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晏搖光查探完畢,確走胤征王爺府有四座院落,六座主屋,共七十二間房,門窗皆損,至于里頭的擺設奇玩早就不翼而飛,里頭桌倒椅壞,翻箱倒篋,打掃起來得要費足工夫。
幸好幾日下來,倒也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
她踏進主房,檢查每個角落是否都打掃干淨,最後才坐到妝台前。
垂眼瞅著擺在妝台上的扁梳,將保留多時的玉串擱在扁梳旁,卻瞥見映在鏡中扭曲變形的指。
她下意識的交握十指。雖說指傷已愈,也不怎麼影響生活作息,可是手指已完全變形,非常丑陋。
「你在想什麼?」
玄夜爻的沉嗓逼近,她抬眼的瞬間,粉顏噙著完美而無破綻的笑。
「你忙完了?」
「全都打發走了,煩透了。」他垂眼審視她的神色。「累嗎?」
「不累,剛好有些事讓我做。」她笑說,隨即起身,拉他坐在妝台前。「王爺得閑了,可要讓我幫王爺束發?」
「你想好要替本王束發了?」他一震,有些激動,更多的是任喜。
如此尋常的舉措背後,其實藏著一份深沉的承諾。
「早就想了。」拿起台前的扁梳,晏搖光輕輕梳著他滑緞般的檀發。「可王爺也知道我的手不方便。」
「還疼嗎?」他心疼的瞅著鏡中的她。
「不疼。」她朝鏡中的他嫣然勾笑,隨即專注地梳著發。
他卻回頭,輕覆她的手,難得的自責起來。「要是本王早點趕到,你就不需要受那些苦了。」
頓了下,晏搖光羞怯地笑了。「王爺回頭救我,我已經很開心了。」以為她狠足了心,肯定把他逼走,誰知道他終究還是牽掛不下,就如她一樣……「王爺,你不把手放開,我沒有辦法幫你束發。」
唉,她的手好丑,真不想被他抓著。
「不急。」
「我急。」她輕輕抽回手。
「……你急什麼?」他微揚起眉。
「替你束好發,再到鬼市走走。」她十指有點滯鈍地抓著他的發尾,以雙手紡紗般往上抓著發,再緩緩套進玉串里頭,拉至肩線底下,然後趕緊將玉串頂端的紗繩系緊。
她看向鏡中的他,長發束起,面容更形俊朗,神采奕奕。
「這麼想到外頭走走?」他牽起她的雙手,笑容中滿是寵溺。
「當然,西引鬼市可是歷來唯一不受限之區,不管戰情如何,皆不影響各國商人在這兒買賣,這樣稀奇的地方,我當然想去瞧瞧。」這幾天有不少官員上門來找他,但這不是好事,能拉他到外頭走走,避開不必要的寒暄,算是好事一件。「你也說過想帶我去,還記得嗎?」
她笑嘻嘻地望著他。
勾斜唇角,玄夜爻笑道︰「那還等什麼?」
鬼市分為食衣玩樂四個部份,各據一方,街形如棋盤整齊,建築融合了多國風貌,就連街上行走的人也穿著不同的服飾。
好比說,百定的服飾樣式為窄身窄袖,垂稻極多的袍或裙,而西引的則較為寬松,卻是以一片剪裁,簡約大方。
步行至鬼市,晏搖光停在一家布行前,還沒挑好一塊布,她身邊的男人就快要被人潮給淹沒。
「王爺,咱們西引要是沒了你,往後真不知道要怎麼過了!」
「王爺,怎麼登基的不是王爺?!」
「王爺……」
