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安最近在泽州可谓洋洋得意,走路有风。
自他出狱便回了家乡,没人知道他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来的,只以为是他秋闱失了水准落了第,等之后得贵人相助,他不仅恢复了功名,家中捉襟见肘的情况也大为好转,甚至因为泽州县令知道他在帮贵人办事,对他礼遇有加,他简直成了泽州城一霸,无论如何欺行霸市,鱼肉百姓,都有官府帮他兜着。
就拿他马家悬赏朱玉颜这件事来说,他就是摆明要这女人的命,即使他师出无名,县衙一样帮他张贴告示、一样派出衙役帮他寻人,搞得整个泽州城乌烟瘴气,却也没人敢在他面前阻拦一句——因为那些偷偷骂他被他听到的人,坟头上的土可能都已经冻硬了。
马文安这般嚣张跋扈,骂他的人有之,巴结的人自然也有,最近就有一个江南来的商人,欲往北方做生意,路过泽州听到马文安的大名特地来拜见,在最昂贵的酒楼摆上一桌,送上了厚重的礼物,乐得马文安眉开眼笑的。
“哟!这座金佛看起来很有份量,不便宜吧?”
马文安回到泽州后或许是过得太舒坦,有些发福,在厚重的衣物衬托下,显得脑满肠肥,尤其当他涎着脸看着桌上一尊巴掌大的金佛,却又想摆出读书人的清高姿态时,更是惨不忍睹。
不过坐在他对面的江南富商李三却对此丑态视而不见,满脸都是恭敬及巴结。
“送给马爷的东西,岂能以金钱衡量?这些都只是小人的诚意。”李三嘿嘿笑着,替马文安添上他特地带来的江南美酒。“这是小的特地由江南带来的十月白,配上羊肉正正好,马爷你试试。”
马文安喝了口十月白,那清冽芳香的口感令他眼前一亮,再吃一 口羊汤里的肉块,果然浑身都舒坦起来。“既然你这么说,那爷也看到了你的诚意,这便收下了。”
他大大方方的收起了桌上的金佛,又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李三笑得一脸憨厚,“实不相瞒,泽州县衙里的一名衙役是小的表兄,他说若要在晋省走得通,非得咱们马爷出手才成。小的初来乍到,也没有门路,就想请马爷指点指点。”
马文安眉头一挑,由牙缝嗤了 一声,“如果你想找门路,一座金佛只怕不太够啊……”
李三走南闯北多年,那是多么会看脸色的人,随即搭腔道:“那是当然!今日这只是见面礼,要请马爷指教,当然往后的礼数也不会少。为了表达咱们的诚意,小的还带了另一项礼物,马爷定然会喜欢。”
说完他拍了拍手,厢房门口立刻走入了一名女子。女子身段婀娜,在大冬天里也只穿着大袖开襟的衣服,露出桃红色的抹胸,雪白的半片胸脯映得人眼花,走向马文安的步伐都像随时要倒在他身上。
“马爷好,奴家名叫翠儿。”女子是李三特地买来的扬州瘦马,自然是坐在了马文安身旁,一颦一笑,勾人至极。
“哎哟!这一 口吴侬软语说得爷整个人都酥了。”马文安瞪着她的胸口眼睛都直了,而后不客气地慢慢打量上来,直看到那翠儿的脸蛋。“啧啧啧,模样虽然差了朱家那女人一点,不过可比那女人温柔多了,也算上乘了。”
听到朱家那女人,李三眼底精光一闪,“爷说的朱家女人,可是泽州城悬赏的那位?”
