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京师出发,花了一个月终于抵达了此次旅途的终点——温州。
传说古时温州建城时有白鹿衔花绕城一周,因此又名鹿城,甄水及飞云江由其中流过,西边是雁荡山,地势往东缓降成平原,东临东海,因此平原上诸多海蚀孤丘及独山,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风景奇美,江城如画。
一入温州会觉得处处是水,这个秀丽的江南水乡,水道纵横,游船如织,小桥杨柳,诸多名山胜水引来骚人墨客,使得此地即使商业繁荣,却连商贾都懂得舞文弄墨吸引客人,城内处处充满文雅秀致之气。
这里的小吃亦不落人后,白糖双炊糕、馆饰、江蟹、鱼丸、猪油糕等等,各色食物咸甜香气纵横,引人食指大动,闵韬涵一行人的马车在经过时,洛瑾的头几乎都要忍不住从车窗伸出去,惹得闵韬涵失笑不已,索性打发福生去买了一些来,让她解解羁。
闵家在温州购置了良田数千亩,同时早料到有这一天,他也先在城南购置好了一处两进的大房舍,与京城的院落大门位于偏旁不同,此处房舍大门位于正中央,进入先是影墙,然后是三户平房门楼,进到二进院子后,路上皆铺上青石板,一眼望去花坛假山,清雅幽静,正房是大九架高平屋三间,东西厢各为两层的更楼,一侧有五间房,所有建筑皆是砖造,外头再用阶梯型的马头高墙围起,安全无虞。
马车进到府内,早就有门房安排好了一切,将东西归置好后,洛瑾对此处的舒适与便利大为惊叹,不知道闵韬涵明明人在京城,究竟是怎么安排这一切的,而且看起来他的人脉都延伸到了江南来,不由对自家夫君又高看了一眼。
“怎么了?”她的古怪眼神,令闵韬涵觉得有趣。
“没什么,只是觉得夫君你选的这处房舍真是不错。”洛瑾坦然说道:“尤其这里离府衙与港边都不远,无论是洽公或是赏景都方便,离城外的田地也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由我们离京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你究竟是如何找到这处的?”
闵韬涵被她崇拜的眼神弄得有些虚荣,不过他仍力持镇静地道:“其实在去年大哥一接到万岁旨意要南下督办试种早熟稻时,我就派人开始寻温州房舍了,也是等了几个月,恰好原居此处的一名大儒搬离,我才将其购入。看上这房舍自然是因为你说的到哪里都方便,但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却是尚未告诉任何人。”他卖了个关子。
“什么原因?”洛瑾整个兴趣被他拉了起来,这么早以前就开始布局,他究竟有什么大的谋划?
她的表现果然没让他失望,一脸倾倒捧得他飘飘然,于是闵韬涵满意地享受了下这种成就感,解释道:“南方一带,除去已设市舶司的广州、杭州、明州一带,温州是亦是最适宜拥有大型海港之处,只要我们在此处好好经营早熟稻的种植,未来此处成为稻米的大城不在话下。然而我们去拜会过杭州转运使,有他在,朝廷近年内应无在温州设市舶司的打算。
“所以我就想了,温州生产的大批稻米,我们可由温州海运至杭州,只要一日便到,其中合作事宜,我已大略与杭州转运使谈过,有利可图他已是欣然接受。至于更北的密州、莱州、登州甚至是直沽,可都是需缺大量稻米之地,因此若能抢先在温州设一个运销稻米的据点,与此地的船队或是官方的海船合作,你光是想像就能知道这必是日进斗金的生意。”
“难怪你南下第一个种早熟稻的地方就选了温州,南下时还特地在杭州停留,原来你早有这个打算……”甚至早买好了温州的土地和房舍。都说洞烛机先,但这人也看得太前瞻了,所考量的根本都不是寻常人想得到的事。
“没办法,我们文安侯府需要钱。”闵韬涵可是说得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在大哥升官之后,官场上有更多地方需要银钱,就连侯府的编制也比伯府大得多了,花出去的自然也多。更别说以后我们还要助大哥登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这些都是需要银两的啊!因此我一直琢磨着赚钱的方法,我有个开着药膳馆积玉堆金的妻子,自然也要不落人后啊!”
