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趙似雲半闔著眼,老學究似的搖頭又晃腦,嘴邊黏了撮剛買來的假胡子,邊拈胡須邊喃喃念道。
「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底下一排學子跟著他有樣學樣。
「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他張口、掩袖,及時遮住了一記呵欠。
「子不學,非所宜,幼不學,老何為?」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趙似雲頓了頓,扭過頭側耳傾听。
隔著高牆,巷口外的利滾利大錢莊傳來一陣喧囂之聲。
「先生……」孩子們在喚他。
「玉不琢,不成器……」被隔壁這麼一吵,趙似雲原本委靡的精神似乎為之一振,他起身踱出戶外,站在牆這頭踮起腳尖朝那邊窺探。
「先生,」突地,趙似雲身畔不知啥時竟多了道人影,他一轉臉,就瞧見柳蟠龍滿面狐疑地干瞪著他,「這句講第二回了,後頭還沒完咧!人不學會不怎麼樣?」
「喔,對對對,龍一號,你來得正好。」趙似雲眉開眼笑,壓根早把三字經的內容扔在一旁了,他拉了拉柳蟠龍,叫著他獨個兒替人家取的「代號」。
他幫每位學生都取了代稱,依照順序排列下去,他可以只喊他們「龍一號」、「馬二號」、「樹三號」、「東四號」、「田五號」……
「趕快趕快,趕緊彎蹲低點。」趙似雲沒頭沒腦催促著柳蟠龍。
柳蟠龍表情凝重,本欲甩頭走人的,可一想起鳳愛曾勸誡過他得要「尊師重道」,他只好扁著嘴,半蹲子照做了。
趙似雲見狀,旋即踏在柳蟠龍背上,一雙手則攀在牆頭。
被這麼一踩,柳蟠龍面色鐵青,一張臉更臭了。
臭小子,當著這麼多「同窗」的面前,竟利用起他健碩的身體偷窺。
此時,嘈雜聲逐漸越過磚牆,鬧烘烘地直抵識字堂這頭。趙似雲瞥見他大姊趙似霞也伙同數名武師混在人群中,遂笑呵呵地招手呼喚道︰「大姊,-在隔壁做啥?」
趙似霞猛一回頭,瞧見二弟連上課教書都可以乘機偷懶,驚訝得不得了。
「你……你好好的三字經不去教,跑來這兒湊什麼熱鬧?」
「對呀,-雲二弟我就是來湊熱鬧的。」趙似雲點點頭,可能是嫌吵,還順便回頭噓了身後那一屋子的孩子。
「咳咳,上面……不,隔壁的情況到底是怎麼樣?」柳蟠龍問。
趙似霞扯住二弟的辮子往牆那頭猛拉,「天哪!你膽子真不小,還敢拉學生一塊偷懶!被鳳姑娘知道了還得了?要不是她這會兒被個臭流氓給纏住了--」忽地,她好象從方才那詢問聲中模到了點頭緒,「慢著,你剛剛拉的那個人該不會是……」
趙似雲露出苦笑,來不及啦,他身子已被某人往上一頂,給騰到半空中--
柳蟠龍旋身躍過高牆,腳一落地,遂順手接住他的「三字經先生」。
「不好意思,我還趕著去揍人,要不,就請先生您先自個兒爬牆回去唄!」他匆匆留下幾句話,便一溜煙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之中。
錢莊鋪子內,圍觀者眾,原本川流不息的客倌皆停下腳步,這會兒大伙兒全聚在櫃台前瞧著眼前正發生的一樁熱鬧。
「怎麼輪到我就不行啦?」櫃台前,只見一名男子耍流氓似地指著鳳愛破口大罵,他身子雖被人架住,但橫眉豎目的凶狠樣還是嚇到周圍不少人。「難不成這錢莊還是-家開的?得由-看了順眼的才準進來嗎?」
鳳愛昂起臉,一雙丹鳳眼瞪住對方,「沒錯,正是我開的。」
