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城里的人們都在說,說這地方不知是吹了陣什麼風,竟替他們吹來了一位歡喜菩薩似的,既教人生財之道,又扶濟貧苦失學的窮孩子,簡直比地方父母官還照顧尋常百姓的需要。
都說,這菩薩不僅心腸慈悲,更生了張美得教人驚艷的嬌俏麗容。
還說什麼呢?大伙兒還說,她說話的聲音猶如清脆的銀鈴,若能有幸听她說句話或唱支歌,那可真算三生修來的好福氣呀!
就在人人都在傳誦這位神秘姑娘如何如何之際,利滾利大錢莊巷子後的那幾畝地,如今早蓋起了屋舍,再沒多久,鳳愛新開辦的「識字堂」便落成了。
此處佔地雖不大,卻足夠收容那些只需要一丁點養分澆灌的窮苦孩子……
「噯,輕點兒、輕點兒,靠邊點兒走,別把這整套的好桌椅給撞壞了。」鳳愛不放心,一路尾隨著工人穿越院子,轉過回廊,終于行至學堂入口。
趙家老大領著弟妹們在屋里擦窗抹地,一瞧鳳愛來了,立刻跳起來迎接她。
「鳳姑娘,其余就交給咱幾個『閑人』來做唄!」
「說了別分彼此的,怎麼還這麼生疏見外?」鳳愛笑吟吟的,一把搶過趙似霞手上的抹布,「記住,你們是來幫我辦學,在這兒我可不當愛主子。」
「嗯,真困。」趙似雲抬起發酸的脖子,迎著陽光揉了揉眼楮,「快開課了,得睡飽了養足精神才行。」
底下兩個妹妹睇了他一眼,又繼續埋頭勤抹地板。
往常在戲班中,他們幾個各司其職,趙似雲舌粲蓮花,編寫故事段子跟主演的差事向來落在他身上︰趙似霞掌管戲班門面,大到接洽生意,小至搬運道具都歸她管;趙似霜沉著冷靜,負責帳務兼後台總管︰趙似雪溫柔細心,不管是紙雕、皮刻的人偶道具全出自她的精心巧手。
就因為相中了趙家四口各自的本事,鳳愛才特意留下他們,主要目的便是希望借助他們之力,替她擔起「識字堂」的助學招牌。
「愛……愛主子……」廊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奔跑聲。
鳳愛回頭一瞥,瞧見小三子慌張匆忙的身影剛穿過廊柱迎向她,另一頭已響起了某人的大嗓門--
「喂喂,你們別擋著嘛,我今日不是來鬧事兒的,」柳蟠龍邊走邊蹭開兩旁想擋住他去路的人,懷里捧著東西,好聲好氣地隨著一條長長的人牆往前邁步。「本當家特地帶了好禮物,要來--」
忽地,他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咧開大胡子里藏著的兩片嘴唇,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鳳愛抬起眸子,朝他凝了一眼,便低下頭又繼續忙她的。
「來識字堂報到的是不?學會認名字了嗎?」
「啊?名字……」柳蟠龍愣了愣,被她一雙驕中帶媚的眼色給迷住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喔,有,認……認得了。」
「你似乎來早了,」鳳愛此時心情尚佳,因此對待他的語氣倒像對待稚童一般,諄諄教誨著,「別著急,還要再過幾天才開課。」
柳蟠龍見她心情似乎不錯,先是彎腰向她行了個大禮。
「我是來給鳳姑娘……喔,不,學生是來給夫子送……送上……」他搔搔頭,費心想著臨行前管家教的那句什麼詞兒來著?「就是送那個……」
