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柳蟠龍躺在床上,還未醒透,就先被一陣敲門聲給打擾了。
「誰啊?也不睜眼瞧瞧,天都還沒亮透呢,吵個啥勁呀?」他抱怨,扭頭又往被窩里鑽進去。
「啟稟大當家的,大廳上坐了位鳳姑娘在等您,」門縫中,傳進老管家略帶微顫的說話聲,「喔,她交代了,說自個兒是『利滾利大錢莊』的掌櫃。」
「鳳姑娘……哪位鳳姑娘呀?」柳蟠龍睡意朦朧,正準備再和周公大戰數回合才肯罷休呢,哪記得自己曾上哪處牌樓結識了一位姓鳳的姑娘?
鳳……好怪的姓,是鳳凰的那個鳳嗎?
「呃,這位鳳姑娘倒沒多介紹,只是氣呼呼地嚷著說……」老管家猶豫了一會兒,思忖著該不該據實稟報,唔,那鳳姑娘瞧上去挺悍的,還是甭惹為妙!「您要是再不下樓去見她,她就會……就會親自上來削光您的胡子。」
胡子……他的胡子……柳蟠龍醒了一半,伸手模了模腮邊新長出的胡碴。
于是他揚唇笑了笑,好險,它們還在。
恍惚之間,他猛然睜開眼,愣住了,呆望著房門外的模糊身影。
呃,不是作夢,方才真的是管家在同他說話。
「對了,管家,」柳蟠龍輕喚,一副不敢置信的恍神樣,「你說的那位鳳姑娘,是不是雙眼帶俏,小嘴兒總氣呼呼地噘著,愛仰高她的下巴,看上去很驕氣似的?」
「老奴愚鈍,老眼實在昏花,看不出這位鳳姑娘驕不驕氣。」老管家咽下一口口水,「不過,她人一進廳中,就擱了兩把刀子在桌上,看起來……的確嚇人。」
「那就沒錯啦!是她!是她了啦!」柳蟠龍跳下床,臉上的神情既驚又喜。
連忙慌慌張張隨便打水梳洗一番,旋即套上罩衫,束起亂發,佩上他心愛的五彩環腰,最後再臨鏡照望一番,嗯嗯,不錯不錯,看上去還挺體面的嘛!
這好消息從天而降,完全沒個準頭就突然轟上了他的心房,太意外、太驚喜了,沒想到她居然會親自登門拜訪他!
原來自己不是在作白日夢,那天的匆匆一瞥也的確真發生過的;原來他偷偷看上眼的那株玫瑰竟然是真的耶!
柳蟠龍連街帶撞,一路從「龍眼居」出發,直朝大廳狂奔而去--
「來了,來了,甭急,甭急,本當家這就來啦!」
大老遠的,候在廳中的鳳愛便听到某人氣急敗壞的嚷嚷聲,她眉心微蹙,捺住性子,舉盅飲下一小口溫熱的香茗。
「鳳……鳳愛姑娘,」柳蟠龍大步一邁,挨在廳門邊先對她咧嘴傻笑,開心到連氣兒都忘了喘,「呵呵,-……-來啦!」
鳳愛一臉沉靜,只簡單的、禮貌性的頷首示意。
「咱們很熟嗎?算上這回,應該不過才見過第二回罷了,怎地你就熱絡地叫起我閨名來了?」
「呃……」柳蟠龍臉色略僵,興匆匆的心情才一會兒就被她的冷水給澆熄。
下一瞬,他不悅的表情就更明顯了,就在他一轉臉瞥到了她身邊的那兩個人之後。
「咦?-還帶他們兩個家伙到我的地盤上?」他怒目瞪著陪在她兩側的蘇流三跟趙似雲。
鳳愛一抬眼,只覺得此人怪里怪氣得很,她帶誰出門辦事還得先經過他的批準嗎?發什麼脾氣啊?還齜牙咧嘴的擺臭臉恐嚇「她的人」。
「我就開門見山,不說廢話了,」她擱下茶盅,起身踱向柳蟠龍,「今兒個我是來尋回咱們錢莊不見的金子。」
