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迷雾之中,她拼命地往前跑。
她什么都看不见,却知道有什么在身后追着她,她什么都听不见,却清楚地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及心跳。
前路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只知道她要不停地跑,才不会被看不见的“什么”给追上。
突然,脚下一绊,她扑倒在一洼烂泥里,还没来得及爬起,只见一只又一只的手自那烂泥中伸出……
太可怕了,她得赶快逃!
她奋力地想自那烂泥里爬起,可不管她如何使力都起不了身,那一只只的手拉扯着她,像是要将她拖进深不见底的烂泥之中。
“不……不……”她努力地发出声音。
此时,一只有劲的臂膀扣住了她的腰,将她一提——
她倏地睁开眼睛,而于海秀那张好看的脸就在眼前。
“醒了?”他那双总是带着侵略感的琥珀色眸子,此时正温柔又沉静地注视着她,“你烧得迷迷糊糊,作恶梦了?”
她意识到自己发了一身汗,身体的气力像是被抽干似的。
她的记忆一点一点的恢复,教她慢慢地想起先前发生的事——她被狗咬了,然后他像是天降神兵般地出现并解救了她。
“恩小姐呢?”她有点虚弱地道。
“她跟汪嬷嬷还有小浪直到刚才都还在呢!”他以温热的面巾轻柔地擦拭着她的脸,声线和缓低沉,“时候不早,我让他们先回去歇着了。”
“我的脚为什么没有知觉?”她问。那狗咬得那么深、那么用力,她应该要感到疼痛的,为何她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放心,你的脚还在。”他打趣地道:“大夫怕你疼,在你脚上扎了几针,暂时解你的痛觉,不过狗牙毒,还是让你发了高烧。”
“狗呢?”她又问:“狗没事吧?”
于海秀蹙眉一笑,用一种宠溺的眼神看着她,“你还关心那条疯狗呢?”
“它是被虐疯的。”想起那人打狗的狠毒模样,她不禁心疼地道:“你没看见那个人是怎么打它的,它的头被敲得都是血……”
明明被咬得这么深这么疼,她却还怜悯那条受虐的狗。她的善良跟温暖,让他的心有着不曾有过的悸动。
看着她,他想起之前他对薛秀嫔说的那些话——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但若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会知道的。
是的,若那个他喜欢的女子出现在他面前,他的身心都会告诉他“就是她”。而此时,他的身心正敲锣打鼓、震天价响的喊着“就是她”。
“如果你是担心我把狗弄死了,那你大可放心。”他说:“我只是把它勒昏了。”
“是吗?那它现在……”
“百珍坊杂技团的人不敢要,我让人把它带到飞马行的集货仓暂时安置了。”他说。”听着,她露出安心的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我说你啊”于海秀笑视着她,眼底盈满爱怜,“自己受了伤,却还尽想着恩恩跟伤你的狗?”
“恩小姐还小,哪禁得住咬?”她的声音有点虚弱,但脸色已不像早前那般苍白,“至于那狗……它是无辜的。”
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幽深的眼眸里隐隐燃烧着连他都不曾察觉的情意。
“谢谢你保护了恩恩。”他衷心地感谢着她,“她是个难缠的孩子,可你却对她却番维护,不只为她出头教训了先生,如今还护着她不让狗咬……”
“咦?”她一怔,“先生那件事是恩小姐跟你说的?”
他摇头一笑,“她对先生不敬在先,怎敢跟我说?是我在外面听见的,你说的一字一句……”他眸光深凝,定定地望进她眼底,“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原来当时他在门外?所以隔天教书先生被辞退,就是因为他听见教书先生的那些话?
“难怪隔天先生就被辞退了,不过……”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另请高明,而是让我充当教书先生给恩小姐授课呢?”
“我已想不到有谁比你高明了。”他笑看着她,眼中充满赞许,“从来没有谁能镇得住恩恩,除了你,而且……她心甘情愿。”
迎上他那赞佩的目光,她有点消受不起,“我只是试着理解她的心情及感受罢了。”
“有你陪在恩恩身边,我就不怕恩恩长歪了。”说着,他突然伸手轻撼着她的额头。
她心头一悸,惊羞地瞋瞪着眼。
“你好像退烧了。”他一脸安心,话声温柔,“好好休息吧!还有……”
他注视着她,那视线不似平常那般直接炽热,而是让人感到舒服、温暖,还有安心。
“你别每次见着我都像是看见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眼底盈满歉意,“那天我说要找通房丫鬟暖床是胡说的、逗你玩的,我真没那念头……”
想起之前的事,她露出娇怯的表情。
“你放心在于府待着吧!”说完,他旋身走了出去。
原来那性感又危险的野兽,有着如此温暖柔情的一面。
不过,为什么听他说那天他所说的话跟所做的事都只是在闹着她玩的时候,她的心有一点点紧紧的、涩涩的?
