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至初秋,皇城里放眼望去,枝头已遍染秋色,一片枯黄萧索。
一辆红顶宝盖马车停在诸贤街街底,伍家三进大宅的朱漆大门前。
一道娇小人影在巧嫣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只见徐明璐身着一袭淡蓝色短袄与绣兰纹马面裙,发髻插着一朵鎏金嵌珠花簪,乌发如墨,肤白若雪,秀丽五官只上了淡淡脂粉,犹透着几分稚女敕。
她拎着一只紫檀木盒,慢条斯理的上前,向正在门庭前洒扫的老仆点头示意,随后取出早已书写好的字条递上前。
老仆放下扫帚,接过字条一看,纸上以娟秀字迹写道:慎叔,能否为我引见伍太傅,多谢。
被称作惧叔的老奴心下明白,眼前的姑娘是得获陛下的首肯,方会来此见伍太傅。
于是慎叔望了面上盈盈含笑的徐明璐一眼,随即转身领路。
徐明璐让巧嫣在马车上候着,独自一人尾随慎叔进入伍府大宅。
进到东跨院的庭园里,慎叔回首睐了她一眼,徐明璐随即意会过来,便在园子里停住脚步,静待慎叔前去通报。
她沉心静气的欣赏起满园子开落灿烂的木芙蓉,然后上前摘下一朵,轻捏于指间把玩着。
未几,东跨院的书房内赫然传出一阵吆喝声。
“不见!我不想见!”是伍太傅洪亮的声嗓,且听来相当不悦。“装神弄鬼……狐媚惑主,这样的女子不配来此,你去告诉她,我不见她!”
慎叔又聋又哑,伍太傅还让他传话,这摆明了不是在为难人家吗?
徐明璐自当明白,伍太傅这是故意大声嚷嚷,想让她自个儿听见,最好自行离去,省得难堪。
作为伍太傅此生唯一收入门的女门生,她太清楚师傅的脾气与性子。
于是她悄然挪步上前,将手上提的那只紫檀木盒,往书房门口一搁,然后退了几步,在廊上缓缓跪了下来。
她将双手扶地,面朝书房,叩头一拜,此情此景,正巧让隔着门缝往外看的伍太傅撞见。
他脸色丕变,仓皇推门而出,怒指着跪于地上的徐明璐,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咒我死不成?”
徐明璐直起上身,笑望着看上去脸色不大好的伍太傅,心下轻轻叹息。
今早醒来,她听见尹梓赫在寝殿外间见太医,让太医呈报伍太傅的病况。
那太医说了,伍太傅年事已高,老毛病是每况愈下,每逢时序转换,便会发作,久咳不止。
伍太傅的老毛病,作为门生都清楚,师傅有肺病,经常气喘久咳,据说是儿时染上风邪,久病不愈,最终落下这个病根。
她还听见尹梓赫命令太医,把太医局最好的补药都给捎去伍府,那语气里尽是担忧……
如今,放眼皇城之内,也只有师傅能劝上尹梓赫几句话。
据闻,彼时新皇即位,为了整肃朝中党派之争,曾让御史台将那些反对新皇的官员栽脏入狱,再加以严刑拷打,逼那些官员画押认罪,最终更下令斩决。
面对这番残暴无道的整肃,是伍太傅入了宫,不顾会否触怒圣颜而大胆上奏,请求尹梓赫撤回对这些官员的斩决旨令。
众人本以为尹梓赫会迁怒于伍太傅,不想尹梓赫竟然听从了伍太傅的上奏,收回圣令,改让这些官员流放边疆,终生不得回皇京。
亦是经过此番整肃,众人方知新皇并非如先前那般温谦,甫上任便是雷厉风行,将不满新皇的官员党派尽数扫荡,更甚者,就连两朝老臣亦不放过,流放的流放,摘去爵位的更是满族流放,丝毫没有眷顾半分旧情。
此后,朝中甚少有反对新政的声浪,党派斗争跟着少了,朝廷百官无不畏惧行事狠厉无情的新皇。
伍太傅虽然成功替那些遭流放的官员保住了性命,但并不表示新皇会全听他老人家的话,有几名过去曾拜在伍太傅门下的门生,由于曾涉入二皇子的叛变,仍是被斩决了。
也因为此事,伍太傅大受打击,甚少再入宫,并且有数年时间拒见皇帝。
望着白发苍苍的伍太傅,徐明璐忽尔眼眶模糊起来。
她番然想起前世里,老人家曾经劝过她无数次——
“守月,做人最忌执着,一旦执着,便容易走火入魔,就拿你来说吧,你宁可蒙着双眼喜欢二皇子,也不愿睁开眼睛看看你师兄对你的好,早晚会吃大亏的。”
彼时,她不把老人家的劝告当回事,而后遭逢生死一劫,辗转思量,她方知原来老人家早已神机妙算,算出她迟早会被尹常泓所利用,只是她执迷不悟,也活该落得那般凄凉下场。
每每回想起前世之悔,她总觉着对不住老人家当年的苦口婆心,亦懊悔没能多孝顺老人家一些……迟了,一切都迟了。
“师傅且息怒。”思绪一顿,徐明璐睁着泪眼,微笑言道:“学生这些年来没能尽孝道,好好孝顺您老人家,知晓您近日来身子微恙,便带来了一些太医局的药材,好让慎叔帮您老人家烹药。”
伍太傅皱起眉头,怒目以对,道:“你喊谁师傅?我可不记得我有收你为门生。徐明璐,你为了争宠,不惜打着死人的名义,在皇帝面前装神弄鬼,先前头一次见你,我还当你是个天真无知的孩子,如今想来,我真是看走了眼!”