「喲,好大的口氣,了不起-,年紀輕輕一名俏姑娘就有本領開錢莊,」那流氓臉上有兩道看起來挺像拿炭涂過的粗眉,嘴邊掛著山羊胡,講起話來的語氣活像個下流色胚,「怎地,難道是去認了什麼員外當干爹?還是有哪個土財主在後頭撒錢供-揮霍?」
「無恥!你最好立刻閉嘴自己滾出去。」鳳愛眸中泛著氣焰,也被惹惱了。
不是她不願和氣生財,但這人講話實在粗野,簡直下流到了極點。
據來人通報,說此人才一進錢莊就踢壞了他們的門檻,怎麼好生招待都不稱他的心意,奉茶摔茶杯、請坐砸椅子,短短一刻鐘工夫,已將錢莊搞得烏煙瘴氣。
底下人捉襟見肘,這才慌慌張張去把愛主子給請出來。
「嘿嘿,夠嗆喲,罵人還這麼帶勁兒呀!」
地痞流氓挑了挑眉,表情里藏不住那股想調情的欲念,他揚起指頭欲去勾勒鳳愛那傲中帶媚的瓜子臉下巴。
「不要命了是吧?快放下你的髒手!」門口街進一人,聲色俱厲地狂吼道。
「是你……」鳳愛回頭,剛好閃過對方的挑釁。她望著氣急敗壞的柳蟠龍,怔了片刻,但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沒太驚訝他此刻會沖過來。
嘿嘿,果然沒錯,就猜到準是他--
辛苦佯裝成流氓的載泓一見來人,忍不住在心里偷偷暗笑了幾聲。
嘖嘖嘖,瞧他闖進來時那副怒氣沖天的狠勁,心里沒有鬼才怪!
要不是他昨兒個才听人通風報信,說他那酒肉哥兒們柳蟠龍人都來了天津好些天,明明有泓貝勒的府邸卻不願住,偏要跑去窩客棧,他又怎會好奇到急著扮成這惹人嫌的流氓樣,親自來「打探消息」呢?
嗟,這大嗓門師兄口風幾時這麼緊過?若非那些人雲亦雲的八卦是非,他豈不是要錯過了最佳的「活動機會」?
反正近來無聊得很,閑著也是閑著,愛妻如願正在待產安胎,想來一時半刻是沒空理他這夫君了吧!
話再說回來,師兄可真不夠意思,都鎖定目標有了心上人了還想瞞他,那他只好將計就計,也來唬一唬他這莽撞師兄-!呃,不不,是順水推舟幫他一把。
英雄救美听過唄……對啦,就是這個意思。
一思及此,載泓玩心更甚,旋即轉過身,與柳蟠龍來個正面交會,看他能不能認出他易容改裝之後的模樣?嘻,好興奮,真是太好玩了。
想當然耳,柳蟠龍這會兒正怒火中燒,恨不得馬上宰了眼前這想調戲鳳愛的混蛋,哪有閑情逸致玩猜謎?
他卷起袖子,沉著臉,狠狠朝那由載泓佯裝成的流氓揮了揮拳頭。「自己選吧,你是準備斷只胳臂?還是想爬在地上找你的一口爛牙?」
哎喲,一出手就想來這麼狠的,可見得人家柳大當家用情有多重喲!
載泓嘻皮笑臉,努努嘴,不怕死地也陪著對面的鐵血漢子舒展起筋骨。
「開玩笑,你听過斷了胳臂、缺了牙齒的流氓敢出來混江湖嗎?」載泓伸出他的雙掌,兀自在半空中打起太極,鬧著玩的那種。
「哼!那你就等著找死啦!」柳蟠龍再出狠話,騰空一躍而起,忿忿然出掌。
「喂喂,你們要打出去打,不許在我的地盤惹是生非!」鳳愛急叫,她見識過柳蟠龍動武之後的下場,深知這場架他絕對會用盡全力拚個你死我活的。
可看來,攔阻似乎已無用了……
眼見柳蟠龍來勢洶洶,不過載泓的身手也極俐落,他旋身飛奔至他準備拿來當「靶」的鳳愛身畔,才一欺身上前就死皮賴臉地緊摟住她不放。
泓貝勒名言錄之一︰君子動口不打架。
既然人家姑娘都有言在先,指示了不許打架、不準惹是生非,那他這「唯女人命令是從」的君子,當然就只好改成不打架純動口-!
他索性嘴一噘,裝得期待不已地朝鳳愛頰畔緩緩靠上去--
「該死!你……你敢……」
柳蟠龍掌勢已出,卻見對手竟然不迎上他的攻擊,反而轉身跑去摟住他平常踫都不敢踫一下的鳳愛又親又抱。
啊!可惡,可惡,氣死人啦!