“你也看到啦?那女人就是爷悬赏的。”马文安丝毫不掩饰泽州衙门就是替他办事的,抬高自己的地位,他一边喝着翠儿劝的酒,一边大放厥词,“也不怕告诉你,那女人得罪了爷,爷就让她在晋省混不下去。爷可不只在泽州放了人,她只要一回太原,保证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马爷在太原也有门路?”李三面露惊喜。
“那可不,好让你知道爷的厉害。”马文安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很有办法,靠向了李三低低说了个名字,竟是镇守太原城外的卢千户。
卢千户属太原前卫,平素驻军在太原西南的蒙山上,居高望远,若有大批人马入侵必能瞧见,算是守卫太原极为关键的一号人物。
卢千户的名字让李三心中冷笑,但表面上仍摆出崇敬之姿,甚至叹服地直接朝马文安举杯,“马爷真是令小人敬佩,小人敬马爷一杯。”
马文安受用非常,这十月白也是当真好喝,他随即一 口饮下,不带一丝犹豫。
见他兴头上来了,李三也没再提什么生意上的事,就一边劝酒一边拍马屁,马文安搂着翠儿好一番胡天胡地,醉意上头,说话益发大声起来。
“今日爷高兴了,看着你挺上道的,爷就指点指点你一条发财之路。”马文安猛地住桌面一拍。“李三,你从江南来,能不能拿到便宜的茶叶?”
茶叶!李三大喜过望,“那自然是可以的,小的就是从事茶叶的买卖。”
“很好,爷做的大生意就与茶叶有关。你若敢冒险,那么你准备一万斤的茶叶,也不用太好的,爷帮你卖出去,包你赚得盆满钵满,就是事后嘛……”马文安眯起本就不大的眼,脑袋都迷糊了,还不忘要好处。
“小人懂的小人懂的,谢谢马爷提携。”李三连忙拱手作揖,深怕错过这个好机会。
他的识相,令马文安得意一笑。“第一次可能赚不了什么钱,之后还会有更多机会,跟着我马文安做生意,不会错的。”
这场宴席宾主尽欢,喝得迷迷糊糊的马文安,自是不会知道在他醉倒于厢房里后,那美人翠儿直接站起来踹了他一脚,而一只信鸽自酒楼的窗户飞出,朝向南方无垠的夜空。
半山村虽位于山上,冬日倒也没有比太原冷多少,更重要的是这里并不常降雪,就算降雪也顶多十来日,比起每年都要迎接一个多月降雪的太原,气候算是要宜人得多。
既然无雪,那村民们便卯足了劲趁着雪来之前,做了所有种药的前期工作,选种,育种,清荒地、除虫、防寒、积肥……甚至众人将家中的火炕都清出专门用来育苗。
如果说过去每年冬日村民都是攒够了肉躲在家里猫冬,今年便是人人都不想待在家里,能在外头干多少活就干多少。
反而朱玉颜与陶聿笙是最闲的两个人了,尤其是后者。
明明她让他去解决泽州的麻烦,他却镇日陪着她窝在半山村里,游山玩水好不惬意,当她问他怎么不去办正事,他还装模作样地拿着摺扇摇了摇,说了句这等小事尚不必爷亲自动手,吩咐出去自有底下的人去做。
朱玉颜哪里忍受得了他比自己还悠哉?
于是,陶少爷便被抓了壮丁,陪她一起视察着山里适合种药的土地。
“就这一块了,这里向阳,地势平坦且不易积水……”陶聿笙一钟钟起了把土,放在手里揉捏。“土质是砂质壤土,有利于薯预的种植。”
“你连这都知道?”朱玉颜拿了块帕子让他擦手。
“打从知道大姑娘要种药材,在下自是先派人打听好,否则万一大姑娘问起,在下什么都不会,岂非要挨打?”陶聿笙却是迳自在一旁的小溪里洗了手,然后把她手上的帕子接过,好整以暇地揣进怀里。
他知道那是她闲着没事和陈氏学的女红,白生生的一张帕子只锁了边,没有任何绣花,一看就是生手的作品。
“你拿了我的帕子做什么?”朱玉颜哭笑不得,她连锁边都还掉了几针,这男人也太不挑了。
“订情之物。”陶聿笙突然又由怀里掏出一支金钗,亲手插在她头上。“我听到你和村长太太说从未做过女红,所以这条帕子应当是你第一个作品?那在下便笑纳了。”
朱玉颜被他逗笑了,想不到他又将那牡丹花钗取了回来,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她头上,不过在半山村里不适合戴如此富贵之物,她还是由头上摘下,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
“你既然收了我的信物,就得好好替我干活!”她领着他开始圈地做记号。
陶聿笙却是拉住了她的手,“活儿做好了可有奖赏?”