梅月阁是一家酒楼,可不同于一般酒楼有着开放的大厅,梅月阁以厢房式经营出名,受到许多注重私隐的客人所喜爱。
因为是厢房式的经营,一旦酒菜上齐,除非再行加追,否则不会有任何人进出打扰,也因此成了许多男女幽会或是商家密会的绝佳之地。
于海秀才走进梅月阁,伙计已上前相迎,“少当家,薛老板已经来了,在西翼楼的红梅厢房。”
“知道了。”他点头,迳自朝西翼楼前去。
他对梅月阁并不陌生,之前也常常跟各牙行的掌柜在这儿餐叙,今儿做东的是薛秀嫔,她想介绍两位南方来的药商给他认识。
来到红梅厢房前,他敲了门,开门相迎的正是薛秀嫔。
“少当家可来了。”薛秀嫔身着绦红衫裙,姣美的脸上有着艳丽妆容,一身的香气袭人,看来是精心打扮过才来的。
他往房里一瞧,只见桌上已摆好酒菜,却不见她所说的两位南方药商。
“薛老板的两位药商友人还没到?”他问。
薛秀嫔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热络主动的勾住他的手,“无妨,我们先吃酒吧!”
于海秀不是个天真的娃儿,已经察觉到有异,他轻轻地拿开她的手,稍微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笑。
“我与薛老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恐怕不好。”他说:“不如我先到外边候着,等籍两位药商友人来了再……”
话未说完,薛秀嫔已一个箭步上前捧着他的脸,眼底有着藏不住的渴望,甚至是。
“于海秀,你真要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她一脸委屈又懊恼,“我已近乎不知羞耻地追求你,你为何……”
“薛老板,你是不是已经喝醉了?”他再次拿开她的手,气定神闲又心平气和。
“我哪里不够好吗?”在他来之前,薛秀嫔确实已经喝了酒。
天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得到他,她不相信有她薛秀嫔要不到的男人。多少男人想得到她的青睐,甚至将她的垂青当成恩赐,为何他一次又一次的婉拒她、推开她?
“薛老板是位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但在下无福消受。”他轻叹一声,“看来,薛老板的两位友人今天是不会来了。”
薛秀嫔略感羞愧,“我……”
“在下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于海秀说着,转身便要离开。
薛秀嫔自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他精实健美的身躯,微微哽咽说:“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这一片痴心吗?”
他沉默了一下,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薛老板,”他说:“那个我喜欢的女子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了。”
闻言,薛秀嫔一震。
他轻轻地拉开她的手,没有转身。“今晚就记在我帐上,薛老板只管在这儿好好歇息,我先走了。”
说罢,他走了出去并将房门带上。
她茫然无措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呆坐了好一会儿,回想起自己方才抛开自尊地向他求爱,她觉得好羞耻好懊丧。
已有几分醉意的她,忍不住情绪激动地掉下沮丧又羞愧的泪水。
“薛秀嫔,你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她气恨着自己不该如此冲动,更下就将自己推进这样的境地里。
那个我喜欢的女子已经出现在我面前了……他已经有心仪的女子了?是谁?是哪个女人可以如此幸运地得到他的青睐?
忽地,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除了于海秀,她没约谁在这儿相会,此时会是谁来敲她的门?难道是于海秀反悔又折返?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满心雀跃,迫不及待地快步移至门口并打开房门——
“你是不是……咦?怎么是……”
话未说完,门外的人跨出大步进入屋里,一手扣住她的颈子,一手捂着她的嘴巴,在将她拖往房间的同时用脚将门踢上。
一早,汪嬷嬷给无波送来饭菜,却见她已起身着衣,便急急拦着她。
“你上哪儿去?”
“给恩小姐上课。”她说。
汪嬷嬷眉心一蹙,“你今儿就在房里好好歇着,不必去陪恩小姐读书了。”
“可是……”
“不碍事,我让小浪陪恩小姐写字画画,我也会看紧她的。”汪嬷嬷将她撼回床上,“有你相伴后,恩小姐已懂事多了,你不必担心我管不住她。”
她笑叹道:“嬷嬷,我只是被狗咬,虽说脚又痛又肿,可也不至于不良于行,怎么你紧张得像是我已经残废了似的?”