因顧忌鳳愛在旁,他擔心會不小心誤傷了她,連忙收了泰半的力道,但飛掌已出,還是免不了擊上前。
「不騙你,我還真的就是敢……噢!」幸虧聰明的載泓未卜先知,身上早穿了件保命的護甲,不過為了配合情節演得更逼真些,他還是故意踉跆數步,嘴唇「迫于無奈」地輕觸了鳳愛臉頰一下。「這掌打得還真狠……」狠心的師兄!
完了,完了,硬是在最後開頭輸了一步。柳蟠龍瞧見自個兒心上的那株玫瑰被人給偷摘了去,腦子里瞬間如遭人捅了個蜂窩似的,「嗡嗡嗡」地胡亂響。
此刻,他一雙冒著火的眼楮炯炯狂燒,骨節「喀喀」作響,妒意、恨意加忿意一古腦街上了四肢百骸,他的筋骨、他的熱血、他的每一寸思緒,全都不受控制地跟著腦子里那「嗡嗡」亂響的吵聲一塊發瘋、發狂……
「兔崽子,你……你有種就甭逃!」他撲向載泓,攫住他又掄又踹,舉手投足之間完全亂了武功章法,純粹只是在揍人。「看我今天不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拆了你的骨頭才怪!」
「嘩……」首先,人潮被打散。
緊接著,更多對象被砸毀、器具遭破壞,所有的一切轉眼間都亂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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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目所及,全成了一地的殘亂景象。
柳蟠龍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再握,杵在那兒老半天了就是不敢再妄動。
他濡濡唇,開口想喚,「鳳--」
「我不听,你把嘴巴關緊點兒。」鳳愛頭也不抬,看都不看他。
她低著頭,雙眼及雙手皆忙碌,必須連夜清點出錢莊里的損失才行,過幾天,不,最好能明兒個就可以開張。
話說,打從那場跟野孩子和稀泥打泥仗沒兩樣的「野蠻群架」結束之後,盡管錢莊伙計們上下一條心,個個跟著主子忙進忙出收拾殘局,整理了一下午,卻依然沒法子把那滿目瘡痍的工作環境給清理干淨。
伙計們都累壞了,她見了于心不忍,所以便遣散大伙兒先回去休息。
「對不起,都是我……我不好,因為我一時沖動,才……才累得---」
「安靜,你真的讓我好頭痛。」鳳愛虛弱的斥道,驀地蹲子,疲倦地以縴細的雙臂圈住了自己。
杵在牆角的柳蟠龍立刻閉嘴,顯得極緊張,更加不知所措了。
他壓根沒料到自己的這場架會打得這般狼狽,後來竟演變成失控狀態,他纏打著那流氓,那流氓黏著鳳愛,而鳳愛使盡了全身的力量還是不能扯開她身旁的混亂。
于是他們三人扭纏成一團,一路橫掃過錢莊大廳各角落,所經之處,如颶風狂吹一般,再沒有任何一樣完整的東西逃得了被摧殘的噩運。
「告I訴我,究竟為什麼?」鳳愛忽然幽幽問道,雙臂埋住了臉龐,瞧不見她詢問時的恍惚神情。
「呃?什麼為什麼?」
柳蟠龍見鳳愛終于又願意同他說話,高興地急忙街到她身邊,陪著她一塊蹲子,早將幾個時辰前,她交代過不準靠近的警告給-到九霄雲外去了。
「為什麼你就不可以忍一忍,按捺住自個兒的壞脾氣呢?」
「對不住,我知道錯了。」
「為什麼你就不能在街動之前讓腦子冷靜一下呢?」
一真的……真的非常對不起。」;
「為什麼你就是听不懂我說的話?我不是……不是叫你得專心向學,不要插手你不該管的事情嗎?」
「對……對不起,」他道完歉後愣了愣,不以為然地皺起眉,「可是不行哪,我管不住自己,沒法不管-的事,沒法由著-被別人欺負呀!」
「多事!誰要你管我怎麼樣來著了?」鳳愛仰起臉,臉上滿是疲倦,褪下了嬌氣的雙眼沿著四周梭巡,「瞧瞧,這便是你瞎管之後的淒慘下場。」
柳蟠龍閉住氣,不吭聲了。