“看你的表现罗!”她笑得促狭。
陶聿笙挑了挑眉,挥手唤来了两个村人,让他们在这块地做记号,接着拉着她的手也没有放开,不紧不慢地拉着继续往山里走。
陶聿笙一身粗布短打,朱玉颜也只是棉袍襦裙,头上也光溜溜的没有任何装饰,但两人站在一起就是有神仙眷侣的出尘模样,让村里的人看得欣羡,也不会特意过去打扰他们。
“我派了一个人假装成江南富商李三去与马文安接触,昨日有了新进展。”陶聿笙难掩自己看到飞鸽传书内容时的沉重。“他说马家与姜家会突然致富,应该是因为往北方倒卖南方茶,而且还强调不要好茶,要劣茶,这件事应是由马文安负责。”
朱玉颜一听就懂,笑容也收了起来,“能将劣茶在北方卖出高价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关外,莫非马姜两家走私茶叶?”
须知大批茶叶的交易在边关是严格管制的,通常都是由官府来进行,与外族换取马匹等战用物资,要有茶引的商贾才能进行,而以马姜两家的背景,显然还不够资格。
陶聿笙微冷地一笑,“老实说,我不相信马姜两家走私茶叶是为了金银钱财,可若他们的目的是马匹,这两家究竟想做什么?或者说……他们背后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
朱玉颜听得心头一寒,突然联想到什么,被他牵着的小手,主动用力反握住了陶聿笙的大手。
他一怔,旋即低笑,“不要心急……”
“我是想到了重要的事,等会儿我说了,说不定心急的换作你。”她没好气地微嗔,就想把手抽回。
他自然是握得更紧,怎可能让她这条小鱼溜出他的手中。
反正大冬天的就当暖手炉了,朱玉颜索性也不挣扎,迳自说道:“你来到半山村难道没有发现这山村里一个年轻男子都没有?”
“我以为是这山村太穷,所以年轻人都外出干活了?”这是很自然的情况,陶聿笙才来没多久,也不像她刻意交际,便没有特别疑惑。
“那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我问过村长太太这是什么情况,她告诉我,村里的年轻儿郎全被征召为兵了。”朱玉颜沉声道。“而且征兵的时间是在两年前左右,我特地打听过,不只半山村,这附近所有村落的年轻男子都被征走了。”
这会儿换陶聿笙忍不住用力握了握她的手,面沉如水,“河套一战后,并没有任何战事,外族更是被打得没有十年不可能缓过气来,何须征兵?”
“这便是我纳闷之处。况且即便是正常的兵役,家中独子或唯一的男丁,是可以不用服役的,但那次征兵却是不分情况一网打尽。”朱玉颜轻叹。“一个村子没有青壮怎么会有未来?这不是让其他人等死吗?所以我才想着教他们卖药种药,打猎毕竟风险大,至少村里的人能好好活着等到儿孙回来。”
朱玉颜抬头仰视他凝重的面容,“我会突然想起此事,是因为你提到了马姜两家可能走私茶叶换马匹,如果与征兵之事联想在一起,你说马姜两家背后之人的目的,是不是昭然若揭了?”
“造反。”陶聿笙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对此他早有预感,再加上朱玉颜提供的资讯,约莫有八九分肯定后,他反而更淡然了。
既然已有了这个苗头,那么他只能尽己所能的不要让灾祸扩大。
幸亏他因为她的事,误打误撞地与马文安搭上关系,接下来就让李三陪着马文安走一趟北方一起卖茶,看能不能打探出更多消息。
“你真是聪明伶俐,这回算是托了你的福,不愧是我看上的人。”陶聿笙唇角微勾,趁着四下无人,轻轻将她带入怀里。
朱玉颜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她虽然没有看完《陶聿笙传》,但简介里头提到了陶聿笙经历过造反,她才会往这个方向猜。
现在尚且不知道到底是谁要造反,什么时候起事,但能提前防范一番还是好的。
朱玉颜现在很习惯他的拥抱了,但更习惯的是与他斗嘴,“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人?”
“我们不是才刚私相授受?”陶聿笙伸手轻指了下她藏在怀中的金钗,他甚至还有她亲绣的手帕呢!
