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月色幽微,几缕皎洁银光,自门缝处流泻而入。
寝房内,红木拔步床榻上,穿着锦白中衣的蒋朝雪侧身而卧,她双手紧紧摀在闹疼的月复部上,咬紧了下唇,死死忍住,不肯喊出声。
门外似有人走近,蒋朝雪误以为是负责守夜的丫鬟,不假思索的扯开娇嗓。
“外边不管你是什么人,且快些给本姑娘取药过来……本姑娘的肚子快疼死了!”
她丝毫不顾女子的矜持,张嘴便是高声嚷嚷着。
话嗓方落,抬眼便见寝室的门扉被推开,一抹高大的玄色人影,正踩着无声步履走近。
颜予昭这具身子不仅仅是柔弱无力,就连耳力亦差得很,直至那抹人影停在榻前,蒋朝雪方惊觉有人靠近自己。
她转动眸光,迎上一双幽深无边的黑眸,不禁愣住。
怎会是他?
这三更半夜的,他怎会出现在她的房里?
只见杨侑双手负于腰后,俯身端详着她,甚是凌厉的端详着她,彷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全部看穿。
她停下打滚挣扎的举措,盈满狼狈的水眸死死瞪住杨侑。
两人默然对视片刻,杨侑一脸等着她耍什么花招的神色,沉嗓问道:“你当真闹肚疼?”
蒋朝雪两手紧摀着月复部,翻身坐起,娇颜愤然的斥道:“你还不快些取药过来!”
见她丝毫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羞赧,黛眉紧蹙,面色与唇色俱是苍白似雪,杨侑这才能肯定她的肚疼非是伪装。
杨侑在榻缘落坐,一把拉过她摀在月复上的一只纤手。
蒋朝雪倒也不害臊,只是满脸吃疼的瞅着他,见他两指按压在她的皓腕上,貌似大夫把脉一般,她方语气不耐的问道:“杨侑,你这是做什么呢?”
杨侑沉默不语,自顾自的替她把脉,好半晌才放下她的纤手,“你这是胃里积了食,方会闹肚疼。”
蒋朝雪忍着痛,一脸狐疑的反问,“没想到你还懂医术?”
杨侑道:“我教谢长老医术精湛,我曾随他习医好些日子,若要说精通,倒是不敢,不过应付小病小痛却是绰绰有余。”
“这副身子可真是折磨,没有半点力气也就罢了,连塞了点吃食还会闹肚疼……老天爷为何不让我死在芦花江底,省得这般折腾。”
月复部一阵阵的抽疼着,蒋朝雪这副身子太过娇弱,实在是熬不住,当下痛得直冒冷汗,忙又躺回榻里,翻滚挣扎着。
见她疼痛难耐,丝毫不再藏着,瘫在榻上申吟,杨侑心下不忍,“这样吧,我去叡王府的药房取点药材,替你煮碗承气汤过来。”
“……承气汤?那是啥劳子的汤?”
蒋朝雪虽是疼得厉害,可她并未发傻,满眼怀疑与防备的直盯着杨侑。
杨侑知她疑心重,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承气汤其药效为和胃顺气,你这是月复胀胃塞,饮下此汤必能缓解。”
蒋朝雪眼底的防备不减反升,毫不客气的质问道:“姓杨的,你该不会是想趁机毒死我吧?”
面对她这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复,杨侑未怒反笑,这一笑反倒看怔了蒋朝雪。
杨侑笑道:“我若真要毒死你,你还能在这儿同我说话?”
蒋朝雪冷笑,“这可说不准。兴许你是想先下毒折磨我,看我痛苦你才解气,然后再一举毒死我。”
杨侑眼中浮现几许怜悯,“你信不过身旁的每个人是不?”
蒋朝雪一顿,灵秀可爱的小脸涌现一抹狠色。
“关你什么事?杨侑,你别以为我与你困在此地,便是同路人,这只是暂时,待我们回去之后,我必要用斩凤刀将你劈成两半。”
那张看似狠毒无情的娇颜,实则藏着一抹害怕被看穿的心慌,此际杨侑方察觉,其实这个姑娘并非如传闻中的那般骇人。
任她再如何残暴无情,任她再怎生的武学盖世,终究无法改变她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兴许是看穿她这一刻的惊慌无措,杨侑忽尔意识到一个事实──
无论蒋朝雪的双手沾了多少鲜血,无论江湖人怎样把她说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她骨子里仍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思及此,杨侑眸光一沉,敌意渐撤,温声道:“你肚疼就别逞强了,先躺下来歇息,我去去便回。”
瞥见榻边的高大人影起身欲离去,许是月复疼难耐,抑或是她许久不曾这般难受过,心下竟然一瞬慌得紧──
毕竟在这个古怪之地,唯一能信任的娘亲不在身旁,她一身武功又全失,任何人只消动动指头,便能轻易杀了她,任凭她再如何的不情愿,亦只能委屈自己,暂时同杨侑为伍作伴。
可以这么说,当前她只能倚赖他的世子身分,借他之力护她周全。
鬼使神差的一刹那,蒋朝雪探出柔荑,一把拽住了杨侑的玄色衣袂。
杨侑脚下一滞,诧异的撇首回望,迎上那张别扭的秀颜,他的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
“怎么?还是信不过我?怕我在药汤里下毒?”
