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動 第九章 作者 ︰ 秋水

那個穿著醫師白袍的男人,腳步相當急促,當然在捷運車站見到匆匆的行人並沒什麼特別,但那男人穿的可是醫師長袍,模樣又俊秀,一身陰郁氣質自然是相當引人注目。

黎礎又快步出了捷運站,依著淑玲說的方向而去,中午時刻,小吃攤店面正熱鬧,加上是旅游景點,雖非假日卻也是人潮洶涌。

他側過身子避開迎面過來的路人,那雙精銳的黑眸搜尋著淑玲說的那家小店,卻意外看見了一道極為眼熟的小身影。

他感覺心髒抽跳了一下,放緩了步伐,跟在那小身影後頭。

「以安吶,放學啦?」翻動著米粉的老板娘看見那可愛的小身影背著書包經過面前,熱情喊了聲。

「王媽媽好,我放學了。」陳以安側頭看著那好善良的王媽媽,大聲回應。

「以安唷,今天中午要吃什麼?婆婆弄個炒飯和貢丸湯給你帶去和姐姐一起吃好不好呀?」對面另一攤的陳婆婆也站在店面大聲招呼著。

「謝謝婆婆,不過姐姐不準我拿你們給的東西,我先去找姐姐拿錢,問她要吃什麼,然後再過來找婆婆或是王媽媽唷!」小身影側過身子,甜甜說著。

黎礎又腳步停留,看著面前那有禮貌的小朋友。

以安念小一了嗎?沒什麼長大的感覺,還是瘦瘦矮矮的,不知道他掛念的那個女人是不是也這樣?

「以安真乖。」陳婆婆贊美了聲。

只見那小身影樂得跟什麼似的,蹦跳著腳步就要往前走去。

「以安。」黎礎又大步上前,喚了聲。

陳以安回頭,像極了她姐姐的那雙黑眼楮驀然睜得老大。「又……又又喔?」

听聞那久違的綽號,他笑了聲,一口白牙顯現。「是啊,好久不見,你想不想我呢?」他矮子,模模她的長發。「頭發長了。」

「你頭發也長了。」她扯扯他及肩的發尾。

他忽然抱住這個小小的身子。「我很想念你們。姐姐好不好?」他語聲沙啞,意外自己見到這個小朋友已是如此激動,那麼真見著了心心念念的她時,他會不會瘋狂地抱住她,再不放手?

「姐姐看不見了……我們班有些小朋友都愛惡作劇,喜歡叫她瞎子,可是我覺得姐姐才不瞎,她雖然看不到,可是她很厲害耶,會做好多好漂亮的東西哦。」她指指頭上的發飾。「這個就是姐姐做的呀,很漂亮吧?」

他看了看那個像是編織而成的玫瑰花發夾。「很漂亮,她一向手巧。」

「你是來找姐姐的嗎?」許是經歷過那樣不健全的家庭環境,陳以安有著別于一般孩子的沉穩。

他點點頭。「你帶我去找她,可以嗎?」

「好啊。」她指指前方約莫十步遠的店面,走在前頭。「賣花生的隔壁那間就是了。」

他跟著她後面走,感覺心跳漸促,他看著愈來愈近的店面,竟是躊躇不前了。

「以安。」他停下腳步,低聲喚道。

陳以安狐疑地回過身子。

「姐姐她……她真的什麼都看不到了嗎?」他喉頭略緊,聲音像被沙礫磨過似的粗啞。

「真的呀,什麼都看不到。」陳以安點點頭。「姐姐說社會太亂了,她看不到也不錯,至少不用看到一些她不想看到的。」

「她難道不想看看你?或者是……我?」他黑眸泛著傷痛。

她真這麼干脆?眼楮看不見了,連思念也沒了?

「姐姐說,她把我們的樣子記在心里面了,她永遠都不會忘喔。」她扯住他掌心。「又又,走啊,不是要找姐姐?」

把他記在心里面了嗎?她想要堅強獨立,所以甘願離開他,一個人帶著妹妹出來求生存,他若這麼冒然出現,她會不會再來一次出走記?