这指控朱玉颜可不依,“这金钗是我带你在江南做生意,你送我的回礼好吗?我们可没有做任何逾矩之事,不算私相授受。”
都抱在一起了还不算逾矩?陶聿笙眉梢微挑,突然将她抵在树干上,接着低头便是一记深吻。
朱玉颜吓了 一跳,本能的伸手抵住他的胸口,但他的气息好闻得令她迷醉,让她的双手不知怎么变成紧紧拉住了他的衣襟,眼眸也随之闭起,如此能更深刻的感受他的轻怜密意。
怀里人儿突然变得柔顺,陶聿笙便更放肆了,他轻轻挑开了她的唇,尝遍了她的美好,男人与女人间刚与柔的相合,就像最甜蜜的毒药,令他沉沦不起,一试再试。
待到他终于糜足,离开了她的唇,朱玉颜只觉得腿都软了,心跳快得不像自己的,想不到她竟然也有被吻得不能自已的时候。
陶聿笙仍然抱着她,却是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不就逾矩了?”
朱玉颜脸色微变,伸手就要推他,他却早已知机地放开了她,带着得逞的笑声远去。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去看一下刚才那块地,可别圈错了。”
她又羞又恼地瞪着那可恶的背影,一会儿笑了,但一会儿却又难受了起来。
《陶聿笙传》的简介上,写的可不只他历经了造反,还写到他因商立功,得到皇帝的赏赐……因而尚了公主。
李三果然很快地弄来了 一万斤的茶叶,全都按照要求是中等茶至粗茶,这等能耐令马文安对他看高了一眼。
因此李三也得了赏识,入了腊月,能跟着马文安的车队北上做生意。
选在这个没有商旅愿意出行的季节,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沿途寒苦自不多说,但李三这段日子已经很了解马文安了,他特地多带了几个人手就是为了沿途服侍马文安,让他舒坦得几乎忘了旅途辛劳,可以说没有一个手下能做到如此周到。
加上马文安途中暗自试探了李三几回,此人对他几乎毫无二心,使命必达,令他也对李三更加信任,当即收用了做自己人,放心地撒手让李三去做一些亲信才能做的事。
在此同时,太行山上飘起了初雪,半山村前一阵子的忙碌却没有因此停下,只不过前一阵子是为了明年种药做准备,眼下则是忙着迎接年节的到来。
在这样喜庆气氛之中,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半山村的人每天笑呵呵的,甚至因为这阵子大家一起忙活,感情更好了,每个人都抢着请朱玉颜与陶聿笙到家中一起围炉。
最后众人合计合计,横竖村子里正在修筑日后贮存药材的窑洞,索性把洞挖大一点,前头盖个泥瓦房,待到除夕,全村的人就一起在里头吃团圆饭。
于是半山村的人比前些日子干活干得更起劲了,村里有现成的土坯,只要勤奋点年前定然能好,于是男人们盖房子,女人们蒸馒头煮菜,小孩们则是在四周疯跑,爬树推碾子玩泥巴,是打从征兵后便没看过的一派热闹景象。
孩子们最喜欢的就是一种叫“响窝窝”的游戏,将湿泥巴搓成空心的团,能搓多大搓多大,而后从高处啪的一声扔在地上,谁发出的声音大、泥土扩散的范围最广就是赢家。
因着雪停,未积雪的土地成了泥地,更方便玩这游戏,孩子们简直玩疯了。
在忙碌的村人之中,朱玉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手厨艺能杀外敌,反倒成了最废的一号人物,索性不碍大人正事,反过来加入孩子的行列。
“牛蛋的声音大,砸的泥土喷得圆,所以牛蛋赢啦!”
朱玉颜混在孩子堆里做裁判,牛蛋是村长家的孙子,一向是村里的孩子王,她住在村长家,自然与牛蛋亲近。
但随即就有人不服了,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
“明明我的比较大声!”
“我的圈比牛蛋的大!”
“牛蛋的泥巴不是他自己团的,那不算……”
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反驳自己,朱玉颜不满了,“我说牛蛋赢就牛蛋赢,他的泥巴是我团的,我团的泥巴最厉害,怎么样?”
虽说她对孩子们耍起了无赖,但她人美心善的印象深植人心,孩子们都觉得她在和他们玩,随即顺着她的话起関。
“不然颜姑姑玩!颜姑姑玩——”
“我玩就我玩!”
