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八月,白露時節,已是仲秋,天氣頗為寒冷。
京畿一座佔地遼闊的館邸內,此際卻是喧嘩熱鬧著。
這名為「無非園」的豪府現下朱門大敞,大紅燈籠亮晃高掛,府內處處張結了絳紅大彩,昭告里頭有大喜之事。
今天,是靖親王府三世子慶熠和文華殿大學士千金玉緋雪成婚的吉日,而本為靖親王府別業小築的無非園,則由靖親王作主撥與三子充作往後的新府。
三年前,慶熠科試連中三元,名噪一時,其允文允武的才學軒越群倫,甚受萬歲爺賞識,是以初時除了按例授與翰林院從六品「修撰」之職外,還選為「南書房翰林」,專司陪伴皇帝吟詩誦詞、觀景賞花等風雅之事。今年初甚至破格拔擢他至一品掌鑾儀衛事大臣——該階等大臣僅設置三人,皆由滿清上三旗親貴擔任。
短短三年從六品跳升至一品,慶熠本就璀璨的前程,是更加光芒耀人了!
如今以他庶出身分,竟得皇太後下旨賜婚,特地上門沾光賀喜的賓客絡繹不絕,幾乎要踏平無非園的門檻!門前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與席者皆是出身顯赫的王公貴戚、高官世家,可謂冠蓋雲集。
身為今日主角,慶熠那足有九頭身的高姚身軀,魁岸且鶴立雞群,包覆以簇新吉服,帶著一臉狂肆笑意流轉于席間,全然不同于平日溫文。
在眾人眼里,那是他對自己終身大事有成而喜不自勝的證據。道喜恭賀聲于是更加不絕于耳,賓客開懷地大肆敬酒,慶熠亦是陳年佳釀一杯接一杯,白淨俊美的瞼早讓酒氣燻紅。實非海量的他已是微醺了,然而勸酒、灌酒乃至逼酒是酬酢最大樂趣,來赴喜宴的賓客豈會放過這新郎倌!
眼下一個身材矮胖的男人抱著一壇酒擱上了桌,大聲說︰「來!慶熠,過了今晚,你離『五子登科』,可只差臨門一腳啦!掙到這地步,你是該好好飲酒慶祝一番!我用『七里紅』敬你三杯,你可得全干了,才算得上好樣兒的!」
他揭開壇口,霎時酒香四散;酒壇稍傾,一下便把三只排列好的酒杯倒得滿溢。
大群賓客立刻圍繞過來,興奮地鼓噪。「干了它,慶熠!干啊……」大伙兒使勁叫囂,期望看見新郎倌快快舉杯,完成這豪氣的任務。
慶熠勾揚起漂亮的唇角,干脆應道︰「成!我恭敬不如從命!」隨即要拿起酒杯。
然而他指尖還未觸及杯沿,便讓另一個忽然從旁邊站出的男人伸手制止。此人相貌頗俊,雖較頎偉的慶熠矮半個頭,但身形仍是英挺。
他輕扣住慶熠手腕,淺笑提醒,「不能再喝了,會醉胡涂的。」
「哎唷!這不是皓琰貝勒嗎?」勸酒的男人呼嚷,「您三天前才剛當新郎,怎麼這會兒不在府里同新夫人耳鬢廝磨,倒上這兒搗亂來了?」打斷大家的興致,可萬萬不成!
