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身形是縴細瘦弱的。由敞開的睡袍中隱約可以睹見白皙而缺乏血色的肌膚,突出的鎖骨及薄削的肩胛仿佛輕輕遞手便足以揉入自己胸膛深處。迷蒙的眼睫盛溢閃閃淚光,薄紅的唇瓣微微啟開,燻然的氣息嘆吐回繞耳側。
空氣歪斜,與精神的輪廓變得黯淡,強烈的壓迫感與窒郁的悶脹據滿心胸。
感覺血脈賁張,狂肆的熱潮翻卷而上。
禁不住伸手撫弄他柔軟的發,順延輕觸那白皙猶如凝脂的背脊。
「堇……」
男人的淚水灼燙地滾落在自己掌心,夾雜愛憐與欲求的心緒令可堇難以抑制。
「別哭……」
瑣瑣細細的吻,反復逡巡而下……
「可薇──」
啪的一聲,亢奮的自己猛然撲空,只覺身軀重重地摔砸向冰冷地面。
「怎麼搞的?」
迷迷糊糊撐起身來,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活色生香的旖旎幻夢,而是自灰沉天幕外靜靜淌落病房的慘白日照。
揉著朦朧眼簾,好陣子才回神的可堇,頂上猶如被狠狠淋下桶冷水般,驀地錯愕無語。
是夢吧?而且還是如此栩栩如生的夢境?
他,項可堇,青春健康的大學男生,竟然對著自己的兄長作出百般猥褻的春夢?
更慘烈的是,猛然驚醒的自己不僅是欲求不滿,還是無盡遺憾與悵惘?
「天啊?不會吧?」
無意識敲著自己的額頭,可堇不知應當沮喪還是用力懺悔比較實際。
不是有人說,夢是人類深層的潛意識嗎?
那自己該不會在潛意識里妄想對可薇這樣那樣又這樣吧?
就算最近兩人關系有點改善,昨晚也好死不死偷了個香吻,不過要是被項可薇知道自己滿腦子黃色思想,他肯定必定絕對會被狠狠剁成肉醬的。
「唉……簡直是瘋了我……」
用力甩著頭,抱住摔痛的雙膝嘆了口氣,可堇三步作兩步地搶進了盥洗室,自暴自棄地決定求助于沖冷水比較實際。
天呀地呀!神呀鬼呀!他項可堇生平沒作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壞事,縱使恢復記憶十分重要,也千千萬萬不要告訴他以前的自己是個超級變態無賴漢哪。
狼狽地步出盥洗室,出乎預料在耳畔傳響開的是電視新聞平緩規律的播報聲響。
天色依然沉暗幽深,仿佛即將降雨般地,空氣里飄蕩著滯郁厚重的水氣。
可薇想必是剛剛清醒的,倚坐在床鋪的他以單手支拄著下愕,一張懵懂的面容迎對著眼前的電視螢光幕。
薄弱的反光削過那缺乏血色的顏,溢散著孤寂而教人牽念的感傷。猶如淡淡鄉愁,在陰霾的夏季早晨,沒有邊際地無限蔓延下去。
「待會兒說不定會下雨……」
探手倒茶的可薇若有所思地這麼說著。那消瘦的指結緊緊扣著玻璃杯緣,低身輕啜口茶水。薄紅的嘴唇染上了澄澈水意,突起的喉結微微滑移而動。
想著夢境里自己如何地親吻眼前的身軀,那雙柔弱的指尖又是怎樣撫觸自己的頸項,可堇一時慌亂地脹紅了面頰,匆匆移過目光。
「你在干嘛?」
「呃……沒有……」連連搖手,可堇賠以尷尬的笑容,「那個,你說會下雨?」
「剛剛氣象說的,有台風。」
「台風?不過爸媽今天會北上陪你開刀……」
「台風應該不會來,只是免不了下雨而已。」
可薇轉換了電視台,螢光幕上氣象播報人員以淡然神態轉述著台風動態。可堇趕忙湊上前去,細細打量起空照圖。
遙遙相隔的熱帶性低壓遠遠處在琉球東南側,看似沒有登陸台灣的可能。
「還好,不然就麻煩了。」慶幸地拍拍胸口,可堇低聲自語,「你還要開刀哪……」
「嗯……」細長的眼睫微微挑動,可薇停頓了半晌才淡淡應聲,「謝謝。」
「謝謝?」模不著頭緒的可堇投以驚訝的目光詢問。
「昨天的宵夜,還有請假陪我開刀的事。」
「啊,那個不必客氣啦。只是恰好踫上藍所以──」
解釋的話語徒然軋止,可堇想起可薇並不歡迎這個傳言中的親生母親,而尷尬地止住了聲。小心翼翼地打量面無表情的項可薇,那細弱的肩膀輕輕顫動著,許久才听聞見猶如嘆息般的低語。
「算了。」
「呃……那個……」
「我說算了……」可薇抬仰起的面容上,有種輕淡無痕的滄涼無奈。
不期然地,可堇想起昨日傍晚,澄黃燈火中藍那仿若置處孤獨深淵底層的迷離眼眸。
很悲傷,很無奈,卻是如此垂手無力。
突然,有種渴望想月兌口詢問,在可薇心底深深埋藏的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色彩?