“你就乖乖听嬷嬷的话吧!”
突然,门外传来于海秀的声音,无波跟汪嬷嬷都一怔,可旋即汪嬷嬷脸上浮现一抹深深的、暖暖的笑意。
“少当家的进来说说她吧!我劝不动呢!”汪嬷嬷以此话暗示他进房无妨。
于海秀推门进入,见无波衣着齐整地坐在床边,正色道:“你就好好待在屋里休养吧!”
她笑叹一声,“我是被狗咬,不是病了废了。”
“狗牙可毒着,你真以为不碍事?”他走了过来,蹙眉一笑,“不怕真的病了废了?”
“就是。”汪嬷嬷说完,转头看着于海秀,“我得赶紧回去盯着恩小姐了。”
他颔首,“去吧!”
汪嬷嬷转头对着无波一笑,旋身便走了出去。
于海秀一手背在身后,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伤口疼吗?”
“有点胀热,偶尔会抽痛,但不碍事。”她说。
他趋前察看,“我看看伤口。”
说完,他将一双鞋子搁在床上,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这样的举动、这样的距离,让她心头一悸,转头看见那双搁在旁边的鞋,她陡然一震,大为惊疑。
那鞋……是她之前画给他看的样式,鞋面跟脚背上都以同样的缎料缝上鞋鼻,然后穿了一条红色的宽版软织带,湖绿色的鞋面上绣了一只展翅白蝶,细看……那白蝶的翅上还有精致的花纹。
就在她的视线跟心神都被那双新鞋吸引住的同时,他轻轻地握着她的脚搁在自己的膝头上。
她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细细地检视着她的伤口,神情有点严肃。
他是怎么回事?谁家的主子会这样亲力亲为地关切并检视下人的伤口?就算她是为了于海恩才受的伤,他也不必……
本能地,她抽了一下脚,面露尴尬。
于海秀眸光率直又炙热地注视着她羞悸的脸庞,“那鞋是我照着你画的鞋样做的,试试吧!”
她微顿,困惑地问:“你……做的?”
“不,是……”他眼底闪过一抹不明显的尴尬,“是我请人做的。”
“喔。”原来他将她画的鞋样拿去给某人看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又觉得扎心了?
“又是……上次那个人吗?”她语带试探地问。
“嗯,是上次那个人。”他迳自为她将鞋子穿上,小心地拉着织带绕着她的脚脖子绑了个活结。
她一动不动地,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每当想起他跟某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时,她会有种快不能呼吸的感觉?
而就在她脑袋一片混乱之际,他已经帮她穿好鞋了。
“如何?合脚吗?舒适吗?”他抬眼直视着她,神情认真地问。
这次,她真挑不出毛病了。这鞋不只合脚,内里还用了质料极好的棉布做衬,亲肤舒适。
“嗯。”她点点头,可心里有着她无法理解的不甘心。
她为什么对那个她不曾见过、不曾认识,甚至连其姓名都不知悉的女人有着这般复雑的情绪?
“怎么你一脸的不开心?”他注意到她脸上及眼底的懊恼。
她一怔,不自觉地皱了眉头。她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摇摇头,她迳自月兑着鞋,“我没有不开心,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送我鞋?”
说着,她将鞋月兑下,并搁在一旁。
“因为你的鞋坏了。”他说。
“我的鞋壊了,汪嬷嬷自会帮我找双鞋子顶上,再说我只是个下人,穿不得这么特别昂贵的订制鞋。”她抓起那双新鞋递上前去,“少当家还是带回去吧!”