他没有说的是,光靠她的药膳馆,除了支持官场上的支出还要支持府内支出,甚至买田买地,虽然现在还大有盈余,但若未来不继续扩展经营,必会渐渐入不敷出。她若没有展店的想法,他不会勉强她,所以他身为夫君,自然要在这个洞破掉之前做好预防。
他说得有理有据,谨慎详细,足见暗中不知计划了多久,但与他朝夕相处的洛瑾却从未发现,也不觉得他有为此事劳心伤神过,如此听来此事进行时,他应该住在京郊的庄子里,全副心神都扑在了早熟稻上,他究竟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多事?
所以真不能怪她眼下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你觉得我的计划如何?”闵韬涵问起她的意见,却见她一脸的呆滞,可爱得令他想发笑。
“我觉得……我觉得你这脑袋一定不是普通东西做的。”她一脸狐疑,双手捧着他的脸左翻右看,“奇怪,除了长得好看点,也没什么特别的,怎么就能聪明成这个样子,叫别人还怎么活了?”
闵韬涵真的笑出来了。“你这该算是恭维还是贬低?”
“当然是恭维啊!”洛瑾看了半天,几乎是迷恋的倾身上去在他唇上一啄。“我夫君当真厉害,幸好我嫁给你了。”
也幸好她又活了一回,没再一次错过这个好男人。
“是啊,幸好你嫁给我了。”否则他哪里能知道幸福与情爱是什么滋味?哪里能有一副健康的身体做这么多事?闵韬涵亦是轻轻的吻住她。
夫妻两人好一番亲热,只是顾及这里不是房间,而是偏厅,所以也只是耳鬓厮磨了一阵。
外头福生那要踏进门的脚,硬生生的收了回去,苦哈哈的在门口等候。
也差不多到了傍晚,夫妻两人谈笑一阵后,洛瑾让闵韬涵先去梳洗,她到后头去看看晚膳是否要多添几道菜,于是便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悄然无声的由侧门离开。
此时闵韬涵才收拾了下心情,淡淡地唤了声,“福生。”
外头的福生应了声,转头要进门,但在跨入门槛前,不知为何先左顾右盼了一阵,确定没看到洛瑾才松了一口气大方进入。
“贼头贼脑的在看什么?”闵韬涵哭笑不得,“夫人会吃人吗?”
“夫人不会吃人,但你会啊……”福生原本只是心里想着,但可能因为分了神,居然说了出来,等到他发现主子脸色不对劲,这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傻话,连忙改口。“呃,那个,公子,可是要福生服侍你入浴?”
“你倒是听得很清楚,在外面站了很久吧!”瞧福生那尴尬的表情,闵韬涵终于懂了为什么说他会吃人,他刚刚不就恨不得吃了洛瑾吗?这个福生啊……他没好气地道:“我看你闲得发慌了?你今年也十八了,要不要替你找个媳妇?”
“不不不,真的不用……”
“真的不必?你的聘礼本公子替你出了。”闵韬涵没说的是,等他通晓人事,也不必一天到晚看着自己与洛瑾恩爱而脸红了。
“不不不,真的不用。”
“忍冬和木香你要哪个?”
“不不不,真的不……咦?”福生一愣,腼腆的表情立即转为狂喜。“那个,木香好了……”
“怎么?现在会想媳妇了?”闵韬涵打趣着这个没出息的。
福生难为情地模模头,傻笑起来。“还不是被公子和夫人给激的!我看公子成亲之后到现在过得越来越开心,心里头欣羡啊……”
“是啊!幸好有瑾儿呢!”闵韬涵的目光幽幽地往门外看去,心却是已经到了另一方的那个人身上。“幸好有她,否则我这日子还不知道要过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甚至整个闵家可能也不会像个家了。瑾儿于我,就如同上天赐与的一场幸运啊……”
待早熟稻种植出来后,多余的稻米往外运送是理所当然,于是闵韬涵先在港口附近买了一大块地,着手兴建大型的粮行及谷仓。
如今的温州已有官造的船厂,一年可达六百艘,多与倭国、高丽、占城、闍婆等国有着贸易往来,闵韬涵便是相准了这个时机,先订了几艘船,再找上温州知州,说明日后的早熟稻由他运粮至京的事。
温州知州名叫林为善,挺着个大肚子,看上去像个弥勒佛似的,笑口常开,但能在这个富饶之地做知州,自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听闵韬涵的话就知道其中利益不小。
他原也是京官,只因在京中没有倒向顾琮,才被外派至温州这么遥远的地方来,如今有机会与闵韬涵合作,等于与闵允怀挂上了勾,这闵允怀可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年岁不大就坐上了户部尚书的高位,并且也是与顾琮不同路的人……林为善想了想,还是暂时不选边站,只是批准了闵韬涵的粮行经营,只要他有办法收购粮食便自己运出去,这部分林为善不参与,他只负责每年的米粮赋税。
