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同學,我以為你先走了呢!」
厲海嚴靠在校門口的牆角,冷眼看著剛結束輔導課的柳緒緹,神色平靜得像潭冷泉,讓人察覺不到他的心思。
明明是四點放學,他卻百般無聊地望著遠方的日照西沉,久候她五點的出現。
連他也不曉得為什麼,不過是件破襯衫,根本沒必要拿回來,這種學校制服,每個學生至少都有兩、三件。
或許是她的嘮叨不休,讓他豎起白旗吧!他受不了天天有個傻丫頭繞在自己後頭跑,若是被學校老師知道,矛頭又會指向他。為了杜絕後患,他寧可浪費這一點時間,東西拿了走人,雙方關系就此斷得一乾二淨,兩不相欠。
他站起身,謹慎的-落褲管的灰塵,將書包甩在肩頭上,伸出另一只手。
「制服還我。」
柳緒緹笑著將紙袋遞給他。「厲同學,你好愛干淨呢!」
她到底還想怎樣?厲海嚴用眼神給她一刀,模樣很是嚇人。
「很抱歉沒將你的襯衫燙好。」她有些歉疚,如果知道他的習慣,她絕對不會忽略這個動作。
厲海嚴冷冷掃過那顆低垂在自己胸前的頭顱,不發一語掉頭走人,完全沒將她放在眼里。
柳緒緹一抬頭,沒想到他早就走掉,她見狀立即跟了上去。
她沒想到這位外表粗獷、看似不拘小節的厲同學,竟然會為了襯衫沒燙,而耿耿于懷到現在?
厲海嚴走在前頭,眼楮瞟向腳邊的陰影,完全沒想到她會跟在後頭。不過,仔細想想,她家好像也是這個方向……
接著,本來走在後頭的柳緒緹,突然三步並成兩步,超越他的步伐,直往前奔去。厲海嚴濃眉一挑,以為總算擺月兌她了。
哪知,他的得意還撐不到三秒鐘,就被杵在十公尺外的人影毀滅,柳緒緹正站在路旁的販賣機邊朝他揮手。
「厲同學,我請你喝飲料好不好?」她笑得很甜,圓亮的大眼充滿活力。
厲海嚴沉默地越過她身側,對那廉價的飲料壓根沒興趣,仍舊自顧自的前進。
「我已經投了錢,你要喝哪一種?」柳緒緹在後頭喊著,瞧販賣機還亮著燈,他卻毫無反應,她只好匆匆按下兩罐女乃茶,拿了就走。
一路上,他偶爾听到後頭哼哼呀呀的聲響,可能是她走路踢到石頭,或是手里的飲料罐沒抱好,差點滑掉……總之,她的狀況就如同他所想象的多。
直到兩人立在鬼宅門口,厲海嚴終于轉過頭去,看著和自己並肩、身高卻只到他胸口的她。
「-究竟想怎樣?」事過境遷不久,這里應當是她最怕、最不想來的地方,她又為何一路跟他跟到底,厲海嚴真是想不透。
「我……只想請你喝飲料,女乃茶可以嗎?」這牌子的女乃茶還不錯呢。
「我只喝水!」少把他當孩子哄,這種甜到會膩死人的飲料,鬼才要喝!
「噢……」她垂下頭,好似沮喪萬分。
「拿來啦!」見她這樣,他粗魯的搶過飲料罐,一腳踹開鬼宅大門,率先走了進去。
柳緒緹謹慎地跟在後頭,步伐顯得小心翼翼。
越過大廳,邁過長廊,再穿越一座庭園古院,厲海嚴來到鬼宅內院,一處佔地頗大的內廳,里頭幾張舊報紙散落在地板上,還有一塊塑膠布鋪在牆角邊。
厲海嚴放下書包,月兌掉球鞋,盤腿坐在塑膠布上,將飲料和紙袋擱著,動手就掏出口袋里的煙盒。
他正要點煙時,突然發現她也坐在身邊,嚇得他差點咬斷煙管。
「-怎麼還在這里?」他以為她早就離開,根本沒膽進這座宅邸。
「厲同學,這邊听說鬧鬼耶,你都不怕喔?」雖然此處采光通風良好,不過幾處牆面稍嫌破舊,畢竟是間謠傳的鬼屋,看來真是有些森冷。
「子不語怪力亂神,虧-書讀得那麼多,也一樣愚蠢迷信。」他現在比較怕的是她,而不是那些看不見的鬼。
「你膽子真的很大,而且還很鐵齒。」
「如果-會怕,麻煩請趕快離開,恕不相送。」他點了煙,用力吸了一口。
「有厲同學在,所以我不怕。」她的聲音響在偌大的宅子里,十分清亮溫潤。
「-是腦子有問題呀?別把我拖下水。」這女人是在搞什麼鬼?她能不能行行好,高抬貴手放他一馬?
