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漆木托盘上一碗黑稠稠的药汤热雾缭绕,须臾间,房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儿。
听见轻杳的脚步声,榻里的蒋朝雪立即睁亮眸子。
她撇首望去,看见杨侑重新坐在榻畔,手里端着漆木托盘,面色有些担忧的望着她。
担忧?肯定是她多心了,这小子巴不得她快点死,怎可能担心她的生死?
杨侑搁下漆木托盘,一手捧起那碗药汤,一手搀扶着她折腰坐起。
蒋朝雪小脸发懵,“你当真亲自帮我熬药了?”
杨侑将那碗药汤端至她的面前,低声催促道:“方才我已用蒲扇将药搧凉,你快些喝下吧,这药肯定能缓解你的肚疼。”
蒋朝雪伸手推开他递来的青花瓷碗,不依不饶的问道:“这药真是你熬的?”
杨侑一脸不置可否的回道:“三更夜半的,下人大多贪懒去了,观月阁的守夜小婢亦不见踪影,你觉着还会有谁这般辛苦帮你熬药?”
闻此言,蒋朝雪方察觉到他额上及面庞布满细汗,再瞅瞅他的两手,指间沾着药材粉屑,衣袖高卷至肘处,袖上黏附着几块烧红的木屑,显然方才真是在灶房里忙活。
蒋朝雪犹是疑心重重的问道:“你说这是承气汤?作用真是和胃顺气?”
杨侑见她依然信不过自己,索性端起手里那碗药汤低啜一口,当着她的面缓缓吞下那口药。
而后,他又将药汤递至她面前,忍住满嘴的苦涩,“这下你总能信得过我了?”
见他亲自以身试药,蒋朝雪确实卸下了心防,接过那碗药汤一饮而尽。
看着她这般爽利大方,一口气喝完整碗药汤,杨侑心下不免有些惊诧。
即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历来只收女弟子的玄丹教,那些个自幼练武长大的女弟子们,见着黑稠稠的药汤亦是面有难色,久久才能饮完这一大碗苦药。
他从来不曾见过如她这般的姑娘,彷佛手中捧的是什么琼浆玉液,丝毫不觉苦,如此俐落的一口饮光……
杨侑眼底渐起迷惑,不由得好奇的揣度起,她自幼究竟受到何等严苦的训练,竟能把吞药当作吃补。
蒋朝雪将见底的瓷碗往托盘上一扔,又懒洋洋的躺回软榻里,两手按着月复部,惨白秀颜看上去很是憔悴无助。
她掩下眸子,残留着几滴药汁的粉唇微微张启,近乎低喃的道:“……杨侑,你为什么要对我好?”
两人靠得这么近,杨侑又是习武之人,自然将她这一声喃喃自语尽收耳底。
“蒋朝雪,我俩眼下在同一条船上,我帮你便是帮我自己,况且我是常阳教弟子,常阳教教规头一条便是不得见死不救,须得扶残救伤,以匡正武林风气……如今你已不是手沾鲜血的蒋朝雪,而是无辜柔弱的颜予昭,我自然得救你。”
听罢,始终闭着双目的秀颜,浅浅扯动嘴角,扬起一抹自我解嘲的笑。
“说穿了,你帮的是颜予昭,而不是蒋朝雪。”
杨侑默了声,只是静静望着榻上的人儿。
静谧片刻后,蒋朝雪徐缓睁开两条眼缝,望向端坐在榻缘的高大身影。
她漠然的下达逐客令,“这药确实起了作用,我好多了,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一直以来,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哪怕得了再厉害的病,她都是独自一人躲起来疗伤,犯不着别人好管闲事的照拂。
见着她有些落寞的别开脸,杨侑竟是走不开身。
为了拖延,他随口问道:“你怎么就不问,我为何会大半夜在你的房外走动?”
蒋朝雪复又闭起眼,不以为意的道:“还能有什么?必然是你担心我出什么岔子,抑或又出手伤人,你自然放心不下,便得时不时来查房,我说的对不?”
“你的心思确实缜密。”
“可我没有猜中你会为我熬药……杨侑,我欠你一次,下一回我俩刀剑相向之时,我愿意让你一剑。”
听见她信口许诺,杨侑反而皱起了眉头。
“你根本不在乎你欠了谁,又何必对我许诺?倘若下一回,你真让我一剑,你心下清楚,你必死无疑。”
蒋朝雪方睁眼道:“你是第一个亲手替我熬药的人。”
杨侑震忡不已,追问道:“你娘亲呢?难道你没有其他亲人?那些武夷教的弟子呢?”
蒋朝雪冷冷答道:“你觉着我信得过这些人?经过这些人之手的东西,我一概不碰,更遑论是药了。”
杨侑了然的道:“如此说来,你身旁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
蒋朝雪嘲笑道:“你身旁又有信得过的人?人活在世,除了自己,谁也信不得。”
杨侑不解又问,“那你娘亲呢?难道你也信不过你娘亲?”