于海秀自她的肢体动作、脸部表情以及眼底的情绪,看出她是真的很不开心。
“为什么?”他直视着她,不接下她递过来的鞋子。
“少当家若只是为了要谢我替恩小姐吃苦受罪,不如直接打赏我银子好了。”
她不想穿这双鞋,她……她不想在穿着这双鞋的时候,一直想像着某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的脸。
“喂!”他霸道地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正眼看着自己。
迎上他那强势地、霸气地,彷佛半点商量空间都没有的眸子,她的心猛然一震。她的心跳加速,她的胸口发烫,她的脑袋胀热,她的呼吸急促,她的手脚颤抖,她全身搔痒难不!为什么她对他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啊?天啊,她快疯了。
“上次我送你鞋的时候,你没这么不开心。”他眼底盈满困惑,又夹带着隐隐的懊恼,“你今天使什么性子?搞得我都有点火了……”
他说话的同时越靠越近,近到她几乎想喊救命。
本能地,她抓起手上的鞋就往他的脸拍过去——
啪地一声,鞋底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脸颊上,拍出一个红红的印子。
他怔住,瞋瞪着两只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像是不可置信般。
她肯定是疯了!上次拿包子塞他嘴就算了,这次居然拿鞋子打他的脸?
完了!就在这两个字闪过她脑海的同时,他已一把攫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上提。
“你竟敢……”
听见他那咬牙切齿,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怒气般的声音,求生意志超强的她赶紧合掌讨饶。
“我不是故意的!”她激动地大叫。
“我送你鞋子,你竟然用鞋子打我脸,还说不是故意的?”
“这是我老家的习俗!”为了虎口求生,她急中生智。
他浓眉一皱,“什么习俗?”
“在……在我老家,送人鞋子是要人滚蛋的意思。”她说:“所以如果要收下对方送的鞋子,就要拿鞋子在对方脸上打一下。”
原来她在危急时刻,会激发出胡说八道的潜能。
他眉心深挥,松开了她,半信半疑地问:“当真?”
“真的,不假!”她一脸认真慎重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模着自己被鞋底打了一记的脸颊,咕哝着道:“那你也不必这么使劲吧?”
“我一时激动,没控制好力道……”希望他会信了她的胡说八道。
他挠挠脸,“打也打了,你就安心穿着那双鞋吧!”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出去。
见他要走了,她偷偷地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
走到门边,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正经八百地道:“我不会要你滚蛋的。”
迎上他过分认真的神情及过分专注的目光,她的心一悸。
“就算你要走,我也会把你抓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跨出门外,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一脸茫然惊羞的她。
好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咀嚼着他刚才的那句话,明明是一句彷佛威胁警告般的话语,为何会有充满的感觉?
她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振作一点啊你!”
官府,督捕司。
黔阳督捕刘沛直视着眼前的于海秀,“劳烦于少当家前来厘清一事,还请见谅。”
看着眼前相貌堂堂、严肃刚直又不苟言笑的刘沛,于海秀微微地勾起一抹礼貌的微笑。
刘沛是到任不到半年的督捕,先前曾经在官厅遇上,经吴师爷介绍,短短地交谈两句,之后再无接触。
“大人言重。”于海秀抱拳一揖,“不知大人召草民前来,所为何事?”
今儿有几路重要的货物要整装启行,为确保货物的品项、数量及运送路线无误,于海秀一早便出门,亲自前往集货仓及飞马行做最后的勘验检查。
没想才出大门,迎面便见两名衙差打扮的男人朝他走来,并要求他随同他们返回衙门。
上衙门十之八九没好事,不过他也没问,因为力促官牙的开办,他跟官厅的关系向来紧密良好,上官厅也是常有的事。
刘沛深深地看着他,语气严肃地问:“少当家昨晚可曾去了梅月阁?”
“去了。”刘沛着人将他带至官衙,就为了问他是否去了梅月阁?梅月阁出了什么事?
“敢问少当家是独自一人?或是与人有约?”
“与人有约。”刘沛如此一问,于海秀已觉察到事不寻常。
“据梅月阁掌柜所言,昨晚与于少当家在红梅厢房碰面的是仁安堂的薛老板,可有此事?”刘沛问。
“确有此事。”于海秀警觉地问:“薛老板她……”
“她遇害了。”刘沛目光如刃地看着他,“今早她被发现遭到割颈放血,气绝在厢房里,经件作初判,应是昨天亥时遇害。”
于海秀陡地一震。薛秀嫔在他离开后遭到杀害?怎么会?
刘沛目光一凝,“少当家是何时离开梅月阁的?”
“我是在戌正到的,停留不到一刻钟便离开了。”他据实以告。
“可有人证?”刘沛问。
于海秀浓眉微皱,“于某离开时未碰见任何人,但府里下人倒能证实我返家的时间。”
刘沛唇角一勾,“据我所知,这已经是第二个与少当家过从甚密的女子遭到杀害了,一年前被人发现死于城郊山沟里的舞伎湖仙姑娘,不知少当家可还记得?”