「我跟慶熠十幾年兄弟,他成親我怎麼能不來?我今兒個來此的任務,就是要把他『安安全全』地送進新房去!」皓琰挑眉笑笑,「裕貝子,你也真不該,明知我兄弟什麼都在行,獨獨酒量淺,你怎麼還拿『七里紅』這種烈酒灌他呢?」
裕貝子只是笑,「咱們新郎倌都說行了,今兒喜氣熱鬧,換得一醉有何不可?」
慶熠無所謂地松開皓琰的掌,執起一只酒杯,「皓琰,大伙兒特地上門沾喜氣,我這東道主理當讓大家開心才是。」說著,形式敬過一圈後,便把酒往嘴邊湊去。
「慶熠!」皓琰驟然間又把手擋到新郎倌面前,阻止他把酒送入喉,一臉沉肅地直視著他低聲道︰「別忘了,你今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是醉胡涂了……」
聞言,慶熠稍稍斂去笑容,跟著緩緩放下了酒杯。
「說得是,咱們新郎倌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哪!嘻嘻……」听聞皓琰如是說,周旁賓客群倒也發出了聲音,「裕貝子,你不也說了,今晚可是慶熠完成五子登科的臨門一腳啊!你要真把新郎灌得爛醉,鐵定令新娘子『大失所望』,說不定五子登科的日子因此延後,你可要變成千古罪人啦!」語畢,眾人哄然大笑。
皓琰從善如流地付以一笑,浪蕩揚眉,「我呢,也不掃大家的興;接下來凡要敬給我兄弟的,全由我皓琰包辦了!」隨後舉杯,仰頭飲掉桌上的「七里紅」,連干三杯,臉不紅氣不喘。
眾人立刻大肆鼓掌叫好。
裕貝子笑圓了胖臉,不多勉強,「也好,三天前的新郎,多少還帶點喜氣;大家這下甭客氣,盡量沖著皓琰貝勒就是了!」
皓琰頭一昂,狂佻言道︰「只怕到最後,是眾人皆醉我獨醒啊!」
「喝,好大口氣啊!」眾人大聲呼喝,紛紛回位斟滿自己的酒杯準備挑戰。
喜宴頓時彷如戰場一般,氣氛加倍滾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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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廳上喜宴的喧嘩活絡,新房里就顯得冷清多了。
「唉……小姐,入門了耶!這下後悔也來不及了。」新娘的陪嫁丫頭春兒頻頻跺腳抱怨。「早知到頭來還是要嫁滿人,不如當初就——」
「春兒!」蓋頭下傳出清亮妙音打斷丫頭的埋怨,幽幽吩咐,「你和喜娘都出去吧!我要靜一靜。」
遣走了喜娘和貼身婢,玉緋雪扯下華麗紅縭,讓自己離開喜床舒舒筋骨。她已經坐好久了,枯等的滋味真是難受!
成雙的喜燭靜靜燃燒,華雅的屋內高掛縉素腓綃,門窗欞格上貼著雙喜字……
就在這里,她要和丈夫第一次見面。
憶想六個月前,皇太後指婚的懿旨宛如平地一聲雷無端從天而降,她接得莫名所以,父親則是焦躁無措地扼腕大嘆。
看著懿旨,初次認識「慶熠」這名字的她當時還不了解父親嘆氣是為哪般,爾後她才逐漸從他人口中明白,原因出在她夫婿的身世。
玉大學士既為漢人,從來只想將女兒的終身托付給漢家兒郎,來自關外的女真人是壓根兒想也不用想;更何況是像靖親王府三世子那般血統混雜的男人!
慶熠乃靖親王與羅剎國女子所出,那樣殊異的血統用漢人話語來形容,乃謂「半個滿清韃子、半個羅剎鬼子」,簡直可說是奇怪到極點的混血雜種!
雖然當時朝廷供職予不少外國傳教士,玉大學士並非不曾見過異國面孔,但中土人和外國人相混所出卻少有所聞,因為傳教士們是不娶親的。
得夫如此,親戚表姊妹們一致對玉緋雪投以同情眼光,玉大學士每見女兒更是皺眉沉痛。
玉緋雪自個兒倒不以為意,對這婚事接受得十分坦然。
特別的她,自有特別的想法。
承襲父親過人才氣的玉人兒,外表端莊柔婉,看似一般恪守閨範的大家千金;但在人後,她的心思可靈透絕頂,極其聰明機敏。
接獲懿旨那時,她其實才剛嘗飲情殤之痛。傾慕的男人選擇親王之女定終身,無奈被拋棄的她原以為今生姻緣無望,險些等著當尼姑去了呢!
一切許是宿命安排、天意所指——
撇去未知的相貌不談,她的丈夫可是科舉榜首,還有幸在皇帝身邊當差,想來人品不差;以他的絕頂才學和她的蘭心蕙質應和,相信將來會是夫唱婦隨的和樂榮景!
吁口氣,玉緋雪舒開了眉眼,決定拋除多餘的疑慮。只要他不對她多所嫌棄,她必定松敞心扉全意接受他!
門外陡然傳來一陣跫音,她趕忙將紅巾蓋到鳳冠上,坐回床緣。
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腳步有些沉重且凌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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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雖只見蓋頭整片的紅艷,但玉緋雪心知該是旁人扶著喝醉的丈夫進來了,在外頭等著的喜娘和春兒也連忙入內幫忙。
「慶熠,你今天大喜,不該喝得這麼不知節制。」攙著新郎進來的,正是皓琰。
「哈哈……大喜?皓琰,你這可在挖苦我不是?哈哈……」慶熠只是大笑,「再說,我還算清醒,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不會分不清的,你放心吧!或者,干脆蓋頭讓你掀,新房也讓給你?」
玉緋雪听得眉頭緊皺。胡言亂語,夫君當真是醉胡涂了!