闻言,蒋朝雪别开秀颜,一双死寂无波的美眸,浮上一层薄薄水光。
“便是我娘亲告诫我,世间只有自己能信,哪怕是至亲,亦有可能为了自个儿的利益心生背叛。”
这一次杨侑未再接话。
他能从这几番对谈中推敲出,蒋朝雪的娘亲待她并不好,极有可能是个心地狠辣的女子,只为了将蒋朝雪训练成一个残酷无情的杀手,方会传授她各种悖离世俗礼教的歪理。
尽管看不见她此时的表情,可他却能从她僵硬的姿态,与不自在的语气,窥探出她的消沉。
许是方才一番交谈令他对蒋朝雪产生几许同情,抑或是她方才那句知恩图报的承诺动摇了他,杨侑心念一动,拉过蒋朝雪的柔荑,轻轻拢握于掌。
蒋朝雪怔然别眸,睐了一眼遭他盈握的手。
“你这是在做什么?”
杨侑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也信不过我,可眼下你病了,总该希望身旁有个人守着你,你且先忍耐一下,让我在这儿守着你。”
蒋朝雪愣住,“你要守着我?”
杨侑又拢紧了掌中的柔荑,劝哄道:“暂且把我当作你的亲人,有我在这儿守着你,你放心入睡吧。”
“你疯了不成?”蒋朝雪嘲笑道。
“我见你身边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既然我俩被困在这儿,那便先以兄妹之名互相照应,如此一来,我俩在这儿倒也不孤单。”
蒋朝雪自然不会依他,当下嗤笑一声,“谁跟你是兄妹,我才不会认你这种伪君子当兄长!”
杨侑抬起另一只手,毫无预警地,以指尖轻弹她饱满的额心一记。
蒋朝雪登时一阵发傻,水眸瞪圆,嘴里怒嚷道:“杨侑,你嫌命太长,活得不耐烦了?!”
却不想,杨侑笑了笑,问道:“你肚子不疼了?”
蒋朝雪一顿,讪讪的瞪了他两眼,探出另只手轻揉月复部。
“疼死本姑娘了……这具身子还真是不堪用,瘦小乏力,塞了几颗梨子便吃撑了。”
杨侑遂又温声安抚道:“咱们再想想办法,看有没有擅长离魂术的萨满,能帮我们回去。”
蒋朝雪轻笑一声,“我知道你等不及想杀了我,可我又何尝不想呢?”
杨侑默了默,“倘若你没有滥杀无辜,我又何必非杀你不可?”
蒋朝雪一脸鄙夷的回道:“我一身武学,为的就是杀光你们这些伪君子,你说这些人无辜,难道他们就没杀过人?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就不无辜?”
察觉她话中有端倪可循,杨侑不动声色的套着话。
“你所谓那些死在名门正派手里的人,指的是哪些人?”
蒋朝雪可不笨,自然晓得他这是在探自己的底。
她娇笑道:“那你可得去问问那些人,看他们都杀过哪些人,又杀了多少人。”
语毕,不再给他深入追问的机会,蒋朝雪闭起双目,作势欲入睡。
杨侑望着佯装睡去的秀颜,心下已有诸多揣度。
蒋朝雪是横空出世的用刀高手,几乎已将半百个大小门派踏平,常阳教中有几位长老曾经若有所思的提及某位人物,可他们始终不敢妄下断言。
根据几位长老所言,有一名如今已亡故的女子,生前与常阳教的前任教主宋义曾有过一段情缘。
只是那当时,这名女子却另择他人,投效了当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明月教,并且嫁予明月教的教主陆铭为妻,成了明月教的教主夫人。
对于这段过往,长老们提及时,话里却有诸多隐讳,不愿深谈。
然而,杨侑能从长老们的态度,以及他们古怪的面色,漏洞百出的说辞,推敲出该名女子与前教主宋义的纠葛颇深,肯定不若长老们说的这般云淡风轻。
只是……长老们的口径一致,宣称宋义并未亏欠女子,而是女子自个儿选择了明月教,成了祸害武林的明月教教主之妻,最终受到江湖人的唾弃,并且在各大门派联手攻下明月教之后,一同随明月教被除去。
他这一连串与蒋朝雪交手下来,隐约觉着她口中的娘亲,有极大可能便是长老提及的这名女子……
想来,长老们连该女子的名字都不愿向他提及,只怕个中还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辛。
随着思绪的深入追究,杨侑不自觉地握紧掌中的柔荑。
尚未入睡的蒋朝雪,微蹙黛眉,睁开一双明眸怒嗔,“你把我的手抓得这么紧,教我如何安心入睡?”
惊觉到自己用力过猛,杨侑忙松开了手掌心,蒋朝雪趁隙便收回柔荑,翻了个身,面朝榻里,背身相对。
良久,榻里方传来她冷淡的娇嗓,“我的肚子不疼了,你走吧。”
杨侑见她这般坚持,便也从善如流的站起身,“你好好歇息,明日我便命人寻大夫过来为你瞅瞅。”
蒋朝雪未再言语,摆明了无意回应,见状,杨侑只好提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