原来,师傅也同旁人一样,是这么看待她的……徐明璐心下不由得苦笑。
“徐明璐,我认识你爷爷,你爷爷一辈子贪生怕事,宁可干个闲差也不敢往上爬,你是他的孙女,怎会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妄想妖言惑主,把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竟然连死人的名义都敢抬出来,你就不怕遭死人咒诅吗?”
对上伍太傅气急败坏的铁青面色,徐明璐一脸无动于衷,犹然是笑。
“你竟然还笑得出来?当真无耻至极!”
“……师傅,您可还记得,过去您总是劝守月,别蒙着双眼喜欢二皇子,您说我迟早会吃大亏,守月十分懊悔,没能听您的话放下执着,方会铸成此等大错。”
闻言,伍太傅浑然一震,双目瞪大,仿佛大白天里撞见鬼似的,神色惊恐。
“你——你说什么,!徐明璐,你休得在我面前……”
“师傅,我确实是在师兄面前装神弄鬼了,我没见过鬼,也没与冉守月的鬼魂说过话……因为,我就是冉守月。”
话音方落,伍太傅不敢置信的愣在原地,好片刻没有出声,就这么用着将信半疑的眼神,直瞪着徐明璐。
之所以将信半疑,是由于她方才说的那些话……那些话,他只对冉守月一个人说过,除了他这个做师傅的,以及冉守月之外,不会有第三人知悉。
纵然冉守月曾对旁人提过,但如今皇京里识得冉守月的人寥寥可数,更遑论是徐明璐这年纪的孩子,那是更不可能了。
“莫非……你真能与死人魂魄说话?”伍太傅涩巴巴地吐出这句话。
徐明璐苦笑以对,“师傅,我真没这个本事,这是为了瞒过师兄,不得不这么撒谎……师傅,您想知道守月离开人世的那一夜,发生过什么事吗?”
闻言,伍太傅震愣,一时之间竟答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跪在地上的徐明璐。
“师傅若是不信,我便细数过去师傅教诲守月的话,抑或师傅有什么话想问的,您尽管问守月,守月必定知无不答。”
“你先起来说话。”伍太傅面色凝重的道。
徐明璐缓缓站起了身,那一身素雅装束,那一脸熟悉的神韵,在在令伍太傅神思怔忡,陷入了往昔回忆。
“咱们进屋去谈。”
伍太傅犹是一脸半信半疑,毕竟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虽然也听说过一些离奇之说,更听过乡下农村有过死人诈尸,或者死者不瞑目,夜半之时爬出棺木,然而他从未听说过有人死而复生,且还是用别人的身躯复生。
徐明璐尾随伍太傅进了书房,看见伍太傅斟茶的手竟然在颤抖,她不疾不徐的上前,接过伍太傅手里的茶盅。
她将斟好的那杯茶,以双手奉前,递给了伍太傅。
“师传,守月许久没向您斟茶了……师母走了二十年,您身边也没个能照顾您的家眷,这些年来守月没能多多孝顺师傅,作为您的学生,当真觉着惭愧至极。”
看着泪眼婆娑却扬起笑容的徐明璐,伍太傅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热泪盈眶,只因她说的这些话,如此似曾相识……
“你倒是说说看,冉守月为何会无故暴崩?又为何会成了眼前这个徐明璐?”伍太傅稳住心绪,故作平静地问道。
徐明璐将那杯茶往一旁的茶几搁下,道:“师傅您也晓得,守月鬼迷了心窍,多年来一直喜欢着二皇子,只要二皇子说什么,守月必定照做不误。”
回亿往昔,徐明璐的神思恍惚起来,停顿了好片刻方又启嗓。
“那时,守月愚昧,没能看出尹常泓只是在利用我来伤师兄的心,竟也都处处配合着他,皇太子册封大典随他出宫打猎,皇太子生辰寿宴又让他带出宫上瓦市玩耍……每回只要师兄盼着我做什么,尹常泓便会故意从中作梗,不让师兄如愿。”