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府。
书斋里,胡知恩看着刺桐会馆差人送来的八月会邀帖,神情严肃。
虽然因为母亲病重及病故的关系,他延迟至今才走马上任,但在这之前,他早已暗中查访在这刺桐城晦暗角落里曾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种种污糟之事。
前任总兵杜宸借职务之便发灾难财,以官家之名义明里暗里收购着粮食,不顾百姓社稷之苦、哄抬价格,谋取暴利。
除此,杜宸还卖官,那些商户若想子弟有个一官半职,向他奉上银钱便可买得有名无权的闲官。
此人争民之利,以为可只手遮天,没想到却被告发,贪贿之事浮上台面,遭到弹劾查办后,他遭去职并没收田产家宅,大快人心。
然而杜宸底下,都司二员、千总三员、把总四员、外委千总三员、外委把总五员……拉起来可是一串长长的炮仗,可却有那么几个人至今平安无事,顺利月兑身。
这些人之中,他最为在意的便是把总之一─高滨松。
高滨松是浦城人,十年前在总兵陈鑫任内便担任把总一职。此人长袖善舞,交游广阔,与刺桐会馆几位在刺桐城里能跟官家说上话的大老爷交情不浅。
知情人士皆知,他虽只是一员把总,却是杜宸之股肱,经常可以左右杜宸的决策,亦常担任杜宸的代理人,负责官商之间的交流跟斡旋,想必他从中也能得到不少的好处。
然而在杜宸遭到弹劾之前,他突然告病返乡休养,更在清算时逃过一劫,如今又在代理总兵任内复职,依旧位居把总。
自己到任十日,并未在人事之上做太多的异动,如今身边是敌是友,是正是邪,还不明朗,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文风不动。
身边能信任的都是他自己带过来的老部属,虽不多,但也足矣。
“大人,八月会乃是刺桐会馆三宴之一,您会赴宴吧?”说话的是刺桐新上任的都司许天龙。
许天龙跟了他六年,两人曾一起经历过生死劫难,是彼此都可将生命交托在对方手中的至交。
“当然。”他将邀帖收起,搁在案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总得会会这些人。”
“这刺桐看着明亮,实则混沌,是是非之地。”许天龙感慨不已,“大人每回总是接到烫手山芋。”
胡知恩却神情轻松,“我苦读为官,为的不就是兴利除弊,为百姓社稷谋福?若怯战,如何对得起含辛茹苦栽培我的寡母?”
许天龙蹙眉笑叹,“我只是不舍大人罢了。”
胡知恩眼底有着正气,“江湖未尽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甘之如饴便也不觉憋屈。”
“可大人为了百姓社稷,至今已三十有五仍未成家立室……”许天龙一叹,“属下都已儿女成群,大人却仍是孤家寡人……”
胡知恩开朗一笑,“汝儿如吾儿啊!”
许天龙蹙眉苦笑出声,“蒙大人抬爱,属下固然欢喜,但还是希望大人可早日成亲,繁衍子息。”
胡知恩一派悠闲,转移话题,“咱们谈正事,这都聊到哪儿去了?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许天龙神情一凝,“大人指的是万海号的马镇方?”