「金子?」柳蟠龍愣了片刻,一時間還來不及把她說的話跟他之間做聯想。
「沒錯,」鳳愛點點頭,指示道,「小三子,念。」
蘇流三見狀,立刻攤開那本記錄得密密麻麻的帳冊,開始朗聲念道︰「金磚三千,裝滿三十箱;金條六千,裝滿十二箱;金元寶八百錠,裝滿八箱。」
「現在呢,從河里撈回多少?」鳳愛輕聲一咳,有意無意地睞了柳蟠龍幾眼。
「打撈起來的金磚,估計有兩千九百九十八塊,金條維持六千,金元寶則剩下七百六十五錠。」
「算清楚不,帳房有無估錯?」
「回稟愛主子,帳房算得一清二楚,絕沒有差錯。」
「嗯,好,」鳳愛又扭頭望向趙似雲,「你說,那日你把所有的金子全扔下船去了是吧?」
「當然,」趙似雲兩手一攤,「那堆金子很重耶,帶在身上才費力氣呢,我可沒那麼笨,要是想偷的話早就帶著它們遠走高飛了,哪會告訴你們藏在何處。」
「所以……」鳳愛清澈的眸子一凝,映在柳蟠龍那張听到發怔的臉上。
剛好,柳蟠龍也正巧望住了她。
「-該不是在懷疑我吧?」他吼道。
「沒法子,照理推算,你確實有嫌疑,否則你我非親非故,你當日何須自告奮勇替咱們錢莊下水撈金?」
「那是因為我……」哎呀呀!還不簡單,不就因為本當家的第一眼便看上-這株帶刺的玫瑰啦!可是……肉麻死了,這話兒教他怎麼說得出口嘛!
鳳愛仍舊保持冷靜,唇畔甚至還掛著一抹淡然的笑,一副算準了他定是偷金子的賊般的那麼自信。
就因為如此,柳蟠龍現下才更惱火--她竟然第一個就懷疑到他頭上來!
他寧願能有機會同她大打一架,或被她熱辣辣地罵上一場也好,再怎樣都比現在這樣子被人指著鼻子冷嘲暗諷的強。
「不公平!不公平!」柳蟠龍上前揪住鳳愛的手腕,很激動地大嚷,壓根忘了自己的大當家身分,也不顧底下人瞧了會不會被嚇到。「-就寧可相信那本破爛帳冊跟他們的一番鬼話,也不肯信我嗎?」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難道我不該相信我自個兒的人嗎?」她回問。
什麼用不用、疑不疑的?柳蟠龍完全听不懂她在扯些什麼?這跟他希望她相信他不是個偷金賊有何干系?
見自個兒從頭到尾處在下風,柳蟠龍實在氣不過,臭著臉,揪住鳳愛身畔的趙似雲,就是一陣恨不得宰了他的凶樣。
「我警告你,你這張嘴別亂嚼舌根,去跟……去跟她講,告訴她咱沒偷她的金子!」
「天地良心,我沒說金子是柳大當家偷的啊,」趙似雲露出苦笑,肩膀被人扭著,胳臂讓人給架住,回頭望著鳳愛,「那些金子、金塊是我親手扔下船去的沒錯,呃……不過你們也曉得,河水無情,潮起潮落,連四肢健全的人都會被沖走了,更何況是沒手沒腳不會游水的金子呢?唉,難保不是被沖散了嘛!」
「沒錯!沒錯!是有這個可能,鳳姑娘,-要相信我!」柳蟠龍大聲附和。
「哼,」她冷冷回他,「我怎可能相信一個偷金賊的話?我既不信你的謊話,也不信你底下的人手腳干淨。」
「那……那我也相信我自個兒的人,他們不可能偷-的金子,我……我也……」他邊說,邊瞪著蘇流三手里的那本帳冊,火氣一來,索性沖上前一把搶過來撕爛它!「我也敢以性命擔保,我柳蟠龍絕沒拿-一錠金子!」
