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同學,原來你在這里!」
一口煙才吐半口,突如其來的細軟嗓音,教厲海嚴差點沒被剩余的煙嗆得七葷八素。
「咳……咳咳咳……-怎麼會出現?」蹲在草地上,厲海嚴趁下課十分鐘的時間,到後山來抽根煙過過癮,沒想到會在這里看見她。
操場後頭有塊空地,越過涼亭,拾級而上就會餃接到後山,一片綠意盎然、草木茂盛得宛若未開發。
傳聞這里鬼鬧得很凶,根本是塊人煙稀少的境地,就連學校師生大家都心照不宣,沒事別到後山,免得哪天撞鬼,嚇死也找不到人來救。
柳緒緹剛才經過川堂,就看到厲海嚴從教室走出來。她找了他一整天,每回下課總沒見到人,原來是跑到後山來抽煙。
柳緒緹彎下腰,越過破了洞的圍籬,才正要走向蹲在一旁的厲海嚴時,一不留神,卻被繞在圍籬上的鐵絲網勾住馬尾。
「好痛……」瘦弱的身子直往後倒,好在她機警的伸手攀住圍籬,才沒摔得四腳朝天。
柳緒緹紅著臉,尷尬地拉著纏在鐵絲上的發尾,或許是心急,頭發反而越纏越緊,還扯疼了她的頭皮。
厲海嚴見狀,一樣是吞雲吐霧,蹲在那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完全沒有要英雄救美的跡象。
她依然在和那圈鐵絲網奮戰,怎奈它和發絲糾纏得難分難解,直到過了三分鐘之後,柳緒緹才羞澀的開口。
「厲同學,幫我一個忙好嗎?」
厲海嚴轉過頭去,見她面頰紅得似火,總算是在那蒼白的肌膚上,看見其他的色彩。
他捻掉煙,拍拍褲管站起來。「要人幫忙,早開口不就得了?」他還以為她會僵在那里,然後等到鐘響了再傻傻的見他離去。
「你會抽煙,打火機借我好不好?」
「干嘛?」他走近她身側,頎長偉岸的身段,幾乎替她掩去所有天光。
「我想月兌身。」柳緒緹還不死心扯著頭發,心情越來越壞了。
「-要燒光自己的頭發嗎?」這女人對自己未免也太不經心,厲海嚴真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
「只是發尾而已,不礙事。」
「沒見過這麼不秀氣的女人,-也太野蠻了吧!」他抱怨歸抱怨,還是動手替她解開那團勾人的鐵絲網。
修長的指頭有條理的循著鐵線拆解著,指甲修剪得短且平整,指縫間完全不見半點藏污納垢,柳緒緹十分訝異同年紀的他,竟有雙比女生還好看干淨的手。
「厲同學,你的手……真漂亮。」
「馬的!-是皮癢欠揍是不是?對一個男人說漂亮,-腦子有問題呀?」厲海嚴瞪她一眼,細長的鳳眼此刻殺意重重。
柳緒緹被他凌厲的目光瞪得有些氣弱。「我……我只是覺得你的手,很……很令人出乎意料。」
「靠!這什麼意思?-最好給我講清楚。」雖然厲海嚴口氣惡劣,但是解發的動作仍然輕柔仔細,和先前柳緒緹一直用蠻力對付,根本是天差地別的對比。
「我以為男生都不愛干淨,他們才不管手髒不髒,何況是指甲。」她盡量措辭小心,就怕惹毛他。
顯然他修養還不到家,開口閉口都配句髒話,這點倒是跟其他男生一樣。
「誰說男生不能愛干淨?告訴-,我一天洗兩次澡,早上出門前一次,晚上回家睡前還洗一次。像現在夏天,平日就得沖個兩、三次澡……馬的!跟-講那麼多做什麼?」
「你是處女座喔?」柳緒緹真訝異,他愛干淨的等級,已經到達潔癖的程度了吧!
