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著他白袍上的繡名,指月復隨著那藍色線體,一字一字劃過——黎礎又。
盯著他的名字好半響之後,她拿起熨斗,噴了些水在他的醫師白袍上,熨斗一貼上,白袍上經年累積的淡淡消毒藥水味和熱度頓時化作白色蒸汽,她在薄薄的氣味和煙霧中濕了眼,他的繡名瞬間模糊。
明天起,診所休診一星期,因為他有一場為期四天的醫學會議,在美國,明天早上的班機。
行李她幫他整理得差不多了,就剩幾件衣物的整燙。她喜歡看他穿筆挺的襯衫和西褲,還有他的醫師長袍,她也習慣燙得直挺,因為那會讓他看起來更專業、更意氣風發,她喜愛自信的他。
四天會議,加上來回飛行的時間,他不在台灣的時間夠她用來整理她和以安的物品了。外面的房子已經找好,就只剩適當的機會搬出去,所以,這是最後一次可以這樣幫他打理他的用品和衣物了。
她撫觸著那件白袍,發現衣扣松了,她找來針線,坐上床沿將衣扣縫緊,她還能為他做的,好像就只剩這些了……
「晴安,你在做什麼?」剛為最後一個患者換了藥,拉下鐵門,他一上樓就是尋著她的身影,他在房里看見背著房門的她。
「你這件醫師袍的扣子松了,我把它縫緊一些,才不會掉了。」她回首,看見他走了過來。
從她身後抱住她,他嗅聞著她的頸後。「以安睡了?」
她擱下針線,側過面容看他。「睡了,再來就要讀小學,每天都要早起,現在要讓她養成早睡的習慣。」
他吻了下她掀動的紅唇。「你還沒洗澡嗎?」她身上沒有沐浴乳的味道。
「還沒。」她搖搖頭。「我想把你的行李都整理好再去洗。」
「那就一起洗?」他溫涼的唇貼上她耳際。
他溫熱的氣息和帶著曖昧的暗示話語,讓她臉腮發熱,她想了想,緩緩點頭,小臉滾燙。
他受寵若驚,含著喜悅的低嗓微揚。「真的?」他不是沒對她提過一起洗澡,但她總是害羞推拒了,這次答應得如此干脆,讓他驚喜莫名。
她點點頭,聲音細柔。「不過要先等我把你的行李整理好。」她將他的白袍整齊疊妥,在看見他的繡名時,想起了什麼。
「你本來姓什麼?」她後來慢慢了解康生醫院的院長姓黎,他們這三個被收養的兄妹才跟著姓黎。
「林。」他答得干脆。
「礎又是你原來的名字嗎?」她指月復輕撫過那兩個藍色繡字。
「不是。」
「那……你本來叫什麼?」她抬眼看他,神情專注。
「你問這做什麼?」他面色有些古怪,眉心淡刻了淺痕。
「我想知道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他曾經擁有、遭遇的一切,當然也包含他的名字啊。」她笑得好溫柔。
她這番話對他很是受用,他隨即找來紙筆,草草寫上三個字——林凌戚。
她看著他的筆跡,微微笑著。「也是一個很好听的名字。」
他嗤了聲,睨著她,不以為然道︰「好听?你念念看。」
她不覺奇怪,菱唇緩緩掀了掀。「林……凌……」戚?原來是戚,她方才沒看仔細,以為是威。
那個……她驀地咬住下唇,壓抑著笑聲。
「好不好听?」他瞪著她那張笑得很甜,偏又隱忍得有些可憐的臉蛋。
「很有……創意啊。」她還是笑著。「是你的親生爸爸還是媽媽取的?他們是詹姆斯龐德的影迷吧?」
他捏捏她的粉腮。「我怎麼知道他們是誰的影迷,反正我現在是黎礎又。」
她笑了笑,抓住他修長的手指,握在手心玩著,「明天陪你去機場?」
「不要,我自己叫車過去就好。」他在她身側坐下。
「為什麼不要?我想陪你啊。」她緊抓著他的手指,戀戀不放。
「你中午不是還要接以安?這樣時間上太趕了。」他抽出手,把她的發絲勾到她耳後。
她想了想,也是,送他到機場再趕回來,除非交通一路順暢,否則她確實很有可能趕不上以安的下課時間。
她垂著眼簾,盯著自己的裙面,不說話了。
「怎麼了?不開心嗎?」他凝睇她側顏。
她搖搖頭,柔嗓藏著濃濃的不舍。「我只是覺得美國好遠。」遠到他回來時,就會發現她不在了。
他笑了聲。「怎麼會?」然後他一掌搭上她秀肩,把她擁入懷里。「你會想念我嗎?」他雙唇輕觸她的發絲。
她把臉蛋埋得更深,雙手緊緊摟住他腰身。「嗯,我會想念你,很想念你。」
她用力呼吸,汲取他身上的暖意,還有他那一身還未進浴間所以仍殘留在身上的淡淡消毒藥水味。
認識他之前,她並不喜歡消毒藥水味,以往進出醫院的經驗告訴她,那意味著她或是以安身上又有傷口。但是遇見了這個男人後,他身上的這種氣味,卻令她安心,那會讓她覺得只要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怕。
可是現在,這個常帶著藥水味的偉岸身軀,將不再屬于她……
她倏然熱淚滿眶,濕了他衣裳。
感覺領口下的肌膚有些麻癢和濕潤,他輕推開她的身軀,黑目一瞠,訝道︰「你——怎麼哭了?」
她搖搖頭,笑著說︰「只是很舍不得你。」
他心憐又心喜,掌心輕輕捧住她的面頰,溫唇貼上她濕濕的眼皮,嘗到她咸咸的淚液。想念的味道,就是這樣咸咸的?
