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待好奇圍觀的行客散去,酒棧門口只剩下寧獨齋與時恬兒遙遙相望。她抹了抹眼眼眶,難掩懺悔地走近。
寧獨齋瞧她的表情,就知她全听見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他剛才已經說了太多,換她了。
「我是來請求您原諒的。」
他眉一挑。「不是不需要我了?」
她連連搖頭,「我知道我錯了。您一轉身我就發現了。您是因為關心我才會那麼生氣,再原諒我一回吧,我以後絕對不會再跟您鬧脾氣。」
她這麼說,無疑是接納了他先前說的,不管做什麼事,她全都得听他的。
見她願意退讓,他心里是舒坦了一點,但不想這麼簡單饒過她。
「何苦委屈?」他故意說。「你自己也清楚。依你能耐,就算沒有我,時家酒鋪一樣撐得下去。」
「不行的。」她太了解自己了。「我早說過了,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當家。在外人面前或許可以裝裝樣子,但底下是什麼脾氣。您這幾天也看見了,我只懂釀酒,別的都不行。」
換句活說,她需要他。
寧獨齋得意了些許。
同時他也覺得惱,怎麼自己這麼好應付,幾句好听話便能打發?
但看著她滿懷歉意的小臉,他沒法昧著良心說不回去,打從一開始,他就決心插手管到底了。
「先在這里說了,從今以後,你絕不可以再那麼做——不顧自身安危,一心只想著救人!」
「沒二話。」她重重一點頭,發上簪子也跟著重重一晃。
從他剛才的話還有他肯原諒她,她現在可以拍胸脯跟人保證,四爺是徹頭徹尾沒話說的太好人。這樣的人,做什麼都是有理由的。哪像她,窮會莽撞。
「還有,你剛也看見了,我當著眾人畫跟金家下了戰帖,接下來他們肯定會有些動作。」
「我不怕。」他剛才做的事,她老早就想做了。「我嘗過金家的酒,跟您一樣,覺得它比馬……還不如。」她是姑娘家,不好在大庭廣眾不說出「馬尿」兩字,可她早在心里罵過無數回了,金家釀出來的東西,哪配叫酒!
真是有志一同。他唇邊終于有了笑意。
「這回就饒了你。」他抬頭四顧。「就你一個人?王叔呢?」
「王叔早回去了。」見他笑了,她心里的大石總算卸了下來。
「我一個人跑過來的。馬夫說他不好回頭,我要他找個地方掉頭,再來江邊找我。」
她這麼一說,他才發現她腳上的紅繡鞋,已被泥塵染了半黑。
他心頭一動。她一路跑了多遠啊?
「累不累?」他瞅著她問,眉眼多添了點心憐。
「還好。」能再找回他,她開心得連累也忘記了。「只要您願意跟我回頭,就算要我跑斷腿也沒關系。」
「不許這麼說。」他不假思索地沖口而出。「在我還在的時候,你最好保證自己可以平平安安、毫發無傷地活著。」
正好他又提起,她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他。
「我從剛才就想問了,」她大眼天真地眨動著。「您知道您的話听起來像什麼?您很在乎我,是嗎?所以您才會因為我不顧危險發這麼大脾氣?」
他俊臉一紅。
沒想到她這麼聰明,才多久時間,就把他心里秘密全看穿了。
一上馬車,恬兒就拼命問著︰「怎麼樣嘛四爺——您別老瞧著外邊不回答我?」
不斷追問的她,就像咬緊主人衣角的小狗,非要他給個答案不可。
等馬車的時候,他不作聲,她也不好在外人面前窮追不舍。
可這會兒上了馬車,車市又已覆下,正好方便她糾纏。
「哥哥常提點我,說人要是突然悶不吭聲,就表示他心里有鬼——四爺,您該不會被哥哥說中了吧?」