「以安,我安靜看著她就好,你也別告訴她,別說我找到你們了。」他沒勇氣賭。

「我知道,你想給姐姐驚喜對不對?」她往前走去。「我不會跟姐姐說的。」

她在一家小店前站定,回首向他指指里面,然後推開門,進了店里。

風鈴聲叮當響起,他站在門口,听見以安喊了聲姐姐,隨即看見坐在里頭的女人抬起頭來,那張久違的麗顏讓他心口一熱,他眸光閃了閃,急切地想上前去觸踫她,卻只是捏緊五指,佇立不動。

「放學了?」徐晴安抬起頭來,注視著妹妹的方向。

「對啊。」陳以安放學書包。「姐姐,午餐要吃什麼?」

「都可以。」徐晴安放學手中尚未完成的飾品,從抽屜里拿出零錢包。「你想吃什麼?」

「我可以自己去買嗎?然後再幫你買你要吃的回來。」

「好,但是你要小心。」她把零錢包交給以安。「幫我買一個炒面就好。」

「那我出去了。」接過錢,陳以安轉身往門口走去,還朝那怔立在門口的男人眨眨眼,只是他的視線始終落在那張他思思念念的嬌容。

黎礎又看著那原本要坐回桌子後方的女人又直起身子,朝門口這方向走來,他屏息,熱切眸光飽含傷楚和懷疑。

她走得如此順暢,和一般視力正常的人沒什麼兩樣,她當真看不見了?

「以安。」想起什麼,徐晴安往門口走去。

「啊?」陳以安在他身前回頭,看著朝她走來的姐姐。

「你要記得……」探出雙手,徐晴安試著在空氣中踫觸到妹妹,那個舉動刺痛了他的眼,熱氣頓時沖上他的鼻梁和眼眶。

陳以安伸手去握住那雙探出的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姐姐放心,我會注意車子,也會記得付錢,不能讓大家請我們吃免費的。」

她微微彎身,贊許地模模妹妹發心後,松了雙手,隨即听見她的腳步聲漸遠。

她笑著抬起身子時,隱約嗅聞到不是這店里該有的氣味,她輕蹙秀眉,面容傾前,吸著鼻子,像是要確定那味道是錯覺還是存在。

見她往自己身上靠了過來,他腳步向後一挪,避開了她的嗅聞。

「有人嗎?」她狐疑地伸手欲踫觸什麼,卻空無一物。她偏著面容,側著耳朵很專注地听著。「有人在這里嗎?」她總感覺還有另一道呼吸的聲音。

那在半空中揮動的瘦弱手腕讓他看了眼睫濕潤,他在她垂落手臂時,抬手在她面前揮舞。

他五指用力揮了幾下,但她的視線卻像是落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並未被他驚動,他不願放棄地再揮動幾次掌心,她的視線依舊沒有任何移動,他無法讓她的眸光凝聚在他臉上。

她當真是看不見了?連他就在她眼前也沒發現嗎?

他多希望當他的手在她眼前揮動時,她能用力抓住他的手,甜甜笑著告訴他︰「礎又,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你別生氣哦!」

然而,她並沒握住他的手,只是轉過身子往里面走。

徐晴安緩緩地移動著步伐。為什麼……她依稀聞到了他身上總淡染的消毒水味道?但他明明不知道她在這里,況且,這個時間他應該休診在用午飯了……

是因為太過思念所以產生錯覺了?但似乎沒道理,因為她每天都在想念他,沒有理由只有今天才有了這種錯覺。

她手心踫到了桌面,正想坐回位子時,一股不知道何來的傻氣,她竟又回身,快步往有著那個味道的方向尋去。

她腳步匆匆,一個角度偏了,踢到展示架,踉蹌了下,她雙膝跪地,手心貼上地面,她驚呼出聲。

見她不知為何突然快速往他這方向來,他驚詫地看著她,卻見她踢到展示架後整個人跪倒在地。他心口一抽,大步一跨,掌心一探就要握住她,卻在下一秒及時收手。

他暫時還不能讓她知道他的存在,他不要讓她又有機會離開他的世界。

「晴安——哎唷,你怎麼跌倒了?」想要過來串門子的阿琴嬸,瞥見了跪在地板上的身影,她急呼了聲,一進店面看見佇立在門邊的男人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怒視著他︰「喂,你這個人怎麼——」

黎礎又急忙做出要她噤聲的手勢,他指指自己,又指指徐晴安。

阿琴嬸看不懂,但覷見他身上那件白袍時,陡然想起听晴安提過她曾經有個醫生男友……阿琴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前去攙起徐晴安。