其实她在旁边看了这么久,手早痒了,否则也不会替牛蛋揉了个泥团。
在大伙儿的起图中,她抓起了泥巴,先做了 一个空心的胚,然后在泥地里滚起球来,袖子弄脏了都不在乎。
“好了!看我的!”她抱起泥球左右张望,最后爬上一块石头,而后把泥球后往地上一扔——啪!不知哪个倒楣鬼刚好走了过来,泥球在他身前炸开,溅得他的衣服下袜鞋子全是泥。
“哎呀!抱歉,我……”朱玉颜看清了来人,道歉的话卡在了喉头,最后居然变成响彻云霄的大笑,“啊哈哈哈哈,陶少爷你真行,真会挑时间走过来,哈哈哈……”
陶聿笙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反正衣服都脏了,他也慢条斯理地团起了泥球,然后扔到了朱玉颜脚边。
他扔的泥团可是与众不同,充满了技巧性与扩散性,不只朱玉颜中招,半条裙子都黑了,站在她身边的小孩子们无一幸免,离得最近的牛蛋甚至一张脸都是泥点子。
原本不知该生气还该大笑的朱玉颜这下子乐了,“陶少爷你要引起众怒了,孩儿们!给我反击啊……”
结果不知怎么着,站得离朱玉颜这头近的孩子们,与陶聿笙那一端的孩子们,居然打起了泥巴仗,其中又以两个大人玩得最开心。朱玉颜专门朝着陶聿笙扔泥巴,但他也没怎么反击,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躲,最后泥球总是打到他身边的孩子,然后就惹来更多的泥球朝她飞过来。
朱玉颜一边尖叫着一边绕着圈子躲,最后耍诈躲到了陶聿笙后头,于是砸向她的泥球,不可避免地全到了他身上,然后她也坏心眼的在他胸口留下了她的泥掌印,最后在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手里拿了个西瓜那么大的泥团,她又惊叫着跑离他。
屋内忙着做饭的婶子大娘们,听到外头欢乐的嚷叫声,知道那都是自家子侄,一个个都漾起了笑容。
“这朱姑娘平素稳重,玩起来也真淘气,连我家那几个皮猴儿都能制伏。”一个大娘听到了孩子们声音之中掺杂了几声少女清脆的娇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可不是吗?陶少爷也极宠她,简直是朱姑娘指东他不敢打西。就是不知两个人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八成是未婚夫妻或青梅竹马之类的,我家那口子对我都没这么好……”
陈氏没好气地看着众人,“怎么?羡慕嫉妒了?趁着还能生,早点换一个如何?”
“你说笑呢!咱全村算上隔壁村,有谁像陶少爷那么好看的?我也知自己几斤几两,连朱姑娘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更别说他们两个都人好心也好,就像是人说的那啥……天作之合,哈哈哈……对!天作之合!”
一众大娘们暧昧地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陈氏摇摇头,看着菜都快做好了,便由灶房走了出去,拿着锅钟敲着锅底叫唤——
“别玩啦!还不快来吃午膳?瞧你们一个个玩得泥猴儿似的……”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噎着,难以置信地盯着泥猴群里那两个鹤立鸡群的大人。
朱玉颜与陶聿笙对视一眼,看着对方面目全非,莫名地心虚起来。
“你们……你们……”陈氏真不知要说什么了。
“婶子,我一开始是想看着孩子们,别让他们作乱的,可是……”朱玉颜惭愧低下头,可怜兮兮的以为就要道歉了,想不到她突然指向陶聿笙甩锅,“就说叫你不要玩了,你还偏要玩,害得我也一身脏……”
陶聿笙当下像吞了只苍蝇,有口难言,对上她哀怨的目光,天人交战一番后也只能苦笑道:“是我。”自己看上的人,哭着也要认啊!
陈氏当真啼笑皆非,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事?虽说陶聿笙是自愿挡箭,朱玉颜又对半山村有恩,但两人从不摆架子,老一辈的是当真把他俩当成晚辈疼爱的,尤其又在孩子们面前,她不得不拿出长辈的态度。
“你们真是的,都几岁的人了还跟着孩子们淘气!还不快去洗洗!等会儿吃饱一起过来帮忙包馍馍!”