「這下可好,讓你把證據給毀掉了。」鳳愛轉身離去前,扔下這麼一句。
「不、是、我、偷、的!」
柳蟠龍耗盡力氣,幾乎喊啞了嗓子,干瞪著廳外那抹婀娜身影,從沒覺得自己如此委屈又不甘心過。
這日,「利滾利大錢莊」天津分鋪隆重開業,招攬了無數的賀客上門。
店頭內,櫃前櫃後一樣的忙,就瞧伙計們個個是邊撥算盤、邊數銀子,根本沒人得空喘口氣兒歇息片刻。
「愛主子,忙了一整天,您也該歇會兒吧?」蘇流三端了盅養氣活神的補品,候在總帳房外等待主子召喚。
他這主子,平常只要一忙公事,一兩餐忘了進食也是常有的事兒,為了主子嬌貴的身子著想,他這管事兼跟班便只好經常「裝老頭兒」跟在她身後,隨時嘮叨她莫忘了正常作息。
「喔,午茶時刻又到了嗎?」鳳愛揉揉眼,從一大疊帳冊中抬起臉來。
蘇流三笑了笑,一听主子這麼回復,就表示他可以進去「打擾」了。
「主子,您連午膳都還沒動呢!」瞧,那一桌的菜式擱在原處動都沒動,只不過是由熱變冷而已。
「真的嗎?」鳳愛皺眉,鼓著腮幫子,認真地想了想,片刻後,旋即綻唇,笑彎了一雙明眸,「經你這麼一提醒,我倒真覺得有些餓了呢!嘻,原來是沒吃飯。」
「唉,愛主子,」蘇流三嘆口氣,恭恭敬敬地替主子掀開盅蓋,呈上湯匙,「您就好心可憐可憐小三子-,您瞧,您一餐忘了吃,小三子就揪心一次,再這樣子下去,小三子早晚會讓您的『健忘』給嚇昏的啦!」
鳳愛笑著,故意白他一眼,舀起湯匙,才幾口便吃光了補品。
「你啊,就求菩薩保佑別那麼容易就被嚇昏過去,要不,沒你這-唆鬼在後頭碎碎念,我可是有幾餐就忘幾餐的喲!」
主僕倆有說有笑,沒留意店頭上的動靜,直到有人慌慌張張趕來通報……
「愛……愛主子,外頭……外頭有個……有個大爺,領著一群凶巴巴的人,扛著好幾具大箱子,吆喝著要找錢莊掌櫃的。」
「別是來鬧事兒砸場的!」鳳愛扔下帳冊,一溜煙沖出總帳房。
一見佳人匆匆迎來,柳蟠龍馬上提起精神,擺出親切笑臉,挺起胸膛,緊張兮兮地振了振衣衫,這表情可是他昨兒個在鏡前練了一晚上的成果耶!
「听說城里新聞了一家錢莊,原來……原來……」他努努嘴,尷尬地拍了拍自個兒彷佛僵掉的腮幫子,「原來就是鳳姑娘-開的呀!」
這樣的開場白,任何人都听得出其中的「刻意矯情」。
「是啊,今日頭一天開業,來者皆是客。」鳳愛回以嬌媚的笑,親自為他奉茶遞瓜果。錢莊里人來人往,進出都是大把的銀子,她得隨時提防手腳不干淨的人借機惹事才行。「承蒙柳大當家的大駕光臨,敢問是路過還是--」
「存錢!」柳蟠龍就怕人不知他有錢似的,很故意地張揚起來,「很多、很多錢。」
「喔,存錢哪!」鳳愛柳眉輕挑,也很故意。
「是啊,是啊,本當家今兒個是專程為鳳愛姑娘捧場來的。」
「柳大當家,咱們錢莊向來有條規矩,不曉得您知是不知?」
「啥規矩?有錢也不行嗎?」柳蟠龍面露狐疑,不懂她臉上那是什麼神情。
真不懂女人家的腦子里都在想些什麼?到底要怎樣做才能令她們不板著臉、不冷言冷語的呢?