「晴安,啊怎麼這麼不小心啦?有沒有撞到哪里?」阿琴嬸看了看她的手心。

「我沒事,也不是沒跌過。」徐晴安笑了聲,神情透著認命。「阿琴嬸,店里還有其他人在?」

阿琴嬸看了看黎礎又,他搖著手,示意要她否認,她雖納悶,但仍應道︰「沒啦,就我跟你啊。」

「那你剛剛在和誰說話?」她明明听見阿琴嬸像在斥責什麼人。

阿琴嬸愣了下,才支支吾吾地說︰「啊就一只貓啦,跑進來你店里咩。」

他感激地抬眸看了阿琴嬸一眼,那瞳底流竄的謝意和淡淡傷楚讓阿琴嬸看了心軟。

「晴安,我有客人,不聊了,你小心一點,別再跌倒了喔,啊我看來真替你緊張。」她一面說,一面往外走,余光瞄見那白袍男人跟了上來。

「我會小心,謝謝你,阿琴嬸。」徐晴安眸光落在門口,她听見了腳步聲漸遠的聲音,然後她回身走向桌邊,模到了桌緣後,雙手撐在桌面,她垂著眼睫,眸光落在未知的地方。

礎又,是我太思念你了嗎?為什麼就在剛才,我像是感受到你的存在似的。

礎又……

他倚著身後的牆面,深邃精銳的黑眸專注地凝視著對街的小店。

自從確定她在這里之後,他幾乎每天都用一樣的姿勢站在那,除了每星期固定到醫院門診那日見不到他以外,這一個多月來,每天中午到下午診所的休息時間,他總會搭捷運過來,而若遇上假日,他在這里站上一整天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就只是靜靜站在這里,看著她罷了。

「黎醫師啊,站在這里很熱捏,你去我那邊坐一下啦!」阿琴嬸從對街跑了過來,手中拿了瓶礦泉水,遞了出去。

「謝謝。」黎礎又接過保特瓶。「我還是站在這里就好。」

「啊不想坐一下哦?你站這麼久了,也休息一下啊,晴安不會不見啦!」熱心的阿琴嬸心疼地看著這個男人。

第一次見到他,看他冷眼見晴安跌在地也不伸手相助,她還以為這個人是來惹事的。之後他對她提了他和晴安的一切,她才確定他就是晴安的那個醫師男友。

她雖上了年紀,但也知道這個社會流行速食愛情,甚至是夸張的一夜,像他這種明知道女朋友都看不見了,還要這樣等候不放棄的男人實在太少見了,她自己的兒子也沒這麼專情。

「沒關系,我站在這里,才不會被她發現。」

「給她發現又有什麼關系?不然你要一輩子都這樣下去喔?」阿琴嬸語聲感嘆道︰「我記得她剛來這邊時,眼楮很正常,但沒多久,她就什麼也看不見了,我們大家都想不到耶。啊我很擔心她,叫她不要一個人出來做生意,她就說她要學著堅強面對,她要適應看不到的生活,她不想要一輩子都依靠別人才能行動。」

她看著對面的小店,又道︰「後來又听她說了你的事,她說厚,她就是不想麻煩你,也不要讓你每天看見她的眼楮就傷心難過,她說她想要把自己訓練得像正常人一樣,可以自己出門買東西,可以賺錢養活自己,可以自己做任何事。」

咽了咽唾沫,阿琴嬸又說︰「你看看吶,她現在就做得很好啊,我們都不講,誰看得出來她是看不見的?」突然哽咽了下,她用袖口擦擦眼淚。

「可是厚,她也是經過很辛苦的一段時間捏。她剛看不見的那時候,常常都嘛跌倒,跌到那一雙腳都黑青,手心膝蓋也都磨破皮;她在捷運站坐車時,找不到方向就會大聲喊著請人幫她,我剛好就看過一次,真的是讓我看了覺得很心酸,不只是我而已捏,我們這邊的每一個人都看她那樣,都嘛很舍不得,一個那麼溫柔漂亮的女生居然看不到,可是她又不要我們扶她……」說著說著,阿琴嬸又突然笑了出來。「不過現在看她這麼厲害厚,我們大家都覺得很有成就感捏。」

听著身旁的大嬸說著這些話,他實在很難想像當她跌跤時,是花了多少力氣才讓自己站起來?當她找不到方向,孤伶伶站在捷運站的哪個角落大聲尋求協助時,她要忍受多少異樣的眼光?