众人应了声,陶聿笙连忙拉起朱玉颜往屋子跑,孩子们也一哄而散,陈氏无语看着他们一个个跑的路径都留下一排泥脚印,不由也噗嗤一声笑了开来。
吵闹点好,吵闹点好啊!村子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这里的习俗年前要包馍馍,包好的馍馍直接冻起来,想吃的话重新加热,一共要做到能吃到年后的数量,一村子的人,几千个是跑不掉了,所以包荐停的阵仗可谓声势浩大。
山村人质朴,做馍馍不像城镇里会把类团捏成各种动物或花草的模样,装饰各种枣果,染上五彩颜色,半山村的馍馍就是最简单的包入枣泥或坚果碎揉成圆形,放到蒸屉里蒸起即成。
即使只是这么容易,朱玉颜还是手忙脚乱,不是漏了馅就是形状不对,到最后她哭丧着脸承认自己就是个手残,居然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她捧着一个看不出形状的馍馍来到陶聿笙身前,这停转已经蒸好,皮却炸开了来,馅和皮都和在了 一起,乍看还有点恶心。
“你看看我的手艺……我突然觉得有劳陶少爷收下我做的那条手帕,真是辛苦你了。”她苦恼地说道,基于不能浪费食物,她决定这个馍馍自己吃了!
陶聿笙却是面不改色地拿过那颗直接咬了 一口,“其实还不错。”
“真的?”她喜出望外。
“真的!”像是为了表达他的真诚,他又咬了 一 口馍馍。“人总是有不擅长的地方,我不介意。”
他不嫌弃就好,朱玉颜闻言松了口气,“其实也是,这馅与皮都是婶子们做的,不管我做成什么形状,味道应该都差不多。”
陶聿笙瞄了她一眼,“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敢吃?”
朱玉颜哑然,一时竟不知道骂他什么才好。
然而此时两人身后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笑声,转头去看,竟是村里的婶子小孩们。
他们开锅后看到朱玉颜包的馍馍成了这模样,原本怕她觉得丢脸想来安慰她,想不到听到小俩口如此逗趣的对话,这不笑出来也太难了。
几声轻笑最后成了哄堂大笑,朱玉颜横了陶聿笙一眼,结果自个儿也憋不住跟着捧月复。罢了,至少他说对了 一件事,手残就手残,至少她脑子还是够用的。
此时陶聿笙看着她的目光无比温柔,他看得出她在这半山村里过得很开心、很放纵,甚至可以说是很幼稚,就像从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被放了出来,自由自在的在这山中翱翔。
以前在太原,他从未看过她这种笑容。
想到她在朱家受到的迫害,他忍不住更加为她心疼,坚定地想——他一定要留住她这个笑容。
很快的,时间来到了除夕夜,村子里的人坐在建好的窑洞里,分成了好几大桌,桌子椅子都是各家凑出来的,一道一道的好菜摆上,除了野味做成了腊肉腊肠,还有道地的川汤、溜丸、炸花、甜饭等等,主食是寿贮与花卷。
大人们喝着陶聿笙由外头买来的屠苏酒,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大伙儿谈天说笑,甚至还有唱歌划拳的。
孩子们吃得一嘴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像周萍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媳妇们坐成了一桌,屠苏酒她们喝不惯,趁长辈不注意偷喝着果子酿的酒,悄模模羞答答地谈论着自己被征兵走了的青梅竹马和丈夫,气氛无比温馨。
朱玉颜自也坐在姑娘桌,跟着偷喝得微醺,到席散,众人各回各家守岁,她与陶聿苹必在一起,特地放慢了脚步,让酒气散去。
头上还落着雪,头顶没有月光,幸好还有雪地映照着其余村人手上提灯的微光,就像昏日的萤火那般,乍闪即逝,却又充满希望。
她拍了拍灼热的脸蛋,深吸了口气,冰凉的气息直通头顶,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快要过年了啊!我爹应该很担心我。”她拢了拢身上的棉袍,说话都吐着白烟。“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可是……”
“你不想走?”陶聿笙见她冷,反正他们离其他人远,天又黑,索性打开了自己的大笔,一只手搂住纤腰将她整个人包起,让她能贴着火炉般的他。
这下脚步又更慢了,朱玉颜顺势依在他胸膛,因着实在太舒服,口气更是懒洋洋,“想走,又不想。”
想走是她想念朱宏晟了,虽然她不似原主与他相处那么多年,但却是真心把他当成父亲;不想走是因为小山村悠闲热情的气氛她太喜欢了,不若在朱家还需勾心斗角。
“年后,会有人来半山村教他们怎么种药材,他会住在村里,定期向你禀报药田的情况,你届时再派人来接洽买卖的事宜便好。”陶聿笙伸手抚去落在她发际的雪。“至于泽州的事,很快就要有结果了,算算日子,李三他们应该已经出了潼关。只要马文安不在,那悬赏就是个笑话,你随时都可以回去,遑论这一次马文安很可能回不来了。”
“你都安排好了?”她微讶于他的周到。“就算准了我会想回去?”