啪咑一聲,听見門板開啟的聲音。
可堇游走的思緒抖地截斷,僅剩下不明不白的空虛茫然。
「真的假的,你是說宋醫師嗎?」
「听說不是普通的車禍,好象是蓄意自殺的樣子。」踏入病房的護士持續著私人對話,分神將手中的表格遞給一旁的可薇,「填一下家族病史,下午開刀沒問題吧?」
「嗯。」
看著可薇低頭填寫起來,兩個護士又細細議論起來。
「警方不是說飲酒過量撞上安全島嗎?」
「急診室的醫師說不是只有酒精,好象還服了大量安眠藥。可能真的不想活吧?」
「真可憐,不是還很年輕嗎?」
「三十好幾快四十吧?」
「那也還好……這麼說以前倒有個心血管科的醫師,叫什麼的?年紀輕輕就自殺了?」
「都已經是住院醫師了,真是搞不懂怎麼會……」
「你們說的是靜吧?」
出乎預料是可薇突如其來插入的話語,護士錯愕,可堇更是呆楞了神情。
「你怎麼會知道?」
代替回答的是可薇緩緩遞出的調查表。
「呃?你是靜醫師的外甥?」
「啊,真是抱歉,剛剛說的那些……」
沒有任何語言作為響應,可薇只是淡淡瞥過了目光,輕咬著嘴唇。
「沒……沒關系,也不是故意的。」
可堇連忙打圓場,壓抑下滿腔疑惑將護士們送出病房。
回身時听見了可薇低沉的輕喚。遙遠地,猶如置處世界邊陲的無望呢喃。
「靜……」
淅淋淋的雨水開始灑落。那是黯淡而困倦的陰沉。
在現在、過去與未來交相雜的此時此刻,仿佛塵封閉鎖的心頭正無聲地消融而解。
我們總在生命歷程里,不斷失落與淪亡。而有些事物是再也沒有追返的可能。
就好象,靜的存在一樣。
可堇隱約有那麼點明了洞悉。
***
爸媽在手術前不久抵達醫院,沒能多所交談,只是一路伴隨可薇進了開刀房。
「家屬只能進來一位喔。」護士推著可薇向那巨大的銀灰色自動門,一面轉身解釋著。
「那……」看著稍微猶豫的父母,可堇緩步向可薇說了聲加油,自動地退讓開來,「我先到外頭等。」
「可堇?」听見母親錯愕的呼喚,他輕輕回以微笑,沒有澄清什麼。
可薇遙視自己的目光夾帶遲疑,可堇只是笑著揮手,轉身離開。
手術的不安與忐忑,需要熟悉的人事相伴。更何況比起自己此時此刻混亂的牽念,千里迢迢北上的父母更需要守護可薇的勇氣吧?
他們是一家人的?
縱然為紛雜的過往、詭譎的身世所糾結,這樣出乎自然的體諒應是理所當然的吧?