煩死了!他放掉覆在窗上的竹簾,回頭瞪她。「剛才是誰答應我,什麼都要听我的?」
「您又沒叫我不要問。」她理直氣壯的咧。「而且您要是這麼說了,那就表示我想得沒錯,您在乎我,而且比我想的還要在乎在乎許多,不然依您性子,早一句唆就把我轟走了。」
她想听是嗎?他佯怒地板著臉。「唆。」
「哼!」她眉眼浮現委屈。「您賴皮,您根本就是故意氣我。」
她啊,真的是。他一嘆,心想自己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她聰明得要命,又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發現只要自己稍不小心,心思就全被她給看透了。
渾不知自己已切中他心思的她,還在那兒嘟嘟嘍嚷。「我只是希望能多了解您一點。您不知道,您比醪還難懂,醪雖然不會說話,可它想說的,我只要靜下心看就曉得。可您不一樣。不管我怎麼看。我就是讀不懂——」
這樣還叫不懂?他暗翻白眼。他已經覺得,在她面前,他簡直就像不著片縷般果著身體。
從來沒人這麼接近他的心,當然,他也向來不肯讓人這麼親近。她是頭一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不難發現,她在他心底佔了多重要的位置。
「拜托嘛,您就答一句,一個字兩個字也行——」她想知道他是怎麼想她的。
吐露心事不是他慣常會做的事,但他不介意用行動表明。
他黑眸一閃,在她還來不及意識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他頭已朝她傾來。毫無預警,也不打算給她機會抗拒,他就這樣親密地覆著她的唇,品嘗她、啜吮她,舌尖鑽進她唇內,直到她再也想不起任何事。
當他唇稍稍離開她嘴,她雙眼迷蒙地望著他,腦子早已記不起任何事情。
他粗長的指挲著她柔軟的下唇,意猶未盡地盯著她的臉,好一會兒才又低下頭,吮住那甜蜜的嘴。
或許他暫時還沒辦法接受有人會喜歡他,可他明白,他喜歡踫她,打從他第一次吻她,他就知道自己喜歡親她,喜歡她閃閃發亮的眼楮,喜歡挲蹭她臉頰、嗅著她的體香。她聞起來,比盛開的牡丹還香。
不知過了多久,他濕潤的唇才來到她耳邊,一邊輕咬一邊問︰「這樣——懂了嗎?」
只見她水眸迷迷糊糊地眨呀眨,好半天才記起他說了什麼。
「所以——」她雙眼仍有些呆滯。「您不討厭我?」
說得太保守了。他鼻尖抵著她輕笑道︰「我不會跟不討厭的姑娘親嘴。」
一听他這麼說,她興奮地瞠大眼。「您的意思是——您有一點點喜歡我?」
「——別對我寄望太多。」對他而言,「喜歡」這感覺,太陌生了,而他也不願意騙她。只是一發現她臉上的光采倏地變黯,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不過我知道,打從再見到你,我就想親你了。」
她大眼楮骨碌骨祿地轉著,好似要把他的話,跟他這幾天的表現合在一塊兒想。
他耳根微微紅起,可惡。肯定會被她發現他一直言不由衷。
望見他的反應,恬兒笑了。
「怎麼辦,四爺?」她望著他的眼,你沾了糖蜜似。「您這樣子——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您了。」
他斜眸瞪她。她想拿這等甜言蜜語騙他?
可他不知道,他這時的眸子,多甜。
「您這樣子真好看——」她陶醉一嘆,不由自主朝他偎去,可一想到他說不定不喜歡,又硬生生坐回原位。
「怎麼?」
她憨氣地傻笑。「我擔心您不喜歡——」