不过这样也就够了,毕竟只要官家不掺和这一块,日后就算有别的粮行来竞争这块大饼,闵韬涵占了先机,也算是得了最大的利益。
于是前期的琐事处理得差不多了,闵韬涵便开始忙碌起来,一方面他需监督粮行与仓库的建造,另一方面也要督办研究早熟稻的种植。
不过洛瑾不可能让他忙得昏天暗地忘了身体,反正平时她就跟在他身旁照应他的身子,索性就替他打下手,帮他做了许多文书上的琐事,到最后甚至连粮行及仓库的进度她也一手接了下来。
真要说起来,闵韬涵每日的行程十分固定,早膳后先去巡视稻田,用完午膳休息一个时辰再到书房处理庶务,同时回报闵允怀种稻的进度,或者至知州衙门议事,作为户部尚书派来的专使,即使没有官位,林为善也不敢怠慢。晚膳洛瑾会替他制作调理身体的药膳,吃完若有空便泡个药浴,其实生活还算是能忙里偷闲,并不太劳累。
相反的洛瑾可真是焦头烂额,除了照顾他之外,在他休息或是至衙门洽公时她便跑到兴建中的粮行及仓库处理大小事宜,傍晚前还得赶回府做闵韬涵的药膳,只有这个部分她绝不假手他人,常常到了闵韬涵晚上的事处理好回房歇息时,才看到她拖着疲累的身子进房。
即使如此,她仍是日日笑脸迎人,从不让他觉得她有任何埋怨或不满。
闵韬涵曾经问过她,明明这么忙碌,怎么还能保持笑容,她只是笑得更灿烂的告诉他,因为他在身边,只要看着他身体康健,她就高兴。
于是闵韬涵不再问了,有如此全心全意待他的妻子,他觉得此生足矣,即使在遇到她之前被病痛折磨多年,似乎都不算什么了,或许那都是上天为了让他遇到她设下的考验吧!
这一天,闵韬涵在衙门待得晚了,回府之后福生送上了麦冬荔枝大米粥让他暖暖胃。麦冬滋养肺胃,调适心阴不足之症;荔枝有补心安神之效,可治脾虚血亏、神疲乏力,这还是因为到了南方才能取得新鲜的荔枝呢!
闵韬涵喝了几口,清甜甘润,一时神清气爽,整日的疲劳去了大半,待他吃罢便开口问道:“夫人呢?”
福生恭敬地回道:“一个时辰前夫人在准备完这道粥品之后便进了书房,还没出来呢!”
闵韬涵微微皱眉,现在都亥时了,她处处为他的身体着想,怎么自己却似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于是他回到了书房之中,便见洛瑾坐在书桌前,一手支着腮,另一手还持着笔不知在涂写什么。
闵韬涵靠近了些,洛瑾才发现他进门,抬头便是惊喜地一笑。
“夫君,你回来啦!”她放下毛笔,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替他月兑下外衣。
“怎么还不休息,在忙什么?”闵韬涵问,顺势在榻上坐下。
“我们的仓库快盖好了,在完工之前有些事我想先问你定夺呢。”她拿起方才自己写的东西,坐到了他身边。
闵韬涵瞧她眼下的阴影,心中不舍,便将她轻搂入怀里,听着她娓娓道来。
“我们的仓库快盖好了,我是在想,温州靠海地方潮湿,是不是要弄些防潮的工事,免得粮食放久就受潮了。还有靠海容易淹水,是否也要将仓库的地架高?听说这里夏日时有风暴,这水一淹起来粮食就全完了!还有……”
说着说着,洛瑾的声音益发低沉,像是很享受在他怀抱里的温暖,最后她说得越来越含糊,竟然没了声响。
闵韬涵低头一看,不由失笑,这姑娘居然说到睡着了。
这阵子真是累坏她了,真要说起来,他只要动动脑筋与嘴皮子,很多事都是交代下人去做,但是她就不同了,不管是监督粮行及仓库建造的进度,或是制作药膳,都是亲力亲为,丝毫不放松。
她即使是睡着嘴角仍是微微上扬,彷佛在他怀中得到了很大的安全感,可是这却让闵韬涵心头堵了起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做丈夫的一点都不好,竟让妻子累到说话说到一半忍不住睡去。
他连动都不敢动,怕惊醒了睡着的她,就算是这样痴痴看着她的睡颜,没有做任何事,那种幸福的充实感依旧填满了他的心头,被这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眷恋着、依赖着,无疑是生为一个男人最大的成就感。
不知睡了多久,洛瑾娇躯一震,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而当她一张开眼,便与闵韬涵柔情似水的目光对个正着,她一下子沉溺了进去,竟傻呆呆地忘了开口。
“睡醒了?”闵韬涵轻声问道:“还累的话,回房睡吧?”