「就去幾天而已,我保證一定盡快回來,會開完就走,不多逗留。」他喜歡她這樣的反應,那表示她真在乎他。
徐晴安緩緩揚睫,透過水花花的眼看著他,那眼神傳遞的訊息是多情珍愛的、深刻繾綣的、留戀不舍的。「礎又,我愛你。」
他笑著。「我知道。」
「礎又,我愛你……」像是怕他沒听清楚似的,她重復著。
「我也愛你。」他以為她想要得到他的保證。
她微抬下巴,含住他唇片。「礎又,我真的真的很愛你……」
「我也真的很愛你。」他笑了聲,順勢將她後腦壓上自己,溫舌滑入她口中。
「礎又,你要記住,我愛你……愛你……」她找到機會又是愛語不斷,哽咽說道︰「我愛你……」然後,就要說再見了。
她如此多情呢喃著愛意,他再控制不住,在她耳畔低喃︰「可以洗澡了。」他抱著她走進浴室。
她紅著臉,哭得淚漣漣,把他的心情弄得又痛又憐。
這一夜,她難得外放的情意和仍帶羞怯的狂野令他甚為驚喜,卻也是日後的回憶中,最令他心痛難當的一夜。
下了計程車,黎礎又拉著小登機箱,大步走到診所門口。
他動作迅速地拿了鑰匙開門後,腳步匆匆,一路直奔樓上住處。
他打開門,先是在門口喚著︰「晴安?」一面拖了鞋,一面進了屋里。
「晴安?」沒有得到回應,他又喊了聲。
踏進屋里,合上大門,他再揚聲喊了她的名。「晴安?」
不對!他在國外時,曾抽空撥了幾通電話,全是無人接听。那個時候他便感到有些不對勁,但總是告訴自己她也許出門一下,也許睡了、也許在洗澡……但就連現在他都置身屋中了,還得不到任何回應,這是怎麼回事?
「晴安!以——」他走進她們的房里,驚愕不已,「……安?」房里的東西收拾得干干淨淨,保持她們未住進前的模樣,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腳步有些雜亂,沖進自己房間,她有幾件吊掛在他衣櫃里的衣物也全都不見了……這是表示她們離開了?為什麼?
他扶著額際,不敢相信,怎麼去參加一場會議回來後,是一室冷清迎接他?她走很久了嗎?他一飛出去她就走了嗎?為什麼要走?她不是口口聲聲說愛他?
不知道是走得急的關系,或是心痛難當,他額際淌落汗水,伸手揩去的同時,余光掃到床頭櫃上的小台燈下壓著一封信,和一本眼熟的冊子。
他瞪著那封信,目光在這一刻間竟是有些凌厲了,他只是瞪著信,遲遲不去拿它。
人一聲不響就離開,隨便一封信就想要打發他?
為什麼要走的那個人,總是可以這樣無牽無掛?童年母親的離去,親生妹妹的失聯,至今都讓他深感遺憾。她不是不明白他的過去,她也有類似的經歷,他以為他們最合適,那為何她還要用這種方法走出他的生命?
