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个月的忙碌,不但犯罪数目骤降,来衙门伸冤的百姓也逐渐少了,唐毅衡终于不必日夜审案,还能在公干之余微服四处走走,以了解民情。
这日,他趁着旬休,独自骑马到郊外巡视,顺便散散心。
放眼望去,尽是一畦畦的稻田,犹如绿色的海浪,风儿一吹,即形成美丽的波痕,几间农舍坐落其中,呈现出赏心悦目的景致。
忽而,不远处飘来琅琅的读书声。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清亮的童音,抑扬顿挫地读着三字经,格外引人注意,于是唐毅衡便趋前一探究竟。
循声沿着乡间小径,他来到一座挂着“育贤馆”横区的宅院前。
信步走到窗边,只见屋内坐了十多个孩子,年纪介于五到十岁间,有男有女,个个神情认真地读着课文。
昆阳县民大多为佃农,除了富贾和城里做生意的小康之家,一般人只求温饱,根本没有余力供子女求学,可是在乡野之地,居然有这等规模的学堂,那倒是奇了。
暗感诧讶的唐毅衡接着又发现,首排右侧桌前那一对并坐的女童,似乎曾在哪儿见过。
“好,先读到这里,你们暂时先自习。”
瞥见窗外晃动的人影,那名夫子交代了学童们一声,就走了出来。
“请问公子有何事?”
唐毅衡连忙解释,“打扰先生了,在下因路经村落,看到这儿有间学堂,因为好奇便过来瞧瞧。”
“原来如此。”夫子微笑打量着来者,“瞧公子一派斯文,应该是个学富五车的儒生吧?”
“不敢当。”唐毅衡谦恭地一揖,“晚生唐贯之,不知夫子尊姓大名?在此开学堂多久了?”
“敝姓庄,名奕坡,字轩然。”为免打扰学童自习,他以手势请唐毅衡往另一边的檐廊行去,才继续介绍,“这学堂是半年前才开办的,不过老夫并非主人,而是受聘的夫子。”
“喔?那么这儿的束修必然不低吧?”
“不,我们完全免费,因为,这儿的学童除了少数来自附近的农户,其余全是孤苦无依的孩子,他们平时就住在学堂后方的屋舍。”
“能收容这么多孤儿,并且供他们读书,你们馆主真是仁慈慷慨。”
想不到奸商当道的昆阳县还有如此善心人士,唐毅衡讶异之余,不禁肃然起敬。
“是呀,”笑捻着胡须,庄奕坡进一步透露,“除了帮助贫童,她还开了织布坊,让村子里的妇女可以赚钱贴补家用,因此村民都十分感激,直说她是菩萨转世呢。”
“贵馆主的善举着实令人感佩,晚生定要拜会一番。”等碰了面,他再道出他县令的身分,好好表扬对方。
“这……”庄奕坡一脸为难,“可是馆主行事不愿引人注目,总是隐身于后,从不见外人。”
“愈不愿沽名钓誉的人,在下愈是景仰,还望先生成全,代为引见。”唐毅衡诚恳地请求。
这时,一名粉衫女子隔着矮篱笆,挥手喊道:“先生!”
“抱歉,老夫实在帮不上忙,公子还是请回吧。”庄奕坡委婉地拒绝后,转身便迎向那名粉衫女子,“桃红姑娘。”
“那位公子是谁呀?”杏眸扫向不远处那张俊雅的脸庞,桃红觉得既陌生,又好像有点面熟。
“呃,只是一名路过的公子,来学堂这儿瞧瞧。”
见那名书生迈向坐骑,似乎已准备离开,庄奕坡便没再留意他的动静。
“是吗?”那大概是她记错了。
“对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小姐呢?”
“小姐先去织布坊,所以让我在岔路口下车,先给孩子们送点心,稍后她就到了。”两人边走边谈,浑然未觉有第三者正竖直了耳朵偷听。“对了,先生,沈家姊妹还好吗?”
“她们已经适应这里的生活,也非常喜欢读书,只是不时惦念着你跟小姐……”
而佯装正忙着检查马鞍的唐毅衡,则是暗呼侥幸,没有被桃红认出来。
难怪他觉得那对女童有些眼熟,原来她们是之前被卖进百花苑的小姊妹,只因为脸颊长了肉,他一时才想不起来。
更教人意外的是,育贤馆幕后的金主,竟是百花苑的紫老板,而且她还默默做了那么多善事。
这样的秘密让他胸中澎湃不已,也五味杂陈,有欣喜,有愧疚,更有着亟欲见佳人一面的渴望。
唐毅衡立即策马往岔路口疾驰,不一会儿即看到一座像是工房的落院,外头停了辆马车。
下了马,他走进敞开的大门,穿越晾着各色布匹的院子,很快就在屋子里发现心中悬念的倩影。
“这个月的收入扣掉成本及开销,还有十两的盈余,你把这些钱发给大家,当作是分红。”
一袭淡紫素衣的孟惜蕊,脸上薄施脂粉,和那些村妇相较,更显得高雅月兑俗,彷佛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
“紫老板,您对我们真是慷慨,小的谨代表所有织娘,向您致十二万分的谢意。”班头感激地道。
“不用客气,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去找庄先生……”
孟惜蕊交代完事情,便步出织房。
走过院子时,突然有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并将她往隐密的墙角拖去,吓得她拼命挣扎。
都怪她太大意,以为这淳朴的村子应该很安全,才没让桃红陪同,不料竟遭人突袭。倘若匪徒只是劫财,那就罢了,万一对方意图劫色……
正当她心中充满惊恐,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嗓音。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是你?!”
