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听懂了,這大概又是一對貌合神離的結合。結婚是人生大事之一,連參予拍照的動機都缺乏,對人生還能有多少共識?她見多了拍照當天鬧別扭的情侶,拍完的照片沒有人出面認領,躺在電腦里大半年只好作廢,店經理可不願意攝影師做白工。
她試著用輕松的方法解釋︰「拍出來的結果想盡如人意,和當事人有很大的關系,只要默契夠,感覺對了,怎麼拍都好看,不是單只有構圖、光線的問題,否則,您在任何一家婚紗攝影公司都可以拍出差不多的照片。來,給您看樣東西,」她從茶幾下方抽屜取出另一本參考相本。「您看,拍的效果如何?」
魏家珍睜大眼,認真地一張張翻閱。相片主人翁的笑靨、擺姿、背景色調、光影、情調呈現,均相當出色。「還不錯,很特別。」
「這本全都是合成的。」
「呃?」魏家珍楞了楞。
她合起相本,笑道︰「現在沒有什麼是電腦做不到的事。這對夫妻分隔地球兩端,根本不可能湊足一天拍照,婚期又迫在眉睫,只好這麼做了。這些相片不過是滿足女方的願望,我個人認為拍照的意義,是留下當天美好的回憶,象征性僅是如此,所以不必太勉強,兩人以後的日子比較重要。」
魏家珍陷入沉思,不一會抬頭。「你是在勸我不必太講究?那又何必請貴公司拍攝?」
「不,我是建議您斟酌一下何者為重,只有一天就一天吧,兩個人如果都開心,半天也沒關系,只要菁華呈現出來就好,量多不一定都美。再說,」她笑一笑,很誠摯地說道︰「我知道錢對您來說不是問題,不過就我所知,將來三不五時還會拿出結婚照來觀賞的夫妻可不多。」
「梁小姐,你真有趣。」魏家珍忍俊不禁地笑了,手機鈴聲響,她擎起手機接听,細聲對答幾句後,露出喜笑。「他已經到了,我請他過來一起談談。」
她點點頭,拿起電話用內線喚助理小真,兩人一起在茶水間準備熱飲點心。
「談得還可以嗎?」小真問。
「還好。男方可能很機車,抽個一天拍照都嫌多,我應該建議他們請一位個人攝影師,跟拍他們的一日生活剪影就行了,一定湊得出兩本的量。」她取出幾片手工餅干,放在碟子上,自己吃了兩片裹月復。「結婚真累人,幸好我不用過這一關了。」
「咦!」小真訝異。「你不是還單身?」
「喔,我是說,拍照這種事我自己就可以搞定了。」她忙不迭為失言解釋。
「那倒是。我先端出去嘍。」小真端起餐盤,先行進入會客室。
她吁了口氣,重新束好馬尾,撫平襯衫衣擺,推開門走了出去。
男方已在沙發上坐定,背對她走動的方向,正在忙碌地說著電話,似乎一刻也不得閑;看來魏家珍已是情場輸家,選擇這樣的男人,恐怕是門當戶對下的產物。
她在一旁略微等候,男人一結束電話對談,她才繞至顧客前方,低首欠個身,向男人伸出右手,自我介紹︰「您好,我是這里的攝影師,我姓——」
男人抬起頭,與她打了照面,兩相對視瞬間,她听到腦袋里有冰塊裂解的聲音,一塊接著一塊,周遭的人物、背景逐一消失在視野中,只剩下男人。她下意識縮回手,挺直背脊,艱難地調開視線,倒退一步,瞥望門口,思考著就這樣走出去的可能性。
男人隨之起身,直勾勾俯視她,犀利的目光通身打量了她一遍,存疑地開口︰「玫瑰,好久不見。」
她雙唇開了又闔,闔了又開,最後,她听見自己以平板的語調回應︰「我姓梁,先生認錯人了。」她木然轉向魏家珍。「魏小姐,我請我們另一位羅攝影師和你們談好了,他經驗非常豐富,應該能符合您的需求。」
魏家珍一臉莫名,啟齒想說什麼,她已僵硬地轉身走出會客室。她穿著矮跟包鞋,卻感到步履搖晃,地板朝她傾斜,只好扶著把手爬上樓,直接找到攝影棚內還在爭鬧不休的一對男女。她不假思索橫擋在兩人間,用力握住女方的肩頭道︰「小姐,別擔心,我幫你免費重拍,保證一定幫你拍得美美的。」又轉身面對激動的小羅。「去吧,樓下有你約好的客人。」
小羅感激地點頭,很快便閃身不見;她回過頭,對還在愕然中的女客親切說明︰「很抱歉,讓你不愉快了。我想,如果重拍,這次梳化妝就重新設計吧,我能參予意見嗎?」
「當——當然。」女客收斂起悍容,掃了一眼梁茉莉。這名女攝影師脂粉不施,看得出面貌姣好,沒有刻意穿戴,脖子上是一條極細的銀鏈,掛著一顆微小的碎鑽,上身穿著白色五分袖緊衫,下著卡其布窄腳七分褲,很簡單,卻顯得那樣協調好看,女客相信梁茉莉的審美眼光一定勝過那名姓羅的粗漢。
「那太好了,我們來看看上次拍的照片問題出在哪里。」她將桌上的電腦螢幕轉向,仔細審視上頭的照片,突然听到女客驚呼︰「啊!你流鼻血了!」
她捂住已有濕意的上唇,手一攤開,一片血。
會議結束,李思齊仍待在主位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原本一切進行得都還算順利,雖然他承認他的確是有心事,但他向來具備將心事冷藏或遠遠擱置、暫不處理的本領,所以會議如期舉行,該宣達該耳提面命的重點都沒有遺漏;他的情緒平緩,控制得宜,直到那位老是學不會察言觀色的新助理走過來提醒他,所有部屬都走光了,他怎麼還不回辦公室時,他瞥到她身上那襲卡其色窄裙,所有的心事都自動回籠了。
梁茉莉!她竟自稱姓梁!他听到婚紗店里的助理叫她茉莉。
她當他李思齊是傻子麼?分手不過是兩年前的事,他們瘋狂熱戀過,甚至同居了近半年,她身上沒有一處肌膚、一顆痣、一道疤痕是他所不熟悉的。外觀上她的確有所改變;她罕有地竟不似往昔般粉妝雕琢,僅一張清水臉蛋示人,波浪鬈發換成了一頭直發,隨性地綰在腦後,穿著如此簡素,指甲剪得光禿禿全未上彩,甚至舍棄了鐘愛的高跟鞋。她因何改變了形象?