他雙腿一軟,坐在床沿,低垂著淡染深郁的面龐,那側影淡淡,在薄光滲入的房里,竟有著失去依靠的旁徨和無措。
也許看來是他讓她依靠了,事實上,他不也仰賴著她的柔弱而讓自己更強大、更有價值感?
良久、良久之後,他才緩緩抬起頭顱,站起身子,走到床頭櫃前,抽出那封信和那本冊子。
他翻開冊子,映入眼底的是名男子,群聊四四整理制作,男子低垂著面龐,正翻閱著書本,修長的指尖還捏著書頁,身上的衣物有著清楚的繡名,他看見了「黎礎又」這三個字。
他笑了聲,眼眶卻是莫名濕潤,他接著翻了後一頁,依舊是他的素描,他再往後翻,每一頁都是他。開心的、皺眉的、看診的、翻書的……每一筆、每一畫都如此真實,她把他畫得真好。
她是什麼時候就開始做這些事了?難怪他最近常見她捧著本子,很認真在畫著什麼,而只要他表現出感興趣的模樣,她總笑著說那是她的秘密,以後再讓他看。
這就是她所謂的秘密?他閉了閉眼,已懸著多時的冰涼液體從眼梢滑下,他伸指揩了去,放下畫冊轉而拿起信封。
開了信封,拿出信紙時,長指一顫,信紙飄落地面,他低子撿拾的同時,坐上了冰涼的地板,那微顫的身軀朝後靠上了床緣。
他慢慢展平信紙,逐字讀著。
礎又︰
對不起,用這種懦弱的方式和你道別。
我的雙眼受了傷,視網膜破孔剝離的結果,就是要面臨黑暗的世界,我沒有勇氣當你的面告訴你這件事,只能這樣安靜離開。
最近,出現了短暫失明的狀況,第一次在你家摔了一盤隻果,第二次摔破了你最愛的杯子,我不知道如果再留下來,下一次打碎的會是什麼?
我想,也許是你的心。
礎又,我不要見你因為我的看不見而傷心,也不願讓你見到我面對真正失明的那一日,所以離開是最好的方式。
我不能什麼都依賴你,將來看不見的生活一定很麻煩,我必須找到一個自己可以適應的態度或是方法來繼續我看不見的日子。
我很愛你,于是我告訴自己,要勇敢去面對未來發生的一切,然後我會學習一個人在黑暗中生活。
若有一天,你在街上遇見我,請你記得大聲喊住我,告訴我,我很勇敢,你很為我驕傲。
礎又,我愛你,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
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會帶著這份很愛你的心,一直愛著你。
晴安
他讀過信後,神情驚痛。她的眼楮……那對美麗溫柔得總像可以滴出水來的眼楮,會是一雙即將失去光明的眼楮?
她眼楮的傷……是他第一次在醫院急診室遇見她時,提醒她記得去眼科檢查那次嗎?為何情況會糟到要面臨失明?她早知道自己的眼楮的情況了嗎?為什麼不讓他知道?憑他與醫界的關系,還怕找不到熟識又可信的眼科醫師為她診治嗎?
手心捂住胸,信紙緊貼他熱熱的心口,他曲起長腿,面龐埋入雙腿間。
看不見……看不見……難怪她會閉著眼楮做事,難怪她會摔了隻果、會打破杯子,難怪一向內向害羞的她,最近對于他的索求總是配合得很……
為什麼他沒發覺她的異樣?為什麼不更細心一點?為什麼他只能坐在這里默默咀嚼這恍若撕裂髒腑般的疼痛?
她一個柔弱,又將要看不見的女子,身邊帶著一個尚年幼的妹妹,要怎麼過得好?她要他如何放心?
她難道沒想過他知道這樣的事實後,會不能接受、會比她更脆弱嗎?她莫非對他還沒有絕對的放心和信任?
