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潛力無窮,一道實惠的排骨飯簡餐十五分鐘就解決了,當然免不了狼吞虎咽;但店里坐的食客全是忙碌的上班族或是在附近開挖捷運的工人,誰也沒心情評論別人的吃相。
「這家炸排骨好,下次我們再來。」她把配菜辣蘿卜干一並掃光。「我打賭這里的排骨直徑比對面那家至少多兩公分。」
「我就說嘛,小羅介紹的那家貴又吃不飽,這里只是位子擠一點,有什麼不好?」小真看了她見底的餐盤一眼,吃驚道︰「你有那麼餓啊?」
「早餐忘了吃。對了,這家外送便當嗎?」
「老板太忙了,訂五個才肯送。」
「那好吧,出來走走也好。」她舀了碗熱湯細嘗,這種大鍋湯怎麼打撈也不會有真材實料,飽月復卻很有用。
兩人用完午餐,又相偕到隔壁烘焙店買了一點面包,準備晚上無法準時進食時墊胃用。這份工作性質通常如此,趕拍時或氣氛良好時,攝影師多半不願輕易喊停,經常延誤用餐時機。從前為了保持身材,她經常挨餓,也很耐餓,支撐她體力的維生素不過是男人一點激賞的目光、一句贊嘆;徹底投入工作後,她愛上了飽足感,充足的熱量讓她有力氣面對每一天,也模糊產生了一點近似幸福的感覺。
生活就是這樣,有缺口就會有出口,沒有人是完全的千瘡百孔,她很好,將來也會更好,她經常對自己這麼說著——她其實不是玫瑰,也不是茉莉,她是仙人掌,一點雨露就可以存活。
「茉莉,那輛車是不是在跟著我們?」小真踫踫她的手臂。
她不經意朝馬路上望去,一輛陌生的氣派房車緩速沿著人行道前行,乍看的確是亦步亦趨緊跟著她們,從側窗透視不進內部,無法得知車主是何人物。
「應該不是。」她很快不予理會,遇上轉彎便右轉,繼續往位在主干道上的婚紗店邁步。
但房車也跟著轉了彎,與她們保持固定距離。她終于察覺了一絲不對勁,加快腳程,小真跟著快步,不解地問︰「誰啊這麼無聊?我去問。」
「別管。」她扯住小真,埋頭前進,車子卻無預警停泊了,駕駛座上的司機下了車,繞過車頭攔在她們面前。
「沈小姐,老板想和你談一談,可以借個時間嗎?」中年司機對著她說話,熟悉的面孔讓她心驚。
「我不是你老板的下屬,沒有義務和他談話,而且我很忙。」她沒有慍色,平靜地回應,司機一臉大惑不解。
「老板說,如果你不願意,那就到婚紗店里談也可以。」司機照本宣達。
她驚訝地瞟了一眼車身,皺著眉衡量,向一頭霧水的小真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下下就好。」
「沒事嗎?」小真又打量了神秘的房車一眼,滿月復疑雲。
「沒事,一個老朋友,回頭再和你說。」她安撫小真,回頭對司機道︰「對面有一家咖啡店,不嫌小就在那里談吧。」
她自行跨過街道,走進十坪不到的個性小店,點了杯黑咖啡,視線一直停留在桌面上的創意彩繪玻璃,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撫洶涌的心情,讓呼吸頻率穩定;當男人終于落了座,她抬起頭,換上一副整理好的表情,直視男人。
他還是沒變,白襯衫不喜歡系上領帶,總是敞開領口,黑色西裝外套輕松穿著,頭發短而有型,顯得更加年輕了。
她噙起禮貌性的微笑。「我知道你忙,不巧我也很忙,所以我們就省去一些無謂的客套,有話直說吧。」
「玫瑰——」
「對了,我沒興趣故弄玄虛,我曾經叫沈玫瑰,現在叫梁茉莉,原因屬于私事範圍,不便向您說明。上次否認是因為不想引起魏小姐的誤會,沒有別的意思,麻煩您也別再叫我玫瑰,那會造成我同事的困擾。」
李思齊驚異萬分。沒有舊情人間曖昧的交手,沒有尖銳的針鋒相對,她如此明快果決,超乎他的預料,也增添更多的懸念。
但她眼神明亮堅定,無意閃躲,店員送上熱咖啡時,她還順便推薦他店里特調的招牌咖啡,摻了一點白蘭地,味道濃醇。「不會後悔的。」她對他說,一面活潑地向熟識的店員眨眼招呼。
「我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他沉聲道,仔細端詳她。她曬黑了些,或許是拍外景的緣故,她頰上出現以前沒有的幾點小雀斑;她曾經費盡工夫精心保養的一張臉,就這麼攤在陽光下,讓紫外線浸潤,她還舍棄了哪些東西?