這麼淡淡思揣的可堇沿著走道,撿了個偏遠的位置坐下。
開刀房外彌散著莫名的沉重氣氛,守候等待的家屬不是輕聲交談,便是持續沉默無語。
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外,淅哩嘩啦的暴雨驚天動地著降落。
融融包裹自己的昏暗天色,仿佛將席卷入漫天覆地的荒蕪滄涼境地一般。
惡劣的睡眠品質、困倦與豪雨使空蕩的腦子有些迷糊起來,恍惚地凝望電視牆上的手術狀況,可堇輕輕嘆了口氣。
「可堇。」
听見熟悉的叫喚聲,別過頭時,母親正由自己身側落坐而下。
「是爸陪可薇啊?」
沒有別的意思,可堇只是回望那張面容,尋常地接口。
「嗯。」母親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轉而輕聲提問,「你呢?最近好嗎?」
「還好。」
「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沒想到什麼重要的事,就是不懂的地方不少。」搖晃著頭,可堇無奈地淺淺笑道,「有點像凶殺案現場,疑點一個個冒出來……多半就是這種感覺。」
「很累?」
「不曉得……」
低頭凝視著自己的掌心,可堇仿若自語般地說著。
「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母親溫熱的手掌覆蓋上了可堇的手背,她溫柔的語調中帶著堅強的意志,「過去的記憶雖然重要,如果真的失去,從現在開始還是來得及的。你了解媽的意思嗎?」
「嗯……」
迎對著母親的目光,可堇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答聲。
母親的手輕輕地揉了揉他的發,微微笑著,「這里媽在就行了,你去走走,讓精神好些吧?」
「可是?」
「沒要你晃太久,就走走吧?你看來很累的樣子。」
「那……我去買罐咖啡好了。」
理解母親擔心的同時,可堇這麼站起了身,暫時地緩步離開。
嘩啦嘩啦的大雨持續落著,滯郁的開刀房外仿佛地底深層,如此慵懶疲憊無所生趣地僵凝著。步過被雨聲封閉的幽暗走廊,以遲鈍不清的腦袋拖行往販賣機面前,可堇無意識地掏尋銅板。
瑣瑣碎碎投入金額,啪撘按下選擇鍵,罐裝的咖啡就這麼滾落下來。
無情無緒地掏出飲料,冷不防一個失神,手中的咖啡又喀啦地滑滾出去。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自嘲地俯身拾撿,視線所及,意外搶進了雙白色高跟鞋。
「抱歉,擋到你了嗎?」
趕忙致歉,抬仰起頭的目光里,映現出道縴細的身影。
是位高挑清麗的大美人。白晰肌膚、淺褐雙瞳、標致的五官以及一頭深褐色長發。她穿著醫師的白長外套,搭配粉白洋裝,出落得不食人間煙火。
有種似曾相似的預感?然而思緒里卻沒有值得搜索的印象。只是依稀感到溫暖,以及一種淡薄的思念之情。
「那個?」
「別緊張,不會有事的。」
「咦?」
一頭霧水地望著對方,可堇不知該作何反應。
「因為我的緣故帶給你們很多困擾,雖然如此,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得到幸福。」
女人輕輕笑著,由唇角線條勾勒出的笑容隱藏著一種絕對的無奈與傷悲。如同秋末最後一片落葉,蕭索孤寂地雕零。
「無論是痛苦或者幸福的事情,將來一定還會遭遇很多很多的吧?任性以及傷害也會不斷地發生,即使這樣,都要好好地堅持下去好嗎?在這個世界上一定有著你絕對不願意令他傷痛的人存在吧?」
「這麼說也許很不負責任,可是希望你代替我好好生活下去好嗎?小堇……」
「小堇?」
過分熟悉的呼喚一搶而上,眼前女人的形象在腦海中清晰而復清晰,變成一個鮮明而駭人的答案。
「難道你是?」
「你知道的。」
淡然的微笑一揚而去,可堇試圖追索,那身影卻在轉瞬消散無蹤。
框啷一聲,听見掌心飲料再度滾落,順延女人消逝的方向直切而去。
心底有一個字,久久未能月兌口,那是害怕化作言語的意念教自己更為不知所措。
靜?
世上唯獨以小堇稱呼自己的,是十多年前自殺身亡的阿姨,靜。
許多事情,非關車禍所喪失的記憶,而是那些極其零碎微小,隱沒于歲月底層的片段,在這曖昧不明的朦朧時刻無聲翻涌而上。
異常美麗而聰慧的靜,是母親血脈相系的妹妹。
因為工作緣故獨居台北,成為可堇幼年寒暑喜愛造訪的境地。
記憶里也是那樣明燦耀目的夏日吧?
***
餐廳里盈盈灑滿金黃陽光,派餅烘烤的香息飄蕩在空氣間,潔淨寬敞的桌面上盛綻的薔薇嬌艷柔美。背對自己的靜盤起一頭長發,煞是滿足地喝著罐裝啤酒。那輕輕闔上的眼簾,覆蓋著兩扇長長的睫毛,微微仰起的唇角帶著鮮紅欲滴的滿足。
「啤酒有那麼好喝嗎?」
拄著下巴,專注望著咕嚕嚕攝取酒精的靜,那時的可堇必然是困惑的吧?
