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邢府大喜之日,大红花轿伴着鞭炮声被抬进拓兴镇,就见整个拓兴镇的镇民挤破头地围观看热闹。邢府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今儿个要为独生子迎娶新媳,这阵仗可大了。
“欸,怎么不见邢少爷出来迎新娘呢?”
“听说邢少爷赶不回来,为了不误了良辰吉时,今日就先把媳妇儿迎进门了。”
“可惜了,原以为能看到邢少爷呢,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别庄,难得回邢府一次。”
“不是只有你这个大婶想看,咱们拓兴镇多少姑娘家都偷偷倾心邢少爷,只不过能嫁进邢府的可是万中选一,就算是要冲喜,也得挑个八字有福气的才行。”
“冲喜?”
“你不知道啊,听说邢老夫人病重,要靠这个喜事救命呢。”
“你怎么知道的?”
“消息当然是从媒婆那儿传出来的啊。哈哈哈!”
“所以这嫁进门的是哪家千金?”
“听说是邔城的望族,杜家的千金小姐哪。”
众人沿路对着花轿指指点点,七嘴八舌间,花轿已经来到邢府大门口。
坐在花轿里的大红人儿,从进入拓兴镇开始,心情就紧张了起来。迎娶阵仗的锣鼓声与鞭炮声响个不停,她觉得很是吵杂刺耳,难以忍受,加上坐了一路的花轿,被晃得七荤八素,实在很想掀开轿帘大吐一场。
好不容易忍到头了,也终于到了,她等着新郎踢轿门,但,没有!正当她觉得疑惑时,喜娘来开了轿门,满嘴吉祥话,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出轿。
一路走过很多仪式──跨火炉、踩破新瓦片……终于来到正厅堂,要进行拜堂了。掩着红盖头,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脚,随着喜娘的唱和拜了天地与高堂,最后要夫妻交拜时,她低着头看到了对方的脚,却不是男人的脚,那是喜娘的绣花鞋啊!
她益发惊疑不定,怎么跟她拜堂的不是新郎而是喜娘呢?
但她没时间多想,因为很快就被带进新房了。
进了新房,她安坐在喜床上,听见喜娘的说话声:“杜家小姐……不,应该叫您少夫人了。您可以掀开红盖头了。”
“咦!我自己掀吗?”照理说该是新郎官用秤杆儿帮她掀不是吗?
她有些犹豫地自个儿拿下红盖头,发现站在她面前的是喜娘,不是新郎官,更惊见喜娘抱着一只绑着红带子的大公鸡。
她彻底傻眼了。这是怎么回事?!
“您一定很惊讶对吧?容我说明一下。刚刚带您进门、与您拜堂的是这只公鸡,我只是负责抱着它而已。”
她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因为脑子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喜娘继续说明:“邢少爷现在人不在拓兴镇,赶不回来,所以只好用这只公鸡代替新郎官与您行拜堂之礼。在真正的新郎官回来之前,这只公鸡就是您暂时的丈夫。”
『我的丈夫是一只公鸡?』她脑子里轰轰然。
“您可别小看它,要代替新郎官的公鸡可不是随随便便抓一只过来就能当的。这只鸡必须是同一窝孵出来的公鸡里最拔尖儿的一只;鸡的重量要跟新郎官的年纪尾数一样。邢少爷今年二十五,所以这只公鸡是五斤重;而且这只鸡不能是阉鸡。本来应该是由夫家亲戚的男丁来抱公鸡的,但想必您也听说了,邢少爷是独生子,再上一代、上上代都没有男丁,所以只好由喜娘我来抱了。”
喜娘把公鸡放到少夫人手上,她呆滞着表情,抱着“丈夫”,而她的丈夫一直挣扎,喜娘于是教她手势要从下面过来托住它的鸡身,让它觉得安稳,才不会挣扎振翅,再轻抚它的背羽,它就听话了。
“拜完堂以后,这只鸡得让它好吃好喝地养着,直到它自然老死。”喜娘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地交代着。
“我还得养着我的丈夫?”少夫人心里觉得这简直荒唐至极。
“这只鸡可是最好的鸡种呢。您瞧它,黄胸黄背黑尾羽,背宽、胸肥厚、鸡尾翘,没阉割的雄鸡最重可达九斤,所以名叫『九斤黄』。养鸡的都戏称这种鸡叫『九千岁』。”
喜娘说着说着就笑了,但少夫人可完全笑不出来。
做完该做的事,喜娘即离开,新房里剩新妇与“新郎官”。
她放开那只公鸡,让它在房里到处走动,自己则动手月兑下重得要命的凤冠霞帔,坐到桌前,看着那些小点心。原本应该交杯喝的合卺酒如今没人能跟她喝了,她草草吃了一碗汤圆,然后把红圆馒头撕成小屑屑,丢给她的“丈夫”吃。
但它似乎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已经找了个舒适的角落,蹲好身子,摆出准备要睡的姿势了。
她对看着它,对着它碎念:“相公,我名唤杜映容。我要叫你什么好呢?听说我真正的丈夫叫『邢炎昊』,但在他回来之前,我得先跟你相处一阵子。喜娘说你是九千岁,我就叫你阿九好吗?”