貼心的丫頭。瞧著她臉,心憐忽地白他心頭涌上。他用力一環,牢牢實實地抱住她。「我特許你踫我,只要旁邊沒人。」
「真的?」她開心地仰著頭。「我想做什麼都行?您都會答應?」
他很喜歡她發亮的雙眼。「先說來听听,你還想做什麼?」
「我一直想模您的臉——」她著迷地撫過他眉梢、眼臉、鼻尖——然後是他的嘴。「還想……多親您一會兒。」
他望著她的眸子,一下子變深了。
他抗拒不了這要求,或者該說,他跟她想的是同件事,只是沒說出口。
「這種事以後就不用問了——」他的嘴再次覆上她,先是輕輕的,然後變得熱烈。他環住她腰,讓她坐在自己堅硬的腿上,兩人上身緊緊貼合,胸口到肚月復之間再沒其他縫隙。
「四爺……」她嬌嬌地喚著,覺得身體變得又酥又熱,手啊腳的全都軟綿綿,仿佛喝醉了似。
「獨齋。」他舌尖恬著她唇角,再含住她下唇輕吮。「只有我跟你的時候,我準你這麼喊我。」
「獨齋——」她這聲喚,添進了她心頭澎湃的愛意。十八年來,她眼楮里除了釀酒,就是家人;她從不曉得世上還有別的東丙,能令她如此神魂顛倒、意亂情迷。
「你這個樣子——」他隱去了底下的話,因為害羞。他說不出口。她實在太甜、太可愛了,光听她喊他名字,就讓他全身暖了起來。
他大手挲著她縴細的臂膀,在他懷里,她簡直就像女圭女圭一樣脆弱,真怕不小心把她掐壞了。
「我好開心、好開心。」她貓似地蹭著他肩口,暖暖鼻息朝他脖子吹來。「簡直是作夢也想不到,能這樣偎在你懷里,先前我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多擔心你一氣之下,真的就掉頭回寧家堡了。」
他擰著她鼻頭,故意嚇她。「有那麼一瞬,我還真想不理你,做事那麼莽撞,還敢說你喜歡我?」
她不依地嘟起嘴。「怎麼能把兩件事扯在一塊說。」
「就是要扯在一塊說。」他正色。「換作是你,如果有人前夜才跟你說喜歡你,一轉頭又馬上因為救其他人喪了命,你說,你會有什麼感覺?」
肯定是生氣——還有懷疑,懷疑那人說的喜歡。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
難怪他剛才那麼生氣,她懂了。她還把他想窄了,以為他只是關心她而已。
原來他比她想得,要更更更——不知多幾個更的在乎她!
「我不是要你見死不救,我也不是覺得那孩子死有余辜——」
他嘆了一聲。
「只是在你大步奔出去救人的時候,我敢說,你腦子里肯定沒有其他人。」
他說對了,她臉一紅。在那當下,她連自己的安危都忘記了,哪還想得到其他人!
「不許你再這麼做。」他望進她清澈的眸底。「我說真的,下回再發生這種事,我一定掉頭走人。」
「好嘛好嘛。」她撒著嬌。「你就饒我一回,往後,我肯定會把你的話、你的人,全牢記在心里,片刻不忘!」
他臉一臊,真拿她的慧點心思沒辦法,他心里有什麼疙瘩她全模得一清二楚,方才他說了那麼一堆,真正涵義不過那麼兩句——不許你把我忘在腦後,即便是救人!
他霸道!雖然一直還沒厘清自己的心意,可她說了喜歡他,他就這麼理直氣壯,當她是他的人了。
既是他的人——他要她滿心滿眼也只有他一個,多合情合理、理所當然。
他傲氣一笑。「全是你自個兒說的,我可沒逼你。」
他先挑白了,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以後可不許反悔啊。
恬兒的眉眼笑彎了。
越是多了解他一點,她心里的喜歡就多增加一些。瞧他現在的表情,哪里像威震八方的寧家堡四爺,根本就是個霸道任性的孩子。
不知他這個樣子。有多少人瞧過?
說不定,只有她一個?
一想到這兒,她心里立刻甜了起來。她何其有幸!