“嗯。”胡知恩神情严肃,“这刺桐会馆的要员,我也都模了八九分,唯独这个马镇方……”
“大人,这个马镇方精明强干,入刺桐以来,左手翻云,右手覆雨,实非泛泛之辈。”许天龙说起马镇方,眼底流露出的竟也有几许赞赏,“一年前倭盗猖獗,许多小商号都撑不下去,他趁机并吞了不少商家,但却没有人因为这样而影响生计。”
“噢?”胡知恩微顿,疑惑地看向许天龙。
“那些被他并吞的商家店东当然对他多有怨言,甚至认为他趁火打劫,但底下的伙计却是对他十分感佩。”
他续道:“我暗中查访过那些伙计,他们都说先前的店东及老板经常寻机克扣他们的薪饷,可自从马镇方接手后,却对他们相当宽待大方,家中若有子女因家贫而无法求学,他还贴补束修。”
听着,胡知恩若有所思地道:“可此人来历成谜,总觉得有几分可疑……”
“还有件事……”许天龙忽而想起一事,一脸疑惑地开口,“我在石狮塘打听到一两个月前,有艘葡籍商船在铜山外海遭到私掠船攻击,当时有艘设籍刺桐的中型商船经过,出手为葡籍商船解围,还弄沉了两艘私掠船……”
这事引起胡知恩的兴趣,“接着说。”
“随后我便去调了那之前一个月的放关及出入埠的名单,发现万海的浦安号在那之前曾出关前往马交,之后便是沿着铜山外海返航。”
许天龙接着又说:“我查问石狮塘的几个工团,有人说浦安号返航时带了一些七岁到十四岁上下的孩子回来……”
闻言,胡知恩神情一凝。
“我大胆猜测,当日在铜山外海击退私掠船的便是浦安号,那些孩子可能是他从私掠船上救下来的。”许天龙道。
“若然,此事为何不曾传扬开来?”胡知恩疑惑不解,“人命关天的事,正可显马镇方之名,为何他……”
“这个……属下也不可得知。”许天龙撇了撇嘴,“不过这也只是属下的猜测。”
“你说他去了马交?可知道做什么?见了何人?”
“这个属下还未查获。”
“嗯。”胡知恩沉吟片刻,“接着查,这八月会上……我得会他一会。”
江海楼,刺桐会馆八月会。
刺桐会馆在江海楼席开五十桌,一张席面计四十两,用的全是江海楼最好的食材及水酒。两千两的席面,马镇方的万海号便包了一半,出手阔绰大方。
宴上,所有刺桐城上得了台面的商贾及官员都到场了,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刚刚走马上任的总兵胡知恩。
胡知恩贫寒出身,行事淡定,荣辱不惊。他为官清廉公明,在任上深受百姓爱戴。
他的恩师为当今朝堂上说得上话的户部大臣,以他贤明持重、文武兼通向圣上保荐。
圣上遂下旨,将他派往刺桐以导正先前官员贪贿,并与商贾勾串、夺民之利的不良风气。
席上,胡知恩身边坐着的便是高滨松,高滨松深耕刺桐十来年,这些大老爷们个个与他相熟,便由着高滨松一个个为胡知恩介绍着。
胡知恩是新人,大家仍未模熟他,自然是行礼如仪,谨言慎行。
一旁看着高滨松与同席的几位大老爷们欢声笑语,谈话的内容包罗万象,就连对方家里的母狗生了八条狗崽子,高滨松都知道,由此可见,高滨松人面多广。
杜宸倒台了,但显然高滨松在刺桐的影响力还是有的,他的亲妹妹嫁给龙溪的谢家,几年前,谢家举家迁往刺桐后便在他的帮忙下开设永新造船,因他之故,还顺利承揽官船的制造。
谢家有这个大舅爷帮衬着,在造船事业上顺风顺水,还跟经营刺桐大商号庆隆记的赵家结了亲。不过就在几个月前,马镇方横刀夺爱,抢了赵家的女儿……
不知为何,胡知恩总觉得这里面有张看不见的网。
“胡大人,”永新造船的谢老爷及其长子谢明礼来到旁边,恭谨地向胡知恩敬酒,“草民与犬子敬大人一杯,预祝大人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本官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了。”胡知恩举起杯盏回敬。
“胡大人,”谢明礼涎着笑意,一脸示好,“刺桐官府旷了半年有余,百废待举,前任总兵任内汰换了多艘官船,本要补足,却因为那件事而作罢,可官船遇缺,危及的是我朝海域安危,如今大人走马上任,可否优先处理此事?”
胡知恩未说话,一旁的高滨松便道:“明礼,今天是把酒言欢的日子,为何拿此事坏了大人的兴头?”
