麼突破這僵局——她又嘆了一聲。
同在此刻,盛怒離開的寧獨齋並沒回房。他一走出庭院,隨即蹬上時家屋頂,仰躺著望著天上的彎月。
亂了。打自再踏進時家,一切都亂了。
捫心說,對于她奇突的舉動,他並沒他表現的那般驚詫,雖然認識她的時間不長,但她的不按牌理出牌,早在他預料之中——反正一般姑娘不會做的事,在她卻不是難題。
他肯定她的能耐。所謂巾幗不讓須眉,說的就是時恬兒。
一道聲音在他腦里發問——既然你這麼了解她,剛才為何發那麼大脾氣,還不惜把人推倒?
他閉緊眼楮。
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他終于可以承認,真正引發他怒氣的原因,並不是她說錯了什麼,而是,他的動心。
當她當著他的面道出那幾個字——她喜歡他,他頭個感覺到的不是嫌惡、煩躁,而是竊喜、是如願以償。
老天!他大手罩住雙眼聲吟。
一個口口聲聲說討厭女人的他。竟然會這麼想——如願以償!
他是不是腦袋燒壞了?
就這麼一閃神,他腦中再次浮現她甜潤嫣紅的小嘴,還有她盈盈落淚的雙眼。
他一向時厭女人掉淚,可說也奇怪,當淚珠自她眼角滾落。
頭個閃過他心頭的,不是厭惡,反而是憐惜。
他提醒自己別被騙了,女人不會無緣無故掉淚,肯定是另有所圖,才會把自己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就跟他娘一樣。
他永遠記得她把他賣給師父時掉的眼淚,看起來是那麼地淒楚可憐,仿佛她的狠心,是時不我予,絕非她刻意為之。
而年紀尚小的他,毫不猶豫地相信了。
即使她把他打得渾身是傷。說了那麼多難听的話。他還是相信自個兒的娘親。
不是常听人說,孩子是娘親的心頭肉,不是嗎?
他跟他娘的過節,他剛隱了一半沒說完。
師父買走他後沒幾天,他憑著粗略的記憶,一路挨餓乞討,走了好幾天路,終于又讓他回到舊時的家。本以為娘見他回來,至少會感動開心一會兒。可沒有,她臉上一丁點久別重逢的欣慰也沒有——他娘一見門外是誰,那張臉倏地變得無比猙獰,比鬼還可怕。
不等他喊一聲娘,她立刻抄起掃帚狠怞他身體,轟他出門,口口聲聲說他早跟她沒有關系,少回來死皮賴臉礙她的眼。
他閉起眼,被娘親拋下的痛,仍深烙在他心上——自那一刻起,他心就死了。
還是被自個兒的娘親手打死的。
他用力搓柔臉頰。十多年來一直擱著不願回想的往事,卻因為一個黃毛丫頭,又讓他內心翻攪不休。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告訴自己,得趁事情變得更混亂之前早早怞身,才是明智之舉——念頭一閃過,他人跟著站起,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
他發誓他絕非有意選了這片屋頂,可就是那麼巧,從他位置,正好可以看見仍待在庭院里的她。
她正拿著他用過的酒杯,歪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然後,他看著她把酒杯收進衣袋,像得了什麼寶貝似,步履輕快地跑走。
連傻子也看得出來,她為何留下他用過的酒杯。
她說她喜歡他。
他耳根倏地發燙。
「可惡。」他閉眼低啐。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攪,他忽然想起自己還不能走。先不論他先前和她做了約定,單說明天,他還得跟王叔一塊到江邊買魚,他腦子有個聲音取笑——別忘了,明天她也會在。還是你親口邀她去的。
「煩死了。」他瞪著夜空啐道,可心頭,卻不由自主甜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