嘖嘖嘖,想他柳蟠龍平日多風光,幾時曾對個女人如此用心巴結過?人家都擺明著瞧他不起了,他還盡想討她歡心。唉,看來他真是栽跟頭了。
「首先,本錢莊不收贓錢。」
「髒……怎麼可能會有髒錢?」柳蟠龍拍胸脯保證,「放心好了,我帶來的錢絕對干淨得很,每一錠銀子都擦得發光、發亮了才擱進箱子里。」
鳳愛不願驚動眾人,又希望能有辦法使他知難而退。
于是,她朝他挪近一步,以手掩唇低低說道︰「所謂的贓錢,是指那種來路不明、或偷或搶或拐騙到手的錢。」
柳蟠龍眉心一皺,不滿地高聲嚷道︰「我的錢很干淨!」-
那間,四周一片沉寂。
無論是櫃前、櫃後,所有人全停下了自個兒手邊正在進行的事,一雙雙眼楮都盯住她和他的一舉一動。
「呵,要存錢不是問題,」鳳愛不得已,只好干笑幾聲草草收場,「只是……我是替柳大當家的設想呀,您想,從香河鎮到這兒,最快也需耗費半日的路程,您將錢存在本錢莊,到時提領不是挺不方便的嗎?」
這倒有趣了,她開錢莊做生意,竟然做到想拜托客人別上門!
「哪兒的話,方便得很,本當家不僅輕功了得,馬上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總而言之,他就是賴定了要在這錢莊開個戶頭就對啦!
鳳愛瞪著他那副死皮賴臉的模樣,咬緊牙關,心中忍不住暗潮洶涌。
她聲音低到不能再低,「你就是硬要存在我這兒就對了是吧?」
「沒錯,就存在這兒。」柳蟠龍撓撓胡子,咧嘴笑得開懷,他指使手下將一箱箱裝滿銀子的木箱扛上櫃台,一面囑咐道︰「小心小心,我這人向來重感情,這銀子雖不比金子重,可也得認真對待它才行嘛,本當家就算賺錢賺到手軟,也還是非常珍惜和每一錠銀子之間的緣分!」
好,既然命里注定躲不掉了,那她就只好見招拆招了吧!
「來人,替柳大當家的端張椅子,另批人也甭閑著,趕緊把這幾箱銀子盤點清楚,一個蹦子兒都不許有差池。」鳳愛心一橫,旋即交代下去。
才不過一轉眼,人人都動作起來,錢莊里又恢復了先前的忙碌情景。
柳蟠龍乖乖坐在椅上,手指頭輕敲大腿雀躍地打著節拍,一雙眼則眨也不眨,緊跟著鳳愛穿梭于人群間。
她一會兒進櫃台內盯屬下的工作,一會兒認真核對帳目,一會兒上前和客人攀談寒暄,但無論她再怎麼忙,就是不搭理他。
就這麼將柳蟠龍一個人晾在角落邊,假裝不存在似的。
柳蟠龍努努唇,茶已讓他給喝干,一盤瓜子也全嗑完了,她卻還是不理他,唉,連看一眼也沒有。
「柳大當家,這是您的存單,另外那張是同等值的銀票,請核對一下內容,」鳳愛不知啥時朝他走了過來,公事公辦地將文件遞給他。「沒問題的話就在下頭簽個名、打個手印。」
「喔……」柳蟠龍應聲,頭一低,馬上瞄了瞄她給的那兩張紙。
紙上寫滿字,字……糟糕,他認得出的不過就那幾個,這下子哪應付得了?
賺錢耍狠他會、玩刀舞槍他會、嘻皮笑臉他也會,慘了,就是不太會識字。
「柳大當家,您覺得哪兒有問題嗎?」鳳愛微微福身,很禮貌、很見外地問。
「呃,這個……這個呀……」就瞧柳蟠龍一心虛,隨即將手指滑向存單,煞有其事地一行行逐步指過。好象他真的用心在看似的。
「只須簽上您的大名,再按個手印就算完成了。」她在旁催促,只希望趕快送走眼前的這位瘟神。
「好,好,簽名……不過就簽個名嘛!」他垂著頭,大胡子底下的嘴不住嘀咕,然後握住筆,迅速「揮毫」。
鳳愛睇了存單一眼,以為自己眼楮花了,又再檢查第二回、第三回……
「咳,是簽上柳大當家您的大名,不是畫上一只--」開玩笑,那上頭畫的到底是四腳龍還是變形蛇呀?