面對鬼市百姓五花八門的問詞,未曾面臨過這等陣仗的玄夜爻先是微愕,慢慢地耐性告罄,鐵青的臉色益發深沉,可偏偏情況又不容許他抽身。
看著這一幕,晏搖光心想自己並不方便替他解圍,于是乖巧地讓出一方空間,讓百姓將他包圍得更徹底。
她環顧四周,這才發現放眼所見,似乎只有男子,沒有半個姑娘家。
看來西引男尊女卑得極嚴重呢。
忖著,她被不斷涌至的人潮給擠到角落,險些跌倒,趕忙再退開一些,然而就在退開的當頭,目光不經意地被街角的一抹紅給吸引。
「火狐?」她好奇的朝街角走去,果真瞧見一頭小小的火狐被關在木制的小籠里。
火狐渾身通紅,紅毛蓬軟,圓長的眼眸發著紅,不仔細看,會以為是只小狗。
「請問,這火狐是要賣的嗎?」晏搖光蹲在木籠前,逗弄著小小火狐,問著在街角擺攤的商人。然而她一連問了幾次都沒得到回應,不禁奇怪的抬眼望去。「老板,你擺了這麼多籠子,這兒的牲畜都是要賣的嗎?」
只見商人居高臨下地瞪著她。「走開走開,老子下跟女人做買賣!」
她愣了下。「不都是做生意,為何不跟女人買賣?」
「老子就是不和女人買賣,不成嗎?」
晏搖光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就連數族通商的鬼市里頭,也傳承著西引的作風,一樣視女人為無物,連生意也不屑做。
這實在是太夸張了。
她繃著小臉站起來,伸出手,正打算對他曉以大義時,話還沒說出口,商人倒是先開口了。
「瞧你的手,肯定泛過什麼罪吧,要不怎會被人給用刊成這模樣?」
聞言,她趕緊縮回手,氣惱自己穿的並不是西引的寬袖襦衫,能夠遮去她變形的雙手。
「一個女人,又是個罪犯,憑什麼和老子做買賣?!」
晏搖光扁起嘴,想反駁,又不想把事鬧大,可這時身後卻驀地有道陰影逼近,她一回頭,便對上玄夜爻冷沉的眸。
「白蘿,把這攤子給本王砸了,從此以後不準他在鬼市里出現。」
專賣稀奇珍獸的商人雖不識得玄夜爻,但一看他的裝束,再听他自稱本王,再笨也猜得出他尊貴的身份,趕忙換上笑臉求鐃。
「王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還請王爺恕罪!」他趕緊從木籠里抱出小火狐,期盼眼前人能放他一馬。「小的只是做點小買賣營生,要是不能在鬼市擺攤,小的一家老小可就要喝西北風了。」
「王爺,怎麼來了?」晏搖光趕忙堆笑打圓場,發現他身後的人潮早不知道何時被驅散了。
「白蘿,把攤子砸了,吩咐鬼市官兵,把他趕出鬼市。」玄夜爻沉聲交代,牽著她就要走。
身後的白蘿無可奈何地向前一步,便見晏搖光的速度更快,拉著玄夜爻走前一步,接過商人手中的火狐。
「王爺,這火狐好可愛,買給我,好不好?」她撫著火狐蓬軟的毛,忍不住湊在頰邊輕蹭。小火狐雖有野性,但因為還小,所以也和她玩著,舌忝著她的頰,教她更喜歡了。「王爺,我一定要買這只火狐,我連名字都想好了。」
玄夜爻發沉的臉色,因為她嬌笑的俏樣逐漸緩和。
他已經多久沒見過她這麼無負擔的笑容,淺露編貝,笑得那麼孩子氣?
面對她不曾有過的央求,他又怎能說不?