「咳……」柳緒緹吸吸鼻頭,兩眼被煙燻得發紅。「厲同學,若是可以,就少抽點煙吧!抽煙對身體不好,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咳咳咳……」
「-真-嗦,看不慣可以走,沒人留。」
「我不是叫你戒,是建議你少抽點……咳咳咳……對身體才好。」她邊咳邊流淚,似乎又犯了過敏。
「-還好吧?」她模樣有異,面容比平時蒼白,眼淚還流個沒完。
她搖搖頭,勉強扯開笑,見他指尖挾著的煙又飄來,咳得更加凶狠。「沒……沒事……咳……」
「喂,-看來要死不活的,我眼再瞎也不覺得-現在很好。」厲海嚴彎身看著她,瞧她眉頭深鎖、雙手按著心口,他感到茫然又困擾。
「我……我只是對煙有點過敏……不礙事的。」她的呼吸略顯急促,話聲逐漸無力。
「馬的!-干嘛不早說?」他一把扔開煙,用力踩熄,還站起來動手揮開她身邊已被污染的空氣,打開屋內所有窗戶,企圖將一室的廢氣汰舊換新。
接著,他又急忙回到她身旁,抓起袋內的襯衫頻頻替她-風。
「咳咳咳……」柳緒緹猛咳不止,眼角還懸著淚。「厲同學……謝謝你。」
「靠!-除了光說謝謝之外,還會什麼?」厲海嚴月復里竄起火氣,粗魯的抹去她臉上的淚痕。
「對不起。」
「如果-死了,就換成是我對不起。」他沒有好氣的瞪眼,見她臉色仍舊灰白,只好小心翼翼讓她平躺在地,抓來自己的書包枕在她頭下,再動手解開她襯衫第一個扣子。
她兩手緊緊握住胸前衣服,起了掙扎。
「我只是保持-呼吸的順暢。」
柳緒緹聞言,才又松開手,蒼白的臉綻出笑。「謝……」
「不要再謝我了,請-講些有建設性的話。」他將自己的襯衫蓋在她身上,哼了聲,又坐回原來的位置。
「厲同學,你好會照顧人。」
冷峻的丹鳳眼一掃,他很明顯的嫌惡不已。「既然-已經好到可以應對如流,麻煩請自動往門口移動。」
「可是……你其實沒狠心到真的想趕我走,對不對?」
「閉嘴!請-安靜的休息。」她看起來應該是沉默寡言的類型,怎麼會像麻雀吵個不停?
「厲同學……我可以直接稱呼你的名字嗎?」
他轉過頭白她一眼。
柳緒緹呵呵地笑著,有氣無力。「以後有空,我可以到後山,又或者是這邊來找你嗎?」
「不行!-一個女生到這種地方,想死還比較快一點。」她是腦袋裝豆腐渣,還是念書念到傻了?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別以為我每次都會在-危難的時候出現,-想得美!」
「那你的意思是,我只能在你在的時候來,對吧?」她傻笑著,覺得歡喜。
他傻眼的看著她,這女人也未免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竟然把他的拒絕自圓其說成理所當然的事實——
「-高興就好……」他投降了,不想再爭辯下去。
厲海嚴處于完全絕望的狀態,知道自己遲早有天會栽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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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幽暗無盡頭的長廊,厲海嚴發著呆,任鼻端刺激的藥水味包裹著自己,不斷地向下沉淪,遲遲回不過神來。
他腳邊擱著一只行囊,里頭是他幾套干淨的換洗衣物,盥洗用品,當然也包括她的衣物用品。
腕上的表,分針又走了一圈,十一點四十五分。
醫院的長廊上,四處靜謐的沒有一點聲音。
厲海嚴呆坐在椅上已近一個鐘頭,從補習班早退回到家,他便一直整理柳緒緹住院所需的用品,他還帶了自己替她訂的書籍,是她非常想看的一本。
但是不曉得現在的她,是否對這本書仍有最初的興趣?
還是這本書的下場和他一樣呢?