她当然知道公鸡不会回她任何话,她也只是自嘲般地自言自语罢了。
她百无聊赖地看着龙凤烛烛泪滴落,火光闪闪,在贴满囍字的新房里,原本该是欢欣的心情,但此时她却有想哭的感觉。
『我的选择是不是错了?』她问自己。
她的娘家──杜家,是望族没错,却因为历代的挥霍致使家道逐渐中落,现在已经成了一具空壳──徒有世家名声,其实家中并不好过。
当媒婆来说亲时,明知道女儿是要嫁去当冲喜的,爹依然高兴得很,因为邢家田产极多,且富比王侯,聘金相当可观。
她还记得当娘听说是要冲喜,故而只求快速,一切从简时,声音里透露着担忧,轻轻问了爹一句:“这样真的好吗?”
爹立即恶声恶气地骂道:“生个女儿根本一无是处!养大了也不能帮忙挣钱,除了等嫁人以外还能做什么?有为这个家添上什么好处吗?白吃了我十几年的米粮,把她嫁出去换点聘金回来,有什么不对!”
她躲在闺帘后,听着这话,悄悄流着泪。对爹而言,女儿就是个吃闲饭的。爹会给她好脸色的唯一机会,就只有要她去曲家借钱的时候。
曲老爷经营的不醉酒庄是邔城最大的酒肆,曲家大小姐跟她是打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伴儿,两人感情很好。长大以后两家虽然渐渐少往来了,但只要家中缺用度了,爹就会要她去曲家借。曲老爷非常疼女儿,只要曲家大小姐代为开口,没有借不成的。
曲家的慷慨解囊一直是她心中最难堪的部分,看到曲老爷宠爱女儿的模样,她就想起自己在家的地位简直有如粪土。每一回厚着脸皮去借钱,都让她更加深刻感受到自己处处不如人。
当初决定要出嫁,曲家大小姐非常替她抱不平,甚至一度不惜强行带走她,不让她出嫁,但她最终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
她欠曲家大小姐太多了,不能再欠她更多,如果这是她的命,那她就认了。而且,她愈是看着曲家大小姐,就愈是自卑。
她想,离开吧,趁着出嫁,离开那个嫌她白吃米粮的家吧!也该与曲家大小姐隔开距离,否则她怕自己的心难保不会有朝一日渐渐变得丑陋,嫉恨起曲家大小姐;嫉妒她的得天独厚,怨恨自己生错人家。
她们俩是永远的好姐妹,她喜欢曲家大小姐,她要在自己的心还清明的时候,赶快离开。
退一万步想,自己现在就像被爹卖掉的牲畜,那些聘金就当作是还给爹养大她的钱粮吧,现在最要紧的是在新家立足生根,抛开过去的一切,别再回头了。
自古以来,女子成婚皆是盲婚哑嫁,都是要嫁过去才知道是嫁给了什么样的人家,自己出嫁时连个丫鬟都没能带,夫家倒大方,说邢府丫鬟颇多,不用陪嫁没关系。
虽说富贵人家的媳妇儿大多不好当,但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尽心尽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从现在起,是新的人生了,她没有闲工夫哭了。
长夜漫漫,那只鸡早已熟睡,龙凤烛愈来愈短,她的千愁万绪却仍未完全理清。轻轻地,她吹熄了烛火,和衣上榻睡下。
翌晨,天蒙蒙微亮时分,新房里响起一声非常响亮且长的鸡啼。
杜映容整个惊醒,在床榻上弹坐起身,紧接着她看到那只鸡在房里踱来踱去,地上还有一些鸡粪。
她叹了口气。“我被自己的丈夫叫醒了……九哥,你下次能不能小声点,离我这么近,啼得这么响,真的会吓死人啊。”
她赶紧起身下床更衣。正当她要自己梳头时,外头有人敲门了,是来服侍她的丫鬟。
她开了门,丫鬟十分有礼地道了声早,手上端着一盆温水。“少夫人,我是吉儿,今日起是您的贴身丫鬟。”
杜映容有些不知所措,对于新认识的丫鬟,当个少夫人该有什么样的应对态度呢?她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只能先说:“那以后就麻烦你了。”
吉儿笑了笑。“少夫人,先梳洗吧。等会儿要先去向老夫人与夫人请安。”
她仔细地洗过脸,接着就安静地坐着让吉儿帮她绾髻匀妆,眼睛不时瞟向那只鸡,想着那些鸡粪是不是要叫吉儿清呢?
似乎注意到少夫人的心不在焉,吉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马上心领神会,走到门外喊了一声:“右儿!先过来帮忙打扫少夫人的寝房!”
很快地,右儿就过来了,她正想把鸡先赶出去,免得它不断在少夫人房里拉粪,哪知鸡一被驱赶,便惊慌得满屋子逃,甚至半飞半跳起来,因此打翻了不少东西。
吉儿怒叱:“右儿!你做事怎么这么不得要领,愈弄愈糟了!看你把少夫人的寝房弄成什么样子了!”
“对不起!少夫人,您别生气,我马上处理,马上就好……”右儿苦着脸,追着鸡团团转。
“别急,我没生气,你别再追它了,你愈追它就愈逃啊。”杜映容忍不住起身,帮着抓鸡。
三个女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鸡逼到角落,右儿奋力一扑,逮到了!她将它紧紧抱在怀里,鸡仍拼命挣扎想逃月兑,右儿只得两手各抓住一只脚,鸡猛力拍翅,拍得右儿头发乱糟糟,脸皱得像颗肉包子。
杜映容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马上过去接手,用昨晚喜娘教的方式抱住鸡。
“要对它温柔一点,它可是『代少爷』呢。喜娘说要养它到寿终正寝的,可不能出了意外。”杜映容笑着抚模鸡的背羽。
“是,少夫人。”吉儿、右儿同声应答。
原以为把房里弄得一团糟,少夫人一定会很生气,没想到不只没被叱骂,少夫人更是连一点不悦之色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