鳳愛抿唇一笑,再度抬起眼瞅他,「咱們--字堂不收束修,就算你再有錢,在這兒的身分也是一樣,這些都拎回去,到時帶你的腦袋瓜子來就夠了。」
柳蟠龍搖搖頭,「不成啊,這全是我的一番心意,不是隨便花錢買得到的謝禮。」
「說了不收,拿回去。」鳳愛也有她執拗的一面,硬是堅持不收。
老實說,她並非真討厭他這個人,但有時就是受不了他的不會看臉色,更惹人氣惱的是,他還經常喜歡得寸進尺。
「-……-好歹也看一眼再說要不要嘛!」柳蟠龍好不服氣,有誰讓他這般低聲下氣伺候過來著了?就只為她一個而已,她還三番兩次的不領情。「哪有人會這麼翻臉無情?我可是費心為-挑了好久的耶!」
他邊嘟囔抗議,邊自個兒動手拆起禮物,將它熱情地捧到她面前去。
鳳愛扭身欲走,豈料柳蟠龍動作更麻利,旋即街上前一把攔住她,好將他精心準備的禮物呈至她眼前。
「-,瞧瞧這雙刀造工多美呀!」他一心想討好她,腦海中總難忘記那日她舞著雙刀時的嬌媚模樣,特別差人為她量身打造了一組絕世好刀。
眼前閃爍的絢麗光芒令人懾目,鳳愛眨了眨眼,望向他手上的那兩把刀。
不錯,如他所言,這雙刀的造工確實精美不凡,刀面圓潤、刀鋒銳利、刀柄修長卻易握,若這是份謝禮,倒真是件能令人動心的好禮。
「可不是我在吹牛,這東西現在外頭根本還沒得買呢!」柳蟠龍瞧她一雙美目恍惚地盯著雙刀,更是不由得佩服起自己選了份好禮。「多虧我有心,才會想到要送-這樣的一份禮物。」
「這刀……」鳳愛猶豫了,眼見為憑,這刀真是好刀。
「要仔細盯著瞧喲,嘿嘿,這陰陽雙刀會教人大吃一驚的。」柳蟠龍愈說愈興奮,沾沾自喜著,他迎著日照的光線,緩緩轉動刀柄,耀眼的刀面在陽光折射下,驀地呈現出另番不同的樣貌-
那間,鳳愛怔得說不出話來。
只見那雙刀的刀面隨著光線的變化,竟產生幻象似的映出一幅草原圖--兩把刀上各現出一副赤果果的身子,圖中男子豪邁、女子嬌媚,配合揮刀的角度及力道,還會悄悄變換動作。
「沒說錯唄,這雙刀上的內容可精-得很,保證絕對只送不賣!」
柳蟠龍心直口快,一心只想著要將她喜愛的東西配上他認為「好看」的圖案,壓根沒想到要將「于禮不合」這種論調放入計算之中。
「咱!」好了吧,一巴掌賞在他臉上。
「你……你好下流!」她咬牙切齒地罵道。
「怎地?不喜歡嗎?」柳蟠龍大感不解,眉頭深皺,撫著他吃痛的半邊臉頰,心眼單純而直接,「可是……這圖里的一雙小人兒會動的耶!」
她羞紅了臉,搶過雙刀,將它們摔向牆角。「下流,你再敢講一遍!」
柳蟠龍數著手指頭,一天天計算日子接近。
今兒個便是識字堂頭一天開課的日子,他一大早即已穿戴整齊,在一堆隨從的簇擁之下來到了識字堂大門口。
听聞內室傳來的陣陣孩童學語聲,他忽地卻步,杵在原地進退兩難。
打從那天送人家禮物被拒,還讓人當眾甩了記耳刮子之後,柳蟠龍直到現在想起那檔事兒都仍在懊惱呢!想破了腦袋也搞不懂鳳愛到底在氣他什麼?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她甚至還氣沖沖地連罵了他好幾句下流!
「唉……」大大嘆了一口長氣。
想起鳳愛摔刀子的氣憤模樣,想起她口口聲聲怒罵他的模樣……唉,她究竟是不喜歡他的人?還是不喜歡他送的禮物呢?
天哪!當時在那麼多人面前,大伙兒眼睜睜瞧他被一個大姑娘家賞耳光,那景況敢情是丟臉丟到家哩!他當下自然也受不得窩囊氣,講沒幾句話便翻牆離開了。
到如今,就算事過境遷,但面子都沒了,教他哪還有臉再回去嘛!