“甥儿只是忧心我方船只在海上的安危……”
“是呀,大人。”谢老爷紧接着说道:“先前承揽官船制作的便是敝号,大人只要一声令下,人手跟材料都能立刻到位,估计年后就能交船。”
胡知恩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搁下杯盏,“如今库银不足,本官会向上呈报,盼上头能尽速拨银。”
这谢家父子可真是沉不住气,第一次见面就急着跟他提此事。
谢家能在杜宸任内承揽此官案,还不是因为有个大舅爷在背后施力。
“大人,”一旁的高滨松拱手一揖,歉然地说:“小人的妹婿及外甥也是因为忧心海疆遭到侵扰,这才急着与大人商讨此事,若有冒犯,小人愿代受过。”
“高把总言重。”胡知恩释怀一笑,“这本是当务之急,本官自当处理。”
高滨松恭谨地继续道:“大人英明,实是刺桐之福。”说着,他跟谢家父子使了眼色,要他们回座。
谢家父子回座,还没沾到椅子,外面便传来些微的骚动。
“好像是万海号的马爷来了……”有人说道。
霎时,胡知恩及高滨松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引颈朝外面望去。
酒席都吃了一半,也认了大半席面的人……他,终于出现了。
“草民来迟,自罚三杯。”
一入席,马镇方落落大方地取起桌上的杯盏向胡知恩敬酒,一饮便是三杯。
胡知恩看着眼前那有着高大强健的身形,英气勃发,浑身上下散发出强者气质的马镇方,不自觉地暗自倒抽了一口气。
这人一点都不像商贾,反倒像极了布军作战的大将。
若说此人能在海上击退凶狠残暴的海盗与私掠船,他可一点都不怀疑。
此刻,坐在旁边的高滨松也正打量着马镇方。
他从未见过马镇方,可对马镇方却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感觉。
这个在他离开刺桐时叱吒风云,还抢走他甥儿准媳妇的男人,终于在他面前现身了。
如此人物,可真不是他那个甥儿能比拟。但,这号人物为何非要赵家女儿不可?
说来,那赵家女儿本来是与马斌之子马安海订亲的,后来……
突然,他的背脊像是触电般的麻了一下,教他不觉一震。
他看着马镇方思索着——他也姓马,难道……不,怎么可能?
那晚烧了马家的宅子,将近二十口人全葬身火海,唯独马安海逃出,可当晚马安海便让他送上那艘再无归期的黑船……
不可能的!这人高大健硕,五官英伟粗犷,不可能是那个长相斯文、身形清瘦的孩子,那孩子早该死在海上。
“久闻马老板大名,今日得见,果真非凡。”胡知恩说的客套话其实也是事实。
“草民何德何能,受大人如此盛赞。”马镇方说完,转而看着高滨松,“这位是几位大老爷们经常提起的把总高大人吧?”
突然被点了名,高滨松心头不觉一颤。他也是见多识广、历经风浪的人,却在马镇方这后生晚辈面前莫名地……缩了。
“草民马镇方,还请大人往后多多关照。”他取起一旁文成刚帮他注满的杯盏,“先干为敬。”说着,他仰头便饮下白酒。
胡知恩跟高滨松不只难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也无法不注意到他的随从。
那是个有着异族特征的年轻人,刺桐自古以来便常有异族进出,甚至还有供他们长住的番坊。但将异族人带在身边当贴身近侍的,却从不得见。
“我先前回乡养病,一回来便听闻不少关于马老板的事,如今一见,果真是卓尔不群、英姿焕发……”高滨松摇头笑叹,“我的甥儿明洁真是输得不冤。”
马镇方唇角一勾,不卑不亢,“把总大人过夸了,草民不才,不过是多了点臭钱罢了。”
马镇方这话听来是自嘲自贬,但损的却是谢家跟赵家。
他只有臭钱,可却是这臭钱打败了谢家,抢来赵家的女儿,谢赵两家纵有他高滨松在后面,也敌不过他的银弹。
“马老板这玩笑挺有趣的……”高滨松有点尴尬。
“草民再认真不过了。”马镇方说着,又示意文成帮他注满酒杯,他举起杯盏,“草民横刀夺爱,多有得罪,再罚一杯。”说罢,他又仰头饮下一杯。
席上,大家偷偷交换着眼神,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搁下杯盏,马镇方拱手一揖,“草民家里还有一点要事,先行告退。”说罢,他转身便走。
此举令在场所有人错愕,胡知恩的随从庄敦平随即怒斥,“大胆,你说来就来,要走便走,把大人当什么了?”