没想到偷袭者居然是唐毅衡,孟惜蕊不禁愣然。
“你默默行善的事,我都晓得了。”他的墨瞳眨也不眨地锁住她的娇颜,“包括沈家姊妹、育贤馆的学童,以及这间织布坊。”
“你怎么会……”她的美眸讶然大瞠,“你跟踪我?”
“不是我跟踪你,而是老天安排我们相见。”否则他何以会兴致突起,跑来城郊溜达,进而发现这些事?“你可知道,当我无意间知悉你诸多的善举,我有多高兴吗?”
原来惜蕊仍保有善良的本性,原来她并未因自身的不幸,就把痛苦转嫁到他人身上,原来……
“高兴你个头啦,走开!”她伸出莲足用力踹他胫骨。
“哎哟!”唐毅衡痛呼着往后跳,不意撞到搁在墙边的竹竿,被倾倒的竿子敲到头。
“怎么了?有没有受伤?”见他按着脑勺,孟惜蕊赶忙上前搀扶。
“好惜蕊,我就晓得你还是关心我的。”抬眸咧嘴一笑,唐毅衡反将她搂进怀里。
“可恶,你居然弄戏我……”明白上了当,她不禁气得捶打他。
“我是骗了你,”他轻易便箝住她的粉拳,“但你不也是改名换姓,把我耍得团团转?所以咱们之间算是扯平了。”
一碰触敏感的身世问题,孟惜蕊马上板起脸孔,道:“小女子说过千百遍了,我不是孟惜蕊。”
“别自欺欺人了,我知道你是惜蕊,而且我有证据。”
“什、什么证据?”她心里打个了突。
……
半晌后,唐毅衡才放开她的樱唇,道出答案,“喏,你热情的反应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咦?”恍然回神的孟惜蕊,反手便是一掌,“下流!”
但唐毅衡只是模模热辣辣的脸颊,笑道:“想不到你还留着咱们的定情物,足见你对我余情未了。”
“定情物?”头一低,她见襟口已微微敞开,露出里头的玉坠子,不禁涨红了俏脸。
天!她怎么会跟唐毅衡吻得浑然忘我,连衣襟被拉开了都没有察觉?幸亏周遭有层层布匹遮住,否则让人瞧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岂不是糗极了?
“你少臭美,我随身带着它,只是要记取教训,千万别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随随便便就献出身子。”
但她恼羞成怒的辩解,等于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分。
“蕊儿,其实我……”
“住口!”她怒斥一声,“早在三年前,孟惜蕊已葬身河底,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紫蔷。”
“惜……”被那双杏眸一瞪,唐毅衡旋即改口,“紫蔷,你听我解释,当年我是因为被仇恨冲昏了头,才会伤害你……”
“够了,过去的事我不想提,更不想听。”理好襟口,孟惜蕊拿下玉坠子,恼火地朝他扔去。“这东西还给你,从此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拜托你别再来骚扰我。”
说罢,她转身便往外奔去。
“真是现世报呀,这小妮子不仅记住我当年说过的绝情话,还一句句奉还回来……”唐毅衡苦笑着拾起玉坠。
不过,他可不是那么容易就死心的人,几个箭步,他便追上了正要坐上马车的孟惜蕊。
“别走。”拉住她的玉腕,他低声下气地道:“我明白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也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只希望你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谁希罕你的补偿?放手啦!”
两人正拉拉扯扯,忽然一名男子疾奔而来。
“放开她!”
“叶大哥?”挣开唐毅衡的大掌,孟惜蕊立即躲到救兵身后。
此人名唤叶新,是恭亲王的亲信护卫,她在王府时受其照顾颇多,即使她回到昆阳县后,他仍会定期代东方玥到百花苑来探望她们姊妹。
“紫蔷姑娘,你没事吧?”
孟惜蕊摇了摇头,“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
“是海棠姑娘告诉我,你来织布坊瞧瞧。”确定她无恙,叶新转而质问现行犯,“大胆狂徒,竟然冒犯紫蔷姑娘,我非砍了你的手不可!”
见他拔出长剑,孟惜蕊连忙道:“你千万别伤了他,他叫唐毅衡,是本县的县令。”
“那又如何?难道县令就能目无法纪,调戏妇女吗?紫蔷姑娘可是王爷的红粉知己,谁敢对她无礼,就是对王爷不敬。”
冷哼着收起兵刀,叶新并非顾忌对方是县令,而是不久前和西王夫妇回京与王爷叙旧时,曾提及军营中的同袍被调来昆阳县一事,希望王爷多多关照,他若伤了此人,对主子就难以交代了。
原来是东方玥的属下。唐毅衡心中暗忖。
恭亲王荒诞不经的事迹,曾是市井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不过成亲后他就不再四处风流,彻底与丑闻断绝,还为皇上分忧解劳,堪称是浪子回头的最佳典范。
没想到,他表面上与王妃恩恩爱爱,背地里却派护卫来探视昔日府里的舞姬,莫非……他和惜蕊还藕断丝连?
尽管满月复疑问,唐毅衡仍不动声色地道:“阁下误会了,本官只是想和紫蔷姑娘说几句话而已。”
听他语气不亢不卑,既无傲慢的官架子,亦无畏惧权贵的孬态,于是叶新望向另一位当事者求证。
“紫蔷姑娘,这真的是一场误会吗?”
唯恐过去的情事被人知晓,孟惜蕊只得点头。
“唐大人德高望重,奴家却是身分低贱的烟花女,实在不配与您攀谈……叶大哥,咱们走吧。”
说完,她便与叶新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