“……你真的会下毒吗?”
看出她满眼无助,偏又要装作平时跋扈的矛盾神态,又睐了一眼她紧紧拽在自己袖口上的纤手,杨侑心下顿时萌生几分怜悯。
离了江湖,没了武功,饶是她何等心狠手辣,终究也只是一个姑娘家,如今生了病,自然害怕身旁无人照料。
杨侑伸手覆上那只紧抓不放的柔荑,这一碰触,蒋朝雪心中一凛,忙不迭地缩回手。
见床榻上的人儿两手紧抱月复部,扭开微红的秀颜,不愿与他相对,杨侑心下了然。
由此不难看出,蒋朝雪对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是全然陌生的……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江湖上关于蒋朝雪的传闻,纷乱众多,有人说这个女魔头恣意烧杀掳掠,但凡她看中哪个门派的俊俏弟子,便会借故上门寻衅,进而将该名弟子纳入武夷教门下,做为她的男宠或者贴身弟子。
然而,对比蒋朝雪此时的羞涩无措,看来传闻不尽可信。
只是,她生性狂放反骨,视世俗礼教如无物,却不想,面对男女之间的情事竟然是这般单纯……
莫名地,杨侑对蒋朝雪起了一股异样的心思。
放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斩凤刀,失去让她称霸武林的高强内力,蒋朝雪也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正值荳蔻年华的小姑娘,他似乎不该对她太过苛刻。
思及此,杨侑彻底放下骨子里的敌意,温声劝哄道:“你且放心,我杨侑从来不伤害女子,更遑论是毫无武学根基的弱女子,再者,下毒这等事实在不光彩,我可不屑干。”
蒋朝雪一脸吃痛的啐骂道:“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的嘴脸,动辄扯什么不光彩,我告诉你,江湖只论生死,不论手段,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杨侑也不急着反驳她,只是淡淡反问,“这道理是谁教你的?”
“自然是我娘亲。”蒋朝雪不假思索的答道。
“你娘亲是什么人?”杨侑接着追问。
“你想套我的话?”蒋朝雪冷笑一声。“你没资格知道我娘亲是何人。”
杨侑不以为意的道:“我不过是纳闷罢了,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会如此狠心,竟把这般残酷的道理拿来教导子女。”
蒋朝雪抿紧粉唇,眼底杀意尽现,斥责道:“不许你侮辱我娘亲!”
杨侑微微挑眉,“我几时侮辱你的娘亲?我只是觉着,你娘亲教予你的那些道理,害得你是非好坏不分,方会成了一个残害好人的大恶人。”
蒋朝雪愤怒反驳道:“我成了大恶人又与你何关?你休要多管我的闲事!”
见她面色越发惨白,额际渗出点点冷汗,杨侑忽又折返回榻边,以手心抚上她的额心,惹得她浑身大僵,眼底浮现一丝惊慌。
“你做什么?!”她怒目以对。
“我见你直冒冷汗,想探一探你身子是否有发烫。”他拿开大手,转而捏起袖角,替她拭去额上的汗滴。
杨侑这般贴心的举动,教蒋朝雪浑身不自在,心下更慌,生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出糗,她连忙抓开那只粗砺的大手。
她故意扬起一抹娇笑,奚落道:“怎么?你真把我当成你的世子妃?这般轻薄我,就不怕打坏你光明磊落的好名声?”
杨侑这才收了手,无奈一笑,“正所谓医者父母心,我这是把你当作孩子照顾,哪里是把你当作姑娘看待?”
“你──谁跟你是孩子?!我今年十六了,早已成人,你莫要小瞧本姑娘!”蒋朝雪听出他话中的嘲讽,怒不可遏的扬嗓驳斥。
杨侑淡淡摇首,低低叹道:“既然你不是孩子,生了病便好生歇着,别再同我争口舌之快,我先上灶房熬药,一会儿便回来。”
“杨侑,你休要用那种口气与我说话──我可不是孩子!”
高大的玄色背影兀自迈步离去,对她的叫嚷全然置若罔闻。
蒋朝雪只得抱着胀痛的月复部,自个儿生着闷气,躺回了榻上。
蓦地,眼前忽又浮现方才杨侑为她拭汗的情景,她只觉胸中似有团火在烧,气血直往心口处涌去,渐是发烫。
孩提记忆里,娘亲尚且不曾这般温柔待她,这个可恨的杨侑竟然如此待她,他莫不是真把她当作颜予昭了?
缓缓抬起柔荑,抚上前额,蒋朝雪眸光氤氲浮雾,心底没由来空落落的,彷佛遗失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