皓琰沒有多說,只是低聲交代喜娘幾句讓她們退下,又回顧幾眼後便離開了新房。一下子,房里就只剩同樣一身大紅喜服的兩人,如案上一雙彩繪喜燭般,靜默相對。
慶熠從托盤上拿起玉秤;他雖然微醺,但方才的話並非胡言醉語,而是肺腑之言。他目光在玉秤上凝滯良久,輕嘆一聲,走到新娘面前站定。
玉緋雪緊張萬分,心跳急促狂擂如戰鼓!
碧綠的玉秤輕輕一挑,便把她從那刺眼的赤紅世界中拯救了出來,柔和的燭光再次灑在她用脂粉妝點得-艷的秀顏上。
她鼓足勇氣抬起低垂的頭,送上練習了不下十次的唯美笑靨。
映入眼簾的,是出乎意料高偉昂藏的身影,而乍見這個將與她攜手走過一生的夫君時,她看呆了,呆得忘了笑。
那是她從不曾看過的俊俏和絕美,如天人般超月兌塵俗,無懈可擊的俊美!
他的容顏白皙如冠王,臉龐彷若是晶冰精雕細琢而成的天工巧作,稜角分明而美好,直挺的高鼻好看至極,淡紅的嘴唇形狀優美,尤其濃眉密睫下那一雙旁人說的「妖魅綠眼」,恰似兩泓靜冷的水潭,深邃又明亮……
好一會兒,她才忙低下頭,阻止眼光繼續放肆地盯著眼前的美男子不放。
啊!胸臆間道不盡的喜悅,澎湃躍動,帶著她直飛上青天——
不過,為了扮演好端莊賢淑的閨秀千金,她仍是正襟危坐,任誰也看不出此時她心里高興與否。
四目交接的霎時,慶熠亦忍不住為所見之臉蛋出乎意料的清麗而動容。
她眉目如畫,圓潤細致的鵝蛋臉皙白似芙蓉,五官端正清麗,黛眉如柳、朱唇若櫻,兩翦長翹的羽睫眨動漾著水瑩的晶眸……一切一切,皆恰似出自美女圖名家之手的杰作。但有一點,是畫家之手無法捕捉的——她的眼神!
只見一對無比慧黠盈靈的茶色明眸,流盹間似埋藏著不為人知的深奧巧智,引人向往于探索其奧妙。
她的笑,很美很美,卻在看見他的那一刻立即隱沒,令他心頭一抽,霎時回醒了神。
他稍偏過頭,抹去綠瞳里不屬于他的嬌顏。
「幸會,玉小姐。」他微微頷首,走至桌旁坐下,拿起為合巹禮準備的酒壺斟滿一個金杯,獨自酌飲,全然沒有喝交杯酒的打算。
玉緋雪為他的話稍愣了一下。他稱她……玉小姐?合該是博覽群籍的優秀翰林學士,好生有禮!是因為彼此初次見面吧?那麼自己該回稱他什麼呢……她開始在腦海反復搜尋。
就在她思索的時候,他又問了一句︰「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玉緋雪又愕了一下,她實在不了解新婚夫君究竟在這新婚夜預列了哪些規則?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三爺。」他稱她小姐,她喊他爺,禮尚往來。
「哦?」持起金杯仰頭干杯後,慶熠對她投以一記令人心醉的灑月兌微笑,「那就由我把話先說在前頭吧!往後日子也好過得明白些。」他聲音醇厚悅耳,「听著,你跟我生活的時間僅以一年為限。這一年里我會謹守本分不踫你,期滿後,我就要休了你。」說罷,他旋即站起轉身,前去拉開房門準備離開。
「什……什麼?」玉緋雪霎時腦袋一片空白,完全不能理解。
休了她?他一開口就說出要休了她?
怎麼會有一對新人初入洞房,話還沒說幾句,新婚夫婿就急著發表休妻計畫?