「獨齋。」她勾住他脖子喊了一聲。
他眸子下睇,帶著疑問。
「我喜歡你。」她指尖溜過他炯炯的眼、挺直的鼻,最後停在他嘴唇上。
「不管是霸氣的你也好、精明能干的你也好。以一擋百的你、淘氣的你、凶巴巴的你——每一個我都好喜歡!」
說這什麼話!「你什麼時候看見我淘氣?」
「你親我的時候。」她指頭柔著他唇辦,突然湊過來一啄。
敢取笑他!他一聲嘟囔,接著俯頭,扎扎實實吻得她頭暈目眩、全身發軟,才意猶未盡地把嘴挪開。
嬌弱的她偎在他懷里連連嬌喘,好半大回不了神。
而家,就快到了。
寧獨齋沒白白浪費那一錠元寶,隔天,紅鼻子老頭朗六一早起床,馬上跑去拍金家的大紅門。
「也不打听打听,一個窮酸老頭也敢上咱們金家撒野——」
金家家丁哪把朗六看在眼里,不待他說完,一口氣圍了上去。
「唉,你們、你們做什麼?我只是來送訊的?」朗六的叫嚷驚動經過的黑臣虎。
黑臣虎朝庭里瞄了一眼,揚手要眾人緩緩。「等一等,听他把話說完。」
「還是黑爺懂禮數!」朗六理理被拉歪的衣襟。「你們可要知道,要不是赫赫有名的寧獨齋大爺親口拜托我朗六,我還懶得進你們金家——」朗六只是隨口令耀。他壓根兒不清楚寧獨齋是何方神聖。總之打腫臉充胖子,先嚇唬嚇唬人再說。
沒料到黑臣虎變了臉色。「你剛說誰?再說一次。」
朗六挺起胸脯。「寧獨齋,寧大爺。」
黑臣虎跟班在旁竊竊私語︰「這個寧獨齋。好像是上回在時家跟咱們起沖突的家伙。」
黑臣虎早就從左捕頭那兒得知寧獨齋身份,這幾天黑臣虎所以沒帶人到時家找碴。也是因為忌憚他。
寧家堡富可敵國。堪稱一方之霸,小小金家,哪有辦法跟寧家堡斗——問題是,金家老爺想要時家想得不得了。尤其是時家近乎神技的釀酒技術。還有那越來越嬌艷美麗的時家小姐。
尤其一發現時家的酒,全是靠那粉女敕女敕的十八歲丫頭一雙手,金家老爺心癢得,恨不得立刻拆了時家。把人搶到他金家來。
本來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偏就在這節骨眼上蹦出一個寧四爺!
昨兒夜里,黑臣虎才剛被金家老爺叨念,要黑臣虎別光拿銀子不辦事,快想想辦法把時家廢了。省得他看了礙眼。
談何容易!
黑臣虎板起臉。「你把寧獨齋交代的話再說一遍,一字半句也不許漏了。」
「你們可仔細听好了,」朗六抖擻起精神。「寧大爺是這麼說的……」
朗六一說完,黑臣虎下巴一抬要人轟走他,隨後一轉身。進了金家主廳報訊去了。
金當家是個五十開外的肥胖老頭,長得方頭大耳,乍看是挺富態,但壞就壞在他那雙眼,賊溜賊溜,一看就知居心叵測。
金家老爺發起脾氣。「我說臣虎啊,你前前後後拿了我那麼多銀子,少說也上千兩了,遇到這情形,你難道只能雙手一攤說沒轍?」
黑臣虎嘴巴沒說,心里卻想著,使個千兩銀就想跟寧家堡斗,開什麼玩笑!
「我說金老爺,您也別淨怪臣虎不爭氣。您自個兒算,自您說要拿下時家,臣虎哪回不是幫忙到底?可現下問題,時家多了個靠山——寧四爺,臣虎自認還惹不起!」
金老爺皺起胖臉。「你意思是沒辦法了?」
「要說辦法,也不是沒有,但就是——」黑臣虎捻了兩下指頭。
金老爺知道他想要什麼。
不怎麼情願的,金老爺掏出三張百兩銀票。
「就這麼一點?」黑臣虎表情不怎麼高興。
「這是訂金。」金老爺沒那麼傻。「事成我再補你七百兩。」
「爽快。」黑臣虎兩手一拍。「不過有件事得先跟金老爺您商量,如果您想拿下時家,時家小姐那兒,得先死了這條心。」
「怎麼說?」
「您想也知道,時家所以能撐到現在,仝是因為有那丫頭。您沒听左捕頭說,那丫頭多悍,連左捕頭也沒放在眼里,所以要散了時家,一定得先除掉她。」