于海秀神情一凝,“敢问督捕大人,于某已是嫌犯了吗?”
“少当家言重了。”刘沛脸上带笑,眼底却有一丝的挑衅,“下官只是请少当家来厘清案情罢了。”
“那么……都厘清了?”于海秀问。
“可以了。”刘沛点头,“有劳少当家。”
于海秀拱手一揖,“于某告辞。”
语罢,他旋身走出官厅。
刘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仅剩的一抹笑意瞬间消失。
一旁的捕头老燕上前,神情严肃地问:“大人认为他是杀害湖仙及薛老板的凶手?”
刘沛若有所思,沉吟须臾,“我要复查一年前的那桩命案,你立刻将相关的笔录及卷宗找来给我。”
“是。”老燕恭谨一揖。
汪嬷嬷彷佛被低气压罩着,一整天都笑不出来。
原因无他,只因于海秀一早刚出大门就被衙差请往官衙。一得知此事,汪嬷嬷便立刻差人去打探,这才知道昨儿晚上梅月阁闹出人命,遭人割颈杀害的便是仁安堂当家薛秀嫔。
薛秀嫔出事虽令人震惊遗憾,可也不是让人困扰之事,问题是……她昨天邀于海秀到梅月阁一聚,而于海秀也去了,他在她出事前见了她。
汪嬷嬷不敢让于海恩知道这事,命前去打探的人三缄其口,不得在府里与其他人议论此事。
可她不寻常的反应以及那眼底藏不住的愁云惨雾却瞒不了无波的眼睛,关切询问之下,她才知道于海秀惹上了大麻烦。
“就算少当家跟薛老板有关系,也肯定跟薛老板的死没关系。”
尽管汪嬷嬷说得如此笃定,无波还是从汪嬷嬷的眼底读到藏不住的不安及惶惑。
就算深信着自己一路看照着长大的于海秀绝不会是杀害薛秀嫔的凶手,可摊上这种事,她心里难免恐慌。
不说汪嬷嬷,就连她在得知此事后也跟着心烦意乱着。
下值之后,无浪随着跟他要好、如同兄长般的豆六去仆房,她一个人待在静悄悄的院里,几度想歇下却又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她怎么也无法将于海秀跟杀人犯、摧花魔联想在一起,用割颈这样的手法杀害一个人,必然是带着恶意及仇恨,而不是冲动。
据汪嬷嬷说薛秀嫔虽守寡多年,但因为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又我行我素,几年来也跟不少男人往来过。
这半年来外面一直传闻未有妻室的于海秀跟她过从甚密,可这事从未被两人证实过,而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就算于海秀真与薛秀嫔有什么男女关系,会有什么理由杀害她——尤其是在他们于梅月阁幽会之后。
今早他带着崭新的绣鞋来找她时虽见疲态,但眼神却炽热愉悦。
虽说她从来不认识什么杀人凶手,更别说接触过,可看了那么多美剧韩剧,多多少少也懂得推理及观察。
尽管他看起来有点坏、有点野,不像是会循规蹈矩的那种人,可也绝不是坏蛋,相反地,明明像头野兽般的他,却常让人感到莫名的温暖。
看着摆在床底下的那双鞋,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睡不下又心烦意乱,她索性起身做她最喜欢的事情——设计。
点亮靠窗书案上的那盏灯,她用笔描绘着她脑海里的鞋款。自从那天于海秀跟她说了他继母的事情后,她便开始画起舞鞋。
异材质的组合及拼接,以高筒靴的方式加强鞋子的稳定度,将铃铛、绢花、金银穗子、玉石或兽骨等做为装饰……她的脑袋里有好多好多的想法跟念头。
突然,她听见窗外传来声音——
“还没歇下?”
她陡地抬眼看着窗外,只见花窗外有个高大的身影。
是他,一整天没现身的他回来了。
她的心脏里像是有两只慌乱的小脚脚在胡乱踩踏,她霍地起身,两只脚走得一烛一拐的却依然不听使唤地往门口快步走去。
打开房门,她看着门外一脸倦容、迷人的唇却还弯起一抹微笑的他。
“我经过院子外,见你屋里亮着,就……”
“没事吧?”不等他说完,她已冲口而出。
于海秀顿了一下,蹙眉苦笑。“你知道了?”