重點是,向來不事生產,沒有認真做過一份工作的嬌嬌女,竟多了個奇怪的頭餃,替別人打工,听聞相當專業干練,但那份薪酬恐怕連她以前擁有的最便宜的名牌包都供不起。那段分開的時間里,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沈玫瑰?梁茉莉?她在玩什麼游戲?是了,恐怕又是一出目的未明的游戲。她一向古靈精怪,依過去她為了挽回他的心而施展的手段記錄,若說是針對他而設計的游戲未嘗不可能;但審慎揣想,一來太大費周章了,二來一個人震驚的模樣不易做假,她的眼神里甚且帶著一股莫名的惶懼,這些特質很難與活潑大方的玫瑰作連結;所以,她是真心不想再見到他?
什麼樣的理由會讓一個對他萬般牽纏的女人退避三舍、改頭換面?
苦思無解。已屆中飯時間,他全無食欲。這個女人,自認識她第一天起,從未令他徹底平靜過。
手機響起,他瞄了眼來電者身分,按下接听鍵。
「快結婚的人了,有需要知道這麼多嗎?」他的遠房堂弟兼好友李擎一開口便揶揄。
「你知道什麼就快說吧,我若方便打听也不必麻煩你。」他勉強讓語氣顯得輕松,一顆心卻懸吊著。
「沈家幾年前的轉投資徹底失敗,紡織本業又沒有轉型成功,賠得一塌糊涂,早就傳出財務危機了,這事你兩年前應該有耳聞,只是他們近幾年在商場上已被邊緣化,沒什麼人關心罷了。去年轉投資公司處分後,沈玫瑰的父親從內地遷廠到越南,她的大哥陪父親守著那個夕陽工廠,其他幾個孩子早就嫁的嫁,獨立的獨立,已經互不相干了。沈玫瑰大概一年半前就出國了,听說理由是念書,後情無人得知。你也知道,這圈子起起落落,快速得很,那麼殷實的一個家業能分崩離析,名媛當然也能變成小家碧玉,無人聞問。你爸這老狐狸早就看出沈家的機心,不建議你和玫瑰交往下去,否則沈家那艘沉船不知要讓你父親失血多少。」
他靜默了好一會兒,才干著嗓出聲︰「我和她分手不全是為了這個。」
「這有差別嗎?你確定你最近看見了她?」
「大概看錯了。」
「不用為她擔心,怎麼說她本身條件也不差,總有男人願意照顧她的。」
他失去了談論的興致,結束手機對話,起身走到景觀窗前,眺望烏灰欲雨的天色。
人真矛盾,總是在關鍵前夕,回想過去那些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一張張面孔;她們各具風姿,性格殊異,本質卻差別不大。他相信她們喜歡他,但是她們更愛李家媳婦的身分;他多年前自行創業,與兄長繼承的家業分道揚鑣,為的不就是拿下另一個身分證明——他不必靠家族光環增添魅力,他是他,純粹的李思齊。
或許這個要求過于虛幻了些,就像女人希望男人不單為了美貌而愛她們,卻又花上青春不斷修飾增添姿色一樣;他和她們差異不大,都恐懼一項事實——得不到真心,追求地位反倒容易些。
分手後,他大部分追憶不起她們的容貌和相處細節,只有玫瑰,那張總是大方露出貝齒敞笑的容顏,嘹亮的笑聲,靜靜冰凍在他的記憶深處,沒有褪色。
因為她比別人更美一點嗎?
他心頭雪亮那絕不是真正的答案。隨處都有更美的女人,他無從分析,只發覺,似乎只有她從不矯柔矜持,總是眨著大眼,傾著頭,露出快樂的笑靨,用清亮的嗓音對他宣示︰「李思齊,我愛你。」毫不猶豫。
而他,也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