他可是鼎鼎有名的柳蟠龍耶,香河鎮上有誰不知?有誰不識?
雖說香河鎮離這天津城還差半天路程的距離,但憑著「蟠龍第一號I在市場上打出的名氣,又有哪個人會真的沒听說過他柳大當家呢?
沒想到偏偏就有個女子不吃他這套。不單有膽量敢削他的胡子,前幾天更在眾目睽睽之下賞他一巴掌!
而他這火爆慣了的地頭龍一到了她跟前,居然就啥狠事也做不出來了。
「唉……」他搖搖頭,又哀嘆一聲,真是說不出的悶哪!
「有時間在這兒搖頭又嘆氣,怎不快進去跟上大伙兒的進度?」
一記嬌脆的女子嗓音劃入他的嘆息之間,柳蟠龍驚得猛一回頭,恰恰就張望到鳳愛斂著面容正瞪住他的那張表情。
「我……」他瞅著她,心情尚未調適過來,因此表情顯得有點僵。
鳳愛沉默著,暗自觀察起他臉上一瞬間變化無常的神情。
她知道,這男人和眾人口耳相傳的那個柳蟠龍是同一個人。
他的內在就和他的外表一樣,是個從里到外的粗人。
魯莽狂野、毛毛躁躁、有勇無謀、直接坦率……不過,卻很真。
真的不經一絲修飾,真的不懂得藏拙及表達。
她闔上眼,斂下長睫,忽然極突兀地說道︰「好,我接受。」
「啊?接……接受什麼?」
「我接受你的道歉。」她替他將憋在心頭的話一吐為快。
「喔……」先讓她這樣一說,柳蟠龍反倒不好意思了,低下頭,踢蹭著地上的小石子,那股扭捏樣說出去絕沒人會相信是他柳大當家。「是呃,我……我那天太……太沖動了,是應該跟-道歉才對。」
既然她說他錯了,他就乖乖認錯吧!
她一睇,「我猜,你八成還是不曉得我當日惱你什麼是不?」
慘了,慘了,她果真問了呀!
「這是考題嗎?得過關了才能進去是唄?」
就瞧柳蟠龍表情煞是嚴肅,鼓著腮幫子,看起來認真得不得了。
傻瓜!造句鳳愛咒在心里沒罵出聲,「當然不是,若真這樣,」她頓了頓,終于忍不住逸出淺笑,「你豈不是永遠沒法子進去讀書認字了嗎?」
平常嗓門大如雷的這男人,這片刻就只呆站原地靜悄悄。
「里頭孩子多,你得記住,別動不動就發脾氣使性子。」她開始囑咐。
「放心放心,咱對孩子最有辦法了。」他滿口答應。當然最有辦法-,不乖就凶,不听話就嚇唬他們。
「我幫的都是些窮苦孩子,他們有的是家里沒余力供養讀書,有的是無依無靠流落街頭的孤兒,」她睞他一眼,意有所指的說道︰「你年紀最長,得要更努力,在他們面前圖個好榜樣。」
在她眼中,自己所扶濟的的確全是些窮苦無依的孩子。
然而單單就貧窮這字眼,在不同人眼中亦有不同的解釋。
沒錢遇活是貧窮;胸無點墨是貧窮︰沒心沒肺不懂得感恩圖報,即便賺了再多的錢財亦還是貧窮之人。
她沒忘,她曾見過他因不識字的「貧瘠」,而在人前顯得羞窘不已的那表情。
這男人外表看似粗獷,成天嬉皮笑臉的,但當時在他那雙清澄的眼瞳中,卻布滿了揮之不去的挫折感。
所以她才在人群之中選了他;如果可以,她願意幫他月兌離「貧窮」。
「你來這兒,是真心想讀書識字的吧?」她仰頭望著,盈盈的眸子里有他粗獷的臉。
「是,我想。」柳蟠龍老實響應,雖然看著她說話,總令他忍不住結巴。
「進去吧,先生已開始講課了。」鳳愛點點頭,朝門比了比,催促著他。
「呵呵,」他撓撓胡子笑了,邊走邊回頭,「那我……那我就先進去-!」
就在他臨進門前,她忽然又喚住他,「等等!」
柳蟠龍回過頭,听候她的召喚。
鳳愛抿抿唇,驀然想起有些話不知該不該這時候講?