「等等!」她被怒火燒得徹亮的棕眸里充斥著疑問,「休了我?你用什麼理由?」
「七出中的『無子』。」慶熠的聲音沉冷,碧潭般的眼瞳也凝淨如冰,「這一年就委屈你,我必以禮相待。你我表面上還是夫妻,這段日子里,我仍然希望能夠做到相敬如賓。」
尾音尚飄蕩在空氣中,他健捷的身形已然消失于門口,不一會兒就听見對面房門開合聲。
雖說要保持距離,但為了免去奴才們對剛新婚卻不同房的主子妄加猜測碎言,慶熠仍將彼此的燕居安排在同一院落,對門僅十數步之遙,另外下令除各自的貼身僕婢外,其餘奴僕一律禁止入內走動。
他走了。
他……走了?
玉緋雪先是怔了好半晌,爾後氣得幾乎要跳起!
這算什麼?!
她好不容易才做好萬全的心理準備,要和不知是圓是扁、長得像韃子還是像鬼子的夫婿好好共度一生、不離不棄;他居然大剌剌撂了段不知所雲的話後,教她自己看著辦?
環視空蕩蕩的新房,喜燭猶自燃燒,喜幛仍兀自高掛,她的新婚之夜,竟成這般局面!
她氣呼呼地摘下鳳冠,自行洗去臉上鉛華,然後獨自和衣鑽進喜床上的被窩里,怒氣沖沖翻來覆去、左思右想,就是睡不著。
明天!明天她一定要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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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輾轉難眠。
萬籟俱寂的卯時初,玉緋雪听見了對面房門「咿呀」開啟,隨即一陣輕捷的步伐走出院落。
夫君起得甚早,不知是要做什麼?
急于探究的她等不及春兒前來伺候,便早早起床打理好了自己。
褪下滿是金絲銀線繡鳳的絳色織錦,她從陪嫁的衣箱中挑了件女敕桃紅的綾羅絹裳換上,隨後走出困頓了整晚的新房。
小院落外,清晨寒冷的金風凜過,長廊未卸熄的燈仍還亮著,偌大庭院里只有幾個清早灑掃的僕人,看來莫名地寂寥;而這,便是她新婚生活的第一幕。
哼!玉緋雪鼓起嬌粉腮,說什麼也不服氣!
坷染⊥飛涼一抹昂藏高偉的素自身影,想必就是三爺!她趕緊跟隨上去。在追尋白色背影的同時,她也隨意瀏覽路經的庭園景色。
這幢靖親王府位于京畿的別業館築,雖然為了做為三世子新婚居所而大肆整頓過一回,但短時間內仍有未及暇顧的地方;就像被疏漏的庭園,即便是在晨曦未明下走馬看花,也能瞧出是多麼缺乏照管。
玉緋雪看得擰眉搖頭;真是好個荒蕪庭園!在這仲秋早晨見之,忒是淒涼!
穿過花園後可望見一落小門院,像被遺忘了似地獨立在一角;而挺拔顯眼的白影推開門後,留下年輕隨侍在門外候傳,獨自進入。
她好奇走近,瞅見門上的木匾提寫著「詠孤齋」三字,听來有些淒涼;料是這院兒的名了。
在門前的隨侍見玉緋雪走來,趕忙上前揖身,「夫人,奴才安吉子,給您請安了。」
宏廣的無非園中奴僕並不多,全是自靖親王府調遣過來,對伺候慶熠近十年的安吉子而言都是熟面孔。眼前這身著華服的陌生女子不用多說,想必就是昨兒個才剛進門的夫人了。
玉緋雪優雅地輕頷螓首,儀態萬千。「小哥的名兒……叫安吉子是嗎?」
「是。奴才名叫安吉子,是爺的貼身奴才,您盡管喊奴才的名兒就行了。」安吉子對新女主人也是必恭必敬。
「那……安吉子,你好不好告訴我,三爺獨個兒進里頭去做什麼呀?」連貼身奴才也不給進,好似里面藏了什麼了不起的大寶藏,她愈是好奇地想問問。
「哦!也沒什麼。」安吉子笑答,「靖王府的世子爺們個個都一樣,打從五歲起,每日卯時都得起床練武一個時辰。爺這會兒正在晨練,不喜歡有人在旁邊打擾,所以留奴才在外頭,待辰時一到,奴才再打好水、準備條毛巾送進去,隨後就給爺備早膳了。」
「這樣啊……」玉緋雪往里看去也瞄不著什麼,于是轉頭央求,「安吉子,你能不能把送毛巾的事交給我做呢?」伺候丈夫,是身為人妻必須做好的重要功課。
「這……」安吉子為難地搔了搔頭,為這要求感到有些頭皮發麻。「夫人,爺吩咐過,除非有特別交代,否則誰都不許進詠孤齋的。」
「啊?」玉緋雪听了不禁秀眉稍顰。
怎麼這樣呢?他們的新房小院不許奴僕踏進,這詠孤齋也要摒絕他人足跡……新婚丈夫未免太愛搞神秘!