「白蘿。」他嘆道。
「屬下明白。」白蘿笑笑向前,自懷里掏出錦荷要付錢給商人。
「不用、不用。」對方一臉惶恐,就怕不能在這里繼續經營不去,卻瞥見方才被他罵的女人朝他淺淺一笑,擺手要他收下。
他頓時怔住,更覺羞愧。
「這是咱們西引胤征王未來的王妃,眼楮睜大點。」給了一錠銀子後,白蘿不忘曉以大義,才趕緊跟亡兩人腳步。
「王爺,謝謝你。」她笑盈盈地抱著火狐,挽著玄夜爻離開。「你瞧,這火狐好可愛。」
他睨了她一眼,突問︰「你替火狐取了什麼名字?」
「呃……」
「哼。」他勾笑,早就看穿了她的心眼,分明是在替那個販子說情罷了。
「我真的想好了名字,這火狐就叫做朱妲!」她反應極快的說了個名字。
玄夜爻笑著,擺明不信,氣得她哇哇叫。
「真的嘛,我真的早想好了!」可她愈是狡辯,他就笑得愈開心。
然而兩人才走沒幾步,地面卻突地掠過赭紅色滾浪般的光影,玄夜爻疑惑的抬眼睇向天空,驚覺空中泛著吊詭的紅。
晏搖光也抬頭看,天上薄如煙霧的雲層里隱著淡如月的太陽,只見黑影逐漸覆蓋,缺角的太陽開始暗淡。
「天狗食日!」她驚喊著。「這就是我天官師傅提過的天狗食日,他說這可是千年一回的難得奇景,還會引發百鬼夜行呢。」
玄夜爻見她一臉驚喜,像個孩子般直望著天空,不禁好笑。「怎麼,百鬼夜行你倒是挺樂的?」
「當然,誰有本事活過千年?千年奇景能在這當頭出現,教我親眼看見,這是多大的福份哪!」
「福份?」他失笑。她居然認為可見百鬼夜行是福份堆起的?
瞧瞧街上各家店鋪莫不嚇得關緊門窗,販子也手忙腳亂的收拾攤子,有誰會認為遇上這事是福份?光是瞧見太陽消失不見,就夠教人驚懼,認定是個壞兆頭子。
笑著的當頭,他瞥見有一抹貼近地面平行飛去的鬼魂,接著,不只是地面,天上、半空中,數量可觀的鬼魂全數趁黑出沒。
空氣中登時彌漫著一股沉重氣壓,窩在晏搖光懷中的火狐像是被這情景嚇著,跳出她的懷抱。
「朱妲!」她才喊著,便見白蘿已經很認命地去幫她抓朱妲丫。
然而,當黑暗漸攏,晌午的天色竟然轉為黑夜,驀地,玄夜爻體內蟄伏的魔性竟也開始蠢蠢欲動。
吾王,回歸無間……那無波無浪的低嗓,听下出是男是女,卻在他耳邊不斷地重復唱吟苦。
「走開!」玄夜爻緊抓住最後一絲理智暴喝。
晏搖光被他的喝聲嚇著,抬眼望向他,就見他臉色異常青白,唇紅似血,獠牙也冒出。
「別踫我!」玄夜爻立刻松開她,往後退一步。
他並不想飲血,可是現下他的神志渙散,就怕意志力無法撐住,屆時到底會做出什麼事,他一點底也沒有。
晏搖光擔憂地看著他,想要尋找白蘿幫忙,卻不見蹤影,在急亂的人潮中,反倒瞥見一抹眼熟的身影。
「殿下?」她低呼,想要再看個詳實,黑夜卻無預警地降臨,隔絕她的視線。
當日光全數被黑夜吞沒的瞬間,不著燈火的大地,伸手不見五指,倏地,她被人自後扯住——回頭,便對上一雙鮮紅的瞳眸,那是雙失焦恍惚的眼,晏搖光還來不及反應,劇烈的痛楚就自喉間爆開。
她難以置信玄夜爻竟咬住她的喉間,銳利的牙像是刺入她的心底,吸取她體內的血液,使她渾身透著冰涼,只能感覺到血液迅速被抽離,就連神志也跟著一並剝落——
「王爺,清醒!」
嗓音忽至,她猛地張開眼,只見白蘿往玄夜爻的額間一拍,他頓了下,自她喉間拔出獠牙,唇角還淌著吸取的鮮血,黑眸迷亂而錯愕。
「王爺,我沒事……」她虛弱地低聲安撫,卻得靠白蘿撐住她搖晃的身影。
「本王做了什麼?」粗喘著氣息,玄夜爻惱聲低咆,「本王到底做了什麼?!」
瞬間,他猶如一道迅電,消失不見。
「王爺!」她急著要追,可是身體虛弱無力,最後竟厥倒在白蘿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