洛瑾眨了眨眼,好似这才真的醒过来。她木然坐了起来,方意会到这里可是书房,她记得睡前自己正在和他说明粮仓的事,怎么就睡着了呢?
她不由有些懊恼,正想和他说些什么,却发现他无论是坐的位子甚至是坐的姿势,与她睡前都没有半分差别。像是想到了什么,她低叫了一声,轻轻碰了他的手一下。
果然,他的俊脸露出了一丝痛苦,不过倒是没有说话。
“夫君,我怎么睡着了?是我害你手麻了吧?”她开始轻轻地在他的穴道及经络上按摩起来,自责地道:“你该唤醒我的!”
“你好一阵子没好好休息了,能睡上这么一觉,也是好的。”他的手的确又痛又麻,但见她心疼的样子,那点不适又不算什么了。“我舍不得叫醒你,要不是我,你也不会累坏了。”
洛瑾的动作停了一下,突然有点鼻酸。她想起了前世他对她的深恶痛绝,今世他却对她疼爱入心,她的真心付岀一点也没白费。
“夫君。”她深深地望着他,“能帮上你,我并不觉得累,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了,所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的,你好我便好。”
“我心亦然,你好我便好,所以我也不准你累坏了。”他亲吻了下她的额。“是我疏忽了,我会再多派几个人给你,你可别忘了自己最重要的工作是陪我。”毕竟,爱意正浓的两人都是为彼此心疼的。
洛瑾感动地笑了,当真将那些公事扔在了一边,夫妻两人手牵着手一起回房歇息去了。
当他们离开后,福生才悄悄的进了书房,整理了桌上的东西,清洗毛笔砚台,撤下茶水,最后灭了油灯。在做这些的同时,他脑海里一直想着方才公子与夫人并肩的画面。
他们成亲也两年了,直到这个时候公子夫妻才似真正开始交心,开始学习怎么当一对恩爱的夫妻。或许与一般夫妻比起来是有些迟了,但只要有心经营,如何都不嫌晚。
至少福生就觉得,比起京里许多貌合神离、相敬如宾的夫妻,主子们这样的夫妻关系显得更加真实,更加生动。
以后他与木香也要这个样子!
时光飞逝,很快便到了盛夏。
与京师的夏季还偶有凉风不同,江南的夏日便是酷热潮湿,那纵横的水道被阳光晒得蒸起水气,走在城里都觉得眼前的小桥石道彷佛扭曲变形了。
树上的鸟叫蝉鸣不绝于耳,卖凉水的摊位多了起来,行人纷纷打起了伞,要不也拿把扇子搦风遮凉,连路边的野猫都受不了烈日,躲在阴凉的门廊下打起瞌睡。
不过闵韬涵却似不以为忤,特意约了温州知州林为善至他栽种早熟稻的田间一观。
林为善不敢不从,坐着马车流着满身汗,由衙门赶到城郊文安侯府的稻田,待他边擦汗边下车时,发现闵韬涵已站在一旁树下等候。
“有劳二公子久候,是本官之过。”林为善作了个揖,眯起眼儿朝闵韬涵看过去。即使在如此热的天气,闵韬涵却无任何狼狈状,依旧是一袭天青色长衫,背着手卓然玉立,犹如劲竹青松,挺拔沉稳,风度翩翩,额际连滴汗都没有,相形之下自己汗流浃背,面色通红,倒像头刚在水塘里打完滚的猪拢了。
他有些尴尬,也有些不满,不懂大热天的叫人老远赶来做什么,但闵韬涵却带笑迎了过来,二话不说先让福生奉茶。
“天气炎热,劳烦林知州辛苦跑这一趟,这是内人亲手做的洛神花茶,加了糖又冰镇过的,具生津止渴、清热解毒之效,请大人喝杯茶,先松口气。”
林为善接过茶杯,入手清凉的感觉先令他心头一喜,接着看到杯中红艳艳的汁水,很是勾人,听说是洛神花便仰头一口饮尽,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令他享受的长叹了口气。
“大热天来杯凉的,真不错啊……”也就是说,这一杯怎么够啊!