「晴安……」他驀然出聲,嗓音沉啞。「晴安……」他抬起面龐,臉頰一陣麻癢,指月復一抹,又是淚。
「你怎麼就不能相信我會陪著你一起面對?」他粗紅著脖頸,恍若用盡全身氣力,他嘶聲啞喊︰「晴安——晴安——」
回應他的,只余他低沉的喘息聲和淡藏的哽咽。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里,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下了車廂,她順著雜亂無序的匆匆腳步聲,慢慢走出捷運站。
她依著熟悉的方向,順著人群走,然後听見了那熟悉的歌聲,那是阿琴嬸最愛的一首歌,一個已故女歌手的經典歌曲。
將近一年,她每天早晨都會听見它,阿琴嬸說,她怕看不見的她找不到自己的店面,所以故意把音量調大聲一些,一來可以吸引觀光人潮,二來還能讓她更有安全感。
于是,這近一年的時間,她總是憑著這道輕柔的歌聲,走到她的小店面。而她每天這個時候,總要想起那個人。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她好想他。她每天早晨,都要在歌聲中想他一回。
時間當真是匆匆流逝,她還旁徨著不知道怎麼去面臨黑暗的生活時,她看不見的日子已近一年。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晴安,你今天有比較晚厚?」她聞見了水煮花生的味道,然後是阿琴嬸說著台灣國語的宏亮聲音,她知道自己的小店到了。
她把手杖擱在一旁,指月復模著腕上的盲用表,她在表面上頭模到兩個凸點,知道了時間。她笑道︰「阿琴嬸,早。因為以安感冒,她早上貪睡了一下,所以我晚一班車過來。」
她跟著從口袋里模出鑰匙,確定了角度後,另一手踫上鐵門上的鎖孔,她熟練地將鑰匙插入、轉動,然後抽起鑰匙,雙手一提,把鐵門往上推。
她听見鐵門推到底的聲音後,推開鋁門,門上掛著一串風鈴,叮當作響,她握著手杖,走進那小小的店面。
這一帶鄰近風景區,整條街道林立各式小吃,也有幾家飾品店,她的店面就在靠近捷運站這一端的中間位置。她還看得見時,知道這附近都是矮房子,屋齡也老舊,所以她店面的布置便顯得重要。
她把自己的作品擺在架上,以安的畫作就貼在牆壁上,並不華麗的布置,但卻顯得溫馨可愛,她這家小店因此博得不少媽媽級或是少女們的青睞。
「感冒喔,啊有沒有去看醫生?小孩子不能吃成藥,啊你知不知道?」店面在隔壁的阿琴嬸探頭過來。
「昨天晚上帶她去看過醫生了,一般感冒而已,只是醫師有交代吃了藥會比較想睡覺。」她從角落搬了張桌子,要擺到店門口時,阿琴嬸走進來接過她手中的桌子,幫她打平在店門口。她胸口微熱,抿抿唇後道︰「阿琴嬸,謝謝你,總是讓你這麼關心我們。」
「唉唷,三八喔!講那什麼話!啊你們兩個一個看不到,一個今年才要升國小二年級,一個就像我女兒,一個就像我孫子,不關心你們要關心誰?」阿琴嬸看了她一眼,接過她從抽屜拿出來的飾品,一件一件擺上。
「這里的大家都是好人,房東也是好人,我遇上大家,真是我的福氣。」鄰近的攤販店家,每個人都很照顧她,房東也是將店面便宜租給她,她也許失去一雙眼楮,卻看見更多的人情味。
她剛到這里做生意時,眼楮尚還有視力,那時就很受大家的照顧,之後看不見了,他們對她和以安的關愛更是深濃,她知道他們憐惜她和以安……
她記得她剛看不見的那幾天,一個人搭車過來,她以為心理準備加上她時常練習蒙著眼做事,能讓她一切順利,卻沒想到真的看不見,和那種閉著眼或是蒙著眼的感受是天差地遠。
她在途中跌倒幾次,出了捷運站後再不能確定正確方向,她還曾無助地呆在原地,甚至是對著周遭大喊著︰「有沒有人能幫我?」
一個看不見的人,還能在乎別人的眼光嗎?她就那樣站在捷運站出口大喊著,直到有好心路人牽了她的手,听著她的描述,領著她走到她的店面。
「唉呀,人就是要互相……嘿,晴安,你這個熊真可愛,我那個孫女厚,很愛這個熊……什麼維尼熊哦?」阿琴嬸拿著維尼熊的串珠吊飾,愛不釋手的。
「阿琴嬸喜歡就拿去。」
「這樣多不好意思,啊這一個多少錢?我跟你買。」
徐晴安搖搖頭,淡淡笑說︰「不要錢。阿琴嬸你拿去,我讓你幫忙這麼多,心里總覺得過意不去,你喜歡就拿去,這樣我心里會好過一點。」
「這樣厚……啊不然我拿花生跟你換好了?還是你要吃菱角?」
她笑了聲,搖搖螓首。「前兩天你送我的那一包花生還有呢。」
「那我就……不客氣嘍?」阿琴嬸拿著吊飾,看著那有雙柔軟澄淨的眼楮的女人。真是可惜啊,長得那麼清秀,眼楮又那麼漂亮,結果卻看不到……
她點點頭。「真的不要客氣。」
阿琴嬸拿著可愛吊飾走出她的店面,在門口卻又頓住回頭。「嘿,晴安吶,我忘了跟你講,前幾天有個女生來問我你是不是叫徐晴安,以前是不是美術老師?」
聞言,她略感困惑。她沒什麼朋友,親人也沒什麼往來,何來這樣的人問起?
