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兴镇屈指可数的大地主,邢府。
今日几个大夫围聚在沉痾难起的老夫人床榻边,个个面色凝重,束手无策。沉吟片刻之后,为首的大夫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夫人,我等已尽力,老夫人这回兴许是撑不过去了,再拖,顶多也是两三个月……”
一听这话,邢夫人顿觉一阵晕晃,旁边丫鬟连忙扶住她,让她坐到椅子上歇歇气。邢夫人扶额叹息,仍然不愿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老夫人是她的生母,邢家连着两代生不出儿子,只能由长女招赘延续香火,偏偏招进来的赘婿不是短命就是怯懦,故而连着两代都是女儿当家作主。
自己的丈夫还算活得久一点,陪了她二十年,娘亲则是大半辈子凭着一介寡妇之力撑起这偌大家业,其中辛苦鲜为人知。
因此,娘亲对她而言,是像山一般的存在,即便已经老迈,仍是她精神上的倚靠,如今这座山就要倒了,教她怎么不心伤呢。
幸好她这一代生了个男丁,她一心一意将儿子栽培茁壮,如今已接下邢家事业,她肩头的担子终于能够放下,现在正指望儿子早些成亲,再生个胖娃儿,她就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娘常对她唠叨:“昊儿都二十好几了,怎么还不赶快成亲呢?我这辈子算活够了,若说还有什么奢求的,也不过就是想抱抱曾孙罢了。”
可没想到娘亲还没等到曾孙,就要撒手人寰,她怎么甘心呢,她不愿放弃,宁愿求神拜佛折寿给娘亲,也要娘亲再多活个几年。娘就剩这个愿望而已,说什么都要帮她老人家实现,让她没有遗憾地走啊。
邢夫人把大夫们请到厅堂,再次请求:“难道没有什么办法了吗?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只要能让她老人家活下来,不管花多少银子、用多好的药,甚至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求你们了。”
“夫人,不是我们不帮,实在是无能为力。生死有命啊,您若是想求,也只能求上天愿不愿意晚点收走老夫人了。”
大夫们一个个离开了,留下愁云惨雾的邢府一家人。
看夫人崩溃得涕泗纵横,她的女乃娘符嬷嬷非常不忍心。夫人是她一手女乃大的,老夫人待自己也极好,照拂了她家族一辈子;两个主子都是她的恩人,想到老夫人就要走,符嬷嬷自是悲伤不已。
“夫人,老身有个主意,不晓得您要不要听听……”
“符嬷嬷,你说,什么我都听,我都要试!”邢夫人抓住符嬷嬷的手,宛如溺水之人攀住了浮木。
“老一辈的人传下来的,也不晓得灵不灵。您要不要试试『冲喜』呢?听说只要办个喜事,就可以把家中的灾厄冲散掉,有些久病缠身的人真的因此就好转了呢。但这也只是民间传言,不能保证……”
邢夫人一听,眼中顿时闪现一丝希望的光芒。“试!不管灵不灵都要试,不试怎么知道灵不灵呢。”
“是啊,老夫人好福气,行善积德一辈子,一定会灵的,会长命百岁的。”
邢夫人精神一振,开始喃喃自语:“冲喜……这是个好主意。帮昊儿娶房媳妇儿,就是桩喜事了。冲了喜,说不准娘的病就会好了;而且有了媳妇儿,想必很快就会有胖娃儿了……这事儿得赶快着手进行。”
“夫人,可是这娶妻大事儿还得跟少爷商量,目前少爷人在赤龙山,要不要先将少爷请回来再说?”
“太慢了,等到他肯回来不知又要浪费多少时日,况且昊儿那耳朵硬得,八成会反对,说这是迷信。”
“要娶妻的是少爷,他不同意的话也没办法啊。”
“怎么没办法?虽然邢家已经交给昊儿当家了,但我还没死呢,自古为人子女者就该奉父母之命成婚,我说要他讨房媳妇儿,他能说不吗!”