马镇方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气定神闲地开口,“听闻前任总兵杜宸平素里最爱耍官威,草民还以为胡大人不同。”
此话一出,众人都瞪着眼睛,难以置信。
胡知恩看着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撇唇一笑,“马老板家里有事,就不勉强了。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马镇方深深一笑,转身而去。
虽然赵宇庆随着马镇方到江海楼来参加八月会,可女眷开席的地方跟男人分属两处。男人说话的地方,女人进不去。
于是在前面跟马镇方暂时分开后,她跟玉桂便在江海楼的伙计引路下来到内院,那儿席面开了十桌,此时正闹哄哄地。
她跟马镇方来得晚,酒席都吃一半了。
走进院里,看着满院子不认识的人,她根本不知要往何处去。
此时,有人唤了她,正是她的嫂子江挺秀。
“小姑子?”酒席都吃一半了,江挺秀没想到她还会来。
对于这个嫁到马家后就像转了性,整个人飞扬跋扈起来的小姑子,江挺秀可有意见了。
先前赵宇庆向公爹要求挂牌后,生意做得风风火火,十分出色,也因此这些时日以来,赵宇佐的日子便过得窝囊极了。
听着公爹三天两头,晨昏定省时就叨念着她的丈夫不长进,比不上出嫁的女儿,她听着都快冒火了,可身为媳妇,她的憋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江挺秀是个表里不一且小鼻子小眼睛的人,表面上温良娴淑,却会行那暗里补刀之事。
找着机会,她上前一把勾住赵宇庆的手,便将她往席上带。
“瞧瞧谁来了!”江町秀向同席的几位商户女眷们嚷着。
“唉呀,是马夫人呀!”跟江挺秀同席的都是平素里与她有往来,能互相吐苦水或是道人长短的商户女眷。
“可不是?”江挺秀拉赵宇庆坐下,“如今我们赵家最得意的就是这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小姐了。”
“你这话说得真没错。”穿绦红色衫裙的妇人笑视着赵宇庆,“马夫人如今有着丈夫倚仗,开的那家繁锦贰馆可是咱刺桐的名店了。”
“都说是最得意的了,你们说……哪个女人能自己开店当老板呢?若不是嫁得好,那可真是办不到。”紫衫妇人搭腔。
“所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罗!”江挺秀拉着宇庆的手,“想当初我夫君也是千想万想,才与谢家退了亲,将小姑子嫁到马家……”说着,她一脸委屈,“当时我跟夫君可冤了,所有人都不谅解、都嘲讽着我们,殊不知我跟夫君可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小姑子能高嫁。”
“唉呀,赵夫人,你们夫妻俩可真是用心良苦了。”
江挺秀一叹,“我们的苦,谁又知道呢?”话落,她瞥着一旁至今仍未开口的赵宇庆。
“小姑子怪罪我夫君擅自为她做主,还以为我们是贪了马家的钱才毁的婚,一直无法释怀呢!”
“什……”紫衫妇人一副替江挺秀抱屈的模样,对赵宇庆道:“我说马夫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赵宇庆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她,脸上是“嗄?你在讲什么屁话?”的表情。
这种家务事,她真没想到江挺秀会拿来当宴上的谈资,看来江挺秀根本是存心加故意。
好呀!她赵宇庆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们尽管放马过来。
“马夫人,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但总是娘家滋养着你,才让你有今时今日呀!有机会有能力,应该给娘家帮衬,怎么……”
绦红衫裙的妇人话未说完,赵宇庆突然大力一拍桌子,面前的杯盏都震了下,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她神情倨傲,眼神冷厉地扫了所有人一眼,然后唇角慢慢地扬起一抹又美又傲的笑意。
“各位夫人小姐应该都清楚我赵家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吧?”她慢条斯理地说着,“刚下水的新船烧了,来往的客商忙着兑款,各家分行的现银几乎散尽,伙计们又怕领不到工资而闹腾,家父就这么病倒了,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说话的时候,席上鸦雀无声,人人都被她震慑住了。
“大哥大嫂为了拯救赵家,将我『卖』给了马家。”她特意强调了“卖”字,“既说是卖,又哪来的盼我高嫁?当时的我犹如被买卖的牲畜,根本不是个新嫁娘。”
她这番话教江挺秀脸色难看,几度想说话反驳,却又让她一个斜眼瞪了回去。
“为了我爹,我虽然不愿,也还是嫁了。可成亲那天,我受的是什么屈辱,应该没有人不知晓吧?”