“汪嬷嬷得知少当家一出大门便被衙差带走,就赶紧着人去打探,这才……”她轻咬一下嘴唇,“不过你放心,恩小姐还不知道这件事。”
“嗯,那就好。”他幽幽地道:“恩恩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会烦死我的。”
“嬷嬷已严令知情的人不得谈论此事,恩小姐只要待在府里,就不会知道这件事……”
她难掩忧心地看着他,“少当家,人……人不是你……”
“不是。”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眼神坚定而澄明,“我离开时她还活着。”
“你可曾为了她而跟谁争风吃醋?她有其他的追求者吗?”她问。
他浓眉一蹙,露出无奈的表情。
“她可跟谁有金钱或买卖上的纠纷?”她又问。
“没听说过。”
“那么……她有与谁冲突结怨吗?”
于海秀注视着她,淡淡一笑,“你的提问可比那些官爷合理多了。”
她秀眉一蹙,“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摊上这种事,你不担心?”
“我没做的事,便不必担心,倒是……”他眼眸一垂,脸上盈满遗憾。
“发生这种事,少当家心里也难过着吧?”她问。
“我与薛老板合作多年,若没有半点遗憾,岂不是没血没泪?”说着,他长叹一口气,“如果我没将薛老板独自留下,或许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少当家不必自责,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她提出疑问,“你说你将她单独留下是指……”
“我在戌正时抵达梅月阁,只短暂停留便离开了……”
“少当家的意思是你什么都没做就走了?为什么?”她露出纳闷的表情,两只眼睛好奇地盯着他。
他微顿,苦笑一记,“你以为我去做什么?”
她尴尬地道:“嬷嬷说这半年来外面有一些关于你跟薛老板的传闻,你跟她难道不是那种关系?”
说着,她脸有点红了。
“我跟她只有生意上的合作。”他目光清澄。
她用一种半信半疑的表情看着他,眼底彷佛写着“你骗人”。
他无奈一叹,“薛老板说有两位药商想认识我,所以我便赴约了,没想到……”
“怎么?难道是鸿门宴?”她问。
“我倒希望只是鸿门宴。”他再度叹了一口气,“总之她的两位友人并没有出现,简单说了几句话,我便走了。”
她虽长得天真,但没那么天真,听他这么说,她已大抵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长得好还真是一件困扰的事。”她用同情的语气说着。
于海秀听着,蹙眉一笑,“多谢你的恭维。”
“听汪嬷嬷说薛老板虽已三十,可艳如牡丹。”她好奇地问:“正所谓女追男隔层纱,怎么少当家却不为所动,甚至在她主动邀约时你就这么跑了?”
“大概是因为我有……”他深深注视着她,“更重要的人跟更重要的事吧!”
迎上他那莫名又过度专注的眸光,她心头一悸,定定神,她松了一口气,“总之不是少当家做的,那我便放心了。”
闻言,他微顿,将她这句话咀嚼了一下,难掩欢喜地道:“难道你未歇下,是因为在担心我的事?”
她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言。不,她不是失言,她是不小心吐实了。
打从知道他摊上这事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心脏总没来由地抽痛,她知道她是在担心他,而她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的在意……
抬眼望着她,她的胸口隐隐发烫,也隐隐作痛,她想,她对他是真有点“那个”了。
尽管没有谈过恋爱,但她想……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在乎一个人的感觉吧?
担心他发现她眼底的秘密,她话锋一转,指着案上的十几张草稿,“没……不是的,我还没歇下是因为我在画鞋样!少当家不是要我继续画吗?所以我……”
她话未说完,他已步向窗边,拿起案上的草稿,只几眼,他便露出惊艳的眼神——
“这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鞋子。
“是舞鞋。”她说,“先前听少当家说了夫人的事,我就想着要设计出安全乂好看的舞鞋。”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她,“你能将你的构思跟我说明一番吗?”
她微顿,轻轻颔首,走上前去,就着草稿一一跟他说明,他的眼底闪动着异采,亮得跟黑丝绒上的钻石般。
“这些画样可以交给我吗?”他兴致勃勃地问。
迎上他那灼热炽亮的眸光,她愣了一下。他又要拿给“那个人”了吧?
想着,她胸口又闷了起来。突然之间,她明白为何每当想起“那个人”时会感到胸闷心塞了。
那是……嫉妒。她嫉妒着在他心里占着某个重要位置的那个人。
她想拒绝他,她不想他把她的设计稿交到“那个人”手上,可是……她说不出口。
最终,她被他那盈满渴望的热眸击败,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