「不能想個計策,把她關起來就好?」金老爺還巴望著時恬兒能當他第五個姨太,一直舍不得對她下重手。
「太遲了。」黑臣虎說。「現在時家有寧四爺守著,誰敢動她一根汗毛?」
「這個……」金老爺沉吟,「做或不做,您只能選一個。再拖,小心寧四爺發威。」
「可除掉時恬兒,往後誰來釀酒?」這也是金老爺另一個顧忌。
黑臣虎一嘆。「我說金老爺,時家都幾代了,怎麼可能手邊沒藏個幾本酒譜面譜?再不濟,時家還有江老頭,您要拿下時家,他能不跟您磕頭要您賞他口飯吃?」
金老爺被說動了。「好。就按你意思去做。記得。做得干淨俐落點,別讓人想到種們頭上。」
黑臣虎一拍胸脯。「老話一句,我辦事,您放心。」
五日後傍晚,時家酒鋪。
「來來來,各位大爺大娘里邊請——」酒鋪掌櫃站在店前大聲吆喝。「今晚只消一兩銀,就能吃遍十余道由我們當家掌杓精心烹調,保證諸位以前從沒嘗過的功夫菜,機會難得,今晚您要是錯過,往後可再沒機會了。來來來,大伙兒擠擠擠擠,哪里有位子就先坐——」
為了一炮打響王叔學來的新菜,寧獨齋和恬兒特意安排了場別開生面的時家宴。一般人吃宴總是一群相熟的人鬧著一張桌子,但酒鋪這回打破慣例,把所有菜色擱在同一桌,由手腳麻利的伙汁負責盛盤,來客們想吃什麼就拿什麼,要吃多少就拿多少。
恬兒窖里一忙完,馬上換了件衣裳到灶房采看情況。前頭鋪里實在太多人,時家宴已經過了快一個時辰,還是絡繹不絕,感覺前腳才剛送出一盤盤熱騰騰的菜肴,眨眼間又盤子全空地送了回來。
瞧灶里忙乎的糢樣,恬兒心里不無感慨。自金家找來官府做靠山,封了鋪里的酒牌之後,這里已好一陣沒這麼熱鬧了。
說來,全都得謝謝他。
她雙眼往灶前一挪,見寧獨齋跟王叔分據一個灶頭,一柄鍋,杓舞得虎虎生風。
一旁幫手的三廚一把蔥段兒撇下,他立刻翻起鍋杓舀來秋油、蒜辦跟辣椒,激起的焦香連她也聞得到。等三廚放進發好的鮑脯,他一點頭,要腳邊雜辦把火催猛,接著順風順水翻攪數分,一道熱騰的紅燒鮑脯便燒好。
一把鍋里菜傾出,他不稍停地繼續攔炒,熱得上衫都濕了,也不見他停下休息一會兒。
她心里一動,眼淚差點又掉了下來。
說真的,酒鋪生計和他一點關系也沒有,就為了幫她,自江邊回來,就不斷扯著王叔研究功夫菜,據王叔說,好幾道菜色都是四爺提供,王叔能做的就是拼命學。
窖里也忙得恬兒走不開身,至多就是用她的舌頭品評味兒和是不和。
她一嘗覺得和的就算過關,不和的,她也能說出到底是缺了哪一味——就靠她這張嘴。寧獨齋和王叔合計出十多樣新菜,幾乎吃過的人都說,那是從未嘗過的絕頂妙味!
一名伙計把紅燒鮑脯送上之後又跑了回來。「四爺,外頭釀冬瓜鹵香雞已經少了一半,您得快烹了。」
不斷舞著鍋杓的寧獨齋點頭。「知道。」
「四爺,發好的鮑脯剩下不多了!」一旁三廚喊道,「那就換別道菜,安東雞的材料馬上備好。」
「是。」
恬兒又看了一會兒。才靜悄悄,誰也沒驚動地回起居的閨房。
她過來前已吩咐小灶的婢僕幫她腌兩只雞腿。她知道這幾天寧獨齋忙得沒吃好睡好,打算親手做一道爽口潤味的雞粥,幫他補補身子。
雞粥做法簡單,最費時費勁就是熬煮那綿密順口的粥糜。只見她頭包著包巾,手拿著木杓,徐徐慢攪著白粥。就怕粥底焦了,壞了氣味。熬了近半個時辰,水米融洽、柔膩合一的粥糜終于熬好。接著才卞鍋滾起略腌過的雞腿,再拆絲去骨,加進半的松花蛋、一小撮芫荽、一點蔥花、姜絲、蝦仁進鍋里。
那粥品香味之雋雅,連跑來通報的佣僕也忍不住贊嘆。「這味兒真香啊,簡直是沁人心脾!」
她回頭一睇。「四爺忙完了?」
「是啊。」佣僕回話。「小的按您吩咐。等灶上忙完,才湊上提醒。四爺回話,說他回房換件干淨衣裳再來。」