他自私的希望,能藉此勾起她的回憶,即便是模糊的訊息也好。
不知怎地,他最近老是想起和她走過的年少,盡管過了十二年,對他而言卻依舊鮮明如昨,一眨眼之間,他好像又掉進舊時的回憶中。
她的笑容比朝陽還耀眼,語調清亮得如夜鶯,青絲細軟得似貂毛,清秀的臉龐帶有一抹天真的淘氣,個性溫順迷糊卻固執……因此這一路走來,他永遠擺月兌不了被她牽著鼻子走的事實。
一想到這兒,他剛毅冷硬的面容上,總算出現難得溫柔的表情。他這張讓大多數人嚇破膽的黑道惡容,已經使他很習慣以平常心看待自己特殊的際遇。
至少,她從沒嫌過他的長相,還笑說若無這副凶狠的尊容,兩人的情路走來一定平淡無奇。
她永遠懂得努力向前看,用著適合自己的步調邁向人生的道路,還不忘牽著他的手,不願他落單……
長廊上,靜得連根針落在地面的聲響都能听見,邵儀鳳小心地打開門走出來,見到坐在椅上的厲海嚴。「老大,剛下班?」
「今天早退了,回家整理一些緒緹的東西,替她拿來。」他站起身,身材高大魁梧的他,有過分迫人的氣息。
「交給我吧,她已經睡了。」
「她今天還好嗎?」
「除了身上的擦傷讓她有些不舒服外,一切都很好。」
「謝謝!緒緹運氣真好,有-這樣好的朋友。」厲海嚴露出微笑,在老婆的手帕交之中,他和邵儀鳳較為熟稔。
兩年前,邵儀鳳感情不順遂,兩個女人偶爾喝得爛醉如泥,還是他擔任接送司機的角色。如今,她的咖啡店經營得有聲有色,他有時下班會去店里接老婆回家,還順便讓她請喝咖啡。
「老大,你就別見外了。」
「麻煩-一整天,該是好好休息的時候,害得-今天沒做生意,抱歉!」
「你放心,這都是小事。倒是你,快回去吧!明天不是還有課要上?」
「晚上我來陪她,已經請到老師代課,沒有關系。」
「好吧,明天我再來看她。」邵儀鳳提了他帶來的行李走進病房,拿了皮包很快又出來,小心翼翼就怕驚動已休息的病人。
「老大,緒緹很快就會好轉,請你給她點時間,也給自己一些空間,好嗎?」
「嗯。」夜已幽深,為了安全起見,他陪著邵儀鳳離開醫院。「我送-回去,現在很晚了。」
「我有開車來,就停在外邊,很近的。你快回緒緹身邊,免得她醒來以後見不到人。」
厲海嚴目送邵儀鳳開車離去,才又邁開腳步回到病房前。
一路上,他不斷沉澱自己的心情,在今早見到她錯愕到極點的表情後,厲海嚴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受傷。
尤其是她竟出現拔掉手上戒指的舉動,更是讓他和邵儀鳳愣在原地,若非是邵儀鳳勸阻,他認命地退離病房,場面還會有多尷尬,他自己也沒法料到。
邵儀鳳成功地說服了她,將他與她相識交往、進而結婚組成家庭的過往,有條不紊地全說個明白,才終于讓她相信他不是憑空冒出來的丈夫。
當時見到她遲疑困惑的目光,他還選擇鴕鳥地轉身離去。他們彼此都需要一段消化的時間,除了平心靜氣接受事實,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他推開病房門,每個踏出的腳步輕緩又謹慎,深怕驚醒已入眠的她。尤其她的睡眠品質並不太好,他總是盡可能讓她能睡得深一些。
他坐在病床邊,為她將被子蓋好,眼神不自覺地放柔,好似正呵護最珍貴的寶物。他的人生中,因為有她的存在,一切才開始有了意義。
他靜靜地望著她已睡熟的面容,希望時間就此停下來。
他有多久沒專心地看著她的睡顏,去觀察她因為做了個好夢,而遺留在唇邊的微笑呢?
這些年來,他過得忙忙碌碌,提供她平穩安定的日子,期望給她富足無憂的生活,卻忘了放慢腳步,陪她一道欣賞路過的風景。
正當他還陷在復雜洶涌的情緒中,手臂卻被她無意識伸來的小手覆上,厲海嚴屏息以待,就像當年向她求婚的自己一樣不知所措。
入夢的柳緒緹抓住了一個溫暖的體溫,似乎想藉此平復白日遭遇的驚嚇,她面向著他繼續沉睡,另一只手也緊緊的依附著他的手臂,屈著身子靠向他。
在那一瞬間,厲海嚴知道,即便她忘記了他,卻仍需要他。或許她一輩子都想不起兩人曾經走過的風雨,但那些回憶依然留在他的心里,任誰也奪取不了。
如果她永遠憶不起,那麼這份遺失的記憶就由他來保存;願她平安順遂,一直是他最大的心願,從不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