她自行倒了一杯茶喝下,润了润喉咙,续道:“初时,我在马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的陪嫁婢女最是清楚,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有今时今日,怎么如今都成了大哥大嫂的功劳?”
几名商户女眷嗯嗯啊啊地,一时也说不上话,只是面露尴尬之情,你看我,我瞄你,没再多说什么。
江挺秀被当场下了脸面,终究忍不住了。“小姑子,你这话说得……”
“大嫂。”赵宇庆冷冷地打断了她,“做人不要贪心,里子面子都要,你这就叫什么……”她故作思索状,“喔!话是粗俗了点,但挺合适的。”她挑了挑眉,不客气地道:“当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
此话一出,全场譁然,江挺秀的脸唰地一白,因为羞愤而全身发抖。
“你、你……”江挺秀指着她的脸,手颤抖不已,下一瞬,她便捂嘴啜泣起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院里的女眷、嬷嬷跟丫鬟们议论纷纷,那眼光像是几百支箭般射向江挺秀,明明是欺负人的,现在倒是委屈得跟小媳妇似的。
赵宇庆见状,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起身便要离座。
“别走!”绦红衫裙的妇人喝住了她,“你懂伦常尊卑吗?那可是你嫂子,你说她是什么来着?”
“这位夫人,这是家务事,你一个外人就别多事了。”赵宇庆火力全开。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是她们欺人在先,还不准她反击吗?
“你说什么?你这是仗着有马老板在后面给你撑腰是不?”绦红衫裙妇人站起身来,叉着腰,鼻孔朝天,两颊气鼓鼓地。
她的模样让赵宇庆想到了《九品芝麻官》里的烈火女乃女乃,差点就笑了出来。
“丈夫为天,我就是靠他撑腰,夫人这是羡慕嫉妒恨吗?”意识到自己如此机锋百出,她还真有点讶异,过去没有对手、没有场面让她发挥,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吵架王呢!
突然,所有人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往她身后的某处。
她意识到她们看见了谁,正想转头去看,一双大手便落在她腰上。
“给你撑腰的来了。”马镇方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抬头挺胸地看着眼前的所有人。
“卓夫人,”马镇方脸上瞧不出喜怒,只是眸光冷厉看着那绦红衫裙的妇人,“我娘子冒犯你了?”
绦红衫裙的妇人是卓记佛具香纸店卓老爷家的大太太,平时在家里便是个嚣张跋扈的,刚才彷佛能从鼻孔里喷火的她,此时在马镇方面前,那火便灭了。
“呃,不是……没有……”她吞吞吐吐,一脸惊惶。
这时,赵宇庆发现一旁本来还在装可怜,哭得稀里哗啦的江挺秀也没声音了。
她忍不住地想笑,马镇方就像阎王爷一样,人见人怕,果然不负他“刺桐之鬼”的美名。
“既然我娘子未冒犯你,你何不好好地享用你面前的佳肴美馔?”他笑笑说着,却让人心底发寒。
卓夫人嗫嚅着,不自觉缩了缩身躯,默默坐了回去,拿起桌上的碗筷,慢动作地夹了一块糖醋黄鱼往嘴里送。
“走吧。”马镇方单手扣着赵宇庆的腰,将她带了出去。
他们一路往江海楼外走去,她兴高采烈地说:“你刚才好威风!”