「你費心打造的那份謝禮,我雖不收,可你的心意,我……心領了。」
柳蟠龍笑逐顏開,一轉眼,臉色竟像個姑娘似的臊紅了起來。
他笑嘻嘻地望著鳳愛,邊跑邊跳,「好耶,好耶,-喜歡就好!」
望著他興高采烈跑進識字堂的背影,鳳愛柳眉微蹙,不禁懷疑起他究竟有沒有听懂她說的話?
她的意思是,她領受他那份認真張羅的用心,可卻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她喜歡呀!真不懂他又听到哪里去了?
「唉,奇怪?怎會有這種好笑的男人?」她失聲笑了。
笑這男人的直來直往,亦笑逭男人的豪邁單純……
「咳,柳……柳蟠龍--」像這樣的叫喚已是第五遍了。
室內一片沉寂,只除了陣陣在此刻顯得頗為突兀的鼾聲之外。
「呼……呼……呼……」
鼾聲雖不算大,但屋里屋外卻竟然相互應和著。
擔任授課的趙似霜臉色鐵青,悄悄踱近柳蟠龍的座位旁,低頭睨著他睡趴了的身影,再朝屋外一瞪,哼哼,連他的跟班也早陪著主子一塊去見周公了!
趙似霜咬牙,朝他耳邊大嚷︰「可以醒來了,柳蟠龍!」
就瞧柳蟠龍睡眼蒙-,翻了記身,將臉轉了個方向,口中不清不楚地咕噥︰「唔,听到了,听到了,先生講的真是有道理……」
瞬間,四周傳開一片孩童們的嘻笑聲。
鳳愛原本只是經過,卻讓這笑鬧聲給引了過去,她停駐于門邊。
「先生,是有哪位學生擾了您上課的心情嗎?」她趕忙替趙家老三解圍,也順便提醒某位學生他該注意的分寸。「您告訴我一聲,我一定把給他轟出去。」
恍惚中,桌案上的昏迷身影彷佛蠕動了幾下。
「柳、蟠、龍。」鳳愛出聲,喊起他的名字。
柳蟠龍像突然被雷打到了似,震驚彈跳起來。「啊?是,是,柳蟠龍報到!」
「哈哈哈……」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鳳愛也跟著笑,只不過她的笑容中還斂住一絲警告的味道。
柳蟠龍仰起臉,見到一室的「小學生」都在看他,再稍微移開一下眸子……呃,糟糕!糗大了,心上人是啥時候偷跑來盯他梢的呀?
「回答台上的教書先生,你方才上課認真了沒有?」鳳愛遠遠地杵在門邊,一手撐腰一手搭牆,嬌媚間帶了點潑野。
柳蟠龍好不自在,搔搔被他自己給睡亂了的落腮胡,「有吧,應該是有的啊!」
「是嗎?」她睇他。
他趕緊伸手理了理儀容,正經八百的反問︰「咦?沒有嗎?」
鳳愛鎮定凝神,挪開視線暫不瞅他,轉頭朝門外的某個角落望過去。
「好,那你這會兒認真听听,附近可還有什麼聲音?」
柳蟠龍睡夢乍醒,目光仍顯呆滯,听不明白這算什麼題目?難道學認字之前還得先測驗听力不成?