鳳愛接著教訓,接近透支的身子忍不住輕顫,「更惱的是,你管都管了,居然還打不贏那流氓,讓他留下一爛帳之後就乘機溜掉了!」
「才不是我打不贏!是那家伙太狡猾了,他根本不出招,不跟我正面對打,一下閃一下躲的,滑來滑去像條泥鰍似的!」柳蟠龍嚷著,忍不住替自己叫屈。
她淡淡瞅他一眼,「那你怎不也學聰明,學他那樣子的黏人功力?依我說,他就算是條泥鰍,你也得使出全力把他給死命揪住才行。」
像是想到了某些片段的畫面,柳蟠龍的腦海中忽然又是一陣「嗡嗡」亂響。
「哼,我才不像那個人那麼不要臉,盡在那兒偷佔人家姑娘家的便宜!」大胡子底下嘟著嘴,臭起臉悶聲抱怨道。
「是嗎?我倒覺得他的目標其實是你。」
「我?」
「要不,他最後跳上屋檐準備溜走的時候,為啥突然撂下一句『一切損失請上香河鎮找蟠龍第一號的柳大當家去要』?你們初次相遇,人家怎麼就把你的底細給打听清楚了?可見得他準是沖著你而來。」
柳蟠龍听聞之後,又是一陣啞然無聲。
是這樣嗎?只怪他當時實在太激動了,只顧著拳打腳踢,對手講什麼他根本全沒听進耳里去。
「況且若不是你多管閑事,插手跟他那般胡攪蠻纏,錢莊這會兒也不會這麼難收拾。那流氓雖然下流可惡,但說得也沒錯,損失理當由你賠償。」
只見柳蟠龍的臉色是愈來愈難看。
他的心上人竟然拿個色胚流氓的行徑跟他柳蟠龍的真心真意相比,好象從她的眼光看去,他真的非常差勁一樣。
更不平的是,在他這方听來,她嘴里那一句句說出口的,好似都在夸那混蛋!
「所以-,柳大當家,」此時,她這樣子喚他,淺笑著朝他伸出掌心,「請您到時候千萬別忘了要付清今日在我錢莊造成的財務損失。」
柳蟠龍動也不動,只是怔怔望著眼前的佳人,恍如遭人下了詭異的降頭。
他瞧鳳愛凝著水眸,微仰起臉龐,唇角勾著笑意,彎彎的眉眼之間彷佛帶了點他倆初相見時的那抹俏皮味道。
有多久沒再見過她流露這樣的神情了?
當時,他這顆心就是被那一-之間的仰首、含笑、凝望、驕恣……種種俏麗的神態給收服了的。
然而此時此刻,他亂糟糟的心頭卻困惑著,擔心她這-那的動人不是為了他。
因著這莫名竄入腦中的爛理由,柳蟠龍慌了、亂了、不知該怎麼收放才好了。
「你說呀你,你到底願不願意認賭?」鳳愛見他將頭撇向一旁,臉龐忽地紅通通的燥熱起來,還以為他計較起財產不甘心付帳,轉而也跟著將臉移到他面前,「一句話,賠不賠?不願意的話甭勉強,我另外找人討債就是了。」
「不許-找其它人--」他心慌意亂,急得將臉俯向她--
才不過一瞬光陰,他的落腮胡已覆住了鳳愛的唇,堵住她本欲月兌口道出的話。
那「嗡嗡」亂吵的聲響仍在他腦海里盤旋不去,教他沒由來地緊張起來。
亂了,亂了,什麼都亂了。
這下慘定了,四肢百骸沒一樣他能控制得住。不但腦子不能思考、身體僵硬發燙、喉頭干澀刺疼、渾身直冒冷汗,就連一時沖動吻住她的那兩片嘴唇也像受了刺激似的,完全沒法子扳開。
他其實很單純,並非存心侵犯或輕薄,只不過是一時慌了手腳,才想到用嘴直接制住她再講出那些可能會教他更緊張的話。
那胡碴、那兩片唇同時緊緊貼上她,抵著她微啟的唇,不讓她說話。
「除了我,不能再有其它人了,我……我會嫉妒,我會管不住自個兒的心跟脾氣,信不信?我一定會沖出去宰了那些想打-主意的家伙。」又是這好認真的神情。
鳳愛睜大了雙眼,只覺得自己不能呼吸,幾乎快窒息在他的落腮胡里,胸口一陣郁悶的起起伏伏。「為……為什麼?」
「那還用問?當然因為-是我心頭上唯一的姑娘!因為我就是會很嫉妒啊!」
這才是柳蟠龍真實的模樣嘛!這樣坦率、這樣魯莽、這樣不懂得修飾、這樣直接得教人來不及防備……
月上枝頭,樹梢間繁星點點。
鳳愛身著單衣,肩披薄紗,駐足小窗前,手捂著胸口,都過了好一會兒了,那心仍是跳得飛快。
唉,就是睡不著。
方才究竟是怎麼回事?在他俯下臉龐壓向她的一-那,她的心為什麼竟像再不能控制似的?她的呼吸怎麼會那麼急促?她的身子怎會猶如虛月兌般的無力?