柳蟠龍抬起頭,表情認真,顯然有點小小的受傷了。
「不成嗎?難道畫……畫只大龍,還不能代表本當家的簽名?」
鳳愛搖搖頭,忽然覺得渾身酸痛,怎麼就沒法和他講道理溝通呢?
突然之間,柳蟠龍像又想到啥,立刻再抓回存單涂涂改改。
「不然這樣好了,我在這只龍的上面加一棵柳樹,然後……啊!對了,再多畫一個圓盤,這樣『柳蟠龍』三個字不都齊全啦!」
鳳愛白了一眼,這當下真不知該惱還該笑?
原來……這看起來很囂張的男人不識字呀,竟連他自個兒的名字也不會寫。
之後,沒隔數日,蟠龍第一號之中又掀起了一番「大地震」。
「大……大當家的,那……那位鳳姑娘又……派人送帖子過來了呀!」老管家連滾帶爬,急匆匆地沖向大廳,以致差點絆倒在門口跌個狗吃屎。
「又送來了?!」柳蟠龍嘆口氣,險從他的虎皮椅上摔下來。
這已是第五天了,連續五天,鳳愛每日早晚各差人送張字帖到柳蟠龍手上,每張帖子就只寫了一個大字兒,不知她究竟在玩啥把戲?
「這次又寫啥字啊?」柳蟠龍皺眉向管家發問。
老管家拆開信封,先取出里面的帖子,才發覺又另附了信箋。「稟告大當家,這次和前幾回不太一樣,好象還多寫了一點。」
「多了?不太一樣……」柳蟠龍心里著實納悶,到底是哪一點不太一樣?但身為當家之主的他又不太好意思流露出「太困惑」的表情。
「這一回字帖上不只寫一個字。」老管家無辜地瞥了一眼,也搞不懂。
「又寫了啥字?」
「寫了……」老管家咽下一口口水,戰戰兢兢地回道︰「柳、蟠、龍三個字。」
「咦?寫我的名字,怪了?她寫我的名字派人送來給我做啥?」
柳蟠龍倏地起身,感覺渾身都不對勁。
這是怎麼回事?他的名字有啥問題嗎?她這樣每日兩回派人送字帖過來,究竟有何用意?是想暗示他什麼?該不會……是有什麼悄悄話不好意思當面告訴他,才想出這種新奇的點子傳話吧?
「嘿嘿,」他傻笑兩聲,搔了搔落腮胡,「八成是想同我那個什麼來著。」
老管家看看主子臉色,總算稍微開竅些了,鼓足勇氣提供建議,「要不,讓老奴把所有的字帖全湊齊瞧瞧。」
「也好,快快快,她一定有話藏在心里沒對我說清楚。」柳蟠龍催促著,掩不住瞼上期待的神情。
難怪喲,上回在錢莊看到他還故意不理不睬,肯定是心里對他起了什麼變化才會那麼扭捏。對啦對啦,一定是這樣子沒錯,听人說,女兒家一旦遇上中意的人都是那副脾性,她們心里想的老跟嘴上說的不一樣。
于是老管家將前幾日的字帖一並取出,照順序把它們一一攤在桌面上。
「怎麼樣?有啥特別的意思沒有?」柳蟠龍湊上去,心急地問……
只瞧老管家頭低著,竟兀自對著桌上的字帖發起愣來了。
柳蟠龍向來沒多大耐性,這下一急躁,更顧不得別人的處境了,拽起管家的胳膊又問了第二遍,「快說,合起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呃,這……老奴猜想,鳳姑娘大概是寫了兩句話。」
「兩句,好啊,兩句就兩句,快照著念。」
老管家清清他沙啞的喉嚨,心中暗暗後悔方才為什麼要瞎管閑事攬下了這差事兒?等會兒念完後,就知道該有人要倒霉了吧?唉,但願不是他才好。
「啟稟大當家,這第一句的內容是『知恥近乎勇』。」
「知齒?虎勇?」柳蟠龍滿臉疑惑,自動摘選出他听得懂的字眼,但對于它們連起來的意思卻依然不解。他情不自禁伸手撓了撓他的大胡子,忽地,靈機一動,像悟出了什麼道理似的,朝老管家高聲嚷道︰「是不是她瞧見我咧嘴笑的模樣後,發覺本當家的白牙齒很迷人,終于明了我才是她心中最佩服的勇士啊?」
老管家一听,旋即緊咬雙唇忍著顫意,「鳳姑娘應該不是這意思才對。」
「不是嗎?」柳蟠龍露出懷疑的眼光,這樣解釋挺合理的呀,又哪兒不對了?