他略有傷痛的黑眸閃動了下,微微笑著。

她是真的很了不起。

假日時,他會比她早到這里等候,看著她拿著白拐杖,杖尖與地面保持約莫一英寸的高度,有幅度地來回踫觸著,然後慢慢從路的那一端走來,再看她打開門,開始一天的工作。

一年多的時間說長不長,她已經可以自己搭捷運,自己做小生意,她真的很堅強,他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卻仍是淡淡心酸,仍是為她心疼,更多的是一種近似遺憾的情緒。

她看不見了,這當然意謂著她也看不到他。

就算她心里有他,就算他的模樣在她腦海里,他還是希望她能看見他,偶爾的一個眼神交流,多動人心扉,卻是再不可能的奢求。

他低垂面龐,依舊是淡淡笑著。該滿足的,至少,現在她是在他眼界里的,不再是只能憑借著回憶思念的空虛幻影。

眼睫眨了眨,他抬起臉龐看向對街小店時,略覺疑惑。

那個男客人似乎在店前徘徊許久,拿起門口桌上的飾品看了看,又放回,還不時頻頻張望四周。

「阿琴嬸,那個是熟客嗎?」他眸光依舊落在對街小店門口。

阿琴嬸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我見過他幾次,都只是看看而已,沒有買過東西,可是他每次都看很久喔,好像在考慮要買哪一個。」

「常常出現嗎?」他蹙起眉。

「嘿啊,他常常來,都看很久,我還在想說他是不是喜歡晴安,偷偷來看晴安的……」阿琴嬸覷見他神色略沉,又問︰「是有什麼問題喔?」

黎礎又一面傾听,一面精銳地瞪著對街看,下一秒,他眼眸閃了下,喊了聲︰「他沒付錢!」看看街道兩方來車後,他忽地大步一邁,往對街奔走而去。

他一把扯住那個男人的衣領,冷聲道︰「喂!你拿了東西,不用付錢的嗎?」

他看見男人徘徊時,便覺男人舉止鬼鬼祟祟,後來他看見男人將幾個小飾品收進口袋里,然後打算離開,他于是跑過來阻止。

「我、我哪有拿東西?你要這樣亂誣賴,我、我——我可以告你喔。」個兒不高的男人心虛說道。

黎礎又嗤笑了聲︰「歡迎你去告,我在對面注意你很久了,等你口袋里的東西被搜出來,我看你拿什麼告。」

「你、你——你到底想怎樣?」男人結結巴巴著,面色略有惶恐。

「把東西還回去,然後親自去和老板娘道歉。」他低低說著。

「道什麼歉?萬一她報警怎麼辦?她看不到,你假裝不知道這事就好了,東西我可以分你。」男人打著商量。

「因為她看不見,就這樣欺負她嗎?」他目光凌厲,然後推了男人一把。「把東西放回去,進去道歉,否則,報警的是我。」

男人腳步踉蹌了下,往前栽去,整個人沖進店里,跌趴在地。

「是誰?」徐晴安听聞那甚大的聲響,猛地站起來,她雙手貼著桌面,側耳听著,神情有著狐疑。

男人爬起來,神色慌亂地回首看了一眼黎礎又,見他面容冷肅,男人緩步走到徐晴安面前。「老、老板娘,我剛剛、剛剛拿了放在店門口那張桌上的吊飾和針織女圭女圭,我、我沒有付錢,真對不起,希望你、你大人大量,原諒我一次,別送我去吃免錢飯。」

徐晴安眼眸微微瞠大,對這人的行為舉止頗感意外,怎麼會拿了她的東西不付錢後,又回來道歉?「這位先生,你——」

「東西都在這里,沒有少,我、我先走了。」男人把口袋里的東西通通放到她桌上,懼怕地看了一眼黎礎又後,低低自語著︰「想不到還有請保鑣在對面守著,真是失算!」然後腳步匆匆地離開。

才出店門,許是不甘願,他回首看了黎礎又一眼,確定兩人稍有距離後,他看著外面展示成品的桌上,伸手一抓,幾個小東西便被握在他手里,他拔腿就跑。

「喂!」黎礎又喊了聲,隨即追了出去。

「嘿,黎醫師,啊你要小心一點嘿!」阿琴嬸從對街跑過來,正巧踫上追出去的黎礎又,她略顯激動地交代著。

偏著螓首,尚困惑著男人所說的保鑣究竟是什麼意思時,阿琴嬸那番叫喊更讓她驚愕。

剛剛阿琴嬸喊了什麼?黎醫師嗎?