鳳愛將手移向自己的唇畔,指頭撫在雙辦之間,上頭……彷佛還存留著另一個人唇上的溫度。
他好認真的表情、他講話時用盡力氣的模樣、他粗獷的說話聲音……全在一瞬之間排山倒海地潮她腦子里沖灌進去。
好多張柳蟠龍的臉孔交疊在一塊,隨著巨浪不斷翻滾,潮來,他的臉出現;潮退,又換上另一張臉。她只覺得自己快被這浪潮給吞沒掉,就快沒法子浮出水面喘息了,自己很快便會讓這浪濤給卷進那以他的臉所形成的漩渦里……
不知為何,這樣的聯想竟使鳳愛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懂,他為何要突然跟她說出那樣的話?為何開口閉口都說他會嫉妒?他為何竟敢那麼囂張、那麼……那麼魯莽地吻上她的唇?
他怎敢?!
她低頭,攤開自己的掌,掌心閭紅透透的,殘留著甩過他巴掌之後的余溫。
沒錯,她記得,自己是摑了他一耳光,而且是狠狠的一耳光。
「滾!今晚我當你沒來過,方才就當啥事兒也沒發生過!」
當時,她這樣告訴他。
仍然記得他在被她趕走前,還一直不斷回頭望著她,像仍有很多話沒對她說完似。但因她著實太害怕了,害怕自個兒稍不留神便會听到一些關于承諾、喜歡,或真心這類的字眼,所以根本不敢讓他留下來。
那些東西,她怕……收不下,也給不了。
她是鳳愛,這名字早在出世時就已許了對象,這些年來,她一直都記得。
正因為如此,對于自己此刻面對他所產生的那些反常,才更惶恐。
她的心不該跳得這般狂烈的,是不是?
她摑了他巴掌的手不該這樣顫抖不休的,是不是?
她憤然趕走他之後,不該還記掛著他那張錯愕、失望的表情的,是不是?
「為……為什麼?」她啞聲又問,這回倒像是問自己。
「愛主子,入夜了,怎還不就寢?」
蘇流三提著油燈在做睡前例行的巡視,見主子房里的燈未熄,才敲門進來關心一下。
鳳愛仰起頭,望住房門外的身影。
昏黃的燈光下,她的臉顯得如此蒼白、如此脆弱,與平日的張揚神采很不一樣。
「小三子,這夜晚是不是很快就會過去了?」她問。
「啊?很快過去?」
「明兒個我一定會恢復,這些……會像從沒發生過一樣,對不對?」
「愛……愛主子?」不對勁,主子的臉色看起來有點憔悴。
她輕嘆了口氣,揉揉眼,「放心,我沒事,你下去歇著吧!」
蘇流三躊躇了片刻,思忖著此刻要不要守在主子身旁就近伺候?但瞧主子已自動躺回床榻上,他懸著的心也就擱回了一大半。
忽地,就在他要掩門離去的那瞬間……
「小三子!」鳳愛又喚他。
「是,小三子在。」
「那雙刀……你收妥了沒?」
小三子反應機靈,馬上就知道主子問的是哪件事兒。「回稟主子,小三子早依照您的吩咐,將那天被扔在牆邊的「圖雙刀』給撿回來,已好生收妥了。」
「喔,收好了是嗎?」她喃喃道。
蘇流三點點頭。
那日,鳳愛雖當眾賞了柳蟠龍一巴掌,羞憤地將那「謝禮」給摔在牆邊視作廢物,可事後,她卻又私底下囑咐他去把那雙刀給撿回來悄悄收好。
「是,小三子將它們擱在--」
「不,還是別說,別讓我知道它在哪里!」鳳愛掀開帳幔,急急阻止,「答應我,千萬不要讓我知道。」
蘇流三愣住了,滿臉狐疑。
不對勁,真的很不對勁。今兒個晚上,愛主子實在太古怪了呀!