雖然心中暗暗碎念,她的笑容依舊保持純真無邪,繼續說服年輕隨侍,「可我是他的妻子啊,妻子服侍丈夫本就天經地義,端水擰巾的事讓我來也沒什麼不對。除非他吩咐過你……連我也不能進去。」千萬不要才好!
「嗯……爺倒沒跟奴才交代過……」安吉子猶疑了一下。
主子才新婚,想必還跟夫人卿卿我我地才是;再說夫人特地放下千金小姐身段前來伺候,主子瞧見了,說不準會樂開懷呢!
簡單考慮一番後,安吉子點了頭。在辰時前約莫一刻,他讓玉緋雪端著盛好清水、白棉毛巾的銀水盆進了詠孤齋,自己則在門外等著。
走入詠孤齋,玉緋雪發現院內特別潔淨幽致,不同于疏荒的花園,倒是別有一番天地。
踏上走廊再往里頭行去,她看見在陽光灑落的空地上,一個高姚敏捷的男子正心無旁騖地揮掌揚拳、踢腿翻躍,招招勁力十足,靈妙生風。未扎成辮的長發束在身後,呈波浪狀飛揚甩動,深褐發色輝映太陽金光而熠熠生輝,隨著天色全亮,他一身素白更是鮮亮!
那正是慶熠。
每日早晨鍛鏈武術,是在靖親王嚴格督促下,靖王府世子們自幼即力行不輟的功課,他亦不例外。
玉緋雪輕靠在廊柱旁凝神靜睇,目不交睫。她從未如此近距離目睹練家子的風采;尤其這人體態精健勻稱,俊美面孔上的汗水瑩亮,在在都令人目眩神迷!
她濃睫下瑩亮的眸子眨動間,盛滿了由衷的崇拜光輝。
「妻當以夫為天」。眼前這男人,就是她要終生信仰、膜拜的天神,而此刻的她,甘願成為他最虔誠的信徒。
待結束晨練,慶熠調平氣息後發覺黃褐柱子旁佇立著鮮艷的桃紅人兒,眉心立刻緊攏。他已經畫定這里是私人小院,摒絕未經吩咐的奴僕入內,也不歡迎外人打擾——
當然,這個有名無實的妻子,也算外人。
「是你?在這里做什麼?」他解開束發的帶子讓頭發透氣,長發蓬松披散,豐俊之中更見狂野。
「我、我……」為他的英姿所迷,玉緋雪舌頭竟一時打結!好一會兒她才回復平常的靈敏,想起所為何來。「我伺候三爺來的。」
清晨甚寒,銀盆已經冽得像是鑿冰做成的,水也給凍冷了;她端持著盆子好一段時間,一雙柔荑早冷得血液幾近凝結了!
她咬牙將沒了血色的蒼白玉手浸入冰水里,揉擰棉絹,然後雙手奉至慶熠面前。
「快些把汗擦干吧!瞧你全身都汗透了,天那麼冷,會著涼的。」唇邊噙著一朵嬌笑,冷白了的溫潤小臉,雪女敕如白玫瑰。
不料慶熠只是皺眉睨了一眼,對佳人的用心視若無睹,轉頭含怒大聲召喚︰「安吉子!」丹田運氣的音量雄渾,饒是整個無非園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主子的奪魂怒吼突然呼嘯貫耳,安吉子雖不解所以,仍馬上連滾帶爬地沖進庭院里,伏地待命,听王子不悅的斥責。
「你當的什麼差?眼下倒敢貪懶了!平時該準備的東西都哪兒去了?」
「咦?」安吉子瞄瞄捧著絹巾僵在一旁的玉緋雪,細聲囁嚅,「可……夫人那兒……」
景況同他所想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主子看起來一點也不高興!