「阿琴嬸,你剛剛說……黎醫師?」她側著耳朵,像在確認阿琴嬸的方向。

「哦……咦?呃……我剛就、就說……就說林老師咧!」阿琴嬸尷尬笑了聲︰「歹勢啦,啊就剛才那個男人偷了你外面的東西,所以我很生氣!」

林老師?是她听錯了嗎?但……不對,她明明听見一聲「喂!」,那一定是……他的聲音,她不可能認錯。

徐晴安緩緩垂落長睫,說不清這番滋味究竟為何。片刻,她又問道︰「剛剛那個客人臨走前,說了什麼對面有保鑣……」

「喔,你說那個哦……就、就……」阿琴嬸支吾老半天。

阿琴嬸回應不出來,讓徐晴安更確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細細想來,最近以安常有一些新玩具,她也常拎著麥當勞的餐點回來,每次問她,理由總一樣︰「我表現好,所以老師送我玩具。」、「我很乖啊,所以老師請我吃麥當勞。」……諸如此類的。

今日若還是在托兒所、幼稚園,她絕對相信老師會這麼獎勵她,但已是小學生了,小學老師應當不會還用這樣的方式獎勵孩子。

她甚至幾度嗅見極淡的消毒藥水味……那種味道、那種味道……她眼眶莫名一濕,啞聲開口︰「阿琴嬸,我剛剛听見你喊的是黎醫師……」

阿琴嬸看看門口,黎醫師還沒回來,眼前這個看不見的小姐又像是知道了些什麼,那麼現在,她該如何回應?

有些急,有些為難……她猶豫許久,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啊呀,好啦,我就老實跟你講啦!那個黎醫師已經來了一個多月了啦!」說完之後暢快無比,既然本來就互有情意,又何必為了看不看得見的問題而不在一起?反正黎醫師都不介意了,晴安到底在介意什麼?

「一個……多月了?」徐晴安仔細回想,曾有一天中午,以安出門買午餐時,她嗅到了消毒藥水味……從那時起,他就在了嗎?在遠處看著她嗎?

「對呀,他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見到他,所以不敢出聲音,也不讓我和以安告訴你,常常一個人在中午診所休息時,跑來看你,他都會站在對面,或是門口,一直看著你……」阿琴嬸嘆口氣。「晴安,不是我要幫他說話,我看他工作也很忙,常常穿著那件醫生的衣服就跑來了,而且假日他都待一整天,他那麼有心,你要不要和他回去?」

常常來看她嗎……她愣怔住,像是被下了什麼咒術般,好半晌都無法言語。

良久之後,她才眨了眨濕霧迷漫的眼簾。「他為什麼不讓我知道他在?」她沒有回應,只是問著自己想知道的。

「他就怕你又跑掉啊。他假日都在這里待一整天耶,你回去時,他也會跟在你身後,他連你現在住的地方也知道了。」

「他看到我這樣子……難過嗎?」徐晴安垂著眼睫,面容微微傷楚。

「那是當然的啊,我看他每次看著你,都是很舍不得的表情。」阿琴嬸再次追問︰「晴安,你要不要和他回去?不是我不歡迎你在這里做生意,而是我看他真的很有心咧。」

徐晴安笑了聲,淡淡的、輕輕的,那微微牽動的嘴角卻驚動了她懸在眼眶的淚水,釋放了濃濃哀傷,溫淚瞬間爬滿面。「阿琴嬸……我知道他很有心,真的很有心,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要他看到我就傷心、就舍不得,我才想學著獨立和堅強的……」她泣喘了聲,又說︰「如果他一直不能用很平常的情緒來面對我,我回到他身邊,只是讓他心里有負擔罷了。」

她在信里寫得很清楚,她希望若有一天在街上偶遇,他能喊住看不見他的她,說她做得很好,說她很棒,說她很堅強……可是,他若每見她一次,就要為她的看不見而不舍一次、而心疼一次,她又如何舍得讓他為她不舍和心疼?