「老奴從前在家鄉曾讀了點古書,念遇這一段。這句話的意思是在告訴咱們做人得懂得羞恥,只要能有羞恥之心,做錯了願意改過,就稱得上勇敢。」老管家慢慢解釋,盡量讓大當家的能在他淺白的說明中听懂。
「喔,她是說,懂得羞恥就算勇敢。」柳蟠龍認真听從,邊重復管家的內容。
老管家點點頭,相信大當家的此刻鐵定還沒悟出對方的暗諷之意,才會這樣一副沒事兒似的。「第二句話共四個字,寫著『學海無涯』。」
柳蟠龍雙手一癱,更無力了。「哎喲,這句更听不懂!」
「其實呢,這應該是句鼓勵大當家的話。」老管家笑了笑,委婉奉承著主子。
「鼓勵我……她鼓勵我什麼?是要我再存更多的銀子嗎?還是希望我多笑一笑給她瞧?」
他這人一根腸子通到底,沒多少心機,想事情不會拐彎抹角,既然是鼓勵,他自然就直接想著要怎麼才能讓鳳愛更開心。
「鳳……鳳姑娘鼓勵大當家的您,」老管家知道苦差事兒得繼續,于是又拿起先前那張寫了大當家名諱的字帖。「先從學……學會認自個兒……自個兒的名字開始。」
「認名字……」-
那間,柳蟠龍像被人拿棒槌狠狠敲了一記,好半晌失了反應。
這樁是他的痛處,而她卻恰巧踩在他的痛處上。這算……取笑他嗎?
「管家,」他沉下臉,虛弱地喚,「她還寫了什麼要告訴我的嗎?」
「是,還附了封信箋,」見主子悄悄變了臉色,老管家趕緊拆信閱覽,「鳳姑娘在信里邀大當家的前去她新辦的『識字堂』讀書認字。」
「喔,原來是這樣呃!」柳蟠龍淡淡響應了之後,便沒再吭聲了。
久久,久久,只坐在虎皮椅中發愣。
這玫瑰花果然是驕傲又多刺。想想也奇怪,自己雖沒真受傷,卻為什麼感覺那一根根的利刺竟扎得他渾身都在疼?
話說柳蟠龍這男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懂得「取舍」。
「取」他想記住的、想擁有的、能博他歡喜的;「舍」他沒興趣的、不順眼的、不想擱在身邊耗腦力的……
一如此刻,他便非常投入地在享受那「取」與「舍」之間的樂趣。
「叩叩。」門外響起兩聲簡潔的敲門聲。
客棧掌櫃親自上樓來為這位包下了整排上房的貴客服務。「柳大當家,您要的東西小的為您備妥了。」
「開門。」柳蟠龍開口吩咐下屬,自個兒的眼楮卻眨也不眨,並未因此分心離開他正在觀賞,不,觀察的目標。
門一開,就瞧見那客棧掌櫃笑顏燦爛,懷里捧了一大疊「資料」。
「念。」柳蟠龍聚精會神,緊貼著他從洋行買回來的那支西洋望遠鏡。
忙于巴結的掌櫃一听指示,立刻低頭,翻閱著手中搜羅到的信息逐條報告,「根據小的這幾天忙里忙外探听到的消息,這位鳳姑娘原籍的確設在天津,自幼父母雙亡,由舅舅鳳德助扶養長大,所以這鳳……就是從母姓。但舅舅早年因入宮伺候東宮太後,為了避諱,已改姓為風,因此鳳家目前只靠鳳姑娘一個人獨撐著。」
「甭停,再繼續,關于她的大小事兒我一點一滴全都要知道。」柳蟠龍從懷里掏出一錠金子擱在桌上,算是犒賞掌櫃的辦事辛苦。
「是,多謝大當家,」掌櫃含笑收下金子,念得可就更賣力了,「听說下個月風公公就要回鄉養老了,所以鳳姑娘才會先回天津打點好一切,這『利滾利大錢莊』的天津分鋪,就是她打點的第一步。」
「喔,難怪要急著運金子。」柳蟠龍低喃一聲。
莫怪她的新錢莊要選在天津城開業,原來是為了方便就近照料親人。這樣看來,她倒真是個頗孝順的姑娘-!