「哪來那麼多廢話!」慶熠咆哮打斷,目光尖銳得幾要刺穿奴才背脊,「還不快去!」
「喳」安吉子豈敢多留!餘音猶存,人已一溜煙地趕去為主子準備毛巾。
隨後,慶熠日轉過身冷瞠玉人兒,淡淡言道︰「至于你,也用不著多事。身為一品官夫人,毋需做這種奴才活兒,我不想讓人知道了,轉過頭來說我凌虐你!」
「怎麼會呢?」玉緋雪急切爭辯,那雙凍得白如純璧雕成的縴手,始終沒有放下。「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伺候夫婿是應該,誰會說話?」
慶熠不多言,逕自攫起她手上快結冰的白絹巾,在她還來不及欣喜的一瞬間,又冷冷轉手拋回水盆。「詠孤齋是我獨自使用的地方,我會在這兒辦公、看書、練武,也會常在這兒進膳,往後沒有我允許,你不準隨意進來。」
玉緋雪瞠著杏眸,愕愕地听聞成婚不及一日的夫君對她下達「驅逐令」,語調冷淡如斯,頃刻就在兩人間落下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
「可……可如果我要給你送個什麼呢?」她努力尋求轉圜的餘地,「我或許幫你送些點心、衣服……」
「府里沒奴才了嗎?你是一品大員正堂妻,那些拉雜事用不著、也不許你做!」他立刻駁回她的心意。「玉小姐,你我都清楚,這段姻緣是錯配。我想娶的不是你,正如你想嫁的不是我,現在卻無奈要同處一屋檐下,盡量少見面對彼此都比較好,不是嗎?」
一段不算短的話語,玉緋雪只听見了一句——
他,客氣又禮貌地告訴她,他不想娶她!
感覺心向被狠狠扎刺的同時,她忍不住顫聲問出︰「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彷佛她身染了什麼無可救藥的傳染病似的!
「一是我心另有所屬,另一個原因……我想你自己應該明白才是。」望著她水光泫泫的秋瞳,慶熠不覺放輕聲音低語。
這話送入玉緋雪耳內,讓她臉兒瞬時慘白!
「原來如此……我懂了。」原來從起跑開始她就摔得一塌胡涂,完全沒有取勝的可能!
一顆心活活慘遭殘戮,她也無話可說,只能哽咽無力地帶著晶淚,垂下香首。
壓下輕微的揪心感,慶熠輕巧翻身躍入長廊,取過貼身隨侍送上的毛巾,一面交代,「安吉子,我等會兒要進宮,你留下甭跟了,領著夫人上廳去,讓管事召集大伙兒一齊見過夫人。午後就由你駕車,送夫人去王府拜見王爺、福晉。」
「喳。」安吉子受命,又問︰「是不是要在王府等您下朝,一同回來呢?」
「不了,我今天不打算回去。」一想到要為這樁尷尬的姻緣回府面見父母听訓,他就渾身不自在。「還有,記住,往後夫人一樣不許進詠孤齋來。」語
畢,勉力忽視淚盈眼眶的玉人兒,他昂偉身形即快速離去,轉瞬隱沒在長廊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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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著眼淚出了詠孤齋,玉緋雪快速走回新房,落緊門閂。
坐上床畔月兌去繡鞋,她稍稍撩起裙子看著自己的腳,眼淚滴滴晶瑩成串,放縱奔落。
丈夫另有喜愛的對象,使她愕然;而他未特別言明的第二個理由,更是教她痛徹心扉!
是的,她沒有纏足。
她的腳是自由長大的「天足」——這便是為什麼她身為學士千金,品貌皆為上上品,姻緣卻踟躕至今的原因,也是她最經不起別人踩的痛腳。
當時漢族婦女只要家境尚可,幾乎都纏有三寸金蓮;盡管那是自戕,一生的痛苦折磨,但玉足的小巧與否卻是女子將來在夫家地位的取決標準!因此再怎麼磨難,為了讓女兒未來能夠得到夫婿疼寵,姑娘們的母親仍舊咬牙狠心,幼年便將她們折斷足骨包裹起,養成寸步難行的金蓮小腳。
玉學士夫人在兒子知躬出世後,因產後調養不當而死,從此沒人為緋雪打算這些,她不知不覺地自然成長,直到了解蓮足的重要時,已經來不及了。玉大學士心知女兒恐怕難有好歸宿,舍不得她出嫁受夫家苦,拖到十九歲都成個老姑娘了,仍不知如何是好。若非天降婚旨,她大抵就要如同含苞無人折的花朵,空等過綻放、盛開,直到枯萎凋謝仍無人知。
比起纏腳女人的殘缺,她的健全反成了悲哀。她恨世俗見識短淺,心酸母親早死離棄,否則她不需要忍受這般苦楚……
據知,滿族婦女並不纏足,她以為夫婿不會介意,誰知……
沒有裹腳,她並無不對之處;但為了這雙天足,她這一生大抵是注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