福生知机地又替林为善添了一杯,他很能体会林为善现在的感受,因为即便是他,在这样的天气里都能连喝四、五杯。
果然,林为善在连喝五杯之后,终于勉强满足,这才有些赧然地道:“让二公子见笑了,实在是二夫人手艺太好,这好喝得让人停不下来啊……”
“我明白的,既然林知州喜欢,回头我让福生准备好,请大人多带些点回去。”闵韬涵客气说道。
天晓得这消暑的饮品还是临出门时请洛瑾准备的,便是想到这样的天气让林为善出门,必令其不悦,但如果马上能喝到清凉解渴的饮品,心情便能瞬间转好,这种情绪起伏很快就能让林为善由怫然不悦转为感谢,那么他今日的目的便达成一半了。
“不知二公子今日寻我来,有何见教?”林为善问起了来意。
“林知州看看便知。”闵韬涵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只是抬抬手指向稻田。
“嗯?那不是稻子吗?稻子……”林为善怔愣了一下,才惊叫起来。“稻子?夏至才刚过没几日,稻子该是才结穗没多久,但眼前这些稻子都黄熟了啊!”
他不信邪地快步走了过去,也不避烈阳当头,在田边便掐了一点稻穗上来,在手里揉了揉。
果然稻谷金黄饱满,揉出来的米粒结实圆润,气味清香,色泽清白透明,是上好的稻米啊!
他忍不住回头问道:“二、二公子,这是怎么一回事?稻子怎么这么快就成熟了?”
明明他来时也经过不少稻田,但许多都才吐穗,别说黄熟了,看上去都还一片绿油油的。
闵韬涵抿唇笑了笑。“林知州莫非忘了我来温州做什么的?”
“你是来督办试种早熟稻的事……早熟稻!是了,这便是早熟稻。”林为善迅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面露惊喜。“这也太早熟了,自二公子下种到收成,还不到一百一十日啊!不是听说先前闵尚书试种的早熟稻要一百三十日吗?”
也就是说,不到四个月的时间,第一批稻子就可以收成了?对林为善而言简直不可思议。
“第一次闵尚书只是按照传统方式试种,而且下种时日有些晚了,成熟期天已寒凉,多少影响收成。但这一次我们春日下种,夏日收获,期间我又改善了些种植的方法,能更早成熟不在话下。”闵韬涵看着这些黄澄澄的稻穗,内心亦是欣然。“而且显然产量比先前试种的早熟稻又更高,我估计一亩约能产出四至五石。”
“那便是传统稻作两倍以上的产量啊!”林为善觉得自己兴奋得都发起抖来。“而且三个多月便能收成,那是不是说,一年两季稻,不仅产量可期,秋收后还有机会再种?”
国内现今大部分的稻田都还是一年一作,少数可以一年两作,分布在两淮、江浙、福建、广南等地,不过产量寥寥,亦不普及。
通常第二期的稻作是接着第一期割稻后连作,比起前期产量约只有一半不到,所以种植并不划算,但如今有了高产的早熟稻,第二期的稻作收获就能赶上传统第一期的早稻,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
闵韬涵点了点头,像是同意林为善的说法。“不过两期稻后,考量到地力、植株利用及天气变冷等因素,不宜再种稻,倒是可以种一期甘蔗、大豆或玉米等短作,等到来年再重新插秧。”
林为善高兴得都说不出话了,只是连连点头,现在就算闵韬涵叫他大热天绕着稻田跑三圈他也干,因为这些稻子看上去实在太可人了!温州是他的治地,能够更早熟更丰收的稻作由他这里种出来,就算他出力有限,怎么都能沾点光啊!
讵料还有令他更高兴的,闵韬涵直接由天上砸了个大馅饼给他,让林为善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今日请林知州来,除了让林知州亲眼看看早熟稻的成熟与丰收,还有一事相求。”闵韬涵眼底闪过一丝精光。“能种出一百一十天就成熟的高产稻是福国利民的好事,既然这里是林知州辖下,不如这份请功的奏褶就由林知州来写,不知林知州意下如何?”