鳳愛送他一抹笑靨,「听一听,然後說出來讓大伙兒分享一下。」
「呃,這個嘛……」柳蟠龍深深一吸,氣上丹田,倒真的全神貫注地側耳傾听了起來,「附近有蟲叫、有林子里的竹子在晃動、有廊上的腳步聲、有池里的魚跳出水面時的輕響、有屋瓦掉落下來摔碎的聲音--」
「喔,听力這麼好,還有沒有別的?」
柳蟠龍再听,卻忍不住猛地皺起眉頭,他環視室內一圈,不對啊,除了他以外還有哪個小鬼頭敢偷寐?
「咦,是不是听錯了?怎麼會有打鼾的聲音?」
「確定听到了?」鳳愛睜大雙眸,故意好奇地問。
「沒錯,我敢肯定,是有人躲在暗地里偷偷打鼾。」他點點頭,遂不由自主地朝那隱隱發出聲響的地方走去。
柳蟠龍穿過一張張座位,側身越過立在門邊的鳳愛,終于發現了闖禍者--
「喂喂,你們好大的狗膽,敢給本當家的在這兒睡成了一團啊?!」
他瞪著躲在牆邊那一個挨著一個,睡成一排的跟班們,不禁怒火狂燒,邊罵邊踹,由于出腳太快,跟班的隨從躲不掉被修理的噩運,個個嚇得直打哆嗦。
「柳蟠龍,不許動粗。」鳳愛直呼他名字。
正準備再補他們幾拳的柳蟠龍一听,停了手,氣憤地狠狠瞪著他們。
氣死人了!真不曉得自己沒事兒帶這種不爭氣的沒用跟班出來做啥?
柳蟠龍愈想愈有氣,瞧這幾個人的那副睡相、听那一聲聲的鼾聲,都像是在譏諷著自己,也等于告訴別人說他就是這個樣的不求長進!
鳳愛踱近他,按住他氣得發顫的拳頭,睇了睇牆邊那排被狠揍過的人。
「沒事了,讓你的跟班都回去吧,你是來讀書認字,可不是來當大爺的。」
柳蟠龍那熱呼呼的拳頭讓她這麼一握,更是沒由來的一陣燒紅。他的臉倏地發燙,從印堂、鼻頭、雙頰……一路紅到了脖子上。
感覺到他臉上、身上的變化,鳳愛怔了怔,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在人前這不合于禮的沖動舉止,連忙松開手,退開敷步。
柳蟠龍于是轉頭,扯開喉嚨,用眼神在威脅,「听到鳳姑娘的教訓沒?還不快滾出本當家的眼前!」
才不過一轉眼,那伙人溜得簡直比「滾」還快。
趕走了一群淨讓他丟臉發火的跟班,柳蟠龍尷尬地對著鳳愛傻笑,滿臉的歉意和難為情。
鳳愛悄悄使了使眼色,暗示他趕快回去坐好。
被晾在一旁看了半天戲的趙似霜眼見一切終于恢復正常,掀開書冊,打算利用剩下不多的時間再教學生習寫幾個簡單的生字。「好了,咱們再繼續--」
此時,柳蟠龍忽然舉起他健美的胳臂,呃,也就是方才揍人時的那只。
「先生,咱們有沒有啥活動筋骨的課呀?」他問,表情好認真,似乎這答案有否會造成他極度的困擾。
「活……活動筋骨的課?」
趙似霜愣住,表情為難,顯然是被這名「年齡略長」的學生問倒了。她揚首望向門邊的鳳愛,尋求援助,後者則不急,等著看她要如何解決學生的疑惑。
就在此時,一直待在後頭照顧年紀小些的孩子的趙似雪,身旁還各摟著一名娃兒呢,便忽然開口替姊姊答道︰「有,當然有可以讓大家活動筋骨的課。」
這下好了,不僅趙似霜丈二金剛模不著頭緒,瞪大雙眼望著她,就連孩子們也開始眼巴巴地期待著了。