「他馬的!處女座犯法嗎?還是處女座的男人甩過-?-那什麼嫌惡的口氣,我是處女座又怎樣?干-屁事!」
「你不要惱羞成怒嘛,處女座很好呀,我很喜歡處女座的人呢!他們很體貼,待人又真誠。」她淺淺一笑,巴掌大的小臉甜美得像晨光中的蜜桃,令人著迷。
這是厲海嚴第一次認真的看著她的笑容。
那天,他出手將她從那兩個混蛋手中救出後,就送她回家。一路上,彼此就像陌路人,他走在她後頭,始終保持一步遠的距離。平安到家後,他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掉,連她的感謝也沒听進耳里。
「閉嘴!我的好或不好跟-一點關系也沒有,而且,-真的很會惹麻煩。」
「謝謝你又救了我一次。」她綻著溫柔的笑,圓亮的大眼閃閃發光,如子夜里的星斗,璀璨耀眼。
厲海嚴有些看傻,不過出神片刻,很快地又恢復過來,目露凶光。「少在那邊拍馬屁。」
柳緒緹沒把他的狠勁放在心上,覺得他的個性並不像外表一般粗獷,反而是細心體貼。雖然他很凶悍,可是待她的動作卻很溫柔。
「好了,不必燒頭發了。」厲海嚴解開最後一個結,還不忘撫順她的長發,替她整理一下。「我問-,-怎麼會到後山來?」
柳緒緹道謝連連,笑得比花還嬌。「我將你借我的襯衫洗干淨了,打算還給你啊!可是每節下課去找你,人都不在,剛剛正好看見你,才跟了過來。」
「-不會跟教官打小報告,說我窩在這里抽煙吧?」像她這種好學生,十個有九個都愛找他麻煩,希望她別那麼沒良心。
「不會!我才沒那麼壞,一天到晚在別人背後捅人一刀。」
「-的一刀,其他人不痛不癢吧!」厲海嚴哼聲氣。瞧她手無縛雞之力,弱得像只小貓,也做不了半點象樣的壞事。
被他調侃,柳緒緹漲紅了臉。「還是你希望我跟教官打小報告?」
「如果-敢,看我怎麼對付。」厲海嚴睨她一眼。「我的襯衫洗好後-有沒有燙過?」
「啊?」她從來沒替自己燙過襯衫,這是第一次知道學校的襯衫原來要燙。
她只曉得他的衣服非常好洗,領口、袖口,甚至是下-的地方,全都干淨的沒有污漬。
見她那副蠢樣,厲海嚴火氣大起來了。「馬的!我的襯衫借-,-竟然沒幫我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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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海嚴匆匆直奔醫院,手里還握著手機,上頭顯示有五通未接來電,是邵儀鳳店內的號碼。
一路上,他闖了不知幾個紅燈,顯得驚心動魄,好似才剛打完一場仗。
夏末時節,他卻流了一身冷汗,直到現在,他的掌心里也全是濕汗,渾身每個細胞都像是在打顫。
那種顫栗感,是從腳尖蔓延至頭皮,無孔不入,鑽進他的五髒六腑,比在冬天洗冷水澡還要寒冷沁骨。
今天早上,夫妻兩人還在為要不要訂報紙這種芝麻小事吵嘴︰她覺得看新聞就夠了,可是他見訂報還有贈品,叫什麼太空記憶壓縮對枕……就是因為那什麼鬼太空枕,他才想要訂報紙,說不定能治她偶爾失眠的毛病,也沒啥不好。
他管不著報紙,只想要那對鬼枕頭,回頭打了電話就續訂一年份的報紙。
她氣得進房不理他,他也沒心情在家吃早餐。但離家門不到片刻,他就開始後悔了,他應該把老婆準備的愛心早餐吃完再上班,而不是屈就于早餐店濕軟的三明治,還有半點茶香味都沒有的女乃茶。
他明明就討厭吃早餐,可是每天他一定會把她準備的餐點都吃完,就算和她賭氣抗議時,上班途中他也會下車買份早點,只因為她規定他三餐要正常。
厲海嚴從沒想過這世上,會有個人擔心他勝過自己,就算他們因為太為對方著想而生氣拌嘴,事後他也會感到甜蜜萬分。
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這個女人一出現,就曉得要找他麻煩,好似專門來討他債的,他沒一回不為她擔憂過。
就連當初她嫁給他,也是不顧父母親友的反對,鬧得轟轟烈烈,堅持跟他走,還想拉著他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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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掌擱在門把上,厲海嚴來到病房前,覺得自己渾身顫抖,心髒跳得極快,就連呼吸都不順暢。喉間彷佛有只無形的手,一路緊緊掐住他,到現在都還不肯放。
深呼吸一口,厲海嚴一鼓作氣推開房門——
「沒事!我真的沒事。」細軟的音調清脆響亮,只是有些虛弱。
「可是醫生剛才說-被送來的途中昏迷不醒,真的沒事?」
「沒!-沒瞧見我現在正和-說話,不然我問-,一加一等于幾?」
「二。」
「答對了!」
邵儀鳳翻個白眼,面對頭上纏著一圈紗布,還被醫生診斷出有輕微腦震蕩的好友,她實在笑不出來。
「才過個馬路,就會被人撞上,該說-迷糊,還是走路不長眼?」
有車不閃!