「生活當然有好有壞,做老板的你不也一樣?」她輕描淡寫地答。
「我是說,你現在工作很辛苦吧?」
「誰工作不辛苦?」她挑眉。
他試著解釋本意︰「以前當特助只是你父親給你的頭餃,並未真正工作過,現在這工作應該不輕松——」
「做人應該向前看,我以前是個米蟲不是嗎?」她爽快地接腔。
如此直接了當,也如此疏離,他內心的憂悶並未因為她的坦率姿態而消除。
無語良久,他終于提到︰「很抱歉,你父親的忙我幫不上。」
她相當詫異。「不用抱歉,那和你無關啊,那是我父親的問題。」
她表現的寬懷大度令他困惑,那坦率的神情又不似故作姿態,她垂眼喝著咖啡,不停看表,似乎想盡快結束與他交談。
他放棄刺探,從口袋拿出一串金屬物,放在桌面。「這你拿回去吧,房子以前就過戶給你了,你搬走以後我並未使用。」
她盯著那串鑰匙瞧,神情像是盯著未見識過的生物一樣稀奇,她嘴角甚至漾開了笑意,諷意十足。「你真不了解我,難怪我們會分手。」
「你可以不必過得這麼辛苦。」
她咬著下唇,滿臉困惑,托腮思考良久,才輕輕吐露猜疑︰「你都是這樣對待前女友的嗎?」
「不是。」他坦白道。
「唔……多謝你另眼相看。」她又想了一下,兩手交放在胸前。「我要是魏小姐,一定會相當生氣。」
「我們之間的事與她無關。」
「這樣啊,」她輕笑。「可是我不想要,李先生,你搞錯了。」她換了個坐姿,兩肘撐在桌上,習慣性地偏頭凝視他。「你不欠我,我也不需要這個房子,不要為了曾經甩過一個女人而良心不安,做出多余的補償。我很好,不算辛苦。這不是場面話,好好去結婚吧,如果我的出現干擾了你和魏小姐,請考慮換一家店為你們服務吧,這應該容易多了。」她溫和地回絕。
「還在恨我嗎?」他伸臂一撈,攫住她的手掌,肌膚一觸及,他察覺她五指異常冰涼。
她用力抽回手掌,睫影閃動,彷佛有話呼之欲出,最終只是擠出一記淺笑。「怎麼會?你想太多了,這不像你喲!感情這種事,的確得干淨俐落,沒什麼恨不恨的。」
他頷首。「好,那就看著我說話。」
她透口氣,勉強注視他。「這樣很不禮貌。」
他不禁失笑。「認識以來,你在我面前什麼時候表現禮貌過了?」
她撐著前額,臉色微變,退一步承認道︰「對,你說得沒錯,我以前太任性了,現在向你道歉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你搞砸了我多少好事?和我那個傻助理聯手。」他撇嘴數落。「然後一走了之,走之前又丟個震撼彈,想讓我過不了太平日子。」
她呆了一下,也不辯解。「我記得我和你解釋過那回事了,就當我不懂事吧。」
他敲敲桌面,眯眼看她。「這也不像你,你從前可真是精力無窮,執迷不悔,現在這麼通情達理,我還真不習慣。」
「人總是會變的。」
人會變,但不會在短時間內轉變得違背常情。沈家家道中落,她無法再以名媛之姿備受欣羨,落差如此之大,以她的頑強,不可能輕易逆來順受。
他審視著表現不冷不熱的她,沉吟好一會,忽然以涼薄之姿說道︰「其實,我倒不是因為良心不安而做出補償,畢竟男女分分合合是常態,我只是不想讓以前的風流韻事留個尾巴,萬一將來被老婆知道了,不是又引起風波?當然,房子賣了也不是不行,不過既然我們又遇上了,送給你,也未嘗不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
她面色刷白,一手捂住嘴,像是擔心自己口不擇言,失去辛苦構築的理智;她抓起桌上一杯冷開水大口灌下,太使勁了,潑灑了半片衣襟;用手背揩去下巴的水漬,再出聲時,雖然聲線不太穩定,但還算平靜。「謝謝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因為我已經有男朋友了,為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也請您配合,別再找我敘舊了,可以嗎?就這樣了。」
她爽落起身,筆直走出咖啡店,穿過街道,亳不留戀。
有男朋友了?他愣怔了許久才消化這項訊息。這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嗎?難道他私心以為性烈如她,難以開啟任何新戀情?
所以才能這麼冷靜,不被激怒嗎?他當初千方百計將她推開,為何听聞她有了男伴,完全沒有祝福的?
他的咖啡此時才送上,店員見他落單,體貼地詢問是否以紙杯裝外帶,他搖頭拒絕,執起杯耳,湊近唇緣嘗了一口,清新酒香沾舌,如她所言,應該是一杯好咖啡,但一咽入喉頭,只嘗到苦澀。
他隱約感到自己錯失了什麼,卻找不到方向。他近年來費盡心機不讓她的形影干擾自己,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證明效果有限,有生以來,他對一個女人感到萬分懊惱,千般躊躇。
梁茉莉?為何叫做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