她于是放下娃兒,從從容容由整理好的櫃中取出一只木盒子,將它遞給三姊趙似霜。
「喔……」趙似霜恍然大悟,總算記起了小妹的確曾做過這套識字工具。
此時柳蟠龍興奮異常,個兒比環伺在他身邊的那群小蘿卜頭高出許多,脖子也伸得比他們長,想當然耳,盒子里的狀況他自是瞧得比旁人清楚些,他忍不住催促,「先生,快快快,盒子里的木條片子是--」
「字牌。」趙似霜淡淡響應。
一听,柳蟠龍之前昂揚的頸項轉瞬間縮回了好幾寸。
「啊……」席間也響起一陣孩子們的失望嘆息聲。
還以為會是什麼有趣的童玩,哪想到轉來轉去仍舊離不開識字上課。
「接著呢,來考考大伙兒到底有沒有將方才新學會的字記下來。」趙似霜她環顧底下的學生們,一掃先前的氣餒,臉上又重新恢復冷靜及自信,「這樣吧,既然每個人都沒有精神,那就趕緊來一場認字競賽吧,等會兒我說哪個字,你們便得上前抓出那個字。」
下頭又是一陣陣的喧嘩,孩子多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嘈雜。
「呵呵,搶字牌呀,好啊好啊,那有什麼問題。」
一提到要和人比賽,柳蟠龍身軀里的熱血一瞬閭全沸騰了上來。開玩笑,他向來身手最俐落,箭步如飛,下手敏捷,他瞄了眼身旁的那群小鬼,嘿嘿,這麼輕松簡單的比賽焉有不贊成的道理!
他得意笑著,壓根忘了身手矯健雖算他的強項,但方才由于昏睡得太早,根本完全沒來得及將人家教過的字給記進腦子里。
瞧瞧,他這會兒眼冒精光,雙掌抱拳,好一副勢在必贏的驕傲模樣。
「頭一回合,就先考個孔夫子的『孔」。」
指示剛落,這群個兒頭高矮不一的孩子們遂奮力街向場中的那堆字牌之間,人人都低頭想尋找出正確的答案。
「喝,你們是活得不耐煩啦,連我的地盤也敢靠近!」隱約中,彷佛听到有人凶巴巴地在出言恐嚇。
柳蟠龍佔據正中央的有利位置,手里抓著木牌、腳下踩著木牌,不讓其余的競爭者有機會獲得贏面。他邊威脅邊順手拎起某個不知道他厲害的男孩--
「說過了,不許對他們動粗的。」忽地,一記銀鈴般的提醒劃過他耳畔,敲得他腦子一陣迷迷蒙蒙的暈眩。
「哇!看到了,看到了,快搶快搶……」
須臾,十幾個小家伙一擁而上,小小的身軀一層一層向上堆棧,有的埋頭搜索,有的則乘機順便揮幾拳、捏幾把。
「噢……痛!誰掐我大腿?」才不過一恍神,柳蟠龍就被壓在最下頭一層,他氣呼呼地又罵又叫,「喂!小鬼,你們這是在比賽還是報仇啊?!」
屋後,小暖閣中。
蘇流三戰戰兢兢,手邊動作得極小心,一丁點閃失都不敢有。
柳蟠龍歪著頭,吸了口氣,瞠大眼楮瞪向身旁的粉牆,那牆就和他的臉色一樣蒼白。
「呃,柳……柳大當家,您甭強忍,要是疼的話就直管嚷出聲來,別在意,這里沒旁人的。」蘇流三額頭上冒著汗,遵照主子的吩咐替柳蟠龍擦藥涂傷,雙手伺候著,卻還得面對他那張臭臉。
「呸!誰說我會疼來著?」柳蟠龍回頭惱火地一吼,沒片刻,又齜牙咧嘴地轉回去瞪住白牆,「別-唆,快擦。」
「是是,我動作快點就是了。」蘇流三扁扁嘴,干睨著眼前這「逞英雄」的男人半果的上身,呃,當然還有他身上的傷啦!