这……这么大的功劳,要让他去领?林为善好半晌才吞着口水道:“这一切都是二公子的功劳,我何德何能……”
“若无大人鼎力配合,让种稻的过程平顺,也不会这么快就成功。”闵韬涵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子。“不过,请林知州的奏褶上稍提一下闵尚书之功便可。”
其实后面这一句话无疑废话,督办试种早熟稻一事,无论去的人是谁,最后功劳都会到闵允怀头上,毕竟皇帝是将这件事交办给他。但听在林为善耳中就像是大头由他来领,而闵允怀只是蹭个功劳一样,令他欣喜之中又有着不安。
“早熟稻原就是闵尚书提倡,也是闵尚书最早种成功,他自然是厥功至伟。二公子放心好了,你既然将此事交给我,我明白怎么做。”林为善拍着胸脯保证,此时他看闵韬涵无比顺眼,决定在上书的奏褶中一定也要提一提这个文安侯府家的二公子,有功大家领。
闵韬涵倒不在意这些,他施恩林为善,为的只是日后合作愉快,毕竟在稻作收获后,他的粮行就要开始试营运,日后待早熟稻遍布南方,温州将会成为他主要出海船运粮之地,林为善在温州经营许久,有他的帮助会顺利很多,就算他以后调离现职,届时闵韬涵早已站稳脚跟,也没什么好顾忌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闵韬涵与林为善达成了某种默契,彼此会心一笑,后者千恩万谢地向闵韬涵告辞,居然用不符他圆润身形的动作轻快地上了马车,但马车才走出去没多久,却是又停住,林为善再次轻快地跳了下来。
闵韬涵挑了挑眉,不明白这位林知州又折回来是为何。
只见林为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抹了把额际的汗。“那个二公子……二夫人做的洛神花茶,我还没拿呢……”
第一期的早熟稻收成后,紧接着便是第二期稻作的耕种,由于重新插秧不符利益,这里的第二期稻作是就着前期割下的稻头继续种,闵韬涵让农夫们将先期留下来的稻头整理得平齐,免得第二期的稻作生长速度不一,影响产量。
既然不用插秧又有了前期的经验,再加上上摺呈报的事扔给了林为善,粮行及仓库的建造也已竣工开始使用,闵韬涵夫妻便清闲了下来。
洛瑾得了空,便考虑是不是也在温州甚至杭州也开个药膳馆。
闵韬涵原以为她会搁置这事,毕竟京城那两家药膳馆当初只是为了支应闵允怀出巡所设,日进斗金是意外之喜,想不到她当真做出兴趣来了,他自也鼎力支持。
针对当地特有的气候风貌还有本地人口味清淡,喜食鲜与酸,少吃辣,所以清汤凉拌类的菜肴很受喜爱,洛瑾这些日子便不断捣鼓这些,做得多了就四处送人替她尝尝味道,不管是知州府衙、闵家的佃户和农庄,都不时的能拿到新鲜吃食,那些佃户庄户们简直感恩戴德,到最后不仅闵韬涵长了肉,连林为善都跟着更圆了一圈,与闵韬涵议事
时还会明里暗里打听二夫人有没有什么新花样的吃食。
如今的闵韬涵因为洛瑾针对性的进补,自己又亲自巡乡下田,平时的打拳也没放下,已由原本的清瘦变为精壮,脸色也是红润健康,若是不说,根本不会有人相信他身上是带着宿疾的。
时序入了秋,路人身上的短褐换成了长衫,襦衣外加上了梢子,不过不似北方那种落叶纷飞的浓浓秋意,反而因为气候凉爽了些,街头更是活络,乌篷船,油纸伞,圆拱桥,蓝花布,形成江南水乡的生动图画。
就在这个时候,闵韬涵接到了京师来的家书,原来闵子书成功通过了秋阐,他已然由过去秋阐失利的阴影中立起,甚至还拿了举人第一名的解元,原本那些冷嘲热讽的人,全部闭上了嘴。
在温州的夫妻俩自是喜不自胜,闵韬涵立即执笔写了家书回去,里头特别提到洛瑾交代的一个提神醒脑的香包方子,还有几个补脑健脾的药膳。
香包让家里的婢女做出来给闵子书戴着,读书时保持脑袋清楚,相当不错;至于药膳则是大伙儿都可以吃,京师的深秋可是寒意深重,易令人脑袋昏沉,像闵家的男人便特别需要,甚至闵老夫人或张氏,冷日贪懒时也可以吃些。
回完了信,闵韬涵便与洛瑾上了马车,前往港边看看谷仓与粮行的情况,如今购置的稻子都已经存仓,港口为因应更大型的运粮船也需做些改建,现在便是等着港口的工事结束便可起行。
先来到了粮行,闵韬涵了解了一番收粮的数目,又到了粮仓观看储存的情况,确认一切没有问题后便牵着洛瑾缓步往港口行去。
此时日头渐落,映照在洛瑾的娇颜上,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笑意盈满眉梢,泛着樱色的唇儿微抿,目光着迷地注视着海的方向。
洛瑾的美并非倾国倾城,但一举一动都令闵韬涵很是心仪,晚霞的美丽遥远且虚幻,但身边人的美丽亲近又真实,似乎是有她这么站在身边,他就能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海风吹拂,倒真有些凉意了,洛瑾娇躯微微一抖,闵韬涵正想说些什么,她却取来了福生手上的斗蓬替他系上。
“虽然你身体已经没事了,不过保暖还是得做好。”说这话的同时,她还可爱地打了个小喷嚏。
闵韬涵目光微沉,“你呢?”
