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过后,寝房恢复一片寂静无声。
素来习惯一个人的蒋朝雪,无端觉着周遭有些静得可怕,她辗转反恻,始终不得好眠,偶然间的一个睁眼,瞥见寝房外间似有一道身影独坐。
坏了!
换了这具身子之后,不仅没了往昔的武学根基,就连警觉力亦差了许多,她竟然迟至此时才发现外间有人。
蒋朝雪心中一凛,即刻翻身下榻,悄然无声的蹑着那双白皙果足,推开隔开外间与寝房的那扇门。
她探目望去,赫然大愣。
只见杨侑斜靠在红木太师椅上,只手撑在茶几边缘,低头闭眼假寐。
蒋朝雪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见杨侑迟迟没有任何动作,她故意踩着大步来到他面前,可他依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杨侑。”她伸出手轻轻摇晃他的肩头。
杨侑依然在装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蒋朝雪弯,睁大水眸,仔细端详着那张俊颜,望着两排掩下的浓密睫毛,心下不禁暗暗啧了一声。
这小子生得不比女子差,他的五官阴柔俊秀,若是乔装成女儿身,怕是真能骗得男子团团转儿……错了,他的身形远比女子还要高大,一眼便能看出是男儿身。
“杨侑,你莫要再装了。”她又动手轻摇他的肩头。
“守夜的丫鬟不见人影,你这人的疑心病又如此重,我且在这儿守着吧,你病了,该好好睡上一觉。”
杨侑没有睁眼相对,而是张合薄唇,沉沉吐嗓。
蒋朝雪讶异之余,胸口不由自主地发烫,生怕自己的心思又会被他左右,她忙起身退了好几步。
“回去房里睡吧,这里有我看着。”
“……你疯了,你何必对我这么好?”
杨侑依然闭着眼,不再回应她的提问,沉默以对。
是啊,他何必要对她好?这个姑娘可是蛇蠍心肠,歹毒得很,手里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他为何要怜惜她?
怕是方才她万念俱灰的神情,眼中清晰可触的一片荒芜,动摇了他坚定不摧的信念……
他能感觉得出来,她骨子里并非真是十恶不赦,她必然有着寻常姑娘家的那份柔情,只是长年来受到她娘亲的错误教诲,方会成了擅于利用残忍面貌掩藏自己的女魔头。
倘若她真是冷血至极,毫无人性可言,区区一碗药汤,又怎么值得她以一剑相换?
只怕是,她未曾感受过真心实意的对待,方会变成这般冷酷无情。
始终未闻蒋朝雪离去的脚步声,杨侑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未料,他视线方亮,随即迎上另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
蒋朝雪正瞬也不瞬地端详着他,神情忒专注认真,彷佛要将他的容貌刻入心底一般……
似是没料想到他会忽然睁眼,蒋朝雪亦怔住,眸光与他隔空纠缠。
深深一记凝视,触碰了彼此内心底处的某样柔软,两人俱是为之一震。
霎时,周围静得针落可闻,空气中只余两人的呼息吐纳。
蒋朝雪率先别开目光,挺直了腰身,一派若无其事的返回寝间。
杨侑依然靠坐在太师椅上,看似平静无波的面色,唯有他自己晓得,方才蒋朝雪凝视他的眼神,竟然……竟然带着一抹欢喜眷恋。
仅仅那一眼,几乎扰乱了他所有心神。
方才她若有似无的一笑,眼底亦染上笑意,与平素充满威胁而无情的甜笑,彻底大相迳庭。
那一笑,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笑容,没了狠戾与冷残,更没有一丝鄙夷不屑,就只是一抹单纯至极的微笑。
原来,她也懂得如何微笑……
每每见着她眼中毫无笑意的甜笑,总令人觉着胆寒,那样的她看起来像尊只懂得握刀杀人的木偶女圭女圭,无心且无情。
漫漫长夜,杨侑怔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始终无法再合上双目,只因一合眼便会浮现蒋朝雪的那抹笑。
蒋朝雪亦然。
锦榻上,她侧身而卧,水眸直勾勾凝瞅着映照在纸窗上的人影,粉唇微微上扬,心下却透着丝丝悲哀。
多么可笑,这辈子头一次有人对她好,却是领着师命前来杀她的常阳教弟子。
“朝雪,你可要把娘亲的话谨记在心──这偌大江湖,咱们的首要目标便是灭了常阳教!”
冷不防地,娘亲森寒的叮嘱声又在耳畔回响,惊醒了昏昏欲睡的蒋朝雪。
“阴险卑鄙的常阳教害惨了娘亲,更害惨了你爹,唯有灭了常阳教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娘亲且放心,朝雪必定会为娘亲了却这桩心愿。”
“其余的人我不担心,我只担心你见着常阳教的人,恐会被那些假仁假义的伪君子所迷惑……”
“娘亲莫要担忧,普天之下,有哪个男子配得上我?我又不是瞎了眼,怎可能喜欢上常阳教的王八羔子?”
彼时,听完她的承诺后,娘亲笑得甚是欢喜,还伸手模了模她的发顶,赞许道:“不愧是娘亲的心头肉,娘亲相信你言出必行。”
她毫不费力地背起银晃晃的斩凤刀,笑问,“娘亲,接下来你想让我去灭了哪一个门派?”