客棧里,一陣踉蹌且不協調的腳步聲響起。
「嗝……沒醉,沒醉。」
「柳大當家您好走,小……小心哪!」客棧掌櫃簡直伺候到了家,剛剛不僅親自斟酒作陪,這會兒還亦步亦趨地準備將他的「大金主」給送進上房。
「啐!別……別攙……我,我還清醒得很,沒……沒有醉……」柳蟠龍伸出食指,在掌櫃的鼻子前左右搖晃。
「是是是,小的明白,您沒醉。」客棧掌櫃附和道。好啦好啦,人家出錢的是大爺,說啥都對,那就當他自個兒閑著沒事喜歡「護送」-!
房門一推,迎上了一臉的冷冽氣息……
「哎呀,這麼冷,」掌櫃的忍不住打了記哆嗦,本想入內替柳蟠龍點燈,「讓小的先替您進去--」
他話還未講完呢,便連人帶聲被柳蟠龍給一腳踹出了門外。
「砰」的一響,房門重重闔上,廊上又恢復了之前的平靜。
柳蟠龍步履蹣跚,歪歪斜斜的身影在黑暗中兀自模索。
「-唆!瞧不起人哪!都說了沒醉沒醉,還一個勁兒的在那窮蘑菇,當本當家真醉得認不清方向了嗎?」
他嘴里忍不住咒罵,身軀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記哆嗦。
喔……這房里還真他媽的冷!
踱近床鋪,他二話不說連鞋也懶得月兌了,酒意加睡意雙重壓境,一臥--
「哇!老天喂!這是撈什子鬼床鋪啊!」他彈跳而起,渾身上下被那床底的寒氣給凍得直打擺子。
氣煞他也!今兒個簡直做什麼都不順!
「媽的!這客棧掌櫃收了本當家那麼多銀子,還想存心凍死我不成?非去扭斷他的脖子不可!」
他又氣又惱,模索著要走出房去找掌櫃的算帳。
「清醒啦,還以為你還要醉更久咧!」忽地,黑暗里響起了某人的聲音。
柳蟠龍左顧右盼,循著出聲的方向搜尋。
咦?這聲音還真有點熟。
「不會吧?難不成是……」
「嘿嘿嘿……」奸笑聲從柳蟠龍耳畔響起,緊接著,一盞油燈倏地打亮,照亮了他的後腦勺,以及整間上房。「別冤枉人家掌櫃了,他再貪財也沒那個膽子敢整柳大當家。」載泓那張愛笑的臉出現在柳蟠龍的背後,他微勾的唇角泛著一絲掩不住的捉弄味道。「不好意思呀,師兄,您猜得沒錯,就是我。」
柳蟠龍連忙回頭,轉身,定神。
「噢,真的……真的是你……」
載泓投以詢問的眼光,「怎麼樣?我專程差人從我家冰窖挑出來的冰床可好睡不?有沒有提神醒腦的功用?別跟我說沒有,瞧師兄冷得都快站不住了呢!來來來,快到師弟我的臂彎里來。」
「嗟,你做啥這樣子整人哪?」柳蟠龍不服氣地挺起胸膛頂回去。
「那你為何故意瞞著我?人都到了天津,居然連聲招呼也不打?」
「那……那是因為……」柳蟠龍吞吞吐吐,就瞧他摩拳又擦掌,呃,不是要揍人,只不過取暖罷了!
泓貝勒愈瞧愈有趣,忽然抓住柳蟠龍,先將他從頭打量到尾,再故意整人似的把他原地轉了好幾圈。
「嘖嘖嘖,不對喲,好象有啥事情發生-!I
「你甭胡說八道,哪有什麼……什麼事情啦!」柳蟠龍將目光撇到一旁,因為向來直腸直性,不擅扯謊,逭下子突然要他隱瞞,還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他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人家泓貝勒又豈是個容易上當的傻瓜?