“我什么?”洛瑾忙着替他的斗蓬系个漂亮的结,倒是没意会他在说什么。
他眉微皱,握住了在他胸前忙活的一对小手。“你的手比我还凉。”
洛瑾一怔,方才笑道:“我没事的,天气只要凉些,我的手脚就易冰冷,这是女子常见的虚寒之症,多动一下就好了。”
“你就只记挂着我,我冷了,你会担忧……”他微微一喟,忽然伸手将她往怀里光拉,斗蓬一掀,将她娇小的身躯一并包住。“可知我亦挂心着你?你冷了,我亦不舍。”
“夫君……”洛瑾感动地抬起头来,他说得直白,却是她从没听过的最美丽的情话。
“都是你照顾着我,但我不希望你因此忘了自己。”他深深地凝视她。“你只要记得,当你累了,我的胸膛能让你依靠;当你冷了,我的手脚让你当成火炉;当你迷惘,我的智慧能给你方向……甚至当你老了,我的余生便交给你挥霍。”
这便是承诺了她一世,多么沉重却又多么动人。
洛瑾偎进了他怀中,在他胸口偷偷拭去眼角感动的泪。她对他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能得到他的爱情,她真的感到此生无憾。
夫妻两人依偎在港边,那动人的景象令后头一直因他们夫妻恩爱而大受刺激的福生都看得目不转睛。
此时,海面上红光大盛,洛瑾忍不住说道:“夫君,你看晚霞好美啊!还有半道彩虹呢!我从来没看过天空是这般惊人的颜色,像是将整个港口都吞噬了似的……”
闵韬涵一直没注意天色,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经她这么一说,才抬起头望向天空,不过看着看着,再关察了一阵子远处的海象,他原本悠闲的神情渐渐凝肃了起来,挥手唤来了福生。
“命人到衙门请林知州马上来港口一趟,要快,务必在夕日入海前到。”
洛瑾这才觉得不对劲了,退开他的怀抱之中,有些不安地问道:“怎么了?”
闵韬涵指着天空。“夏秋之间,有虹如晕,有风无雨,再见海上涌浪,浪与浪间距离远,浪头低,但打至岸边却强有力,碎浪多,尤其是你看到的断虹……这些极像是飓风要来的前兆。”
洛瑾脸上笑意渐渐冻结。“那怎么办?”
“虽然这些都是书上看来的,我也没亲身经历过,不过所有征兆都对上了,应是八九不离十。渔民最熟知天况,现在是渔船回归之时,我们且等上一等,等渔船回港,和林知州一起问个明白便是。”
不久后林为善便到了,闵韬涵每次找他都莫名其妙,但最后证明都是事关重大,所以他亦不敢掉以轻心,抛下公务便急急忙忙赶来。
闵韬涵并不废话,开门见山地与他说到对于飓风的预测。
林为善任温州知州数年,也遇到几次风暴,察看了下天象与海象后,神情同样凝重了起来。
渔船纷纷归港,闵韬涵夫妻与林为善便一艘艘问明了海上的情况,果真经验丰富的渔民们都对飓风可能的来临表示忧虑,他们此时归港其实也是提早回来想做些防范,等于肯定了闵韬涵的猜测。
终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大家的心情却是比天色还要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