陶聿笙微笑,“你虽然在这里过得快乐,但我知道你是不习惯的,比如方才的年夜饭你都没吃多少,应当是口味不合,但是对村里的人而言,为了招待我们,今晚的菜色可是格外丰盛,还有稍早你玩得一身泥,洗了一个时辰才出来,误了饭点,换成这里的人顶多只是拿布擦一擦身子的事。”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她,“你吃得了苦,但我可不想你吃苦。”
这男人没一句是情话,但却字字击中她的心坎,怎么就这么令人感动呢?
“听起来马家和姜家要倒楣了,那我若回朱家去,姜氏能放过我,晚一些回去也无妨……”她赖在他胸前,与其说她舍不得半山村,其实她更舍不得的是这个怀抱,回太原之后,就不可能与他这般亲近了。
很奇妙地,陶聿笙竟懂得了她的心情,他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安抚。
他又何尝舍得与她分开?只不过李三送回来的消息越来越不妙,他不能继续久待在这大山里,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你放心吧!泽州的马家与姜家倒了,姜氏定然坐不住,很快就会铤而走险……”他在她耳边低语,最后用额抵着她的,“到时候就只有你和我了!”
雪似乎越来越大了,寒冷却抵不过两人炙热的心,彼此的唇越靠越近、越靠越近,几乎就要再一次“逾矩”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了叫唤声。
“你们两个!这么冷还不快些回来?以为你们踩雪滑沟里了呢!”
两人连忙分开,视线看过去,却是陈氏提着灯笼掉头回来找。
陈氏走近,瞧他们不自在的神情就想笑。
她也年轻过,哪里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黏糊糊的在干什么?不过这天是真的冷,为免两人只记得谈情说爱染了风寒,她只好棒打鸳鸯了!
“咳!谢谢婶子来接,夜太黑看不清路,我们才走得慢些。”陶聿笙试图解释一下。“我明白我明白,我年轻时和我家老头走在一起时路也黑过,这不就提着灯笼来了?咱们先回去吧!”