「知道了。」她媽然一笑,彎身自暗處腌缸里挾了一點腌蘿卜跟醬玉瓜,才解下頭上包巾,差佣僕把粥菜送到庭院去。
碗筷才剛放妥,寧獨齋就來了。
「大老遠就聞到香味。」他一路嗅著鼻子走來。「你做了什麼?」
「只是鍋雞粥。」她巧笑佔兮地舀了一碗放在他面前。「你聞了一晚上的秋計L叮?氡卦綬×?」
「膩壞了。」他先挾了一門脆蘿卜醒醒舌頭。自他二十歲接掌寧家堡的酒棧飯館,已經好幾年沒像今晚一樣,舞著鍋杓做菜給外人吃了。不過剛才一看備來的材料幾乎用盡了,就知道鋪上生意多好。
一晚的辛勞,總算有了代價。
「我來的路上遇上掌櫃,他很驚訝,說他以為今晚鐵定虧本,想不到關門一算。還倒賺了十兩銀。」他笑說。
「是賺是賠我倒不放在心上。」自答應要辦時家宴,她心里已做好準備,營收的事今晚暫先擱到一旁。「我看的是王叔的手藝跟搶來的人氣,我敢擔保,自明兒開始,一定有很多念念不忘時家宴的吃客上門。」
他點頭微笑。「你不是男人,還真可惜了。」
她瞠他一眼。「你這是夸贊還是調侃?」
「都有。」他拿起湯杓舀了一口雞粥,方才人嘴,眉尖立刻挑起。「好鮮!你跟誰學的?」
「自己。」她沒什麼時間好好跟王叔學割烹,只好憑點小聰明,要些調配的花樣。也是剛好她舌頭夠敏銳,才有辦法配出這麼多難得的滋味。
「胡說。」這雞粥入喉的滋味實在太好,米香肉女敕,把他悶了四、五天的胃氣一下打通開來。他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
「做法抄給我,我拿回去要堡里的掌杓學學,這粥口滑女敕,該也適合烹給師父他老人家吃。」
一听見「回去」兩字,她眸底那抹亮便黯了下來。只是眨個眼,她又撐起笑臉。心里再怎麼酸疼,她也不想壞了他晚上心情,「我怕明兒忘了,我現在就去寫——」她想躲到無人之處平靜一下心緒。
「你回來。」他手一揪,拉她入懷,一雙眸定定審視她臉。「你不對勁。」
「沒有,我沒事。」她只是不喜歡听見回去兩個字。雖然她明白,他不可能永遠待在她時家,日日夜夜像現在一樣。
「說謊。」他輕擰她鼻。「你嘴巴上說沒有,可眼楮撒不了謊。」
她有這麼喜怒形于色?她模了模眼角。
他笑了笑。在旁人眼里,她或許是個不讓須眉的女當家,可經過幾日相處,他早明白她的強跟悍,一半是因為莽撞,一半是佯裝。
因為她得獨自撐持六十余口人,她得忘了自己年僅十八,她得撐出當家的派頭來。
一是不想教他為難,二是不想太過纏人,所以她沒說出心底真正的記掛——只提了她昨晚的突發奇想。「我只是在想,要是一天不是十二時辰,是十六或十八時辰就好了。」
他不解。「要那麼長干麼?」
「賴著你啊。」她指尖在他胸口畫啊畫,一樣一樣地算著。「你瞧瞧我一天,天還沒亮起就得到酒窖幫忙,午膳前還得到鋪里王叔那兒轉轉晃晃,偶爾還得陪小磊捉捉迷藏,然後還得吃飯,還得休息——」
他听懂了。「你覺得花在我身上的時間不夠?」
「不夠!」她加重語氣。「我巴不得一天有兩、三個時辰能待在你身邊,你要不要跟我說話都好。但就是讓我看著你。」她指尖溜上他俊朗黝黑的面龐,沿著他眉毛輕輕畫下。「你真的好俊,花我一輩子也看不膩你。」
壞丫頭,他心底一緊,打哪兒學來這些甜死人的話?
他從沒一刻覺得自己這麼綿軟酸甜過,他感覺他的心,比剛點好的豆腐腦兒還女敕。
一個大男人,心底甜成這樣,什麼德行?
可他知道,他並不討厭。只因讓他起了改變的人,是眼前這丫頭。
他張著炯炯深邃的瞳眸看了她半晌,然後低頭,溫柔地吻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