「小孩子不懂的。」
繞過身來拍撫著可堇的發,靜炫爛的笑顏盈溢著幸福的氣息。
「媽說喝酒對身體不好,阿姨是醫生都不曉得……」
可堇小小聲嘟嚷著,一面湊著玻璃杯緣吞了口鮮桔汁。
「你呀!將來一定也是個酒鬼的。」
「才不會哩!我是乖小孩。」
「別說得我像壞人一樣。」靜扯開唇角輕笑,還想說點什麼,廚房烤箱傳來了定時的鈴響。她莞爾一笑,轉身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掀開烤箱門。
甜膩的香息夾雜飽滿熱氣迅速流淌而出,溫溫暖暖,猶如童話般永恆的家庭形象。
屋里的每個折縫、空氣中的溫度,乃至于零碎的只字詞組,都是如此珍貴而可愛。仿佛值得以一生氣力去記憶所有,直到永遠。
這麼失神的短暫,耳畔傳來了慵懶的步履聲。
別過目光,听見的卻是靜的語音,「醒了?」
「好餓。」
貼向靜身側的是道單薄的身影,她細致的黑發伴隨著陽光無聲滑動。
「要吃隻果派嗎?我剛烤好的。」
以細長的指結扥著女子的柳腰,靜溫柔的眼神真切中隱含深情。
「你又喝酒了?下午不是值班嗎?」
「沒關系的,只喝了一點。」仿佛安撫般,靜輕撫著女子的發稍,一面淡淡啟口,「不是餓了嗎?我端派餅出來?」
望著退入廚房的靜,女子輕輕地搖搖頭,轉身在可堇對面坐了下來。
淡薄的面容,精巧的五官以及烏黑長發,那麼迎對的剎那,腦海中有什麼措手不及的意念轟然搶進。
唰的一聲,手中的咖啡潑灑了一地。
暗褐色的液體在白淨地磚上畫出一道飄忽遠逸的弧線。
依舊沒有歇止跡象的雨,置身于記憶深海的自己,仿佛遙遠得不是真實。
可堇想起來了,他是見過藍的,在那個蟬鳴不息的盛夏時節,和可薇一起的記憶。
歲月里,大雨過後的公園泥濘不堪。
放心不下懷抱里索索啜泣的男孩,可堇掛意地出聲詢問,「你家在哪?我帶你回去好不好?」
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咬著發白的雙唇,男孩逞強地推開可堇,自顧自地邁步離開。
「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陰暗暮色中,男孩單薄的身影緊緊揪痛著可堇的心扉。他搶步上前,試圖抓住那雙細瘦的臂膀。未料男孩驚恐似地奮力揮振,冷不防偏斜了重心,狠狠摔向混雜砂土的石子地。
血珠順延著沾污的膝蓋紛涌而出,男孩滿是砂土的雙手上溢淌出細細的血絲。
「對……對不起……」
低著頭,可堇愧疚至極地致歉著。
男孩沒有出聲,擰著吃痛的神情,一步步撇下可堇。
「那個……傷口?」回過神的可堇急忙追上男孩,一面著急解釋,「傷口要先清洗才可以,不然會感染的。」
「和你沒有關系──」
「怎麼會沒有關系?是我害你才會……」
無視于男孩的不友善,可堇一把扯過對方的手腕,恣意拖著他朝向公園里的花圃水龍頭。
「你到底想怎樣?」
「會有點痛,你要忍耐喔。」
扭開水龍頭,可堇小心翼翼將男孩受傷的肢體清洗干淨。
污濁的泥水夾雜的腥紅鮮血的氣息淅淋淋地灑落而下,看見男孩蹙眉隱忍的模樣,可堇不禁更為溫柔地輕吹傷口。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凝著細細眼睫,無動于衷地掉頭欲走,卻迅速感到雙膝疼痛而遲疑了起來。
「我背你回家。」自告奮勇地這麼告訴男孩,可堇信心滿滿地說,「雖然比你矮,我的力氣很大喔。」
「你有沒有搞錯?」冷睨了可堇一眼,男孩撇撇嘴不以為然。
「是真的,我沒有騙你。」拍著胸脯,可堇認真保證。
「沒有必要,我現在不想回去。」拖著步伐,男孩慢慢地走著。