陈氏忍着笑,转头走在了前面,后头尴尬的两人只觉脸上的热度都能马上化了落下来的雪,而陈氏接下来的一句话,更让两人差点真的一脚滑到沟里。
“还有那个陶少爷啊,你的大整记得穿好,可别灌了风了。”
马文安的车队在年后到了关外,就在他成功地与鞑子接洽上,正在交易的当下,他们所在的地方不知何时围了一圈军队,直接来个人赃俱获。
朝廷在收复河套后,当初打得外族人十年不敢来犯的齐将军,便驻守在宁夏。
齐将军年纪不大,却出自武将世家,忠肝义胆,豪爽大气。陶聿笙前往宁夏榷场与胡商做生意时结识了他,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所以这一次陶聿笙直接送功劳给他了。
马文安等人一入宁夏就被齐将军盯上了,待他们与軽子联系上,齐将军马上来个丧中捉惊,茶叶与马匹全收,马文安收监审问。
与鞑子走私的罪名不下叛国,马文安这颗头是砍定了,而依他这副软骨头,随便动个刑就能吓得他把祖宗十八代都供出来,所以马家与姜家也跑不了。
因着齐将军的地位是能上达天听的,他也不需要卖谁的面子,所以无论马姜两家背后的人是谁,都保不住他们。
当陶聿笙收到这个消息时,都已经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特地赶来半山村教村人种药的药农也已经教了好一阵子,春耕开荒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而这也到了朱玉颜要离开的时候。
她是孑然一身来到半山村,离开的时候,她想着不要惊动别人,怕到时又是一番依依不舍的相送,只与村长一家说了自己离开的时间。
于是选了一个天还蒙蒙亮的早晨,她带了装了换洗衣物的小包袱,陶聿笙雇来的马车已经在村口等候,推开了房门。
村长一家人和陶聿笙,已经在厅堂里等着了。
“朱姑娘,陶少爷,我们是真舍不得你们。”陈氏几乎一夜未眠,眼睛不知是熬红的还是哭红的,等在了屋子里,就为了送他们离开。
村长也叹息,“平时村里人也是来来去去,村子里的年轻人更是走了不少,怎么换成你们就……唉,瞧你们要走,小老儿就没有这么难过的。”
“村长,婶子,我们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朱玉颜也心口微酸,不过她强忍着露出微笑。“村子里还种着我的药材呢,怎么都要回来看呀!万一你们没种好,我可就捉牛蛋来打了!”
村长夫妇笑了出来,送着朱玉颜及陶聿笙出屋子。
但他们想不到的是,屋子外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物,有一缸子的酸菜,有猎物做成的腊肉腊肠,有山菜晒成的菜干,还有攒积了一整年的各式干蘑菇……
最醒目的是一件兔毛做成的大笔,毛皮是好几只兔毛拼成的,看得出来尽量选了相近的颜色,所以并不显得粗糙,反倒很有气势。
朱玉颜当即明白了,这是村人们为她送行。
他们也知道大伙儿如果亲自送,肯定难分难舍,说不定还要大哭一场,这样拖拖拉拉反倒影响了她的行程,所以他们一个也没出现,却是以这样简单却充满情意的礼物表达了他们的心意。
她模了模兔毛大氅,这颜色的兔毛她看周家囤了许多,肯定是他们送的。这滑顺的手感终于让她忍不住了,眼眶一红险些就要哭出来。
“可别哭,大家不敢来送你就是怕你哭了。”陶聿笙模模她的头,而后替她将兔毛大氅穿上,雪刚化冻的初春早晨,可不比严冬暖和多少。
他打了 一个响指,村口的两辆马车便驶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匹马。车夫们见状连忙将众人送朱玉颜的礼物搬上其中一辆马车。
朱玉颜看他们瞎忙,又是破涕为笑,“居然有两辆马车?我还以为我得和酸菜缸一起回太原了。”
“村民们怎么可能让你偷偷溜走?我早想到会有今日的局面,自是准备了两辆车。”陶聿笙说道。
两人只是随意的闲谈就露出了亲昵之意,村长夫妇可是把朱玉颜都当成自家孙女了,有个这么好的心上人,自然是欣慰已极。
“可惜你们成亲,我们可能看不到了。”陈氏瞧着小俩口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的模样,心中感慨不已。
这话朱玉颜是不能回的,她也不知该怎么回,与陶聿笙相爱是她想不到的,他将来可能会尚公主的事终究是个隐忧。
但她也不会因此就罔顾自己的真心回避他,毕竟她感受得到他是真心的,反正现代男女交往合则来不合则分,至少两人眼下心意相通,那就好好把握,至于未来能不能开花结果,只能且战且走。
陶聿笙没有她那么复杂的心思,他做事一向遵从本心,虽然没有与朱玉颜谈过什么承诺,但他的确是非卿莫娶。
“届时,陶某定然给村里发来喜帖,请全村的人喝一杯水酒。”他大方地朝村长夫妇一揖。
“走吧!”陶聿笙将朱玉颜扶上了马车,自己则是骑上马,一行数人慢悠悠地朝着大山之外行去。
过了村口,朱玉颜揭开车帘,忍不住又回首看向这个带给她无数欢笑的小山村,却见到村口不知何时站满了村民,见她揭帘,还远远地朝她挥手。
她捣着嘴,眼泪终是潸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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