他嘴邊咕噥,視線也不忘跟隨著「目標」漸漸移動。就瞧那圈小玻璃鏡面里,映現出鳳愛嬌俏的臉蛋,以及她搖曳生姿的身段……
嘖嘖,店家推薦得果然沒錯,這洋玩意兒確實有趣極了;沒想到只需這樣,就可以讓他更接近他的心上人。
現下,她正召喚了趙家那四口,斂著表情不知在同他們說啥,就瞧他們幾個听完後,個個刷白了臉,最小的那個妹子甚至還怯怯倒退了數步。
「對了,有沒有打听到鳳姑娘收留那四個討厭鬼要做啥?」這柳蟠龍厭屋及烏,一覺得那男的礙眼,就連他一家子姊妹都看不順眼了。
「討……討厭鬼?」客棧掌櫃一時反應不及,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就那群……那群姓趙的一家子嘛!有沒有?你不會連這都沒打听到吧?」
掌櫃急出一身汗,趕忙低頭又翻了好幾頁,終于找到了,「啊!有、有打听到,上頭說……這四人原本到處流浪賣藝,組了個『四場雨小戲班』,不過前陣子鬧捻亂,他們的吃飯家伙全被捻匪給砸毀了,戲班子現在正喊窮,沒本錢重新開張。」
「沒錢……本當家有的是,」這會兒柳蟠龍是愈盯愈惱,眼看著鳳愛氣呼呼地抓起趙似雲的領子,而那臭家伙居然竟敢像團軟掉的麥牙糖似的癱在她面前!哇!可惡!他倆的臉差點就踫在一塊了,但他卻啥也不能動,就只能躲在這客棧里遠遠地偷瞧地。「給他們多少都行,只要別讓他再黏著我的姑娘就成。」
「柳……柳大當家?」客棧掌櫃忍不住一陣哆嗦,壓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這柳蟠龍了,怎麼他听著听著就突然冒火了呢?那忿忿不平的模樣著實嚇人,簡直快嚇掉他一層皮了呀!「還……還要再繼續往下念不?」
「混蛋!剛才不就叫你別停了嗎?耳朵是聾了不成?」柳蟠龍張口就罵,火氣沖天,發泄似的隨手又扔出一錠金子。「還是你嫌一錠金子不夠?好,再給!」
掌櫃的扁扁嘴,忍住恐懼,畏怯地垂下脖子,瞧也不敢瞧一眼那錠金子。「听他們錢莊里的人說,鳳姑娘平常對他們姓趙的那一家子挺不錯的,好象有意把他們放在自個兒身邊當親信使喚。」
「嗄?你在說什麼屁話?」柳蟠龍將西洋望遠鏡忿忿一摔,扭頭看向掌櫃大嚷。
「啊?」被吼得莫名其妙的掌櫃一頭霧水,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
柳蟠龍一大步一大步踱向他,臉色鐵青,像一道漆黑的陰影籠罩住他的視線。
「你把話再給本當家說一遍,記住,說清楚。」
掌櫃的喉頭如梗利刺,眼角含著模糊濕意,囁嚅道︰「鳳……鳳姑娘好象……好象打算把他……把他們放在身邊當……當親信。」
「不可以!我頭一個不同意!」柳蟠龍氣焰一竄,管他眼前的這人是誰,惱火地就先送他一記過肩摔。
「哇!救……救命啊!」
就瞧柳蟠龍屈身蹲在地上,半-起眼,目光帶狠,凶悍地瞪著那趴在一旁的客棧掌櫃,一下子太投入,竟將他當成了「假想敵」。
「告訴你,我可是一千一百個不同意!」
掌櫃的點頭如搗蒜。明白,明白,柳大當家不同意……嗚!關他啥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