「咦?」偏著頭,可堇不掩困惑,「那跟我回去消毒好不好?你的傷口要擦藥才可以。」
「你不要多事好不好?」憤恨地甩過頭,男孩不由然地不耐煩,「說過和你沒關系──」
「可是我有點擔心啊。」
可堇不假思索的答復令眼前的男孩僵直了身,高揚的慍意無聲息地化作無言沉默。
「走吧?到我家里擦藥。」遞伸出手,可堇輕輕握住了男孩冷冷的掌,「阿姨是醫生,一定會把傷口處理得好好的。」
「你為什麼──」
男孩的語音在可堇懇切的關注下唐突地截斷,細長眼瞳里隱隱閃著淚光,那神情間的猶豫充滿著壓抑與不知所措的感傷。
仿佛深刻理解,可堇溫和地拍拍男孩的發梢,一次一次承諾地復述,「你不要擔心,我會保護你的……不用擔心喔……」
猶如咒語般的天真語匯,如此純粹而盈溢著絕對的真誠感動。
相偕的兩人赴返回靜的住所,忽略了男孩轉瞬的驚詫,可堇只是連忙朗聲呼喊。
「阿姨,你在家吧?」
「小堇,你買太久了吧?我還擔心──」
「這是我的朋友。」將可薇推向靜的身前,可堇笑盈盈地說著,「他受傷了,阿姨可以幫他看看嗎?」
「可薇?」靜的眼瞳一時閃逝過千萬種意念,可堇捕捉不及,僅隱約察覺見其間的詭譎難解。
「我回來了,靜。」垂握雙手,男孩淡淡地說著。
「嗄?你認識我阿姨嗎?阿姨你認識他啊?」
睜大了眼楮,可堇不敢置信地呼出聲來。然後,他听見屋里漸行漸近的步履聲伴隨清冷的語音緩緩溢淌而開。
「因為,可薇是我的兒子呀……」
「藍?」
喚作藍的女人,一派悠然;喚作靜的阿姨,若有所思。
而遠遠佇立的項可薇,除卻冷漠的嘲諷外,一無其它。
記憶的傍晚,大雨的聲音,因為幽深沉重,所以滄涼寥落。
不要擔心,因為我會保護著你的。
為歲月覆蓋的童言童語,沒有矯作,沒有欺瞞。
***
爸媽在可薇手術後趕著火車返回。
零落的細雨依舊紛墜,大雨洗滌過的台北城有種淒冷卻清新的氛圍。雖然幾番建議雙親無須急著趕回,卻因火車票早已預定,翌日也需上班的緣故,可堇最終也只有順應地目送父母上車。
回途已是沉沉落下的暮,潮濕的空氣里意外飄蕩著幾許寒意。輕輕環抱雙臂,邁步向前,在雜撻來往的人群車陣中,仿佛有種無可言述卻貨真價實的孤寂。
遠方的救護車呼嘯而過,那閃爍的艷紅燈光化為一抹飛影轉瞬消逝而去。
突然意識到,環繞自己的是如此眾多而龐大的死亡、別離以及意外。
撒手人世的靜、開刀住院的可薇、自殺遠去的小凌,還有置身記憶彼岸如此仿徨無所知的自己。猶如一張錯綜復雜的網絡,一次又一次交織著難以離析的生命軌跡。
存在。如此可貴而脆弱難測。
在聚散分合的脈絡里,是否也曾留下過什麼銘心刻骨的重要惦記?
這麼出神思索的剎那,可堇仿佛也睹見了屬于失憶肇始的車禍光景。
遠揚的車速,綿延的路燈,寂靜的午夜,還有穿越道路的貓──
當尖銳煞車聲劃開夜暮,身軀重重拋及路面的短暫,映現眼簾的月色如此柔和而令人無力得泫然屏息。
遙遠听聞見嘈雜的交談,慌亂紛雜的情境里,意識正無聲地流淌消亡。
不安與焦急,不甘與牽念,在狼狽不堪的自己心底沉沉緊壓著一道身影。
無限珍惜、無可取代的重要存在。仿佛鄉愁般濃烈的思念,積郁胸口,幾番糾結掙扎後,化作喑啞低沉的呼喚。
「可……薇……」
「可薇?」
面對自己月兌口而出的語音,可堇唐突得錯愕呆楞。
連忙捂住唇瓣,卻止不住心驚動魄的駭然無語。
腦海里,回蕩著久久不退的純真誓言,「不要擔心,因為我會保護著你的。」
慌亂搖頭,急切邁步向前,不願承認的是,在雜亂錯綜的記憶底層,一種無可言述的預感正緩緩醞釀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