他展眉一笑,“你不是更威风,气得她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咦?”她讶异开口,“你有听见我跟她们吵架吗?”
跟在身后的文成一笑,“夫人,我跟马爷在外头听得一清二楚,夫人简直神勇无敌。”
她微微噘起了嘴,佯怒道:“别人欺负我,你不进来解救我,居然在外面听戏?”
他语气轻松地回道:“你还需要我解救?瞧瞧那几个哭的哭,气的气,一个个被你打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我嫂子那是假哭,装可怜罢了。至于那个烈火女乃女乃……”
“谁是烈火女乃女乃?”他问。
“就那个卓夫人啊!”她噘了一下嘴,“她不过仗着自己年纪大了点,就想道德勒索我,门都没有,我连窗都封了!”
说着,她有点激动地比手划脚,逗得玉桂跟文成都忍不住笑了。
马镇方用自己没发觉的宠溺眼神注视着她,什么都没说地,只伸手划了她鼻尖一下。
他那亲昵的小动作教她羞红了脸,胸口一阵热。
“马老板,请留步。”突然在他们身后传来高滨松的声音。
马镇方嘴角微微地勾起一抹莫测高深的笑容,他缓缓转过身,神态自若地看着高滨松。
“能否耽误你一点时间?”高滨松客气地问。
马镇方颔首,转头吩咐文成,“先让马车送夫人回府。”
文成点了头,转身便陪着赵宇庆离开了。
不知怎地,赵宇庆有种不安的感觉,临去还回头看了他们几眼。
“文成,那个人是谁?”她低声问。
“把总高滨松大人。”文成说。
赵宇庆皱了皱眉,想了一下。高滨松?她记得这个名字,他是谢明洁的亲舅舅。
她没见过他,但对于他的名字跟头衔却一点都不陌生。糟糕,他该不是为了马镇方抢亲之事来找麻烦的吧?
“没事吧?”她忧心地问:“他是不是要……”
文成抿唇一笑,“夫人放心,没事的。”
“把总大人有事找草民?”马镇方唇角悬着一抹笑。
“也没什么事。”高滨松向来是个老谋深算、沉得住气的人,可刚才跟马镇方那短暂的谈话后,他竟莫名感到焦躁。
“老夫离开刺桐多时,一回来便听所有人在谈论着马老板,还给马老板取了个称号……”
“就是个混名罢了。”马镇方说。
“老夫在总兵府担任把总也十年余了,为了职务上的便宜,跟刺桐城里大大小小的商户都有往来及认识,所以想跟马老板认识认识。”高滨松客气地说:“还希望马老板不嫌弃。”
“大人这话可折煞草民了。”马镇方撇唇一笑,“将来草民的买卖跟生意还盼大人多多关照,给个方便。”
“马老板言重。”高滨松一揖,“马老板手底下的店铺商号数十家,种类繁杂、包罗万象,据说也经常往返东洋及南蛮各地,想必人脉跟金流都是四通八达的。”
“近两年来,朝廷政策趋向于闭锁,目前刺桐虽然还是开放着,但动向不明,草民等海商只得往内陆发展,这不是把货都卖到西边跟东北去了。”
“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朝廷确实趋于保守。”高滨松语带暗示,“但若马老板是自己人,也是能行不少方便的。”
马镇方语带感谢,“那草民就先谢过大人了,从今往后还希望大人多多照顾。”
“好说。”高滨松道:“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朋友不能靠。”他幽幽一笑,“有些朋友是会让人家破人亡的。”
迎上他那幽深的眸光,高滨松心头微撼。
“还是亲人好……”马镇方目光一凝地直视着他,“表舅。”
闻言,高滨松陡地一震,惊疑地看着他。“什……”
“表舅认不得我了?”他眼中带愁,语带忧伤。
高滨松的脑袋有瞬间的空白,好一会儿都回不过神来。
“也是。”马镇方蹙眉苦笑出声,“那年表舅匆匆将我送上了船,转眼已过了十六个年头。”
高滨松倏地瞪大眼睛,像是看见鬼魂出现在自己眼前一般。
是!那合该是不在的人,如今怎会……他不自觉地倒抽一口气,感觉到自己浑身抽搐着。
“你、你是……安海?”他难以置信地失声叫道。
“表舅,是我没错。”马镇方看着他那见鬼般的表情,唇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高滨松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不该是这样的反应,马上反应过来。
“老天爷啊!”他趋前一把抓住马镇方的胳膊,激动地看着他,“你……你这么大了?送你上船后的几年,表舅一直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却都一无所获,表舅还以为你……以为你……”说着,他眼角蹦出了泪花。
“全赖爹娘保佑。”马镇方说:“爹娘必然是希望我回来替他们报仇。”
高滨松心头一震,像是被扎了一针似的,“报仇?你是说……”
“表舅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把赵家的女儿抢来?”马镇方冷然一笑,“不只是赵家的女儿,我还要夺回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让赵毓秀付出惨痛代价!”