一閃神,沾藥酒的鑷子偏了位置,不小心夾住了柳蟠龍月復肌上的傷口。
「哎喲!到底會不會呀你,笨手笨腳的,你那雙手留著還有沒有用處啊?」他火冒三丈,鼻里噴著氣,忍不住朝身邊的人破口大罵。
「對……對對……」蘇流三囁嚅張口,無奈眼前男人的「惡勢力」實在太嚇人,震得他老半天講不出第二個字。
「還對咧,有這樣侍奉人的嗎?嗟,真不懂鳳姑娘要你做什麼?」柳蟠龍藉題發揮,根本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直把跟前的少年當自個兒的下人在使喚。
「不……不是,我……我是……是想同您說對不住……」
此時,端著一盅甜品正準備進入小暖閣的鳳愛,在門邊湊巧听到了他倆這段牛頭不對馬嘴的對談,抿抿唇,忍下想笑的念頭。
「我就算嘴巴上說不疼,你也不能盡往我肉里頭夾呀!」
「對……對……」蘇流三愈緊張愈結巴。
柳蟠龍瞪著他,嘆口氣,總算明白什麼叫無力感了。
忽地,他背脊一挺,身子拉直,一把揪住蘇流三的衣領,將他的頭塞近自己的臉面前。
「告訴我,在她跟前,你講話也會這樣結巴嗎?」
「啊?」蘇流三蒼白著臉,不懂對方這是哪一種問人法?
「听不懂啊?我問你平常在你愛主子跟前,」他騰出另一只手,指了指蘇流三張成「啊」狀的嘴巴,「這張嘴是不是也這樣不听你的話?吞吞吐吐的上不了台面?」
「愛……愛主子?」蘇流三眼珠子溜了溜,還是不太懂,他會不會說話關他家愛主子什麼事情嗎?
柳蟠龍俯下頭,整張臉幾乎快籠罩住蘇流三了,他眼中寫滿疑慮。
「對,就是她,你同她一起講話也會結巴嗎?」更直接的問法是--你這張嘴在她面前,也會像我見到她時一樣沒轍嗎?
就是不明了,為啥他只要一在鳳愛跟前,就會像被人下了符咒似,渾身上下都沒法再受自個兒的控制?不僅她的眼光是咒語、聲音是咒語,就連她存在時的每一記喘息、吐納都可以對他下咒。
蘇流三喉結被衣領扯得泛疼,蹙著眉,蒼白著臉,「應……應該不……不會吧!」
「你不會?!」柳蟠龍大嚷,一臉震驚加亢奮,像終于在荒涼的沙漠中找到一處可救命的綠洲。「那快……趕快教教我!」
衣領朝上一提,被扯得更緊了,蘇流三眼白急翻,腦子里昏昏沉沉。
鳳愛見狀,趕忙步入小暖閣,要是再不阻止柳蟠龍的粗魯手勁,小三子一條小命恐怕就快魂歸離恨天-!
「小三子,囑咐你做的事兒辦好了沒?」
一听聞鳳愛踱步而來的詢問,柳蟠龍旋即松手,將蘇流三擱回他身旁。
「小三子……」鳳愛的嬌容出現在門口,她往暖合內一瞅,就瞧見柳蟠龍正反過來替蘇流三揉搓雙肩、按壓脖子,好使他的臉色及氣血盡快「恢復正常」。
「呃,呵呵,」面對鳳愛投遞而來的懷疑眼神,柳蟠龍僵著一張難為情的笑臉,開始顱左右而言他,「他……他身子虛,我……我這會兒正替他舒筋活血。」
沒錯啦,他也不算扯謊……只不過省略了向她解釋小三子為何無緣無故會需要別人幫他「舒筋活血」的緣由。
經過一番順氣,蘇流三漸漸回了神,他望見主子正似笑非笑地瞪住自己。
糟糕,主子交代要替柳蟠龍把身上的傷全上好藥,可他方才才上了前半身,後半身和那張氣鼓鼓的臭臉都還來不及上藥就被……
「愛……愛主子,小……小的……」噢,這會兒結巴可不能怪罪他,喉嚨都快讓人給揪斷了,講起話來吞吞吐吐也是正常。
哪想到主子竟只是輕揮了揮手,沒有一絲的譴責之意。
「去歇著吧,我知道你也累壞了。」