娘亲的眼神显现一抹杀气,嘴角弯起一抹诡谲得意的笑,“娘亲让你去灭了……”
轻轻一个眨动眼睫,记忆中的情景,如一幕散去的风沙,灰飞烟灭。
蒋朝雪怔然张望着榻顶,眼角似闪烁着点点泪光。
她又望了一眼映照于纸窗上的人影,随后翻了个身,不敢再多看。
她答应过娘亲,绝不与常阳教的人有任何瓜葛,如今她却与常阳教的首席大弟子杨侑一起困在这儿,上天可真是会捉弄人呵。
她始终不懂,何以娘亲恨绝了武林正派,又为何格外憎恨称得上是江湖顶梁柱的常阳教。
可她明白,若是娘亲知悉她与杨侑这般亲近,肯定会狠狠教训她一顿。
蒋朝雪茫然睁开眸子,不由自主地抬起纤手,抚上前不久被杨侑碰过的额心,脑海中又忆起他替自己拭汗的柔和神态。
芳心如被一团无形丝线缠绕,越缠越紧,几欲令她快喘不过气来。
……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真的病了?
她的死敌杨侑便守在外厅,她应该多些防备才是,为何她的眼皮子越来越沉,许久不曾有过的疲惫,尽在这一刻凶猛涌来,她一时抵挡不住,就这么昏沉沉地坠入幽黑的眠梦里……
蕙心阁园子里的木槿花与蔷薇开得正盛,争相竞艳,回廊边的绿地里立着几株含苞待放的凤尾兰,红墙边上攀爬着金银花,几只粉蝶在花间穿梭嬉戏,眼前景致恬静而优美。
显而易见地,偌大的叡王府之中,就属这一处蕙心阁的园子照料得最好。
这儿伺候的奴仆与丫鬟,甚至远比叡王妃所居的静竹堂要来得多。
此际,摆满字画与古董艺品的正厅里,侧王妃江氏身着一袭绣有大红海棠花绦红色锦袄,下搭一件宝绿色绸缎马面裙,脸上妆点得明媚动人,说起话来更是豪爽明快,与这一室的风雅沉婉,大相迳庭。
蒋朝雪斜靠在身下这把黄花梨木玫瑰椅上,手里捧着一只青花瓷茶盏,茶盖拨弄着杯中澄黄的香茗,清丽脸蛋上端着百无聊赖的神态。
江氏刚把她找来,快人快语的提了叡王府的诸多家训,然后又把府中的某些禁忌叮咛了一遍。
蒋朝雪自认长这么大,除去娘亲之外,至今不曾听过他人训话,所幸这位侧王妃江氏,说起话来没有半点训示的意味,否则按照她往常的脾气,肯定会出手砸烂这座蕙心阁。
“坦白说吧,我原先总觉着,忠国公府不过是为了攀附叡王府,方会提出两族联姻。可如今我见世子对你这般死心塌地,才逐渐改观,觉着这桩婚事,于叡王府而言是好事,而非是祸事。”
聊完了家规,江氏命下人送来一些茶点,开始与她闲话家常。
瞥见几案上的精致糕点,蒋朝雪不假思索的抓了几块驴打滚往嘴里塞,过于粗鲁的吃相,登时看愣了江氏。
饶是江氏为人怎生的不拘小节,身为女子,该有的矜持与礼节,自是不能免,然而眼前这位出自忠国公府的颜二小姐,非但没有名门贵女该有的儒雅气质,举手投足间反而尽显江湖人特有的爽利冷静。
“我倒不这么觉得。”
蒋朝雪又捏了一块枣泥山药糕吃着,沾着糖粉的嘴角上扬,笑得可嘲讽了。
闻此言,江氏不禁一愣,“颜二小姐何出此言?”
“颜予昭可是爹不疼,娘又无立足之地,不过就是一颗弃子罢了,白白送给别人都不可惜,更遑论是拿来联姻,叡王府莫不是傻了?怎会接受这桩联姻?”
江氏又是一傻,“你──你怎会这般贬低自己?”
蒋朝雪正欲提嗓回话,眼角余光已瞥见某道颀长人影走来。
粉色嘴角挑起一抹讽笑,她不紧不慢的又捏起一块菊花酥啃咬。
江氏正觉奇怪之时,抬眼便见一身英姿勃发的“苏宥澄”走近,他泰然自若的朝她行了个礼。
“给江夫人请安。”
杨侑兀自在离蒋朝雪最近的一张太师椅上落坐,眸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手中捏着一块菊花酥的某人。
迎上杨侑半是试探半是警告的眼神,蒋朝雪不以为意的撇唇一笑,又舌忝了舌忝指尖上的糖粉,一脸欢快的端起茶盏润喉。
瞅见他们两人眉来眼去的,江氏不由得露出会心一笑,“才几个时辰没见,世子便犯相思病了?”
闻声,杨侑这才挪开目光,望向端坐于主座上的江氏。
江氏此人甚是精明伶俐,行事作风虽是洒月兑快意,却也保有自个儿的那点小心思,平素她与罗氏可说是互不往来,即便是静竹堂的奴仆犯了错,江氏订下的后宅规矩亦管不着,反之亦然。
如今江氏堂而皇之把即将过门的世子妃找来聊家规,分明是想拉拢叡王府日后的主母,给静竹堂那头下马威。
想来,前两日罗氏上观月阁数落蒋朝雪的事情,已经传遍王府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