高滨松听着他这番话,脸上的表情稍稍放松,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高滨松说着,一脸歉疚,“请原谅当初表舅没能力保护你,只能忍痛将你送走……”
马镇方淡淡一笑,“表舅不必自责,我很幸运。”
“幸运?”当初他将马安海送上的可是有去无回、再无归期的黑船。
“当初表舅给我搭上的竟是一艘奴隶黑船,那船上有许多从各地被掳走的童奴,那些船员们对我们很糟糕,拳脚相向或是甩鞭子,都是家常便饭……”
高滨松胸口一闷,“这、这事……表舅一点都不知情,那船东不是这么说的……”
马镇方轻笑一记,“我知道表舅绝不会害我,幸运的是一个月后,船触礁沉了,好多人都不知去向,我抱着一块木板在海上载浮载沉,最后被一艘经过的葡籍商船救起。”
“是吗?”高滨松深吸了一口气,“那真是老天爷保佑了。”
“不,是我爹娘。”他说:“我在海上飘流时又饿又渴,几度都快失去活下去的意志,有天晚上爹娘出现在我梦里,要我坚强活下去,为他们报仇雪恨……”
听着他这些话,高滨松面部肌肉在隐隐抽搐着,眼底有着藏不住的恐惧,被他勉力压下。
“救起我的那位席瓦尔先生将我留在他身边学习海务及经商,带着我南征北讨。”他续道:“他跟表舅一样,都是我的恩人。”
“不……我、我这哪算是什么恩人?”高滨松眼眶一红,“这么多年来,我也无力为你及你爹娘做什么,我在刺桐没人没钱,无权无势,反倒是赵家风生水起,成了一方富贾,叱吒刺桐十数年……”
马镇方神情平静,“想必表舅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可不是。”高滨松叹了一口气,“你娘与我虽是远房表姊弟,却待我如同亲生兄弟,我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为她报仇……我离开刺桐南北奔波,总算有了一点家底,便易名回到刺桐,费了好一番功夫当上把总一职,想的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能给你爹娘报仇,也能因职务之便查访你的下落……”
“表舅真是有心了。”
“只可惜赵毓秀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始终碰他不得,于是才会从中牵线,想办法让我外甥明洁与赵家的女儿结亲。”高滨松蹙眉苦笑,“知道赵家女儿被抢走时,我还很懊恼呢!没想到竟是你……”
“我不会饶过害得我马家家破人亡的人。”马镇方咬牙切齿,“绝对不会!”
“安海,你放心。”高滨松抓着他的胳膊,眼神坚定,“表舅会穷一己之力帮你的。”
马镇方颔首,“谢谢表舅,我爹娘在天之灵,一定会很高兴的。”
高滨松点点头,忽又疑惑地问:“不过你娶赵家女儿应是为了报仇吧?怎么刚才看着觉得你们挺恩爱的,你还帮她开了店不是?”
马镇方脸上露出一抹冷笑,“人生最痛苦之事,莫过于曾经拥有。现在她得到的越多,将来就会越痛苦。”
高滨松听着,了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