于是感受到主子關懷的蘇流三垂下頭,帶著酸痛淤青的脖子,和被某人嚇壞了的疲憊身軀,一步一步走出小暖閣。
直到這瞬,暖閣中終于只剩柳蟠龍及鳳愛了。
柳蟠龍的心跳得迅猛,「怦咚、怦咚」緊張得就差沒蹦出嘴巴來。
「你看看,才頭一天就惹麻煩。」她睇他,悄悄走近。
柳蟠龍頭垂得老低,只敢從眼角偷瞄地面,瞧著她漸漸靠近的裙。
「大概再要不了幾日,你就可以把這地方給鏟為廢墟了吧?」她邊說邊忍著笑,腦子里盤旋著的,是他不久前為了搶字牌,被十幾名孩童壓在地上不能動彈的那副糗樣。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不能動彈,而是為了她的話……而不敢動彈。
當時事出突然,亂成一片,她見他表情凶悍地隨手拎起一個男孩,擔心他一時沖動會失了分寸,才會急得出言提醒。
就瞧他那麼魁偉英挺的身軀,只因為她月兌口而出的一句話,瞬間如雪崩似的消融在成疊的孩子堆間。
「喔!不會不會,」柳蟠龍听了雙手連忙直搖,「我柳蟠龍一定不會違逆鳳……鳳姑娘-的意思,-要喜歡什麼,我……我就絕對會……用盡全力保護它!」
這會兒倒換鳳愛當場怔住了。
他這番話講得這麼直接坦率,恍若在她面前削心掏肺似的。
「你……」
「哎呀!多嘴!」就見他慌里慌張,突然像只沒頭蒼蠅似的原地打轉,狠敲了自己腦門一記,「嚇到-了嗎?我……我不該隨便亂講話,我……我不該……」呃,讓她臉上錯愕的表情一嚇,到底不該什麼他也不清楚了。
鳳愛抿抿唇,想故意略過他這不知所措的神情似的,垂下眼睫,自然得像從未听到他方才究竟講了什麼內容,徑自將手上的湯盅遞給他。
「這甜湯冰鎮過的,你喜歡的話不妨就嘗幾口。」她邊說邊順手取了小三子留在桌上的藥酒及金創藥膏。
「喜歡,喜歡,一定喜歡。」柳蟠龍一見這是她親自端來的東西,簡直歡欣若狂,接過湯盅,看都不看一眼,仰頭就「咕嚕、咕嚕」全灌進嘴里。
對于他的「暴飲暴食」,鳳愛知道阻止也來不及,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
她站在他身後,望著他結實寬闊的背脊。
或許因為長年練功的關系,即使帶著傷,他膚色仍透著亮度。
麥子似的色澤暈染了整片背,就著搖曳的油燈,他的背忽近忽遠,彷佛在她眼前隨風晃蕩。
鳳愛握緊藥酒罐,不知怎地,忽覺喉嚨有些緊澀。
喝完甜品,好半天不知下一步該做啥才好的柳蟠龍見身後的鳳愛也沒動靜,忍不住想回頭喚她,「鳳--」
「別動,不要轉頭,」她緊張喊道,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變得失常,但出于直覺,她知道自己不希望他瞧到她這副失神的模樣。「我……我繼續替你上藥。I
「啊,鳳……姑娘要替我上……上藥?」
媽呀,柳蟠龍這才發覺自己從剛才到現在都一直光著上半截身子,這樣子在平常練功時是不算什麼啦,但此時此刻,可是在他最在意的大姑娘家面前耶!
哎呀呀,怪難為情的。
很快的,他的臉又紅了,身子……也因為那藥酒及她手掌輕揉的緣故,竟一寸一寸起了作用,熱熱地燒燙開來。
他的背好燙好燙,她的掌心也好燙。
昏黃油燈下,小暖閣中的這兩人都低垂著臉龐,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