據目擊者指出,她大小姐居然「直直向前進」,不知是該說人撞車子,還是車子撞人。總之,這場意外很令人匪夷所思。
「我只是想去找-嘛,在家閑得發慌,想到『寂寞芳心』找-也不行喔?」
「是呀,為了打發時間,結果出了場車禍,看我到時怎麼跟-家老大交代?」
「老大?」柳緒緹看著坐在床邊的邵儀鳳,白皙的臉龐出現困惑的神態。
「是呀,-家老大等會就會殺到這里,直取我的性命了。」
門外一陣嘈雜的聲響傳進兩人耳里,邵儀鳳回過頭,露出笑容。「嗨!好久不見。」
厲海嚴朝邵儀鳳點了頭,見到病床上的老婆大人和她還能夠談笑風生,心頭大石終于放下。
剛才乍听何謨說出「昏迷不醒」四個字,他急得完全失去方寸,如今見到她安然無恙,頓時真感謝各路神明有保佑。
「謝謝-的通知。」厲海嚴朝兩人信步踏來,方正的面容上已沉穩得讓人見不到原先的慌亂。
「我也欠你一聲道歉,誰教你老婆在來我店里的路上發生意外。」邵儀鳳聳聳肩,把責任一肩扛下。
「那肇事的家伙呢?警方有沒有留人做筆錄?」厲海嚴站在床邊,高頭大馬的身形,魄力十足。
「跑了,听說溜得很快,可能被嚇到了吧!」這年頭不負責的人多到數不完,有擔當的反倒少見,邵儀鳳並不意外。「好在幾個路人合力將她送進醫院,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厲海嚴彎,瞧著那張蒼白無血色的面容,不禁擰緊濃眉,火氣竄起,口氣惡劣。「為什麼不小心點?」
他才剛抬手撫開她的瀏海,想見見老婆額上的傷勢,哪知柳緒緹身子一震,沒預警地躲開他的手,抖著聲問道︰「儀鳳……他是誰?」
遺留在她唇邊強烈的顫栗,讓厲海嚴當下傻在原地說不出話,無言地望著她那對圓亮的大眼,里頭寫滿對他的陌生與害怕。
大掌還停留在她眼前,而他那顆已恢復平靜的心髒,又重新吊回半空中。
厲海嚴沒了所有念頭,一片空白。
對她而言,有他的曾經,也只剩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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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醫院的長廊上,厲海嚴兩肘擱在膝上,沮喪地抱頭扯著濃密的黑發,黝黑的面容全是痛苦的表情。
千萬別讓他逮著人,否則鐵定要殺死那個撞上柳緒緹的王八蛋!
厲海嚴怎麼樣也沒料到,一場車禍後,妻子竟然會不認識他?她竟然驚慌的看著他?她竟然……竟然敢問這個她嫁來好幾個年冬的老公是誰?
若不是曾經答應過她不罵髒話,厲海嚴相信自己準會拖對方的祖宗十八代來問候一下……
「老大,你還好吧?」邵儀鳳送走醫生,走到厲海嚴面前。
「非常不好。」他抬起頭來,那雙鳳眼彷佛是十二月的雪天,冷到極點。
很好!簡單明了。邵儀鳳笑開來,坐在他身邊。
「醫生說可能是因為車禍中受到驚嚇,造成短暫失憶;又或者是外力撞擊,導致腦中某部分的記憶消失。如果是前者,就有機會因為某些原因恢復過來,倘若是後者,也許當時失去的,就一輩子也找不回來,不過幸運的話,也許……」
「找回的機會是幾分之幾?」厲海嚴眼神空洞,茫然若失。「很顯然的,她所失去的,只屬于有我的部分。」
邵儀鳳沉默,因為她也沒有把握。柳緒緹可以流利地說出五個好友們的名字及種種,連她們小時候的台中老家也記得,就偏偏對厲海嚴是一片空白。
包含他的存在與過往,她完完全全抹得一乾二淨,像空氣蒸發似地,她的過往人生,似乎從未出現過他。
「我很後悔今天出門前,還和她為了一對什麼鬼枕頭嘔氣,若不是這樣,她就不會想出門找-訴苦,也不會發生意外了。」
「她最近還常失眠嗎?」
「沒有,月初我替她換套新的床墊,效果彰顯,雖然解決失眠的困擾,但是她仍舊睡得不深。」
「你待她還是一樣好。」見他表情專注,邵儀鳳欣慰的笑了。
雖然才新婚三、四年,但是他們倆從高中就交往到現在,十二年的光陰過去,他對柳緒緹的好,仍舊一本初衷。
「但是我三不五時總會惹毛她。」自從結婚後,雙方架吵得更凶,嘴也斗得更厲害,有時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麼,明明都是為了對方好,他就是學不會在當下對她讓步。
「打是情、罵是愛,如果不愛不在乎,就什麼都不會管了。」
厲海嚴放松臉部的線條。「今晚,就先麻煩-留在醫院陪陪緒緹,比起我來,她現在比較需要。」
「沒問題。」邵儀鳳點頭。
「謝謝。」
「老大,她很快就會好的,你要對她、對自己有信心。」拍拍他的肩,邵儀鳳替他加油打氣。
「我盡量試著這麼做。」厲海嚴沒說,其實現在的他,根本提不起勇氣去面對一個相愛了十二年、卻在今日完全不記得自己的愛人,那無疑是拿把刀在他身上割下一道道傷口。
「你非這麼做不可。」做事一向明快果決的邵儀鳳,將話挑得很明。「因為陪她走向後半生的人,終究是你,而不是我。」
擱在腿上的兩拳收緊,厲海嚴緩緩站起身。「我先回補習班去,有幾個學生還需要我替他們加強,緒緹就麻煩-照顧了。」
望著厲海嚴的背影,邵儀鳳明白此刻他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尤其是這男人雖然外表粗獷豪邁,性子卻細膩敏感。
邵儀鳳回頭瞧了還在病房休息的柳緒緹,忍不住嘆氣。
這一路走來,在這段感情中比較苦命的,應該是厲老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