「她有說她是誰嗎?」
「沒有,我給她問,她也不跟我講,然後就走啦,這幾天也沒看到她。」
徐晴安想了想,淡淡笑著︰「阿琴嬸,謝謝你,如果對方有再出現的話,麻煩你通知我一聲。」她微微頷首,轉身走入店里,那動作熟練平穩,不像是個看不見的人。
她拉來椅子坐下,找出了她的串珠工具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白袍下,是男人清瘦的身形。
穿著醫師長袍的黎礎又下了樓,他握住門把,還未推門走入前頭的診所,便先听到一陣優美蒼涼的男聲。
是一個已故女歌手的經典曲,縱然是數十年的老歌了,依然有許多男女歌手重新詮釋翻唱。
他知道診所的護士們喜歡在上班時間開著音響,他從不反對,只要不影響到工作,多了音樂當背景,也能減緩患者走入時的緊張。
不知道為什麼,他腳步未移半分,佇足傾听那男歌手的美聲。他額際輕垂,抵在門上的玻璃,那張薄唇微微掀動了,低低的沉嗓跟著男歌手輕輕哼唱起來。
不要什麼諾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憶活下去……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他也只在乎一個人,每天都要想上好幾回,偶爾從那些回憶片段清醒時,才覺早已是眼眶濕熱。
有些東西學了幾十回還學不會,然而有些,是你不想學,它卻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一樣,不必花心思學習,也能深刻熟練,那叫思念。
他對一個女人的思念,從沒斷過。
曾經學著她一樣,閉著眼走路或做事,他踢倒過幾次椅子,把腳踢疼了;他撞過幾次手臂,臂肉青了一片;他曾經合上眼吃飯,卻總夾不到菜。他一個強壯的男人都覺得這種生活甚為辛苦了,她一個帶著幼小妹妹的女人能過得多好?
想要堅強,不能在他視線範圍里學習嗎?非要到一個他看不到她的地方去過她的生活,而留下他掛念不已?
驀地,玻璃面傳來輕擊聲,他霍然睜眼,對上診所護士淑玲異樣的眼光。
「黎醫師、黎醫師——」正要走進來打卡的淑玲,見他面龐貼著玻璃,遂喚了他幾聲。
黎礎又收回遠飄的心緒,淡淡垂眸,他挺直了身子,然後推開門,走往診間,當經過淑玲身側時,她忽然叫了聲,他腳步一頓,幾秒鐘後又跨出長腿,似乎對她的叫聲也不以為意了。
「黎醫師,你不是在找徐小姐嗎?」淑玲盯著他瘦削的身影說道。
自從那個徐小姐不在後,她這個器宇軒昂的醫生老板像是掉了魂似的,瘦了不說,一貫清爽的短發也蓄得有些長,還好他並沒將那樣的情緒帶到工作上,對于他的患者他仍舊是細心,否則她真擔心這診所會不會就這樣停擺,而她也要回家吃自己了。
听聞那個令他想起總是心酸不已的名字,群聊,他一止步,回身看她。「你問這做什麼?」
「我突然想起來,大概半個多月前,我看過徐小姐。」她還以為看錯,跑去問隔壁賣花生的,結果真是徐晴安,只是她忘了這件事,直到剛才才猛然想起。
「你見過她?」黎礎又語聲一提,有些激動地上前握住她雙肩。「你說你見過她?在哪里?」
「就、就在捷運站出口旁的小街上,好像……」她咽了口唾沫,眼睫快速眨動著,老板也會有這麼激動的時候哦?「好像在賣……賣東西。」
「賣東西?」她的視力……
「我沒進去她的店,只是確定了她是徐小姐就走了。」淑玲看著有些愣怔的老板。「黎、黎醫師,你、你有空可以自己去看一下……」
她的老板像是驚動了下,急急問了她是哪個捷運站後,長腿一邁就要離開。
「嘿,黎醫師,你、你不能現在去啊,你還要看診……」
然後她看見她的老板驀然止步,不知道在想什麼,片刻後,就見他清瘦的身軀走進了診間,她松了口氣,打了卡後默默踱回櫃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