她想要的,是他也能和她一樣,學著平靜面對,這樣,她才能活得自在,才能讓自己更像正常人,而不會因為他的不舍和心疼,時時來提醒自己看不見。

「晴安……」阿琴嬸愣住,一時也找不到話回應,因為晴安說得並沒錯。

「阿琴嬸,我……我想早點回去休息,以安今天去同學家玩,應該回家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太久。」她轉過身子,探出雙手,在桌後的牆面掛鉤上模到她的針織外套。

阿琴嬸看著她穿起外套,嘆了聲︰「那你回家路上小心。」

「我知道,謝謝。」徐晴安握住白拐杖,緩緩步出門口,拉下店門。

沒追上那名竊賊的黎礎又,懊惱地回到小店時,只來得及捕捉到她背著他慢慢遠去的身影。

他隨著人群走出捷運站。

這段路已是如此熟悉,就算要他閉著眼,他也能精準道出林立街道兩邊的店面有哪些。

天氣有些炎熱了,慢慢開始有了夏天的味道,他那包藏在醫師白袍下的身軀,在燦燦光影下,更清楚映出了他的瘦削。

他的確又瘦了些,也憔悴了些,曾經一度,他以為他會瘋掉,就在她又消失在他生命時。

當阿琴嬸告訴他,晴安知道他已找到她的隔日,他一如平時那樣走到她的小店前,才發現她未開店,他又匆匆趕到她住處;他在她住處門口徘徊,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時,隔壁的住戶卻告訴他,她和她妹妹連夜搬走了。

那剎那間,他真覺自己像要死掉般,用撕心裂肺都無法形容那樣的疼痛。

她分明故意躲著他,明知他已找到她,還要帶著以安再度離開,她對他的感情還不夠信任嗎?不認為他真不在乎她的眼楮嗎?

他不驚動她,就怕她又走掉,難道她體會不出他又愛又怕的心情?她不能感受出他為了成全她想要獨立堅強,而甘願只在遠處看著她的用心良苦?

「嘿,黎醫師,你呷飽沒?」對街一攤賣肉羹的阿伯扯著喉嚨打招呼。

他聞聲,側過面龐,淡淡頷首。這里的人們都認得他了,知道他是那個看不見的女孩的男朋友,知道他為了那女孩,每日在這里與診所間來來回回。

他們說,他的深情真讓人動容,真偉大,但他要的不是感到什麼人,他要的只是她能回到他身邊。她不回來他身邊,就算他的愛情再偉大、再讓人動容,又有什麼用?

他不要轟轟烈烈,他不要精精彩彩,他要的,就只是能和她長相廝守。動容、偉大,那都是外人說的,他只是很平凡、很實際的,在等候一個他想要與她白首到老的女人。

「黎醫師,你今天擱來哦?」賣水果的阿婆喊著。「你嘛真有心。」

「黎醫師,要加油喔,晴安一定會回來啦。」

「黎醫蘇,不要晃氣喲。」

他每天從捷運站走到她小店的這一小段路上,總會感受到這里濃濃的人情味,他已是盡可能低調了,但這里的人們還是如此熱情,難怪當時她會選在這里開店。

他淡淡頷首,步伐沉沉地走到她的小店前,依然只有那片冰涼的鐵門迎接他。

他不意外,卻仍是失落,他這輩子似乎都在找人,都在等人,什麼時候,他在乎的人才願意回到他身邊?

「黎醫師,已經二十天了耶,你還要這樣等哦?」阿琴嬸在店里瞥見經過門口的白色身影,走了出來。

他抬起濃睫,幽深的黑眸淡定在遠處。「一年都等了,也不差這些了。」

「其實昨天厚……」阿琴嬸猶豫了下,說︰「昨天晚上晴安有打電話給我。」

他斜靠在門邊的身軀動了下,側過有些倦態的面龐。「她跟你聯絡了?」

「嘿啊,說住在她以前一個幼稚園的同事家里。」

「有沒有……問起我?」他嗓音有著渴盼。

阿琴嬸支吾了下,才道︰「我有跟她說你一直在這里等她,也有勸勸她……」

見他神情未有太大波動,又接著說︰「老實說,雖然我也很希望看見晴安回來,可是就像她上次跟我將的那樣,如果你每看見她一次,就要難過一次,她也不想成為你心里的負擔。我覺得厚,晴安不是不想回來,而是她怕她回來之後,會讓你更難過,因為她知道你會舍不得她看不見啊。」他們這些外人看晴安就覺得很心疼了,何況是他。

黎礎又聞言,眼眸閃了閃。原來她怕的,是要面對他對她的不舍嗎?

但他如此在乎她,怎麼可能不心疼?

「黎醫師,我看厚,晴安今天也不會來了啦,她要是會來,一早就在這里了,不會——」

「沒關系,我繼續等。」他淡淡一笑,身軀朝後靠上了牆面,一副打算長期抗戰的模樣。

她都能跑了,怎麼他就不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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