“可是夫人,您也知道少爷性子强硬,若是我们帮他都安排了,难保少爷不会生气……”
少爷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岂会不清楚他是什么脾性,他说不要的,任谁都强迫不了他;相反的,若他说要的,就算拼尽一切他都要得到手。
邢夫人沉默了。
的确,儿子的脾性她比谁都清楚明白。这孩子要是发起火来,连她都要忌惮几分。虽然一路走来她一直很认真严格在教养他,但毕竟邢家就这么一条命根子,要说对他没有多少溺爱、纵容,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已尽量不让自己太宠他,该严厉时绝不打折……然而最终还是养出了一个狂傲强势的儿子,有时连她这个当娘的都要压不住他,但她总是安慰自己,男孩子就该强硬霸气一点才适合当家啊。
“不管了,总之马上把镇上的媒婆全叫来,让她们拿昊儿的八字去找寻适合的姑娘家。不过,虽是急着娶媳妇儿,但门第可不能差太多,身家一定要清白,至于相貌美丑、闺阁女红好不好就不那么计较了,最要紧的是能够配合邢家尽早完婚,聘礼保证让对方满意。”
“夫人,要是少爷不同意,不回来迎娶怎么办?”符嬷嬷很是忧心,毕竟是自己出的主意,要是惹恼了少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那就我们代为迎娶,总是会有离乡背井赶不回来或是生病无法起身拜堂的新郎官儿,古例那么多,还怕没办法吗。”
就这样,镇上的媒婆开始四处寻访好人家的姑娘,邢夫人也遣人送信去赤龙山通知儿子近期之内要办喜事。两边同时进行,能挣得一日是一日了。
不出数日光景,众媒婆即各自带回好消息,分别呈上她们觅得的适合人选,邢夫人立马请来卜算师,从这些姑娘里头挑出八字命里子女宫最好的,也就是命中注定会多子多孙的。
决定好对象以后,随即派人去那位姑娘府上正式提亲,务必让迎娶礼俗简化,以求尽早完婚。
那之后几日,之前指派送信去赤龙山的小厮也回来了,他战战兢兢地呈上少爷的回信,邢夫人展信一阅,脸色瞬间转为阴郁。
一如所料,他坚决反对这桩冲喜亲事,字里行间充分显示出他的愤怒之情。
“你见到少爷了没有?”邢夫人质问小厮。
“没……没有。是赤龙山别馆的守山人替我将信函转送到山顶上给少爷的,然后拿回来的就是这一封信了……”
小厮怕极了夫人迁怒。因为没见到少爷是正常的,每次有事去传信时,都只能送到山腰给守山人,没人敢直接上山顶。
邢夫人用力将信笺捏皱,用力往桌上一搥!“这个不孝子!为娘的就是要帮你迎娶,你能奈我何!”
从儿子弱冠开始,她就频频劝他早点成亲,但他总是大手一挥,说不劳费心,他要的女人他会自己找,他才不要媒婆找来的女人。因为谁都知道媒婆是靠什么吃饭的,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地府夜叉经过媒婆那张嘴一吹,也能变成天仙下凡。他只要自己看上眼的,其他的统统别来烦。
看到夫人与少爷间互不相让,邢府上下陷入惶恐不安,惶于夫人的一意孤行,恐于少爷的怒火冲天。
但,无论心里如何惶恐不安,迎亲之日既已订下,就没有退路了。即使少爷不回来,大伙儿还是忙里忙外地张罗着属于少爷的大喜事。
邢夫人看着满屋子张灯结彩红光处处,喜气洋洋的感觉让邢家一扫先前的忧愁沉闷。她坐在老夫人病榻前,握起老人家枯瘦的手,温柔地抚模着。
“娘,咱们昊儿要娶媳妇儿了,您可得赶快好起来,坐在高堂上亲自主持婚礼啊。”
老夫人嘴唇微微嚅动,声音细如蚊蚋:“真的吗……太好了……”
邢夫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想着即便日后会与昊儿剑拔弩张地杠上,她也决定要这么做了。因为这是唯一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