「咳咳,我听說,那利滾利大錢莊今兒個被一個流氓給鬧過了是唄?」泓貝勒的確聰明,索性艮驅直入,直接破題,誘他親口說出真相。
「別提了,一講到這個我就一肚子氣!」
「怎麼?怕那色胚流氓跟你搶心上人呀!」
「他敢!看我下回再踫到他,不把那家伙給大卸八塊我就不叫柳蟠龍!」
「哎呀呀,別這麼氣嘛,說不定人家只是瞧你的姑娘嬌俏,一時興起,隨便玩玩罷啦!」
「隨便玩玩……我的姑娘豈是別的男人可以隨便玩玩的?要真是這樣,他就算被我痛宰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夠!」
柳蟠龍一古腦道出了他的憤怒,和對鳳愛的愛意,壓根沒發覺自己今晚才剛和載泓踫面,他消息再怎麼靈通,也不可能這麼快就知道流氓跟心上人的事情。
載泓眉頭輕蹙,輕撫上自個兒俊美的臉龐,想象著被面前這鐵血莽漢給痛宰一千次、一萬次的慘狀……
呵呵,幸好只是想象而已,現實中肯定不會被他活逮到。
「既然你知道要英雄救美,那到底有沒有乘這個機會跟人家表白呢?」笨,這才是重點,才是他今晚跑來這兒「堵人」最想知道的一則內幕消息。
「唉……」柳蟠龍一嘆。
「不會吧?你還沒告訴她你喜歡她?」載泓嚷道,枉費他還花力氣扮流氓幫他一把了耶!
柳蟠龍搖搖頭,沮喪地把頭垂下,一板一眼認真說道︰「我是沒說喜歡她,可我告訴她,她是我擺在心頭上的姑娘呀,說我會很嫉妒,因為她說我若不認賠錢莊的那些損失,她……就去找那個壞流氓要,我……我一著急、心一慌,就……就……」
載泓興奮地湊上去,滿臉期待的表情,「快快快,你就怎麼樣了?」
「我就低下頭親了她的嘴。」柳蟠龍扁嘴道。
載泓鼓掌叫好,「哈哈,正如我所料,這就是最好的表白機會啦!」
「可是,她……她沒給我機會。」
「什麼?!怎麼可能?」鼓噪聲驟停。
不可能啊,有幾個女人躲得了男人這種熱情的告白?有幾個女人不會對出手搭救的英雄寄予無限情意?
這會兒,載泓換上了一副認真探究的神情,非常仔細地瀏覽過柳蟠龍的臉,要確定他是否編謊?他這師兄有一雙說不了謊話的眼楮,只要一看便知道真假。
「喔,這麼潑辣,她還賞了你一耳光呀!」
一提起那記耳光,柳蟠龍竟像變了個人似的,倏地羞赧地捂住自己的臉龐,「是啊,只有她……敢甩我耳光,已經是第二次啦!」
「還不只一次?!」
這回載泓可真大開眼界了,沒想到堂堂蟠龍第一號的柳大當家,居然躲在這房間里為了一個姑娘的兩記耳光暗自懊惱。
不行!看來不再加把勁幫點忙,靠師兄單打獨斗,肯定沒辦法把心上人給追到手。
他太直接、太魯莽、太沒有心眼了。
這情啊、戀啊的東西,憑良心說,還是得花些手段才可以。
「師兄,你知道我當初是怎麼追到我家親愛娘子的嗎?」
柳蟠龍發愣,望住師弟。
載泓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光憑這里還不夠,真心誠意固然重要,可是這個地方也很要緊。」于是他再自信地指向自己的腦袋。
「那慘啦!難怪鳳姑娘看不上我了,原來是我不夠聰明。」柳蟠龍懊惱不已,焦急地跺著腳。
「別著慌,」載泓搭上柳蟠龍的肩,安慰道︰「師兄,你甭忘了,『兄弟』這玩意兄是拿來做啥用的?放心,我這驄明絕頂的腦子,這會兒就先借你一用-!」
「哇!師弟啊師弟,你果然是我的大貴人呀!借我,快把那聰明的腦子借我啊!」
就瞧柳蟠龍瞬間笑逐顏陰,再也不惱了,笑咧咧地攀住載泓不放,那股子熱切模樣耽差沒把泓貝勒身上的絲綢華服給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